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1)

武則天 趙玫 2690 字 14天前

就在武瞾為敏之的事氣得肝顫的時候,那個水妖一般輕盈的魏國夫人,又浮萍般從殿門口飄進來。她進來後就直逼武瞾,流著眼淚質問她:“你這個女人還要怎樣?我們已沒有父母了,我們已被你逼成孤兒了,你還要我和哥哥怎樣呢?你已經殺死了我們的母親,你為什麼還不肯放過我們?”魏國夫人正聲淚俱下地控訴著,高宗李治也跟著走了進來。他走過去以一種極端的憐愛將悲痛欲絕的魏國夫人拉開。他摟著她,安慰她。他竟然英勇地站在魏國夫人一邊,他甚至敢於用一種大無畏的目光去回視武瞾投過來的驚愕而嚴厲的逼視。但魏國夫人依然不肯平息,她在李治的懷中繼續哭喊著,“難道後宮就隻能是你一個人的?難道皇上就隻能是你一個人的?你也太霸道了吧?你就那麼自信皇上隻愛你一個女人嗎?你問問他,你問問他現在還愛你嗎?”武瞾始終沉默著,她沒有像剛才對敏之一樣,同這個年輕氣盛又滿腹委屈的外甥女針鋒相對。魏國夫人顯然是恃著皇上的寵愛才會不顧一切也不計後果地發泄心中這久積的怒火的。她說完之後,便跑出了大殿,在迫來的李治懷裡大哭了一場。她涉世太淺,不知道後宮的險惡。她覺得她有皇上撐腰,姨媽是不敢將她怎樣的。即便是她有一天也要同母親一樣被姨媽害死,她也要這樣出一口胸中的怨氣。但自此以後,魏國夫人還是很少再到後宮中來了。外婆提醒她不要太任情任性,宮中的事情總是風雲突變,不要硬去碰石頭。於是魏國夫人聽從了外婆的勸告,她知道在此世間也許隻有呆在外婆身邊才是最安全的。她請求外婆每日不離左右地保護她。而高宗李治不能抑製自己對魏國夫人的思念之情,於是他便每每在武後臨朝之時,微服私訪楊府,與魏國夫人幽會。他總是纏綿地把魏國夫人抱在懷中,並指天指地,發誓一定要把她名正言順地接進後宮,立為貴妃。他對魏國夫人說,當初武瞾就是他從感業寺接進後宮的,那麼,他就一定能把魏國夫人也接進來。他這樣信誓旦旦的時候,有意回避了一個最重要的前提,那就是當初的皇後是王氏,而現在的皇後是武氏。王氏和武氏是決不可以同日而語的。於是他們雲雨交歡、天昏地暗。然後魏國夫人總是戀戀不舍地把高宗送出家門,直到皇帝的馬車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通往宮城的石板路上。在窗後看著這一切的楊氏夫人,真是為自己的外孫女捏著一把冷汗。她深知這是那個懦弱的不負責任的男人在把魏國夫人往火坑裡推。她對這個來來去去的男人恨之入骨,但又敢怒而不敢言。她知道又會有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那是種預感。她為她年輕貌美的外孫女深深地擔憂,心想,幸虧武瞾近來政務繁忙,不能經常到家裡來,否則不知道要釀出怎樣的大禍。她天天燒香祈禱,但願一切能平安無事。其實在一切的平安無事背後,總是孕育著最危險的殺機。至少在武瞾這裡是這樣。隻要她平靜下來,不再痛苦也不再憤怒,就說明她報仇的時機已經到了。她已謀劃好了複仇的全部程序,就是說,黎明前的激戰就要打響了。武瞾始終在不動聲色地等待著那個機會。在等待中,她不僅對高宗李治和顏悅色,而且在她與高宗的言談話語之中,也時常透露出一種她對於男人也能理解的意思,特彆是能夠對高宗的外遇寬大為懷。同時,她也極力表現出一種對於魏國夫人的寬容大度和體貼人微,不計前嫌,關愛有加。她每每在楊氏進宮來看她和孩子們時,要母親捎回口信,希望敏之和魏國夫人有空能常常到後宮來玩。