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1 / 1)

武則天 趙玫 2617 字 14天前

登基並不是終點。這個終於稱帝的有著山河氣派的女人,還有著她更加輝煌的偉業。她還要懷抱起她的大周帝國。那曾是她多少年來夢寐以求的理想。如今那夢已被她抱在了胸前。抱在胸前時的沉重與虛無,那本不是一個女人所能承受的。千鈞重負。但夢畢竟是夢,極容易破碎,要百般小心千番嗬護。一個諾大的建立在大唐基業上的來之不易的大周帝國,多麼偉大。此時武瞾滿眼所見,應當是大紅的旗幟,血一樣的飄揚,如排山倒海的呼嘯。不知道是驕傲還是悲哀,那是一個女人喜歡的顏色。而唯有武瞾使那女人喜歡的顏色成為了國家的顏色。於是武瞾才能不朽。一個六十二歲的女人站在高高的則天門上,向天下宣布新的帝國誕生了,而她是引導這帝國走向強盛的不朽的君王。在如此輝煌的登峰造極的頂尖位置上,嘎然而止地結束對一個作了女皇的女人的描述,我原以為是最最明智的。於是我結束了她,掩去了六十二歲之後的那十五年滄桑的歲月,還掩去了她的白發蒼蒼、掩去了她無奈地在上陽宮內孤獨死去的無限悲涼的最後時光。然而慢慢地我才知道,如武瞾這般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女人,僅六十二年的歲月是不能窮儘她轟轟烈烈的一生的。而她在懸後的生命中所獻演的那樣的驚心動魄、那樣的鏤骨銘心,或者是那樣的跌宕起伏蒼涼悲壯,也是古往今來所絕無僅有的。於是,便有了我在結束武瞾的“上篇”、“中篇”和“下篇”時的那個詳細的“附錄”,以作為這個女人登基後十五年漫漫生涯的一個備忘。備忘中僅隻是一個簡單的交待,其實並不能說明武瞾這個女皇帝,更不能說明一個權杖在握、萬人之上,而又有著很多人間念想的老女人。又於是,我才決意續寫“終篇”。我寫是因為我想透過歲月去觸摸那樣的一個女人晚年的那顆串富的心。從武瞾繼續與僧侶懷義的戀情到這戀情的結束,到她最終將這個與她有過無數床笫之歡的男人杖殺,就在這最後的十五年。而武瞾以將近八十的高齡寵愛如花似玉的美少年張昌宗張易之兄弟並與之享儘風流,乃至於變態的宮幃醜聞,也發生在這十五年中的最後歲月。如此,我們可以判斷則天大帝這個非凡的女人有著多麼卓越的情和欲。她竟然不曾感到歲月的無情,而隻是任憑著生命耽溺於無儘的激情中。但畢竟也有時過境遷。不儘的年輪無法總是保住武瞾的美麗,而日複一日地剝蝕著她的,還有她的大周帝國帶給她的不儘的政務。邊陲的戰亂頻仍,朝臣間你死我活的較量,還有她辛姓與武姓於嗣間那激烈的角逐和爭鬥。她參與。她不斷地進入急風暴雨,又不斷地從風雲變幻中退出。在進進出出之間,她終於敵不過可怕的年輪,終於心力交瘁,力不從心,終於蒼老虛弱地隻身躺在上陽宮淒冷荒涼的上皇帝的大床上,捱著動轉不能的時光。活著,也如一具僵屍。於是她這才知道,生命原來是上天和人類開的一個大玩笑。多麼悲哀。她將有滋有味有色有彩的生命捱到了七十八歲。那一年由她欽定的年號叫神龍。算是壽終正寢,她離開了皇位卻並沒有死於非命。她死在早已先她而去的大周帝國的神都洛陽,死在中原的那一派浩大的氣象中。她是半年後才被她的兒女們浩浩蕩蕩地送回乾陵與她的先夫高宗李治共眠一室的。她終於有了葬身之地。這是十五年來困擾著她而且又是一直和繼承人的問題糾纏在一起的大難題。