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拉著拖鬥倒車(1 / 1)

歐維掀開窗前的綠色碎花窗簾——多年來,妻子一直念叨著說要換掉。他看到一個矮個兒黑發的女人,顯然是外國人,三十來歲。她站在那兒暴跳如雷地衝一個年齡相仿的金發瘦高個兒盲流比畫著手勢,那人卡在一輛小得過分的日本車裡,車後掛一拖鬥,正剮蹭著歐維家的排屋外牆。盲流裝模作樣地打些小手勢,想讓那個女人明白事情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而女人用不怎麼小的手勢想要回應,很可能問題就出在這個白癡的瘦高個兒身上。“這到底……”歐維隔著窗玻璃還沒把話喊完,拖鬥的一個輪子已經碾進了他的花壇。他扔下“實用”箱,攥緊拳頭。幾秒鐘後,他的大門嗖的一聲開了,就像怕歐維破門而出自動打開似的。“你們到底在搞什麼名堂?”歐維衝著黑發女人吼。“是呀,我也想知道!”她吼著回答。歐維愣了幾秒鐘。他瞪著她。她也瞪著他。“社區內禁止車輛通行!你看不懂瑞典語標牌呀?”那個小個子外國女人朝他邁了一步,直到這時,歐維才注意到,她要不是懷孕已久,就是被歐維歸為少數極端肥胖症患者的那類人。“又不是我在開車!”歐維默默瞪了她幾秒鐘。然後他朝那個盲流轉過身,那人剛從日本車裡擠出身來,雙手愧疚地舉在空中。他穿針織衫,小身板很缺鈣的樣子。“你又是誰?”歐維問。“是我開的車。”盲流興高采烈地點頭。他怎麼也得有兩米高。歐維總是本能地對所有一米八五以上的人心存懷疑。經驗告訴他,長成這樣,血液很難抵達大腦。“哦?真有這麼回事?看起來不像呀!”目測比他矮半米的黑發孕婦邊衝盲流吼著,邊用雙手手心拍著他的胳膊。“這又是誰?”歐維瞪著他問。“這是我太太。”盲流禮貌地點頭。“還不知道能維持多久呢。”她憤憤地說,大肚皮上下顫動。“沒看起來那麼容易……”盲流想發言,卻立即被她打斷。“我說向右!而你還是接著向左倒車!你根本沒聽!你從來不聽!”然後她滔滔不絕地講了半分鐘,據歐維猜測,她講的應該是臟話詞彙發達的阿拉伯語。金發盲流隻是衝她點頭,麵帶無法形容的和諧笑容。就是這種笑容讓老實人想抽和尚嘴巴,歐維心想。“嘿,算了吧。隻不過是個小意外,我們能解決!”她終於歇火後,他嬉皮笑臉地對歐維說。然後他滿不在乎地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圓盒,搓了手球那麼大一團唇煙塞進嘴唇。看上去就像他想在歐維背上來一巴掌。歐維瞪了盲流一眼,好似盲流剛蹲下在歐維的汽車引擎蓋上拉了泡屎。“解決?你都鑽我花壇裡了。”盲流看了看拖鬥的輪子。“這也不能算花壇吧?”他一臉無所謂地笑著,用舌尖調整了一下唇煙的位置。“這就是花——壇!”歐維一口咬定。盲流點點頭,低頭看看地,抬頭看看歐維,就像歐維在跟他開玩笑似的。“彆逗了,這不是隻有土嗎?”歐維的額頭糾結起來,眉頭皺得更緊。“這!是!花!壇!”盲流疑惑地猛抓頭皮,唇煙碎屑鑽進了淩亂的劉海。“但這不是寸草不生著嗎……”“我的事兒你管不著,就是彆碰我的花壇!”盲流飛快地點點頭,現在他顯然著了慌,不想再進一步惹惱眼前這個陌生人。於是他轉身麵對自己的太太,仿佛期待她的救援。她看上去完全沒那個意思。盲流又看向歐維。“孕婦,你知道的。荷爾蒙作祟……”盲流試著咧嘴。孕婦沒有咧嘴,歐維也沒有。她交叉著雙臂,歐維雙手叉著腰。盲流顯然不知道該拿他的大拳頭怎麼辦,於是他略帶羞澀地把它們在身側來回地甩,就像它們是布片縫的,可以隨風飄蕩。“我再試試,這就去。”他最後說,再次衝歐維一臉無辜地笑笑。歐維瞪著他的眼神可一點都不無辜。“社區內禁止車輛通行,掛著牌呢。”盲流倒退一步,一個勁點頭。小跑幾步,再次把自己特大號的身軀擠進那輛特小號的日本車裡。“老天爺。”歐維和那個疲憊的孕婦異口同聲地念叨道。這倒讓歐維減輕了些許對她的惡意。