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1)

武則天 趙玫 2757 字 14天前

她驚呆了。她覺得這個安安靜靜睜大著眼睛的小女孩的美麗是驚世的,是名不虛傳的傾城傾國,足可以禍國殃民的。她看見那個躺著的小孩兒也看到了她。她看見那個小公主的眼睛裡閃動的是女神般的光輝。於是她覺得她被那目光穿透,無力反抗。她覺得那個不滿一個月的美麗嬰兒看穿了她的全部企圖。所以她覺得很害怕。她想熄滅掉那雙眼睛。那眼睛太明亮了,照射著她,讓她喘不過氣來。儘管如此,她還是試著輕輕抱起了女嬰……突然,她有了種莫名其妙的親近感,有種需要,她聞到了一種從嬰兒身上發出的甜絲絲的味道。她想把她拿走。她抱起她。她發現這小小的生命竟是那麼輕,輕得像沒有,像不存在,像她眼前的那一團看不見也抓不著的空氣。於是她更加恐懼。她像丟下一塊燙手的火碳一樣把小公主丟回搖籃。她丟下那個小女孩的時候可能用力過猛。她不知道她那樣一丟,事實上就意味著她已經摔死了那個孩子。而那個已死的孩子的眼睛卻依然睜大著,明亮著,繼續穿透著她的心肝和靈魂。隻是它們已經不再會微笑了。由於害怕,她抓起小被子匆匆蒙上了那雙眼睛。她知道唯有那樣她才是安全的,才可以不再被穿透。做完這些之後她便匆匆逃跑,並不是怕有人會發現她殺了小公主,而是怕那清澈明亮眼睛的徹骨照射。這個年輕的身為皇後的女人邁著狼狽的步履。她此行的結果是,把她對武瞾進而對高宗的仇恨,無意間全部發泄在了無辜而弱小的嬰兒身上。當然,上麵的情節也隻是想象,一種也許合理的想象。但無淪如何,一個小生命結束了,這再一次證明了世界不屬於無辜者。而此刻的武瞾也是無辜的,她正無辜地漫步在花園裡。昨夜與皇上的交歡,使她的臉上放射著幸福滿足得意的光彩。她覺得她此刻是這個世間最最幸運的女人。她此刻就是沉浸在這樣一種美好的情感中,等待著早朝歸來的男人。她沒有看見王皇後進來,也不會想到她會來。她隻是等著李治。她看見他來了。她迎上去,讓他親吻。然後他們相擁著緩緩走進小公主的房間。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看見了那雙明亮而清澈的眼睛。小公主的房間裡傳出來武瞾絕望而淒慘的哭喊。她太愛這個女兒了,這是上天賜給她的寶貝,她剛剛離開,那時候她還咧開玫瑰色柔嫩的小嘴向她微笑……“是的。”侍女們全都跪在地上她們哭著她們被嚇壞了。她們異口同聲地說,“皇後剛剛來過,我們全都看見了,她確實剛剛來過。”“王皇後?”“是的,是皇後。”皇上即刻捶胸頓足絕望地喊道,“皇後殺了我女兒!皇後殺了我女兒!”回到自己宮中的王皇後也被這一幕上天導演的悲劇嚇呆了。她從此更加驚恐,每天躲在最陰暗的角落裡,好像怕被誰見到似的。她從此很少離開她的房間。她並且在極度的無望之中,開始乞求神靈的保護。她甚至不顧皇宮裡的禁令,不顧邪術將帶來殺身之禍,固執地把一個老巫女請進了她的寢殿。她從此沉迷於那可怕的咒語和巫術中。她發瘋地用最邪惡的語言詛咒著她無比仇恨的武瞾,並且癡迷地等待著那咒符顯靈。她在這條被嚴禁行走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這是一條絕路。是武瞾把她逼上絕路的。她注定不是那個贏家。一個尤物,一個那麼可愛漂亮的寶貝,就那麼消失了,沒有了,不見了,無論武瞾到哪個房間裡去找。武瞾不敢相信。在她絕望地聲嘶力竭地哭過之後,她突然變得呆滯而麻木。她再不要看她的寶貝,她不敢看她那雙依然睜大的美麗的眼睛。她甚至沒有勇氣再去抱她。她遠離她。