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下墜的時候腦子運轉得更快。就像突然爆發的動能迫使大腦功能加速到極限,讓周圍的一切在印象中都呈現出一種慢鏡頭的效果。所以歐維一口氣想了許多心事,特彆是暖氣。因為我們都知道凡事都有對錯兩種方式。雖然那是多年以前的事,歐維現在已經無法準確地回憶起當時社區在討論該使用哪種中央供暖係統時自己提議了哪種,但他清楚記得,反正魯尼的方法是錯的。另外,這不僅僅是中央供暖係統的問題。魯尼和歐維相識了四十年,而他們不和至少也得有三十七個年頭了。說實話,歐維也不知道是從哪天開始的。不是那種讓人印象深刻的糾葛,是那種所有小矛盾糾結在一起的糾葛,以至於每句新說出口的話都像踩到了地雷,不重新引爆四個以上老矛盾就根本沒法開口。這樣的糾葛一而再再而三地蔓延,直到有一天終於耗儘了。其實跟車沒有什麼關係。但歐維開的是薩博,而魯尼開的是沃爾沃。所有人都應該知道,這種情況往往好景不長。但其實一開始他們是好夥伴,或者說,至少歐維和魯尼這樣的人有可能建立起最佳夥伴關係。這當然大都是因為他們的太太。他們同時搬進這個小區,索雅和安妮塔立馬成了最親密的朋友,所有嫁給歐維和魯尼這類男人的女人大約都會這樣。歐維記得,早些年裡,他並沒有那麼不喜歡魯尼,至少在印象中是這樣。社區委員會的領導班子就是他倆一起建立的。歐維是會長,魯尼是副會長。市政府想要砍掉歐維和魯尼家背後的樹林造新房子的時候,也是歐維和魯尼站在了同一條戰線上。市政府當然聲稱規劃方案早在魯尼和歐維搬進小區之前就已經決定,但這種強詞奪理在魯尼和歐維麵前是行不通的。“這是宣戰,你們這群渾蛋!”魯尼在電話裡衝他們吼,然後戰爭就爆發了。上法庭打官司上訪請願外加給報社寫投訴信。一年半之後,市政府繳械投降,開始找彆的地方造房子去了。那天晚上,魯尼和歐維在魯尼家的院子裡小酌了幾杯威士忌。其實贏得這場勝利並沒有讓他們喜出望外,他們的太太都看了出來。兩個男人對市政府這麼快就罷手都頗感失望。這可是兩個男人生命中最有意思的十八個月。“這年頭已經沒人堅持原則了嗎?”魯尼問。“連個還嘴的都沒有。”歐維回答。然後他們為不值一提的敵人乾了一杯。當然,那是老早之前的事,彼時,社區委員會還沒發生政變,魯尼也還沒買那輛寶馬。“白癡。”那天以及多年以後的這一天,歐維都這麼想。還有這兩天之間的每一天。“跟一個買寶馬的人他媽怎麼能聊到一塊兒去。”每次索雅問歐維為什麼他們兩個男人之間再也聊不到一塊兒,歐維都會這麼回答。然後索雅就隻好翻翻白眼嘟囔一句:“你真是無可救藥。”歐維其實並不認為自己無可救藥,他隻是希望一切井井有條。他覺得做人不能朝三暮四反複無常,就好像忠誠一文不值。如今換東西那叫一個快,怎麼把東西造得堅固一點的知識反而顯得多此一舉。質量——早就沒人在乎了。魯尼不在乎,其他鄰居不在乎,歐維的老板也不在乎。如今一切都是數碼的,好像不請個顧問來整明白怎麼打開手提電腦的蓋子,就沒法蓋房子。就好像競技場和吉薩金字塔都得這般才能造出來一樣。老天爺,1889年,埃菲爾鐵塔就造出來了,而現如今,造個該死的一層樓平房還得時不時停工,好跑開給手機充個電。這是一個還沒過期就已經過時的世界。整個國家都在為沒人能正經做事起立鼓掌,毫無保留地為平庸歡呼喝彩。沒人會換輪胎、裝開關、鋪瓷磚、粉刷牆壁、倒拖鬥車、自己報稅。如今這些知識都已經失傳了。這就是歐維曾常對魯尼說的話,然後魯尼就去買了輛寶馬。凡事知道有個度算不算“不可救藥”?歐維不這麼認為。的確,他可能不記得他和魯尼的糾葛究竟是怎麼開始的了,反正就這麼愈演愈烈。事關暖氣和中央供暖、停車場和該砍倒的樹、鏟雪和除草,還有魯尼浴缸裡的老鼠藥。三十多年來,他們在一模一樣的房子背後一模一樣的院子裡晃悠,然後隔著柵欄遠遠地眺望。幾年前的一天,魯尼病了,再也沒有從房子裡出來過。歐維都不知道他是不是還留著那輛寶馬。他還是有一點懷念那個該死的老渾蛋。都說下墜的時候腦子運轉得更快。大腦仿佛可以在一瞬間思考成千上萬個問題。也就是說,從踢掉腳下的椅子到瞬間下落,最後落得一聲巨響加一肚子脾氣,在地板上摔作一堆這段時間內,歐維思考了許多問題。之後,他無助地仰麵朝天躺在地板上,瞪著頑石般長在天花板上的鉤子,它好像已經在那兒長了有半個永恒。他震驚地看到繩子斷成兩截,綿軟地垂下來。這個社會呀,歐維想。他們連像樣的繩子都生產不出來了嗎?他一邊大聲咒罵,一邊試著鬆開糾纏在一起的雙腿。生產個繩子能出什麼岔子?啊?沒了,已經沒什麼質量可言了,歐維下了結論,然後站起身。他拍拍身上的灰,在排屋的底層四下一掃。他感覺到自己的腮幫子火辣辣的,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到底是出於憤怒還是羞愧。他看看窗戶和緊閉的窗簾,就像害怕被誰看見似的。這也太典型了,他想,如今想好好尋個死都做不到。他撿起斷了的繩子扔進廚房的垃圾箱,卷起防護膜收進宜家箱裡,把衝擊鑽和鑽頭都收進盒子,出門把所有東西都放回儲藏室。他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想到索雅曾經總念叨著讓他把這兒好好收拾一下,歐維總是拒絕。他很清楚,更多空間隻會馬上激發出許多添置和購買廢物的理由。現在收拾太晚了,他想,已經沒人來添置和購買廢物了。現在收拾隻會騰出無謂的空白來。歐維討厭空白。他走到工作台前,找出一把扳手和一個塑料水壺。出門,鎖上儲藏室,猛推三下檢查門把手。走上排屋間的小路,在最後一個郵箱跟前打彎,按門鈴。安妮塔開的門。歐維一言不發地看著她。他瞄見魯尼坐著輪椅,待在客廳裡,目光空洞地瞪著窗外。這似乎是他近幾年來唯一做的事。“你家的暖氣在哪兒?”歐維嘟囔道。安妮塔驚訝地露出笑容來,激動且困惑地點點頭。“哦,歐維,那真是太好了,如果不是太麻……”歐維不等她把話說完,也不脫鞋就踏進了門廳。“沒事沒事,倒黴的日子反正都已經攪和了。”
9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給暖氣通風(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