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掛上個鉤子(1 / 1)

歐維穿上西服套裝和出客襯衣。他小心翼翼地在地板上鋪上塑料防護膜,就像在包裹一件價值不菲的藝術品。並不是地板有多新,但他的確在不到兩年之前剛打磨過一次,而且鋪防護膜也不是為了自己。他知道上吊的人不會流什麼血。也不是因為害怕鑽洞會掉下許多粉塵,或是踢掉凳子時會留下什麼痕跡。話說他已經在凳腳上粘了塑料墊,所以應該不會留下任何痕跡。都不是,防護膜精致地鋪滿整個大廳、客廳和大部分廚房,就像他想把整個房間灌滿水,但其實不是為自己準備的。但他想,一定會有一群搞房地產的公子哥趕在救護車抬走他的屍體之前就情緒激昂地往裡衝。這幫渾蛋休想穿著鞋進來糟蹋歐維的地板,不管他有沒有斷氣。這可不能含糊。他把凳子放到地板中央。這張凳子起碼上過七層不同顏色的油漆。歐維太太決定讓歐維在排屋裡任選一個房間每半年上一遍油漆。或者,說得更貼切一點,她想要這一個房間每半年變一次顏色。她這樣對歐維說時,歐維讓她彆做夢了。於是她打電話找了個粉刷匠,讓他報個價。然後她告訴歐維她打算付給粉刷匠多少錢,再然後歐維就起身拿刷子去了。失去某人以後總是會有一些奇怪的細節惹人懷念。都是極小的事情。笑容、她睡眠時翻身的樣子。為她粉刷房間。歐維拿來裝鑽頭的盒子。這是鑽洞時唯一最重要的部件。沒有鑽頭,沒法鑽洞,就像汽車需要合適的輪胎,而不是什麼陶瓷刹車片之類沒用的東西一樣。懂點事的人都知道。歐維站在房間中央目測著,用眼睛挑選鑽頭,如同外科大夫用眼睛挑選手術刀。他挑出一個來,裝進衝擊鑽裡,試探性地讓鑽機隆隆轉起來。搖搖頭,感覺不對頭,換鑽頭。他這麼做了四次才滿意,然後搖擺著電鑽走進客廳,就像拿著一把大號左輪手槍。他站到房間中央抬頭看著天花板。他意識到,開始之前必須量好尺寸。這樣才能保證洞在正中央。歐維最討厭彆人隨便一指就在天花板上打個洞。於是他又去拿來一把卷尺,四個角都量了。為了保證萬無一失還量了兩遍,並在天花板正中心標了個小叉。歐維從凳子上下來,轉了一圈看看防護膜是不是就位。打開門鎖,這樣進來抬他的人就不需要破門而入了。這扇門挺好的,還能撐好多年呢。他穿上外套,檢查了一下信封是不是還在內側袋裡。最後他把窗台上太太的照片翻了個麵,讓它麵朝儲藏室。他不想讓她看著他動手。他也不想讓她麵朝下。每次他們落入什麼封閉的空間,歐維的太太都會非常惱火。她“需要看到些生氣”,她總是這麼說。所以他讓她麵對儲藏室。他想貓崽子可能還會跳出來。歐維的太太反正也挺喜歡貓崽子。他拿來電鑽,還有鉤子,站到凳子上開始鑽洞。門鈴第一次響起時,他想當然地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所以就當沒聽見。第二次響,他意識到真有人在門口摁門鈴,也當沒聽見。門鈴第三次響起,歐維放下電鑽憤怒地瞪著門。就像他可以用意念說服門口的人自動消失。效果不是很明顯。門口的人顯然認為,第一次鈴響時沒人出來開門的唯一合理解釋,是他沒有聽見鈴聲。歐維從凳子上下來,踏著防護膜穿過客廳走到門廳。想平心靜氣地上個吊有那麼難嗎?他不這麼認為。“啊哈?”他邊說邊一把拉開門。盲流的臉險些被門打個正著,也就差個頭發絲的距離。“嗨!”他身邊快樂的外國孕婦在比他矮半米處說。歐維看看盲流,再低頭看看她。