31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掛著拖鬥倒車。又來了。(1 / 1)

今天應該是歐維死的日子。今天他媽怎麼都應該做個了斷。他把貓放出門,把裝著信的信封和所有文件放到大廳門口的墊子上,從閣樓上取下槍。並不是因為他喜歡槍,隻是索雅去世後,他對槍的反感遠不如他們小房子裡留下的空白來得嚴重。是時候了。今天本該是歐維死的日子。很可能什麼地方的某個人意識到,唯一能阻止他的方法,就是找個碴把他惹怒,讓他不能自已。於是,現在,他反而站在了房子中間的小路上,雙臂倔強地在胸前交叉,看著那個穿白襯衫的人說:“電視沒什麼好看的。”整個對話過程中,穿白襯衫的男人都麵無表情地觀察著他。其實,自從歐維見到他以來,他都表現得更像一台機器,而不是一個人。就跟歐維這輩子一路抗爭過的其他白襯衫一個德性。在意外以後,那些說索雅應該死的人,那些拒絕承擔責任的人,那些拒絕替彆人承擔責任的人,那些不願意在學校裡搭建殘疾人坡道的人,那些不想讓她工作的人,那些刨遍所有文件斟詞酌句就為了逃過一些保險賠付的人,那些想把她送進療養院的人,都無二致。他們都擁有同樣空洞的眼神,就好像他們隻是一些到處破壞彆人生活的行屍走肉。但正當歐維說完電視沒什麼好看的時候,他頭一次看到那個穿白襯衫的人太陽穴處有一絲顫動。一絲挫敗感,大概是。盛怒,或許吧。鄙夷,很可能。但這是歐維頭一回清楚地看到自己踩到了白襯衫的尾巴。所有白襯衫中,這是頭一回。那人咬緊牙關,轉身離開。但不再是政府公務員那種氣定神閒的步伐,有些彆的情緒在其中:憤怒、難耐、仇恨。歐維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覺這麼良好了。今天他本來應該死的。他原本打算一吃完早飯就平平靜靜地往自己腦袋上來一槍。他收拾乾淨廚房,放走貓,從閣樓上拿下槍,心平氣和地往靠椅上一坐。他這樣安排,是因為貓咪照例會在這個時間要求出門解決生理問題。這是貓身上少有的一個讓他欣賞的品質:它們不喜歡在彆人家拉。歐維也是這樣的人。這時候,當然是帕爾瓦娜敲響了他家的門,就像門背後是人類文明裡僅剩的一間可用廁所。就像她家容不得她撒尿,女人。歐維把槍藏到暖氣片後,省得她看見以後又要插嘴。他打開門後,她把手機一推,強行摁在他手裡。“這是怎麼回事?”歐維邊問邊用食指和大拇指提著手機,就好像手機散發著惡臭。“打給你的,”帕爾瓦娜大聲說,一邊捂著肚子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儘管室外氣溫還是零下,“是那個記者。”“我要她的手機做什麼?”“我的天啊,不是她的手機,這是我的手機,她打過來的!”帕爾瓦娜不耐煩地回答。然後她從他身邊擠過,朝廁所衝過去,他都沒來得及抗議。“啊哈。”歐維說著把手機舉到離耳朵幾厘米處,也不知道他在跟帕爾瓦娜還是電話另一端的人說話。“喂!”那個叫萊娜的女記者喊道,那音量讓歐維覺得,最好還是把手機再拿開幾厘米。“這麼說你準備好接受采訪了!”她高興地吆喝。“沒有。”歐維邊說邊把手機拿到麵前,研究怎麼掛斷。“你看了我給你寫的信了嗎?”裡麵傳出女記者的喊聲。“還有報紙。你看了報紙嗎?我想你應該先看看,好對我們的采訪風格有所了解。”趁他沒馬上回答,她大喘了口氣。歐維走出廚房,拿起阿德裡安穿著郵遞員製服送來的報紙和信。“你看了嗎?”女記者喊。“你冷靜點兒,我這就看。”歐維對著手機高聲說,然後往廚房操作台上一靠。“我隻是想知道……”她仍然不依不饒。“你這人就不能冷靜一下嗎?”歐維吼了一聲,她閉上嘴。報紙翻來覆去的聲音從他這端傳了過去。