她以她的大智慧終於解開了這個難題。於是,她也就如願以償地為自己找到了那個氣勢浩大的墓穴。與高宗辛治的墓碑咫尺相對的是她的高高聳入蒼天的無字碑。是非功過留待未來,那也是她作為女性非凡的氣魄。她死而無憾。世間真正死而無憾的人並不很多。這是個怎樣的人,又是個怎樣的女人。她是暴虐的凶惡的狠毒的,但又是傑出的偉大的青史留名的;但就在同時,她可能還是痛苦的無奈的絕望的而且是可憐的。她死前唯一的願望,就是能找到一個歸宿。登基對於武瞾來說當然是生命的顛峰。她站在高高的則天門城樓上,她的命離上天和民眾都很近。那時候上天還沒有拋棄她。上天剛剛把大周帝國慷慨地給予了她。她是擁有了大周帝國之後才開始一天天從生命的顛峰上走下來的。走向衰落,走向生命的最低穀。然後在那茫茫的黑暗中,讓生命消失。一切緩緩地,循序漸進地,讓她在每一個生命的過程中感慨萬端……武瞾離開則天門。她氣宇軒昂地回到了她的政務大殿。她有些極度興奮之後的那種遲疑。她舍不得卸下頭上那沉重的皇帝的冕冠,像女人不肯卸下紅妝。她以為那便是她的尊嚴。然而帝王的冕冠戴在武瞾這種女人的頭上,還頓生一種尊嚴以外的什麼感覺。一種魅力,僅僅是屬於女人的那種。她任憑皇冠上垂下的旒藻在她眼前晃動著,碰出唯有她才能聽到的令她心曠神怡的響聲。從則天門返回的女皇和她的朝臣們在一起。她被簇擁著,有種很實在的輝煌。回到政務大殿,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當著眾朝臣的麵緩緩地、莊嚴地坐在了那把精細地雕刻著龍風的皇帝寶座上。她坐上去,心中充滿了一種悲壯的威嚴。她沒有吩咐,沒有說朕要如何如何,她隻是默默地坐在那裡,看朝官們是怎樣把那個充滿了象征意味又多年來使她蒙受屈辱的珠簾緩緩地移走。武瞾說不清心中的滋味。不再有任何的屏障。她仿佛一覽無餘,驟然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有點羞澀,或是,還有著一點點的對舊日的懷戀與傷感?不。那是種怎樣的快樂。那是種她幾十年來為之苦苦奮鬥的理想。從此一切清澈如水,再不必虛偽矯飾遮遮掩掩,也不必再裝腔作勢垂簾聽政。她就是皇帝,堂堂大周帝國的皇帝,無論她是不是個女人,但大周王朝是她的。武瞾的心中於是有難得的輕鬆和得意。但當她睜大眼睛,看到了站在眼前的那滿朝文武,那子孫後代,那輕鬆和得意便即刻化為烏有。還不是可以坐享其成的時候。於是她又重新緊張了起來。一如既往、滿懷鬥誌地告誡自己,切不可得意而忘形,還有著無窮的戰鬥在等著她。任重而道遠。既然一切都已經改變,武瞾覺得當然該有個新的開始。而大凡新的開始,對於武瞾這種十分在乎形式的女人來說,首先就應當有一個新的年號。她總是對更改年號情有獨鐘。她幾近變態地迷戀於此。認為不同的年號不僅象征了不同的時代,而且將籠罩著那個時代的每一個日日夜夜。武瞾不停地更換年號,這已經成為了她的一種偏執,甚至是一種迷信,成為了她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那麼,改大周年號為……什麼呢?這一年的年初,武瞾已滿懷勝利者的喜悅將李唐的年號由垂拱改為了載初。載初意味著新的時代已經到來。“載初”於是統治著唐朝最後的日日夜夜,但無非是苟延殘喘、無非是強弩之末。這便是開始,開始便預示著未來。