盲流正忙著用掌心摸自己的臉,看看所有凸出部位是不是都還在原處。“這是給你的。”孕婦友好地說,一麵馬上遞給歐維一個藍色塑料盒子。歐維滿腹狐疑。“是蛋糕。”她愉快地解釋。歐維慢慢點點頭,就像對此表示肯定。“你穿得真好看。”她笑了。歐維又點點頭。然後他們三個人一起站在那兒,就像在等另外有什麼人說句話。最後她看看盲流,無奈地搖搖頭。“你能不能彆再摸自己的臉了,親愛的?”她一邊嘀咕,一邊輕推他的側腰。盲流抬起頭,迎著她的目光點點頭,再看看歐維。歐維看看那個孕婦。盲流指指盒子笑了起來。“她是伊朗人,你知道的。他們到哪兒都帶著吃的。”歐維麵無表情地看看他。盲流猶豫起來。“你知道的……所以我和伊朗人這麼有緣。他們喜歡做吃的而我喜歡……”他說著把嘴咧得更開。他住了口。歐維看上去顯然沒什麼興趣聽。“……吃。”盲流終於把話說完。他看上去想用手指在空中打一通鼓點,但他看看外國孕婦後,暗自決定這不是個好主意。歐維避開他,轉而麵向她,目光疲憊得就像剛避開一個吃飽了糖的孩子。“啊哈?”他又說了一遍。她舒展了一下身子,然後把手搭在肚子上。“既然以後就是鄰居了,我們就來打個招呼。”她笑。歐維簡單明確地點點頭。“好的。再見。”他想關上門,但她伸手攔住他。“我們還要謝謝你幫我們倒拖鬥車。你真是太好了!”歐維咕噥了一聲,極不情願地把住門。“沒什麼好謝的。”“當然要謝,多虧你了。”她堅持說。歐維不屑地看了盲流一眼。“我是說其實這事沒什麼好謝的,成年人都應該可以自己倒拖鬥車。”盲流看著他,就像他也不是很肯定這到底算不算侮辱。歐維決定不幫他這個忙,他後退著又打算關門。“我叫帕爾瓦娜!”外國孕婦邊說邊一腳踩在門檻上。歐維看看她的腳,再順著腳往上看看臉,就像他很難接受她真的這麼做了。“我叫帕特裡克!”盲流說。無論歐維,還是帕爾瓦娜,都沒把他當回事。“你總是這麼無禮嗎?”帕爾瓦娜饒有興趣地問。這話對歐維來說有些侮辱。“我他媽沒有無禮呀。”“你有點無禮。”“但我沒有呀!”“沒有沒有沒有。你的嘴甜著呢,真的。”她說話的方式讓歐維懷疑她根本不是這個意思。他鬆開門把手,察看著手中的蛋糕盒。“啊哈。阿拉伯蛋糕?應該不錯吧?”他最後嘀咕。“波斯的。”她糾正。“什麼?”“我是伊朗來的,所以我是波斯人。”她解釋。“拔絲?”“是的。”“好吧,聽上去還真是那麼回事兒。”他表示同意。她的笑聲嚇了他一跳。就像她是灌了氣的,打開得太快,氣泡噴得到處都是。這笑聲在灰色水泥和四方地磚之間顯得很突兀,這是混亂無序的笑聲,規矩不守方圓不成。歐維後退一步,腳粘在了門檻後的膠帶上。他氣憤地想掙脫的時候,防護膜的一角掀了起來。他又試圖把膠帶和防護膜都甩掉,但破壞愈演愈烈。他惱怒地找回平衡,站到門檻上喘一口氣,一把又握住門把手,抬頭看看盲流,想迅速換個話題。“那你是乾嗎的?”盲流聳聳肩,一臉無辜地笑了。“我是IT顧問!”歐維和帕爾瓦娜搖頭的同步率之高,都可以去演雙簧了。實際上有那麼幾秒鐘,歐維極不情願地覺得都沒那麼討厭她了。盲流好像完全不介意。相反,他好奇地瞪著歐維手上握著的電動衝擊鑽,歐維那自然不羈的派頭,神似攻打政府大樓之前手握自動步槍接受西方記者采訪的非洲武裝反抗者。瞪完衝擊鑽,盲流就開始探著身子往歐維家裡張望。“你在乾嗎?”歐維看看他,要是誰看到彆人手裡拿個電鑽還上去問“你乾嗎”就該用此刻這種眼神。“我鑽孔呢。”