那端,馬上傳回墨水筆不耐煩地敲擊寫字台的聲音。“你們現在完全不做調查嗎?”歐維最後嘟囔道,還惡狠狠地瞪了手機一眼,就像這全是手機的錯。“‘迪拜摩天樓哈利法塔上的大氣餐廳以442米的高度一舉成為世界上最高的餐廳。’這上麵是這麼寫的。”歐維念道。“啊哈,那篇文章不是我寫的……”“但你他媽總該承擔一點責任吧!?”“什麼?”“這分明就是誤導。”“那個……我們好好說,歐維,整張報紙那麼多文章,你偏偏要挑最後一篇最……”“阿爾卑斯山上還有餐廳呢!”人思考的時候特彆安靜。女記者深深歎了口氣。“好吧,歐維,這確實是誤導。但我說過這文章不是我寫的。我估計文章的作者指的是地麵高度,不是海拔高度。”“那可是天大的差彆呀。”“是,是,說得沒錯。”她又更深地歎了口氣。她很可能本打算在歎氣之後言歸正傳——其實就是想讓歐維重新考慮下采訪。但現在她就做夢去吧。因為這時候歐維已經走進客廳,看到一個穿白襯衫的人開著一輛白色斯柯達經過他的房子。也因此,很可能今天不是歐維死的日子。“喂!”女記者剛喊出口,歐維已經衝出家門。“喲喲喲。”帕爾瓦娜不安地念叨,她才走出廁所,就看見歐維在房子之間奔跑起來。在魯尼和安妮塔家門口,穿白襯衫的男人從斯柯達上下來。“夠了,你給我聽著!這個社區內禁止車輛通行!一米都他媽不行!你聽明白了嗎!”還沒跑到那人跟前,歐維就開始喊。那個穿白襯衫的小個子男人高高在上地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包煙來,平靜地迎向歐維的目光。“我有許可證。”“你他媽有個屁!”穿白襯衫的男人聳聳肩,更像在驅趕某種惱人的飛蟲。“那你到底打算怎麼辦吧,歐維?”這問題其實讓歐維有些措手不及。這是第二次。他卡在那裡,手氣得直抖。十來句謾罵含在嘴裡蓄勢待發,但他自己都沒承想,此刻一句說不上來。“我知道你是誰,歐維。我知道你為你太太的意外和病情寫的那些信。要知道,你在我們辦公室裡可是個傳奇。”穿白襯衫的人用缺乏起伏的聲音說道。歐維的嘴抿成一條縫,穿白襯衫的人衝他點點頭。“我知道你是誰,我隻是在完成工作。決定就是決定。你什麼都做不了,事到如今,你應該學乖了吧。”歐維朝他走近一步,但穿白襯衫的人伸出一隻手來按在他胸口,一把推開他。不算粗暴,隻是輕柔卻果斷的一推,就像那隻手並不屬於他,隻是由某個高層機構的機器人通過電腦控製中心遠程操控著。“回家看電視去吧。趁你的心臟還沒得什麼大病。”那個果敢的女人從斯柯達的副駕駛座上走下來,一模一樣的白襯衫,手裡捧著一大堆文件。穿白襯衫的男人“嗶”的一聲鎖上車,然後,他轉身背對歐維,就像歐維從未站在那裡和他說過話。待穿白襯衫的男人走進魯尼和安妮塔家,歐維握緊拳頭站在原地,下巴撅得像頭怒火中燒的雄性駝鹿。幾分鐘後,他才反應過來,掉轉身,憤怒卻堅定地朝帕爾瓦娜家走去。帕爾瓦娜正站在小路半道上。“你那個不中用的男人在不在家?”歐維吆喝一聲,沒等她回答,就走過去。帕爾瓦娜還沒來得及點頭,歐維已經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她家門口。帕特裡克拄著拐杖打開門,石膏裹著半個身子。“嘿,歐維,你好!”他雀躍地打招呼,還試圖揮了揮拐杖,效果立竿見影——他倒在了一麵牆上。“你們搬家用的那個拖鬥車呢?你從哪兒弄來的?”歐維問。帕特裡克用那條健康的胳膊支著牆,像要表示他之前的失足恰是有意為之。“什麼?哦……那個拖鬥呀,是我跟公司的一個家夥借的。”“打給他,再借過來。”還沒等被請進門,歐維說著邁進客廳。因此這天歐維沒有死。有人把他惹怒了,占據了他的注意力。