那麼,當她艱辛地從這個開始走過來,當她經曆了王室的叛亂,當她拜謁了洛水諸神,當她一階一階地登上高高的則天門,在鮮紅的旗幟下宣布她大周帝國的誕生時——她伸出手臂,向著蒼穹。她的心靈感應著上蒼。就在那個瞬間……天授。是的,在這個九月,天授元年。這便是武瞾為她自己的時代所塗抹的第一道濃重色彩。如今,她真的就坐在了她夢寐以求的皇帝寶座上。她難免會心潮起伏感慨萬端,想起她生命中曾出現過的許多意味深長的往事。她想起當年是怎樣在疼痛中離開了太宗李世民的龍床,又是怎樣被拋置在掖庭那陰暗灰冷的巷道中。她不記得是為了什麼她會與當時的太子李治一見傾心,便是因了那一見傾心,懦弱的高宗李治才能鼓足勇氣將她從感業寺的青燈古佛之旁接回後宮。而後宮並不是她真正的目標。她想起僅僅是為了皇後的皇冠她在後宮又經曆了怎樣的浴血奮戰。要鏟除王皇後、蕭淑妃。那些至今嗚咽不已的陰魂們,還有她美麗的姐姐和更加美麗的外甥女,還有始終阻擋她的那個專權的國舅長孫無忌。無論皇帝李治曾經是怎樣地信賴和崇拜他,但最終還是趕走了他。這一切緣於皇帝對她的無比寵愛。還有什麼?她的那些不爭氣的兒子們。早早離去的李弘李賢,還有流放他鄉的廬陵王李顯。到處是血。她便是趟著血一路拚殺過來的,身上和手上也沾滿了她看不見卻感覺得到的鮮血。於是,才有了她的今天,才有了她的至尊至上。這是什麼?很多年來武瞾一直這樣問著自己。她想這可能並不是她努力奮鬥浴血搏擊的結果,而是天命,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而無論斯人是男是女。於是她又想起她被冷落時黑夜中不斷出現的象征著易世革命的太白金星,想起當年李淳風那令太宗恐懼害怕的占卜:唐三代後,武姓之女王昌。於是她剛剛得到太宗寵幸又被拋棄。從此是漫漫無涯的晦暗和奮爭。直到今天,唐三代後果然亡,武姓之女王果然昌。這就是天命。是上天在冥冥之中將這帝王的權杖授予了她。武瞾終於得以回到了現實,得以直視她的朝臣們。那麼清晰地,她看到了朝堂中的一切。她緩緩撫摸著手臂下皇座的扶手,心中突然有種強烈的感動,那感動當然是為著她自己的。是她使自己能夠在上天的引導下坐在了這裡,這是無法抵禦的誘惑。她望著她的朝臣,她環視著她的兒子李旦、女兒太平公主,以及她的侄子武承嗣和武三思們。她想她終於得以不再以母親的身份與他們講話了。她也再不必用她可憐的小兒子李且每日戰戰兢兢地坐在那珠簾前形同虛設的皇椅上做擺設了。我就是朕。武瞾感慨萬端著。這思維的過度興奮竟也使她很疲勞。於是,她突然站了起來。她不想再支撐著了。她在從則天門返回政務殿到坐進這把皇椅的漫長的幾個時辰中,竟連一句話也沒說過。朕累了。這是武瞾第一次使用朕這個字眼在心裡對自已說。於是在這個九月的陽光燦爛的上午,在激動人心的場麵之後的漫長的沉默中,女皇武瞾突然站了起來,氣宇軒昂地離開了政務殿。她的金碧輝煌的衣裙在緩慢的移動中閃著奪目的光彩。她走在回廊中,看碧藍的天空和白雲,但她看不見自己如雲的鬢發,她的美麗的頭發被那頂皇冠掩蓋了。一派王者的氣勢。遠遠地被她甩在身後的朝臣和子嗣們,無論是恨她還是愛她的那些男人們,都不得不在心裡慨歎,他們確乎從未見過這樣一個非凡的女人。她摘下皇帝的冕冠,摘下那一份沉重。武瞾對著銅鏡,凝視著被壓扁的頭發,還有她頑強的美麗。她伸出手去摸梳妝台上的那些美麗的釵飾,那些皇後的鳳冠霞帔。她想重新裝扮自己,至少在後宮,她依然應當恢複一個女人的美麗。