帕爾瓦娜朝盲流翻了個白眼,要不是她九九藏書網的肚子在那兒明目張膽地宣布她無論如何還要自覺自願地第三次為他傳宗接代,歐維都快覺得她有幾分可愛了。“哦。”盲流點頭。然後他探身又往屋子裡張望,看見精心鋪滿整個客廳的防護膜,繼而麵露喜色,看著歐維壞笑起來。“看著還以為你要殺個人呢!”歐維一言不發地瞪著他。盲流更遲疑地清了清嗓子。“我是說,看起來有點像《嗜血法醫》的場景。”他說,笑容遠沒有先前自信。“是部電視劇……講的是個殺人犯。”盲流低聲說,開始把鞋往歐維家門口的石鋪地縫裡鑽。歐維搖搖頭,也不知道是衝著盲流的哪些話。“我有活要乾。”他對帕爾瓦娜簡短地說,牢牢握住門把手。帕爾瓦娜故意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盲流的側腰。盲流看上去像在鼓起勇氣,他瞪了帕爾瓦娜一眼,然後看看歐維,表情就像全世界隨時會拿橡皮筋彈他似的。“對了,那個啥,其實我們過來是因為我需要問你借點東西……”歐維抬起眼皮。“什麼東西?”盲流乾咳一聲。“借把梯子,還要一把六角扳手。”“你是說內六角扳手吧?”帕爾瓦娜點頭。盲流一臉困惑。“不是叫六角扳手嗎?”“內六角扳手。”帕爾瓦娜和歐維異口同聲地糾正他。帕爾瓦娜使勁點頭,得意地指著歐維。“說了有個‘內’字的!”盲流嘴裡也不知嘟囔了句什麼。“而你還在那兒說什麼‘六角扳手’!”帕爾瓦娜譏笑道。盲流有些惱羞成怒。“我才沒那麼說話呢。”“你就是!”“我沒有!”“你就有!”“我沒有!”歐維的視線在他們倆之間跳躍,就像一條大狗瞪著兩隻不讓它睡覺的老鼠。“你就有!”其中一人說。“是你說的。”另一個人說。“大家都這麼說!”“大家也不一定都對呀!”“那我們用穀歌查一下?”“好呀!查呀!用維基查一下!”“那你把手機給我。”“用你自己的手機!”“喂!我的沒帶著!”“活該!”歐維看看這個,再瞅瞅那個。兩人還在吵,就像兩個不好使的熱水器,杵在那兒你一言我一語。“老天爺。”他嘀咕一聲。帕爾瓦娜開始模仿一種歐維認為是蒼蠅發出的聲音。她抖動嘴唇嗡嗡作響就是為了惹盲流發火。很有效。對盲流和歐維都有效。歐維服了。他走進門廳,掛好外套,放下衝擊鑽,套上木屐,經過他倆身邊,朝儲藏室走去。他敢肯定沒一個人注意到他經過。往外挪梯子的時候,他還聽見他們鬥著嘴呢。“還不快去幫幫他,帕特裡克。”帕爾瓦娜看見他的時候喊道。盲流哆哆嗦嗦地接過梯子。歐維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開大巴的盲人。就在這個時候,歐維才發現,趁他不在入侵他地盤的,還有一個人。這條街最後一棟樓裡那個魯尼的太太安妮塔站在帕爾瓦娜身邊看著整台戲。歐維決定,最理智的做法就是假裝她不在那兒。他知道,不然的話,她會更來勁。他找出一個整齊的插滿內六角扳手的圓筒遞給盲流。“喲,這麼多。”盲流躊躇地端詳著圓筒。“你要什麼尺寸的?”歐維問。盲流看著他,就像那些有口無心的人常做的那樣。“就是……正常尺寸的?”歐維看了他很久,很久。“你要這些東西乾嗎?”他最後說。“裝個宜家的櫃子,搬家的時候給拆開了。後來我就忘了把六角扳手放哪兒了。”盲流說,臉上毫無羞恥痕跡。歐維看看梯子,再看看盲流。“後來你又把櫃子放屋頂上了?”盲流滿臉堆笑地搖頭。“啊哈,你是這個意思!不是,借梯子,是因為二樓有扇窗卡住了,打不開了。”