人們都以為真的相安無事。人們都被武瞾親切的假象蒙騙了。結果等來等去的那個機會終被武瞾等到了。當朝廷要前往泰山進行封禪大典時,武瞾的堂兄惟良和懷運也同各州刺史一樣趕赴京都洛陽,準備隨朝廷參加封禪的儀式。此時,武瞾的異母兄弟元慶已死,而另一位兄弟元爽也因未得到參加封撣的許可未能回到京都。惟良、懷運兩兄弟放任外府之後吃儘了苦頭,但他們卻有苦說不出,誰讓他們當初得罪了武瞾母女呢。但外任的艱辛實在是苦不堪言,所以他們很想通過此次赴京的機會,運動一番,當麵向當今的皇後,也是他們堂妹的武瞾賠罪認錯,以求謀到一個京官職位。於是他們帶著厚禮小心翼翼地先來拜見楊氏夫人。在痛哭流涕曆數過自己諸多不是之後他們悔恨地說,希望能舉行一個小小的家宴,以謝往日之罪。其實他們並不指望能親自見到皇後,他們隻是想能通過楊氏在皇後麵前多多美言,討到在京城吃飯的位置。楊氏到底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女人,她信奉的一條很重要的人生原則就是,大人不計小人過,得饒人處且饒人。往事已時過境遷,惟良、懷運他們幾年來已結結實實地受到了懲罰,何必不將這一頁掀過去呢?為此楊氏來到後宮向武瞾轉達了這兩個人的意思。武瞾想了想便說,人是難得知道悔過的,但願他們是真心認錯。緊接著武瞾又決定要親自參加這樣的家宴,她說家裡的人也不多了,能聚到一起實在不容易。況且我也很想念敏之兄妹兩個,很想回去看看他們。武瞾這樣說著的時候,臉上流露。著善意的微笑。楊氏的心裡也隨之驟然輕鬆了許多。她想到底是武瞾這孩子寬厚大度,也唯有她才做得起這個當朝的皇後。惟良、懷運兩兄弟受寵若驚。而賀蘭敏之和魏國夫人卻吃驚不小。他們以為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們不知該怎樣迎見他們不久前曾頂撞過的這位姨媽。就在這一天的傍晚時分,女兒、堂妹、姨媽也是皇後的武瞾隻帶著幾個貼身的侍從,微服來到母親楊氏夫人的府上。她微笑著,滿麵春風地同戰戰兢兢迎候她的每一個家中成員寒暄。她顯得平易近人極了,一點沒有皇後的威嚴和架子,她對惟良、懷運回憶小時候的往事,對敏之和魏國夫人說起她的孩子們是如何如何想念著表哥和表姐,她希望他們;忘掉先前的那些不愉快。他們到底是一家人。她說這些日子以來她真的一直很想念他們這些家人。晚宴開始時,一家人就這麼和諧地圍坐在一起。皇後的隨和使席間充滿歡聲笑語。他們像真的一家人一樣,敘著溫馨的家常,好像他們彼此之間從未相互傷害過、敵視過。他們是最最和睦的一家人,隻是大家都小心冀翼地避免提起已經死去的韓國夫人和元慶,也不提到至今仍在他鄉倍受折磨的元爽。就在這一家人虛虛實實一團和氣的氛圍中,坐在武瞾身邊的魏國夫人忽然抱緊胸口,還沒來得及說出什麼就倒在了地上。在場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敏之趕緊把抽搐不已的妹妹抱到床上。魏國夫人依然緊抱著胸口,抽搐著,呻吟著。她蒼白的臉上滿是汗水,她的絕世的美麗也因疼痛而扭曲變形。一家人神色慌張地圍著魏國夫人。楊氏老夫人開始抽泣起來,武瞾則緊握著這個美麗少女的一隻手。敏之拚力呼喚著“妹妹妹妹”,但無論他怎樣呼喊,年輕美麗的魏國夫人還是轉瞬之間便長離人世。這個女孩子在咽下最後一口氣時,隻喊叫了一聲“媽媽”,這一聲淒慘使滿座為之落淚。然後她閉上了眼睛。她的嘴角緩緩地流下了一股鮮血。她的臉也重新變得美麗而平靜了起來。楊氏夫人開始絕望地大哭。她悲痛極了。