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們懷著沉重的心情前來覲見皇上。他們垂著頭,不敢看皇上悲裒傷痛的麵容。他們知道,天堂與明堂的毀滅對女皇來說意味著什麼。然而,他們想不到他們聽見的竟是聖上的那麼平靜的聲音。於是,他們才敢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到了聖上的那麼平靜的一張臉。他們的心頭為之一震,不知道是肅然起敬還是驚恐萬端。但有一點感覺是共同的,那就是女皇向他們再度證明了,她為什麼能夠穩坐在這皇帝的寶座上。武瞾絕口不提午夜裡的那場眾所周知的大火,而是按部就班地詢問著政事,其中包括朝廷為天堂的落成,將在女皇登基的則天門上舉行的那一場規模龐大的賀宴。“還舉行嗎?”“為什麼不?”“可是,夜裡的……”“那火是天意,就不必管它了。”“可是,則天門前一片狼藉……”“那就在端門前。賀宴不能取消。朕要親自駕臨,你們繼續籌備。”“既然天堂已化為灰燼,而賀宴是為了天堂……”“天堂畢竟存在過,哪怕短暫。朕就是要為那短暫的輝煌而慶賀。唯其短暫才更值得慶賀。朕以為,這也是天意。”“臣等已派出人馬,一定要查出那個縱火犯,為聖上……”“那就不必了。”“如此之大難,臣以為……”“朕已經派人查過了,那是天上的火種,和天上的風。”百官沉默。然後女皇退朝。大殿中的氣氛很黯然,唯有端門的喜宴在默默籌備著。朝臣們誰也摸不清女皇的心思。她的一反常態的平靜反而令人震驚。朝臣們猜測著,猜測著女皇的平靜中所蘊含的那難言之隱,那傷痛惋惜,和那藏而不露的仇恨與殺機。女皇是誰?女皇確乎是一個超乎尋常的女人。她可以承載—切,何況兩座宮殿。朝臣們誰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但他們卻開始私下裡議論紛紛,把這場火難的罪魁禍首推到了女皇的舊情人薛懷義的身上。因為據說在大火前的那個夜晚,薛懷義曾前往後宮想與女皇親近。而女皇卻因為有禦醫沈南謬在幃帳中相伴而將懷義拒之門外。於是這個失寵的男人便怒火萬丈地燒了天堂。是因為兩個男人的爭風吃醋才導致了兒平耗儘國庫的兩座建築毀於一旦。所以女王不讓追究。女王不讓追究是因為女王以為那火因也是羞辱。其實並投有人知道那大火為什麼會燒起來。如果真是薛懷義所為,那麼就僅僅為與一個禦醫爭風吃醋,值得嗎?兩座殿宇的廢墟依在,甚至那灰燼還沒有變涼,端門樓上浩大的慶賀宴會便如期舉行。六年來苦心督造天堂的薛懷義自然也要前來。他是主角,他是功臣,儘管他的成果早巳隨著大火付之一炬。薛懷義姍姍來遲,於是宴會便也不斷推遲。直到這個臉色青白身披金色袈裟的白馬寺主持走上端門樓,女皇才緩緩地迎上去,牽著他的手,親自宣布慶賀的宴會開始。女皇在端門樓上遙望著天堂的廢墟,而她的臉上卻是春風滿麵,這使宴會充滿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迷惘。她讓薛懷義一直不離左右,而且在眾朝臣麵前故意做出和他很親近的樣子。人們已經越來越不理解女皇了。在酒過數巡之後,這個女人竟醉眼朦朧地舉起酒杯,高聲讚揚白馬寺主的豐功偉績。她誇讚那天堂是如何如何地雄偉壯觀,薛懷義在督造天堂時又是如何如何儘心竭力。如今天堂已毀,明堂燃儘,但那不是薛懷義的過錯,而是天意。“值此慶賀之際,”女皇說,“麵對廢墟,朕不甘心。朕就此當眾宣告,朕要讓懷義再度督建,造一座比逝去的天堂、明堂還要偉岸輝煌的殿宇。不僅是殿宇,朕還要請懷義製一座巨大的‘九州之鼎’置於這宮門之內,以代表朕大周帝國的天下疆土……”女皇高舉著酒杯。