整整一小時後,穿白襯衫的那對男女從魯尼和安妮塔家出來,他們發現那輛印著市徽的小白車被一輛碩大的拖鬥車擋在了狹小的街道裡。一定是有人趁他們在屋裡的時候把拖鬥車停到這裡來的,恰好擋住了他們的退路。女人看上去真有些懵,但男人直接來找歐維。“是你乾的嗎?”歐維雙手一插,冷眼以對。“不是。”穿白襯衫的男人放肆地笑起來。所有為所欲為慣了的白襯衫遭遇反抗時都會這麼笑。“馬上給我挪開。”“不可能。”歐維說。穿白襯衫的男人歎了口氣,就好像他在對著孩子說話。“把拖鬥挪開,歐維。不然我報警了。”歐維搖搖頭,指指遠處牆上的標牌。“社區內禁止車輛通行。標牌上寫得很清楚。”“除了站在這兒玩文字遊戲,你就沒什麼更好玩的了?”穿白襯衫的人怒道。“電視沒什麼好看的。”就是這個時候,對方的太陽穴抽搐了一下,就好像麵具裂開了一點點。他看著拖鬥車,卡在小道上的斯柯達,標牌,以及雙手交叉站在他麵前的歐維,看上去像是起了暴力威脅歐維的念頭,但似乎馬上意識到這不是個好主意。“這太蠢了,歐維。這實在是太蠢了。”他最後憤憤地吐出這句話。那雙藍色的眼睛頭一回充滿了怒火,歐維寸步不移。穿白襯衫的男人邁著那種“這事兒沒完”的步伐,轉身朝車庫和大路方向走去。捧著文件的女人緊跟其後。也許有人以為,歐維會在他背後行著勝利的注目禮。他也以為自己會這麼做。但他看起來卻悲傷而疲憊,就像幾個月沒合眼了,累得連手都舉不起來。他垂下雙手插進口袋裡,轉身回家。剛關上門,又有人敲門。“他們想把魯尼從安妮塔身邊帶走!”還沒等歐維上鎖,帕爾瓦娜邊喊著邊順手就把門打開了,眼裡滿是震驚。“唉。”歐維疲憊地應了一聲。嗓音中的無奈顯然嚇到了帕爾瓦娜和她身後的安妮塔。或許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用鼻子短促地吸著氣,看了看安妮塔。她比以往更灰沉萎靡。“他們說這周就來接他,說我自己照顧不了他。”她說,嗓音柔弱得幾乎難以翻越嘴唇。雙眼通紅。“你不能讓他們這麼做!”帕爾瓦娜一邊激動地說著,一邊拉住歐維。歐維抽回手臂,躲開她的視線。“唉,他們幾年內都不會來接他的。讓那些官僚主義者們磨嘴皮子去吧。”他試圖想讓自己聽起來更有說服力一些,但根本打不起精神來這麼做,他隻是想讓他們離開。“你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帕爾瓦娜嚷道。“不知道的是你。你從來沒和那些公務員打過交道,根本不知道跟他們鬥是什麼下場。”他垂下肩膀,麵無表情地說。“你得和他們……”她沮喪地開口,就好像歐維的所有力量都當著她的麵統統流失了。或許是因為看到了安妮塔憔悴的麵容,或許隻是意識到一場小小的勝利對全局多麼微不足道。困住一輛斯柯達根本無足輕重。他們還會回來。就像他們對索雅做的一樣,一如既往。憑著那些條款,捧著那些文件,穿白襯衫的人總能贏。而歐維這樣的男人總是會失去索雅這樣的女人,沒人會把她還給他。剩下的隻是一連串像上了油的操作台一樣毫無意義的日子。歐維受夠了。此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他精疲力竭了,不想再鬥了。現在,他隻想死。帕爾瓦娜還想據理力爭,但他隻是關上門。她敲門,但他充耳不聞。他癱坐在門廳的凳子上,感受著雙手的顫抖,心跳得厲害,好像耳鼓都要炸了。胸口的壓力就像一片巨大的陰影穿著皮靴踩在他的喉頭,二十分鐘後才鬆開。歐維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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