他最後加那句,就好像歐維沒法理解什麼叫“卡住了”。“所以你現在打算試試從外麵把它打開?”歐維問道。盲流點頭。歐維看上去若有所思,然後好像又改變了主意。他轉身麵向帕爾瓦娜。“那你來這兒,又是乾嗎?”“道義上支持一下。”她笑道。歐維看上去不怎麼信服,盲流也是。歐維的視線極不情願地轉到魯尼的太太身上。她還站在那兒。感覺自從上回見她,至今已經好幾年了。或者說自從上回正眼看她後,她老了。如今似乎一切都在背著他慢慢老去。“什麼事?”歐維說。魯尼的太太微笑一下,雙手插到腰間。“是這樣,歐維,你知道我不想打擾你的,但我們家的暖氣壞了,熱不起來了。”她小心翼翼地說,並挨個衝歐維、盲流和帕爾瓦娜微笑。帕爾瓦娜和盲流也報以微笑。歐維看看自己變形的腕表。“這小區就沒人需要上班了?”他問道。“我退休了。”魯尼的太太說,看上去就像在道歉。“我在休產假。”帕爾瓦娜說,漫不經心地拍拍肚子。“我是IT顧問!”盲流說。歐維和帕爾瓦娜又同步搖了搖頭。魯尼的太太又試了一次。“我想是暖氣的問題。”“有沒有給它們通通風?”歐維說。她好奇地搖搖頭。“你覺得這會管用?”歐維翻翻白眼。“歐維!”帕爾瓦娜喝道,就像個嚴厲的老師。歐維瞪了她一眼。她又瞪了回來。“彆那麼無禮!”她命令道。“我都說了,我他媽沒有無禮呀!”她眼睛一眨不眨。他低聲哼了一下,轉身回到家門口,心想這下他實在是受夠了。他一心就是想死。為什麼這些人就不能尊重一下他的意願?帕爾瓦娜把手搭在魯尼太太的胳膊上以示鼓勵。“歐維肯定能幫你修暖氣。”“那可就太好了,歐維。”魯尼的太太馬上露出笑容。歐維把手往口袋裡一插,踹了一腳門檻邊鬆散的防護膜。“你家那位就不能處理一下這類家務事兒嗎?”魯尼的太太悲傷地搖搖頭。“不行呀,魯尼最近病得不輕呀,你知道的。他們說是老年癡呆症。他,唉,已經撐不了多久了,還坐著輪椅。日子不好過呀……”歐維會意地點點頭。就好像他太太已經告訴過他一千遍的事,但他還是總給忘記。“是呀是呀。”他不耐煩地說。帕爾瓦娜瞪著他的眼神更犀利了。“但現在你有用武之地了,歐維!”歐維掃了她一眼,想要頂嘴,但最後還是低下了頭。“你能幫她給暖氣透風的,歐維,這個要求太過分嗎?”帕爾瓦娜說著把手堅定地箍在肚子上。歐維搖搖頭。“不是給暖氣透風,是通——風。費勁。”他抬頭對他們仨一人瞪了一眼。“你們從來沒給暖氣通過風嗎?”“沒有。”帕爾瓦娜不動聲色地回答。魯尼的太太不安地看看盲流。“我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盲流有條不紊地對她說。魯尼的太太無奈地點點頭,再次看向歐維。“要是你能幫忙就太好了,歐維,如果不太麻煩的話……”歐維低頭看著門檻。“在社區委員會發動政變之前就該想到這一天。”他低聲說,就像這些話是從一串不連貫的咳嗽中偶然蹦出來的一樣。“什麼?”帕爾瓦娜問。魯尼的太太清了清嗓子。“我說親愛的歐維,那真不是什麼政變。”“當然是。”歐維固執地回答。魯尼的太太麵帶尷尬地笑著看帕爾瓦娜。“哎,你要知道,魯尼和歐維總是相處得不太好。魯尼得病之前是社區委員會會長,在這之前歐維是會長。這麼說吧,魯尼當選會長的時候,他和歐維之間有些矛盾。”歐維抬起頭,豎起一根正義的食指指著她。“一場政變!這就是事實!”魯尼的太太對帕爾瓦娜點點頭。“是的,沒錯,開會之前,魯尼那個為所有房子更換供暖係統的動議為他拉了些選票,而歐維認為……”“魯尼他媽懂什麼供暖係統?