最後她隻能默默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她躺在那裡。眼睛是乾涸的,很疼。她任憑著皇上、母親、姐姐和侍女們的安慰,她隻是茫然地應答著,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她才是那個真正的受難者。她還任憑著皇上為她的女兒安排葬禮。她眼看著人們為葬禮而奔忙著卻視而不見。最後皇上說,“我們把她送走吧。”武瞾依然茫然地看著她的前方,她說她不去了,她身體不舒服。皇上又問,“你要不要再看看她?”“不,不要。”武瞾睜大茫然的眼睛,她有點仇恨地盯著李治,她眼中流露的是驚恐和深深的憂怨。她說,“你們把她抱走吧。你們輕一點。她還那麼小,千萬彆把她驚醒了。”武瞾這樣說著她看見皇上的眼睛裡已滿是淚水。那淚水就一滴一滴地滴著,滴在武瞾的臉上。武瞾扭轉了頭。她說,“你們快走吧。”小公主就葬在長安近郊的一片土崗上。崗上是茂密的枯萎的叢林,風吹過時,發出淒淒厲厲的響聲。皇帝親自埋葬了他的女兒。在將女兒送進墓穴的時候,在無限傷痛之中,他心中的一個最最強烈的願望就是,一定要廢掉那個凶惡的皇後。武瞾是在幾天之後一個寂寞的黃昏,獨自來到那片荒涼的山崗的。她把車輦留在山坡下的路邊,獨自一人踩著颯颯的枯草,來到了小公主的墓前。她看著那塊黑色的石碑。她任憑寒冷的風吹拂著她的頭發。她拔起身邊草叢中的幾束枯萎的乾花輕輕地放在石碑前。她輕輕地撫摸著那石碑,眼淚無聲地流下來。她對著那個衰草淒淒的小小的墳塚說,“是上天把你拿走了。我不會白白失去你。”然後她便離開了那片山崗,從此一去不返,並永不再提起她這個夭折的女兒。那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武瞾一直鬱鬱寡歡。但她卻並沒有把對王皇後的仇恨,立即訴諸於行動。甚至在李治每每提到要廢掉王皇後時,她也隻是緘口沉默。其實,她又何嘗不願早日消滅王皇後呢?她隻是覺得皇上的發泄其實都是些孩子氣的憤怒,朝廷中廢立皇後的事從來不曾輕易過!況且在王皇後的背後,還有著朝臣中那麼強大的一股勢力。因此武瞾不發話。她不發話是因為她認為時機還不夠成熟。此舉一旦在朝廷中引出什麼震動來,成功則罷,而一旦失敗了,那便是枉費心機,壞了大事。在經曆丁女兒死亡的事件後,武瞾不單是變得有些沉默寡言,而且也更加成熟了。她知道她還需審時度勢,忍耐待機。而比起武瞾,那個精讀儒學、滿腹經綸的皇帝李治就顯得簡單多了。他隻是憑借著一時的激憤,慷慨激昂,卻並無把握時局與戰機的意識。這也許就是他作為一朝天子的不稱職處,或是他本非天子材料的一個佐證。但他做了天子。在—段憤怒的頤指氣使之後,李治慢慢平靜下來。他開始把把光更多地投向他與武瞾的內部生活中。沉重的打擊和憂鬱的沉默,使武瞾變得更美更使人憐愛。於是高宗也就愈發地迷戀和敬佩她。他哄她安慰她,日以繼夜地陪著她。他要填上她心裡的那塊傷痛的空間。在經曆了這樣一番人生的磨難之後,李治更加覺得身邊的這個女人才是最最完美最最善良也是最最有修養的。她甚至在遭受了如此傷害之後,依然能獨自吞咽內心的悲哀。她簡直是天使。此事要是發生在王皇後或是蕭淑妃或是後宮其他任何女人的身上,她們還不知要鬨得怎樣天翻地覆呢。李治對這樣的女人領教得多了,他也不想再領教了。而武瞾的這種忍讓大度,這種寬容,卻是後宮中所有女人都不具備的品質和風範。武瞾才真正擁有皇後的風度。為什麼這樣一個出色的女人不能當皇後,而一定要讓那個既無教養又庸俗卑鄙的女人賴在皇後的位置上呢?