萬眾歡騰著,山呼“吾皇萬歲”。然而,女皇卻置萬民的歡呼而不顧,隻是深情凝視著身邊的舊日情人。女皇滿懷著深情。而她的心卻在說,朕知道你就是那個縱火者,是你刨了朕的祖墳,讓朕心疼讓朕流淚。你就那麼恨朕嗎?還讓朕對你說什麼。朕失去的殿宇還能重建,而你燒了宮殿就等於燒毀了你自己。你還不明白嗎,可是朕知道你的末日已經不遠了。女皇高舉著酒杯直視著她剛剛委以重任的薛懷義。於是薛懷義便也煞有介事地叩謝皇恩,並信誓巳旦,決心不負聖上重托,早日重建殿宇成功。他們在端門樓上,在眾朝臣的麵前,這樣一來一去地儘興表演。女皇終於站了起來。她一手抓住自己的寬大裙裾,一手抓住薛懷義的手,她說她要退席了,她要讓這個功臣送她回宮。女皇牽著薛懷義的手。他們一級一級緩慢而威嚴地走下端門的石階。侍女們在後麵托著女皇寬大而華麗的裙擺。女皇醉眼朦朧,幾乎全靠在薛懷義的身上。“你看,”女皇對著薛懷義的耳朵輕聲說,“朕為的是讓你來重樹功業。”“不過是一個玩笑。”薛懷義滿臉不卑不亢。“你就真的那麼恨朕?”“臣不敢。臣難道吃了豹子膽嗎?”“就為了你的一千個弟子?”“可有人說我是為了你的禦醫。”“那才是玩笑。朕不信。他也不值得你要這樣搭上性命。”“我隻要做我想做的事。”“那燒了天堂就是你想做的事了?那火是燒了你自己。”“也是燒了你。是你的明堂!是你的天堂!”“就算你燒毀的是朕的心,但想想你的末日也快到了。告訴膚,你覺得值得嗎?用你的性命去換朕心上的幾滴眼淚?來吧,膚還舍不得你。來吧,忘掉那天堂,忘掉那眼淚,也忘掉那馬上就要到來的末日。到床上去吧。隻有我和你,我們兩個,那裡才是你我真正的天堂……”在那個激情的時刻!在那個激情的時刻,女皇可能忘記了她身上的這個強健無比的男人剛剛燒光了她的國庫,毀滅了她作為一個女皇的幾乎全部美好的寄托和夢想;而薛懷義呢?此刻當然也可能會忘記是身下的這個握有無限權力的女人,剛剛剿滅了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培養建立起來的自己的衛隊,讓他隨時瀕於背水一戰之境地。都是刻骨銘心的仇恨。但是當赤裸的身體與身體纏繞起來的時候,他們決定忘記。他們似乎也能夠忘記。仇恨正如煙般緩緩地飄散。隨著總會有的那個高潮的到來。當一切回到了人的本真、身體的本真。當等待著那個他們彼此都很熟悉的最後的時刻……女皇引領著懷義。她昂著頭,她一手牽著他,一手持著自己華麗的裙裾。她的步履越來越急切,因為他們越來越靠近了她的寢殿。她不停地扭轉頭看著懷義。一種新奇的久違了的感覺,一種含情脈脈,意味深長。寢宮的大殿裡從未有過的幽暗。幾支燃著的紅燭,照耀著幽暗中的欲望。女皇說:“我們已經有很久未曾手攜著手步人這寢殿了,是你大將軍日夜督造著朕的天堂,勞苦功高,朕真要好好感激你。”女皇的外衣被奴婢們脫下,女皇的皇冠也被摘了下來。女皇正在慢慢地恢複女人的模樣。女皇甚至搔首弄姿,她問著,到底有多久了呢?然後女皇把她枯瘦的手臂搭在了懷義的肩膀上。她的臉離懷義的臉很近。她的氣息溫暖而威嚴。“記得你初來這寢宮時的情景嗎?當千金公主把你帶來的時候,你是誰?你不過是一個和皇室裡的浪蕩公主睡過幾次覺的街頭藝人馮小寶。還記得你的名字嗎?那時候你並不叫薛懷義,是朕賜了你今天無比尊貴的名和姓,是朕,記得嗎?是朕讓你在鋪滿了花瓣的木桶裡洗澡,是朕讓你換了衣服,是朕讓你爬上了這個大床。還記得你當時的樣子嗎?你一無所有。你隻有這裡。你就是靠這裡取悅朕吸引朕誘惑朕的,你給了朕快樂。然而十幾年過去。這架床可以被稱作是龍床了。在這龍床前,今天朕把你請來。