她摟緊著外孫女的屍體,搖著,她哭天搶地,她問著:“是誰,是誰害死了你呀,我的寶貝,你怎麼就不肯聽我一句話呀……”武瞾神色嚴峻,她先是勸住母親,緊接著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以鳩殺皇後之罪,當即喝令逮捕了呆站在那裡的惟良和懷運。惟良、懷運頓時慌張起來,弄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在五花大綁中周身發抖,而武瞾則聲色俱厲地譴責著他們:“原以為你們放任外府多年,有心改過,來之前我也確曾想過把你們留在京城做官,把家眷們也接回來。沒想到你們真是本性難移。你們利用了我的一片好意來毒殺我,你們放錯了藥才害得魏國夫人替我抵命。你們太殘忍了,你們是人麵獸心。來人,把他們拉出去就地斬首。我的外甥女不能白死,你們要以命抵命,把他們帶出去吧!”“不,不是我們。我們不敢。我們冤枉啊!”但無論惟良、懷運怎樣高喊冤枉,怎樣跪地求饒都沒有用。皇後心意一定,便駟馬難追。轉瞬之間,武瞾的侍從就將皇後這兩位堂兄的首級提來,武瞾看也不看,隻輕聲說:“埋到遠一點的地方去吧,不要讓野狗禿鷹吃了他們。”第二天朝廷發布敕令,遠在安徽濠州的元爽因與此案連坐,繼續發配到振州,即當年反武派的中堅分子韓璦的發配地海南島。那裡四季瘴濕炎熱,生活貧困。武瞾的這個最後的哥哥終因不堪忍受其苦,在絕望與鬱悶中如韓璦一樣很快就病死了。武瞾可能很得意她的這一箭雙雕。在她所仇恨的兩種敵人——她的外甥女和她的堂兄中製造陰謀和陷阱。她要他們全都跳下去,全都死掉。她要他們彼此承擔罪名,彼此在地獄中也不會停止戰鬥。武瞾覺得能有這樣的韜略才堪稱真正的政治家。她覺得她已將各類權術玩得嫻熟之極了。就在她自嗚得意地扭轉身,安排手下的人為魏國夫人籌辦葬禮時,想不到迎上的竟是賀蘭敏之射過來的絕望的目光,像仇恨的劍直刺她的心窩。武瞾有點緊張。她想回避敏之的目光,想抽身便走。但凶狠的敏之緊握著拳頭擋住了她的去路。敏之沉默著,但他咬緊的牙縫裡擠出來的誓言是:“等著吧,早晚有我報仇的那一天。”武瞾在那個星月全無的晚上匆忙回到了後宮。一路她什麼也不說,就像是完成了一項浩大的工程之後,心裡反而變得空落落的。她說不清此時此刻的感覺,這感覺總之很複雜。她有點害怕,——種很深刻的恐懼。她——直不能忘記敏之的目光。但她卻在心裡反複說,她是愛敏之的,她確實是愛敏之的。將珮兒她們送去做尼姑,不也是因為恨敏之不成器;而韓國夫人和魏國夫人的結局難道是她造成的嗎?武瞾回到後宮後一個一個院落地占看望她的兒女們。她先是到東宮去看了依然在燈下苦讀的乖順的太子弘,然後又看了賢和顯,看了最小的兒子旦和美麗的太平公主。他們早已酣睡。她親他們,眼睛裡不由得浸上來淚水。她輕聲對自己說,她也不想那樣做,而她所做的一切難道不都是為了這些可愛的寶貝們。於是,她輕鬆起來,因為她輕而易舉就把責任或者是罪名,推到了那些幼小無辜的孩子們身上。然後她平靜地回到了自己的寢宮。她沒有像往日那樣去探問李治的病情。他們已經分開很久了,他們已經不親近了。所以武瞾想還是讓李治明天自己去獲知那個噩耗吧。她獨自躺在床上。她覺得夜很長,很難入睡。她想到如今那些曾傷害過她的人差不多都沒有了。那些人中很多是她的親人,甚至是最親的人。為什麼最親的人之間反而要互相殺戮呢?她其實很愛姐姐和姐姐的女兒。而真正會使她和她兒女們的生活受到威脅的,卻恰恰就是她最愛的姐姐和姐姐的女兒。現在還剩下一個敏之。他竟那麼惡狠狠盯著我還握緊著拳頭,仿佛隨時準備砸碎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一定要為他的媽媽和妹妹報仇,那麼就來較量較量吧。