李治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在一次早朝之後,他留下了輔弼自己的一些朝中老臣。他麵對著長孫無忌、褚遂良、韓瑗、來濟那些可以決定朝政以及國家命運的宰相們。他麵對他們,吞吞吐吐,臉色通紅。直到此刻,李治才意識到廢立皇後在朝廷是怎樣的一件大事,那是他幾乎沒有勇氣麵對的。他感到害怕了。他覺得他對麵所有的人都正在虎視眈眈地盯著他。他囁嚅了半天最後才終於說出了半句話:“朕,朕一直以皇後不能生育為恥,朕以為一國之母應……”皇上的話和皇上的心思即刻被在場的所有朝臣們阻擋了回去。他們太了解這個懦弱的年輕人了,也對他後宮的生活了如指掌,更清楚他近日來在轉著什麼樣的念頭。於是長孫無忌以舅父的身份義正辭嚴地警告李治:不能生育並不是皇後的罪過,況且她已是九九藏書太子忠的養母。這樣的事在曆史上也是屢見不鮮的,並沒有因此而觸犯朝廷的綱常。“可這個女人心狠手毒,她殺了朕的愛女,她……”“王皇後出身名門,自幼嫁給皇上與皇上同甘共苦。臣記得先皇辭世之前,曾苦心將太子和太子妃托付給臣,並說……”“你不要說了,以後不要再說這件事了。”李治悻悻而起:“你們退下吧,朕要休息去了。”李治拂袖離開政務殿。他覺得心情非常不好。他回到武瞾處禁不住把這一切和盤托出。他說長孫無忌是我的舅父,是他在先父麵前力薦我才當上太子的。但此事他為什麼不能理解我?他明明知道王皇後殺了我女兒,他還勸慰過我,可為什麼在這關鍵的時刻他又要為那個女人辯解呢?那個女人已經瘋了。一個瘋了的女人怎麼可以當國母呢?武瞾坐在一旁默默地聽。她再一次證實了自己對朝中局勢的分析,並更加深長孫無忌這幫老臣們在朝中勢力的強大。她沉默了很久,然後她終於說:“其實我們都是玩偶。”“你說什麼?”“我們是被他們操縱著的玩偶。他要我們向東,我們就不能向西。”“玩偶?”“是的,尤其是聖上。當初他們放棄了魏王而選擇了聖上,就是因為他們認為聖上會聽他們的話,會聽任他們擺布。還有忠。他們也是出於這樣的考慮而選擇忠為太子的。他們就是想這樣一代代地將你們皇室操縱下去,控製下去。朝廷中的任何事情都是由他們決定,為什麼?大唐的皇帝是聖上,但聖上卻徒有虛名。難道聖上看不清這一層嗎?”“真是這樣……”武瞾沒有告訴李治他作為一個皇上應當怎樣做。因為她已從李治硬撐著的男人的強悍中,看出了他麵有難色,看出了他還沒有發起進攻,在心理上就已經開始退縮了。這便是李治的天性,是武瞾深深了解與熟悉的,也是不會再改變的。於是武瞾變得和顏悅色。她收起了剛才那偶爾的對政治的敏銳與冷靜,她說:“我乾嗎非要那個皇後的位子?有你聖上就全夠了。聖上才是一切,才是最最實在的。她是皇後又怎樣呢?我有聖上,有聖上日夜相伴,患難與共,而她卻沒有。一個女人除此還奢望什麼?”李治緊緊抱住武瞾。武瞾的這幾句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話,使李治緊張的情緒馬上鬆弛下來,他甚至有了種解脫感。說心裡話,李治是很怕去和長孫舅父為廢立皇後的事而爭鬥的。他深知舅父的觀點,也深知舅父的性格。這是個無法和平解決的問題,所以還不如維持現狀。李治是個能退就退的男人,他不願意在壓力下生活。所以他更加感謝武瞾能放過他,不去為皇後的事和他斤斤計較。於是李治緊緊地抱著武瞾。自從他們親愛的女兒死去,李治幾乎沒有碰過這個在絕望中極度悲傷冷漠的女人。悲哀使他們沒有欲望和熱情。但這一次武瞾接受了他。她將柔軟的身體給予了這個脆弱的男人。她任憑這個男人將她的發髻拆散,任長發如黑色的瀑布般流泄。她與他親熱與他接吻與他做愛。她聽著這個擁有著她的身體的男人信誓旦。