今天原本是個最最值得慶賀的日子,而倘若那天堂明堂不曾毀於一旦,你也許一如以往,並不會同朕相攜一道站在這龍床邊。朕想請你說說,從一個江湖的藝人到堂堂白馬寺主持,你欠了朕多少?十幾年來,是朕造就了你,是朕讓你在這夜晚的寢殿之外成為了一個有模有樣的男人,是朕要你去成就了那些男人的偉業,也是朕封你為左威大將軍、鄂國公、梁國公,還有什麼?是朕讓你督建了大周帝國的最偉大的工程,也是朕,封你為北道行軍大總管統率二十萬大軍去征討突厥,而連朕的宰相李昭德、蘇味道也隻能做你的下屬。薛懷義,作為一個男人,你還要什麼呢?凡是你向往的,朕全都給你了。是朕讓你隨意出入於朝廷和後宮,是朕讓你出百官之上,氣蓋一方,不可一世,是朕處置了朝中所有欺侮嘲弄你的大臣們,朕虧待你了嗎?而你卻不知謝恩不來朕的幽宮不和朕一道……不,朕不是想說這些。朕也不會乞求什麼。天下是朕的。天下什麼樣的男人沒有呢?朕隻是想說,是朕,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造就了你,既然是朕成全了你,那麼朕當然也可以……”在娓婉的訴說中。女皇武瞾突然更緊地抱住了懷義,並且將一柄鋒利的刀刃刺向了她懷抱中的男人。懷義被驟然之間的疼痛刺中。他的周身猛地一顫。他下意識地捉到了那個女人的無力的手臂。他把那握著鋒利尖刀的女人的手高高舉起,那刀刃在幽暗的寢殿裡閃著清冷的寒光,那鋒利的刀尖上是幾縷鮮紅的血跡,懷義知道那血便是他的了。“是的,朕可以造就你,但是朕也可以把你毀掉。”懷義驚愕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看著她手上的刀看著刀上的他自己的血。“……就像你可以建造朕的明堂和天堂,但你也可以一把火把它們燒光一樣。”女皇手持著尖刀,帶血的尖刀。她的寬大的絲袍從她的肩上褪了下來。她的胸膛,蒼老而乾癟的。不。那所有不肯消退的魅力和誘惑,依然的風姿綽約。那周身都散發著欲望。他想離開,在這生死的關頭。疼痛,鮮血滲透了出來。他伸出了手臂,他還是觸到了那個女人細膩而光滑的肩頭。他被馨香困擾著。他的手指順著那赤裸的胸脯滑下去。他退著,一直退到了寢殿的門口。他可能是想逃命,他撞到了大門時才知道那門早己被從門外鎖住。不,為什麼?他絕望。寢殿裡已空無一人。“你逃不脫的。此時此刻,無論是你,還是朕都逃不出這幽暗的牢籠。這牢籠一直囚禁著我,幾十年了。是朕讓他們全都退下去,隻留下你和我。你是我的,我要單獨麵對你。這裡沒有君臣,你我隻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你於嗎要退縮要害怕。是怕我手中的這把尖刀嗎?你是男人,年輕,比我有力量,乾嗎不把這尖刀搶過去殺了我呢?隻需奪過這把刀,不費吹灰之力。難道你連這點勇氣都沒有嗎?我是什麼?此時此刻我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女人。說說,為什麼沒有勇氣?可你為什麼又敢於豢養那成百上千的兵卒呢?是為了對付我嗎?說說,朕虧待了你嗎?你搖頭。那麼你何以要欠下朕的,何以要讓那衝天的大火燒毀了我的心。你的膽子真大呀!我知道那不是彆人,唯有你。為了誰?為了什麼?那個禦醫嗎?還是那浩浩蕩蕩的你的千名弟子?你知道昨天那個夜晚我是怎麼熬過的嗎?我徹夜坐在則天門樓上,就看著那衝天的大火怎樣燒毀我的一切。漫天的紅光,殿宇一層一層的坍塌。簡直壯觀至極!你看到了嗎?那時你在哪兒?你知道嗎?如果當時我能抓到你,我會毫不留情地把你撕成碎片。就用這把刀,一刀一刀地剜下你的肉你的心,剜下你的那驕傲的東西,統統丟進你的大火中,與朕的殿堂一道燒毀。