啊?”歐維剛要發難,帕爾瓦娜的一個眼神讓他覺得最好還是打住。魯尼太太點頭。“不懂不懂,歐維很可能是對的。但無論如何他現在都病得不輕了……這已經沒什麼關係了。”她嘴唇下方的皮膚開始顫抖,但她馬上振作起來,重新驕傲地仰起頭,清了清嗓子:“社保中心說了,他們要把他從我這兒帶走,送進養老院。”歐維又把手插進口袋裡,堅定地退進自己的門檻。他已經聽夠了。盲流似乎認為現在是時候改變話題,得調節一下氣氛了,於是他指著歐維門廳的地板說:“那是什麼?”歐維轉身麵對那小片從防護膜下露出來的地板。“看上去就像……地板上好像有輪胎印。你是不是在家裡騎自行車來著?”盲流問。帕爾瓦娜的目光警惕地跟著歐維,看著他又往門廳裡後退了一步,來擋住盲流的視線。“沒什麼。”“但我明明看見那是……”盲流困惑地說。“是歐維的太太,索雅,她……”魯尼太太友好地打斷他,但她才說出索雅這名字就立即被歐維打斷,他轉過身,眼神中滿是莫名的怒火:“夠了!閉嘴!”他們安靜了下來,四個人幾乎同樣震驚。歐維踏進客廳扣上大門的時候,手一直在顫抖。他聽見帕爾瓦娜在門外低聲問魯尼太太“究竟是怎麼回事”,然後魯尼的太太不知所措地念叨了幾句,突然大聲說:“哎呀,我最好還是回家去。歐維太太的事……唉,沒什麼,像我這樣的老太婆最好還是彆多嘴……”歐維聽見她乾笑一聲,之後她瑣碎的腳步便漸漸消失在儲藏室拐角。過了一會兒,孕婦和盲流也離開了。歐維的門廳裡隻剩一片寂靜。他無力地坐在凳子上呼吸沉重。手顫抖得就像置身冰窟。胸口怦然。最近總是這樣。他感覺透不過氣來,就像一條魚被人倒扣在碗裡。公司醫務室的醫生說這是慢性病,讓他不要激動。說起來容易。“回家休息休息多好,”公司老板說,“你心臟出了點小毛病。”他們稱之為早退,但還不如說是清理門戶,歐維想。三分之一個世紀都在同一個崗位上工作,如今他們居然因所謂的“小毛病”而為難他。歐維也不知道自己拿著衝擊鑽在凳子上坐了多久,心臟怦怦跳著,能感覺到腦袋裡的脈動。大門邊的牆上掛著一張照片,是歐維和他太太的。索雅。照片有將近四十年了,那是他們在西班牙搭公車時照的。她穿一件紅色的衣服,皮膚曬得黝黑,看上去很快樂。歐維站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歐維坐在那兒大約一個小時,就一直盯著這張照片。誠然她有那麼多值得思念的時刻,但他真希望能再次就這樣握著她的手。她喜歡把她的食指裹在掌心裡,藏在那兒的縫隙裡。她這樣做的時候,他就覺得這世上其實沒有什麼不可能做到的事。所有值得他懷念的事情中,這最讓他耿耿於懷。他慢慢站起身,走進客廳,登上梯子。然後他鑽洞掛鉤一氣嗬成,又爬下梯子驗收成果。他走到門廳裡,穿上西裝,摸了摸內側袋中的信封。他五十九歲。他關掉所有電燈,洗掉咖啡杯,在客廳裡裝了個鉤子。他已經沒有牽掛了。他從客廳的衣架上取下繩子,小心翼翼地最後一次用手背輕撫她的外套,然後回到客廳,用繩子在鉤子上打了個圈,把頭伸進圈裡,踢掉凳子。閉上眼睛,感受著繩子就像一頭野獸的血盆大口,在他的脖子上慢慢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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