那是他欲望中的誓言,他說:“我永遠不會離開你,隻有你在我的身邊我的心裡才踏實,你是此世間最好的女人,你是我的唯—我的生命,你是……”然而武瞾的心卻永遠不會迷亂。就在她身上的這個男人發出熱烈的喘息和呻吟的時候,武瞾突然想到的是這個懦弱的男人根本就不可能保護她,更不要說帶著她闖天下。而她將自己柔軟的身體所給予的,其實也並不是這個癡迷的男人而是他的皇位。那皇位是可以利用的,那皇位可以幫助她得到一切。她決不可以輕易放棄,無論擁有這皇位的是一個怎樣懦弱無能沒有生氣的男人。她不可以太逼迫他。長孫無忌的強硬說明時機並沒有成熟,一定不可以再莽撞行事。皇後害死小公主的事件隻能是先作為一條罪狀存放在那裡,等著它日後的某一天成為尖利的複仇的長劍。武瞾對這一切太清楚了,甚至在做愛的時候,她心裡想的腦子裡轉的也全都是這些。於是她在皇上瘋狂地享有她時,卻一直睜大著思索的眼睛。這也是她的天性。她喜歡將所有的事情都在心裡預先謀劃。從那天起,她竟然又開始懷孕了。武瞾知道,其實懷孕也是戰鬥。皇上從此不再提廢立皇後的事,長孫無忌一群便也高枕無憂起來。通過這一次並不尖銳的交鋒與較量,長孫一群更堅信了自己的實力。從此一切相安無事。儘管他們知道後宮的武昭儀是決不可以小瞧的一個女人,但他們卻從來就不信武瞾會成為他們日後最凶猛的對手。武瞾是個讓人摸不透的女人。但是這一點他們顯然忽視了。他們隻把她當作了一個不過是稍稍有點心計的女流之輩。但當他們有一天終於意識到武瞾的厲害時,卻為時已晚了。歲月就這樣像流逝的水一樣匆匆滑過。武瞾在銅鏡前深知她已經開始老了。無論她怎樣顯得嫵媚多姿、光彩照人,但陽光與鏡麵是毫不留情的。自從再度進宮以來,儘管武瞾竭儘全力,但她並沒有能輕而易舉地成為皇後。她隻是從武才人升到武昭儀,僅僅是武昭儀罷了。然後她就一直在這一級女官的位置上停留著。她上麵皇後和四妃(貴妃、淑妃、德妃、賢妃)的位置早就被彆的女人占滿了,她不可能再繼續升遷。她唯一的收獲是,幾年裡她一直在不停地為皇室生兒育女。早夭的小公主死後,她連續又為皇上生下了兩個兒子——李賢和李顯。她有著非常旺盛的生育能力。作為女人,她為皇室的繁榮昌盛可謂立下了汗馬功勞。她日夜被自己的一群天真爛漫的小兒女們纏繞著,享儘家中的天倫之樂。但是,她覺得無論和孩子們在一起怎樣幸福歡樂,都不能獲得真正的滿足。武瞾的心態隨著兒子們一個個降生而變得越來越不平衡。她發現她並不喜歡這種被封閉在後宮裡的女人的生活。這裡的天地太小了,幾乎使她窒息。儘管幾年裡她已經使高宗李治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其實這應當是值得武瞾驕傲的。自從她進宮以來,儘管皇上依然有著他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但那些早就徒有其名。皇上隻同武瞾一個女人做愛,他隻睡在武瞾一個女人的宮院內。是武瞾改變了一個帝王本應享有成百上千女人的傳統,而使李治成為了那個時代本不存在的一夫一妻製的囚徒。他被牢牢地禁錮著。武瞾要求一個男人用情要專,就像一個女人用情要專一樣。在這個問題上,她不允許李治作為皇上作為男人與她作為臣妾作為女人的不平等。她覺得這是她應當爭取的權利。而她義總是爭取到了這個權利。她已經真正能將皇上據為已有,真正做到了能使雙方都成為彼此的唯一。其實這是他們感情上的事情,是他們自願彼此忠誠。他們的感情是有質量的。武瞾為此而畢生感謝這個男人。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