但我現在還不想他死。我要等到他惡貫滿盈的那一天。那一天就不是我在害他,而是他自己在誅殺他自己了。武瞾相信這一天已經不遠了。武瞾一夜沒睡。第二天早晨上朝的時候,人們都從她焦慮的神情和疲憊的步履中,看到了她精神上所遭受的那場痛苦的浩劫,但,她卻不倒下。高宗李治在第二天清晨得知魏國夫人的噩耗時,簡直痛不欲生。他不用想就知道這是誰乾的。在有皇後參加的家宴中發生這樣的事一點也不奇怪。但關鍵是死去的那個人不是彆人而是他正無比熱戀的魏國夫人。那女孩兒是那麼年輕美麗。那女孩正做著美好的貴妃夢。那女孩兒甚至感到她已經懷上了高宗的後代,就像她姨媽那樣。所以她等著,她一直等著能有她出人頭地的那一天。但是她卻在酒席宴中突然死了,死得那麼乾淨。乍治覺得武瞾這女人把事情做得太絕了。她可以心狠手毒,但不可以連自己的外甥女都不放過,不可以連這麼年輕的生命都要扼殺,不可以連這麼可憐的一點愛都不給高宗留下,如此斬儘禾絕。她已經殺人如麻,她還要乾什麼?那個早晨李治在極度的悲痛中奔到楊夫人的府第。進門他便直衝靈堂,直衝向魏國夫人的屍體。他把已經僵硬的魏國夫人緊緊地抱在懷裡,搖晃著她,在她沉睡的蒼白的臉上瘋狂地親吻著。他不相信她已經死了。昨天他還在與她交歡,與她共同憧憬著未來。他痛哭著,捶胸頓足。他說:“是朕害了你。是朕沒有保護好你。昨天你還高高興興地把朕送出門,你還答應一定要給朕生個小皇帝,怎麼一夜之間你就走了呢?這不可能,你醒醒,你睜開眼睛看看是我,是我來了……”敏之走過來把皇帝拉開。李治戀戀不舍地放下了他懷中的那個冰冷的魏國夫人,讓地安安靜靜地獨自躺在靈床上。然後這兩個都深愛著魏國夫人的男人就默默地坐在一邊,默默地流淚。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想著該怎樣報這一箭之仇。突然間絕望中的皇上站起來抽身便走。他說他決不能輕饒了這個女人,他要她也死!高宗歇斯底裡,隻想複仇。他的眼前已什麼都看不見,他隻有一個意念,就是要那個殘忍的女人也死,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李治一回到後宮,就即刻秘扣剛剛提升為西台侍郎的上官儀到後宮議事。上官儀匆匆趕來時,看皇帝正滿臉殺氣地在大殿裡踱來踱去地等著他。皇上臉色嚴厲,嘴唇鐵青,往日的溫和蕩然無存,與平日的形象簡直判若兩人。上官儀一進門,李治劈頭便說:“快給朕擬一份詔書。近來皇後是越來越無法五天了,儘做些傷天害理的事情,這樣的女人不能再做皇後了,朕要廢了她。”皇上的一席話說得上官儀周身冒汗。做了多年的朝臣,耳聞目睹了多少朝中的變遷,他真是太了解武後的厲害與為人了。儘管他對武瞾的專橫恣肆一直反感,卻也深知,以高宗的能力,是根本無法與武後對抗的。於是,他隻能是坦誠而又小心地告誡盛怒中的皇上:“臣以為這樣的舉動事關重大,不是說說就可以做到的,還望皇上能慎重考慮。皇上是僅僅在氣頭上,還是真心要這麼做?”“你還猶豫什麼?朕已經下定了決心。朕已經忍無可忍了。這個女人欺人太甚也太歹毒。昨晚,昨晚她竟殺了她的……”李治說著竟泣不成聲,“朕是真心要廢她,廢她為庶人。你就趕快起草吧。還等著什麼?朕希望你不要違抗朕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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