盲流朝前開了幾米,歐維清楚地看見他沒有把拖鬥擺正。緊接著盲流又開始倒車,撞上了歐維的信箱,拖鬥的邊緣把綠色的鐵皮整個掀起一塊來打了個對折。“彆……哎……”歐維長籲一口氣,衝上前一把扯開車門。盲流再次愧疚地舉起雙手。“我的錯!我的錯!對不起,後視鏡裡看不見信箱,你知道的。帶著拖鬥開車太難了,從來不知道該往哪兒打方向……”歐維狠狠地在車頂上捶了一拳,嚇得盲流身體一彈,腦門子撞上了車門框。歐維把臉緊貼過去,話傳到盲流的耳管之前都來不及接觸空氣。“你給我出來!”“什麼?”“我說你給我出來!”盲流略帶驚恐地看看歐維,但似乎又不敢開口問為什麼。隻好鑽出車來老老實實地站在一邊,像個被罰站的小學生。歐維朝著排屋之間自行車棚和停車場的方向,指了指。“去,找個不擋道的地方站好。”盲流困惑地點點頭。“老天爺。找個截了肢的白內障患者來倒這個拖鬥都能比你強。”歐維一邊坐進車裡一邊嘟囔道。怎麼能不會倒帶拖鬥的車呢?他心想,先搞清左右再反著擰能有多難?這幫人到底怎麼活下去?還是自動擋,當然啦,他心想。不用猜就知道。這些蠢蛋恨不得壓根兒彆開自己的車,歐維一邊想著一邊掛上前進擋開始向前開。如今的車最好都能自己上路。跟機器人似的。現在的人都不需要學側方移位,這都搞不懂能拿駕照嗎?啊?歐維才不信呢。歐維甚至高度懷疑連這都搞不懂的人是不是該給他選舉權。他向前開車直到拖鬥擺直,然後他像所有即將帶著拖鬥倒車的文明人一樣,掛上了倒車擋。日本車立馬無恥地咆哮起來。歐維憤懣地在車座上四下張望。“這是怎麼……你乾什麼,吵什麼呢?”他邊衝儀表盤喊,邊拍著方向盤。“我說你給我停下來!”他怒氣衝衝地對不停閃爍著的紅燈吼。就在此刻,盲流出現在車身一側,小心翼翼地敲敲車窗。歐維搖下窗,沒好氣地看看他。“隻不過是倒車雷達在響。”盲流點頭。“這我當然知道!”歐維噓道。盲流清清嗓子。“這車有點特彆,我是想,要是你需要的話,我可以跟你解釋一下使用規則或者……”歐維哼了一聲。“我又不是白癡!”盲流使勁點頭。“不是不是,當然不是。”歐維瞪著儀表盤。“現在它在乾嗎?”盲流熱情地點頭。“它在測算電瓶還剩多少電。你知道的,從電動機切換到汽油發動機之前都要測一下的。你知道的……這是輛油電混合的……”歐維沒有搭腔。他隻是搖上了車窗。盲流半張著嘴站在車外。歐維先瞄一眼左側後視鏡,又看一眼右側後視鏡。然後他開始倒車,日本車還在驚恐地尖叫,拖鬥精準地停在他的房子和盲流與孕婦的房子之間。他下車把鑰匙扔給盲流。“倒車雷達加停車輔助係統加攝像頭什麼的一大堆。需要這些個東西來倒車的人,照我說,一開始就不應該掛著拖鬥嘛。”盲流隻是嬉皮笑臉地點頭。“謝謝幫忙。”他喊,仿佛歐維接連羞辱他十分鐘那事兒沒發生過似的。“還倒車,換了我都不許你倒帶。”歐維邊回答,邊經過他身邊。孕婦仍在一邊袖手旁觀,但看上去已經沒那麼生氣了。“謝謝!”她呼了一嗓子。歐維經過的時候,她掛著一臉扭曲的微笑,歐維覺得她是在使勁忍著不笑。她有一雙歐維見過的最大的棕色眼睛。“在這個社區裡,我們是不在住宅區範圍內開車的,這個規矩你們怎麼都得接受。”他回答。她的表情看上去就像聽出他把“接受”念成了“接嗖”但沒有指出來似的。歐維哼一聲,急轉身朝自己家走去。在房子和他的獨立儲藏室之間,他停下腳步。就像他這樣年齡的男人經常做的那樣,使勁皺起鼻子,整個上半身跟著同時蜷縮起來。接著他屈膝,把整個臉湊到鋪路石上,不管需不需要,他總是每兩年把這些鋪路石換一次。他又聞了聞,自顧自點頭,起身。黑發孕婦和盲流看著他。“尿!這兒到處都是尿!”歐維怒道。他衝鋪路石比畫了一下。“哦……好吧……”黑發女人說。“不好!這他媽一點都不好!”歐維回答。然後他走進自己的房子,關上房門。他在門廳裡的凳子上坐下,一直坐到他可以冷靜地乾點彆的。“要命的女人。”他心想。連杵在眼前的標牌都看不懂,她和她那一大家子來這兒到底乾什麼?社區內禁止車輛通行,地球人都知道。