朕的心在流血。整個夜晚呀,那麼寒冷。但是朕就堅持坐在則天門上看朕的夢想毀滅。你這可惡的縱火犯!因為唯有你知道朕最喜歡的是什麼,於是你就一定要毀掉它。天下也唯有你敢同朕做這種瘋狂的抗爭。唯有你。連朕的兒子們都不敢,但是你敢。你是多麼偉大,就像你這偉大的身體。你敢燒了我祭天的明堂,祭佛的天堂,你還敢毀了我的根基我的夢想我的意誌,和我的心……”女皇突然扔掉了她手中的刀。還毀了什麼?那些床上的往事,那些……那尖刀掉在寢殿門口冰冷的石板地上,發出當啷一聲刺耳的響聲。為什麼?然而女皇去撫摸的是薛懷義偉岸的胸膛。她親手解開薛懷義的棉袍,把她剛剛握著鋒利尖刀的手伸了進去。她的手蒼老枯瘦而又溫暖熱情。她撫摸著,她的手上立刻沾滿了懷義身上的血。“你的血。朕是那麼渴望著你的血,朕一直在吸食著。你的血,你的永恒的精血。知道你燒毀的還有什麼嗎?就是你的精血你的性命,而朕是那麼心疼你的這條得來不易的性命,朕還不想毀了它,朕……”武瞾在薛懷義的胸膛上撫摸著。她掀掉了薛懷義身上的棉袍,把自己穿著蟬翼般透明絲衣的身體靠了上去。絲衣上即刻沾滿了懷義的血,但是她不顧那些。她知道她不過是劃破了懷義的一層皮。她並設有真正傷著她此刻正無比需要的男人。需要一點血的點染,恰是浴血的激情。慢慢地,驚悸而虛弱的懷義開始複蘇,他僵硬的身體也漸漸變得溫熱。他在女皇不斷湧流過來的欲望中,身不由己地抬起了手臂。他抱住了胸前的這個又老又柔弱的女人,緊緊地,越抱越緊。他力大無比,被自己的血刺激著。他使他懷中的這個擁有尤限權力的女人窒息。此時此刻她才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完全可以就這樣下去,讓她在欲望中窒息而死。不過是舉手之勞,就像她說的。他恨透了這個終日拿捏著他性命的這個女人,他不想再聽她的了,他想恢複他的自由。而他要逃離這女人的掌握,就隻能是殺了她。沒有彆的路。他知道他倘若不殺她,她就一定會殺他。他已在劫難逃,這是背水一戰的唯一的機會了。從點燃了天堂內柴堆的那個瞬間,他就已經抱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他是將生死置之度外才敢於走近這個女人才敢於抓住這個機會的。而此刻,簡直是天賜良機,在這個幽暗的大殿裡隻有他和她一對一地在一起。他已經牢牢地把這個手無寸鐵的女人控製在丁自己的掌握之中,他甚至不必勞神彎下腰去撿起地上的那把尖刀,隻要他用力……然而——然而他竟沒有下手。他懷中的這個女人的柔情和欲望竟足以抵擋他此時的邪惡。他已身不由己。他身不由已是因為他在女皇堅持不懈的欲望的鼓動下也早已激情澎湃。於是,他便也不顧一切地把他的嘴唇貼在了女皇的嘴唇上。他不顧自己的鮮血,不顧大難臨頭,其他至不顧此時的女皇已因窒息而在他的懷中慢慢癱軟下去。他吻她,讓她呼吸,讓清新的空氣重新灌進她的肺腑,讓她感受到他此時此刻的衝動和激情。薛懷義抱起了那個嬌小的女人。他抱著她一步一步地走向龍床。他掀開了懸垂的帳幄。他看見龍床上早已灑滿夏日留下來的乾枯的花瓣,幽幽的暗香縈繞。那是種他最終無法抵抗的誘惑。他已迫不及待。他終寸:竭儘全力地去親近女皇的身體了。他滿足她,像很多的往日那樣。他揉搓著她撫摸著她,在她的蒼老的呻吟聲中興奮無比。終於,激情到來,掀過了所有的前奏,真正的樂章開始,而就在此刻,就在他把那個他怨恨的女人人情壓在身下的時候,他豁然看見了枕邊的一把尖刀,那是又一把殺人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