她試圖這樣去做,甚至已經喚來了專門為她梳頭的使女們。但是,她突然遲疑了。她把已經插進發臀的那柄銀製頭釵拔了下來,很毅然地,然後把它們全都裝進了一個木盒中。她叫來一直侍奉於她左右的上官婉兒。她說:“婉兒,把這些女人用的東西全都拿走,送人。”她說:“朕從此再不需要這些女人的東西了,朕已經有了皇冠。一頂皇冠,對朕來說,足矣。”“可是陛下……”婉兒滿心的惋惜。為著她崇敬的女王的美麗。“美麗對朕還那麼重要嗎?不,朕以為重要的是,朕對大周帝國的統治。”婉兒抱著盛滿珠寶釵飾的木箱離去。一種千金散去的女人的悲哀。武瞾又突然叫住婉兒:“朕要你從此適應朕作為女皇的言行舉止。”接下來武瞾又說,“傳白馬寺主進宮,朕要見到那僧,朕要賞賜他。”然後武瞾等待,滿懷了一種女人的而非帝王的柔情。她想在這個登基的夜晚,她是該把她的激情給予為她的登基立下犬馬之勞的那個男人的。當黑夜緩緩降臨,已成為皇帝的武瞾卻十能改變她對那個僧侶薛懷義的渴望。她深知沒有這個男人就沒有那氣勢恢宏的祭天的萬象神宮;而沒有他,也就自然不會有人想得出“彌勒轉世”的易世方案使她能如此順理成章地成為當今的皇帝。當然如果沒有他,也就不會有她龍床上的歡樂,更不會有她始終不敗的情欲和由此而賦予她的不懈的青春和美麗。她於是有點焦急。夜在秋的夜晚沉人得很緩慢,她期待。她對著銅鏡,她覺得在昏暗的燭光下的那個女人依然光彩照人,有一種去除釵飾後的簡樸,簡樸而優雅的。她知道那便是她從此在後宮內的樣子了。她想她擁有男人並不是因為她的濃妝豔抹。她沐浴。在飄著新鮮花瓣的木桶中。她讓侍女把她的發臀放下,於是那灰白的稀疏的發絲便柔軟地浸在了清水中。她審視著她已經變得蒼老的身體,她的悄悄隆起的腹部和她正在垂落的乳房。她想起進宮時的第一次沐浴,也是在盛滿花瓣的木桶中,而她那時的身體又是什麼樣的呢?“朕忘了。”她想:“朕的青春逃遁,但是朕已握有了權杖。難道青春比權杖還重要?”於是她走進帳幃。她在襲人的馨香中緩緩躺下。在蟬冀般透明的薄絲帳幄中,在靜寂的期盼中她終於聽到了從遙遠的白馬寺傳來的馬蹄聲,那麼熟悉。多少次馬蹄聲從那清幽的紅牆內響起,由遠至近,踏碎沉沉的黑夜,那便是她的矯健的白馬王子。在寢殿的門外,他下馬。馬的喘息聲,雙足落地時的驚心動魄。然後,隨著寢宮的門被打開,那個夾帶著夜的清冷味道的男人便走了進來。他脫掉袈裟,他脫掉袈裟就成為了一個英武的男人,強健的肌肉隆起著。那麼令她心慌意亂。他跪下來請安,如今是向皇帝請安。儘管皇帝在僧侶懷義的眼中依然是原先的那個充滿了欲望的女人。“就免了吧。”那聲音中透露著急切與溫情。此刻她隻想能儘快觸摸他,在這個知載難逢的時刻與他共享歡樂。她急需這個她此時此刻切盼的男人。她眼巴巴地看著他在帳外脫得赤身裸體。多麼雄渾偉岸,男人的體魄。她把手臂伸出如紗的絲帳。她想她此生實在是離不開男人。沒有唐太宗的淫欲她就不會被選進後宮;沒有李治的愛情她也不可能成為皇後;而倘若沒有這個住在白馬寺跑江湖出身的無名小輩薛懷義,她也就不能如此順暢地最終登上皇帝的寶座。所以,她離不開男人。她需要他們,需要他們成為她一路向上的墊腳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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