歐維站起身,脫下藍色外套掛到衣架上,掛在他太太那一片外套的海洋中,又衝著緊閉的窗戶念叨了一句“白癡”,以防萬一。然後他站到客廳中央,抬頭望著天花板。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兒站了多久。他沉浸在自己的腦海中,就像在迷霧中飄浮。他從來不是做白日夢的人,但最近他的腦子裡就像有什麼東西糾結了起來。他越來越難以集中注意力,這他一點兒都不喜歡。門鈴響起時,他就像從溫暖的夢鄉中驚醒一般。他用力揉揉眼睛,環顧四周,仿佛生怕被人窺見似的。門鈴又響了一聲。歐維轉過身瞪著門,就好像它乾了什麼難以啟齒的勾當。他朝門廳走了兩步,發現自己的身體僵硬得像乾石膏。他不知道是地板還是自己在嘎吱作響。“又怎麼了?”還沒等門開,他就先問,就像門得先回答問題似的。“又怎麼了?”他猛一拉門,喊道,用力之猛,刮得門前一個三歲小女孩驚恐地向後一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身邊站著個七歲的女孩,看上去完全被嚇壞了。兩個女孩全是黑發,眨著歐維見過的最大的棕色眼睛。“啊?”歐維說。七歲女孩一臉戰戰兢兢。她伸手遞上一個塑料盒。歐維勉為其難地接在手裡。熱乎乎的。“飯!”三歲女孩樂嗬嗬地喊,一邊飛快地站起身。“藏紅花,還有雞肉。”七歲女孩點頭,顯然更謹慎地看著他。歐維疑惑地打量著她們。“你們是在賣吃的?”這話看上去惹惱了七歲女孩。“我們住在這兒!”歐維沉默了幾秒鐘,然後點點頭。就像他有可能會把這個前提作為一種解釋一樣。“啊哈。”三歲女孩甩著連體衣偏長的袖子,滿意地點點頭。“媽媽說你很‘惡’!”歐維一臉茫然地望著這個口齒不清的小不倒翁。“什麼?”“媽媽說你看上去肚子很餓,所以我們得給你晚飯吃。”七歲女孩怒氣衝衝地糾正。“我們走,娜薩寧。”她邊說邊緊緊拉住三歲女孩的手,狠狠瞪了歐維一眼轉身就走。歐維從門縫裡探出頭,目送她們離開。女孩們跑進家門的時候,他看到那個黑發孕婦站在那兒衝他笑。孕婦還揮了揮手。歐維關上房門。他又站在門廳裡,瞪著手裡裝著藏紅花雞肉飯的盒子,就像瞪著一盒硝化甘油。然後他走進廚房把盒子放進冰箱。並不是因為他習慣了吃陌生的外國小孩留在樓梯口的食物,而是,歐維家沒人浪費糧食。這是原則。他走進客廳,把手插進口袋,抬頭望著天花板。在那兒站了好一會兒,尋思著哪種混凝土膨脹螺栓最合適。直站到兩眼眯縫得疼。他低下頭,有些困惑地看了一眼自己變了形的腕表,又看看窗外,突然意識到天色已晚,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天黑以後是不能鑽洞的,這誰都知道。那樣的話,他還得點上所有的燈,這樣就不知道這些燈什麼時候才熄滅了。他可不願意便宜了電力公司。想讓電費再那麼跑上幾千克朗,門都沒有。歐維收拾起“實用”箱,抬到樓上的大廳裡。從小廳的暖氣片後拿出閣樓的鑰匙。回大廳伸手夠閣樓的門板,放下懸梯。爬上閣樓把“實用”箱放回廚房椅背後,那些廚房椅是他太太逼他扛上去的,因為她說它們太吵。它們根本不吵,歐維知道,這隻是太太想買新椅子的借口。仿佛這就是生活的本質,買廚房椅去飯店吃飯就能生生不息了。他下樓來,把閣樓的鑰匙放回小廳的暖氣片後。“悠著點。”他們對他說。一群三十歲出頭搗鼓電腦不喝普通咖啡的公子哥兒。一個沒人會倒拖鬥車的社會,就是這麼幫人居然跟他說不需要他了。這合適嗎?歐維回到樓下的客廳,打開電視。並不是因為現在有什麼想看的節目,但他又不願意孤零零地瞪著白牆像個白癡似的發一晚上呆。他從冰箱裡拿出外國食品來,直接用叉子在塑料盒裡吃。他五十九歲。現在是周二晚上,他退訂了所有報紙雜誌,熄滅所有的燈。明天得裝上那個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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