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天氣,猶寒乍暖,懷州(懷州:今內蒙古巴林左旗林東鎮境。)境內的黑山、赤山、太保山,樹木泛青,蘊含著早發的春意。斜陽的紅輝,撲在人身上暖融融的。遼穆宗耶律璟跨乘在金鞍銀蹬的駿騎上,信馬悠悠好不自得。時值公元969年,算起來穆宗在位已近二十個年頭。若概括這位大遼第四代君主的政績,隻需四字足矣,就是“飲酒畋獵”。他酣飲常自夜至旦,難怪國人皆稱之為“睡王”。此刻,他高臥方起,尚且睡眼惺忪,又發射獵之興,連防衛也未知會,便跨上禦馬揚鞭直出硬寨(硬寨:契丹皇帝外巡時的寢宮,也稱牙帳。)。穆宗由著自己的性子馳入黑山,滿坡密匝匝的鬆柏榆楊和荊棵荒草,鍍上了一層桔紅色的夕照,恰似一幅色彩斑斕的畫卷。穆宗的心思不在風光,一路行來,正為不見麋鹿狐兔而掃興,忽見前方樹叢晃動,露出一隻遍體皆黑的野獸來,分明是頭黑熊,穆宗叫聲好,急忙拉滿金背九龍弓,搭上雕翎烏羽箭,手一鬆箭飛出,流星般射向黑熊。那黑熊突然挺身直立,前掌一伸逮住了飛箭。穆宗大為驚詫,以為遭遇了熊神,趕緊離鞍下馬伏地叩首:“熊神莫怪,寡人不知,無意冒犯,萬望恕罪。”那黑熊不聲不叫,竟移步走過來。穆宗越發膽戰心驚,連聲乞求:“熊神饒命,熊神饒命!”誰料那黑熊竟“咯咯咯”笑出聲來,周身一抖,熊皮脫落,現出一位綠衣少女。穆宗起身注目細看,心中納悶,這黑熊如何化成了美女呢?驚疑間,那少女像一朵綠色雲霞飄飄來到近前,倒身便拜:“奴家不知萬歲到此,有驚聖駕,真是死罪。”“你是什麼人,緣何在山野這般裝扮?”穆宗驚魂方定,站起身來,伸手相攙,“不必拘禮,平身回話。”“謝萬歲!”少女起立,對穆宗嫣然一笑。穆宗不覺立刻神魂出竅。有生以來,何曾見過這等絕色女子。真是說不出的體態風流,麵容嫵媚,顧盼生輝,光彩照人。穆宗兩眼發直,涎水也流出來。少女微微垂下粉麵:“奴家乃侍中蕭思溫之女,名綽,小字燕燕。隻因母病,需熊膽入藥,故而扮熊誘熊以便捕殺。”“百獸之中,唯熊最難捕獵,獵人多避其鋒。你一柔弱少女萬不可冒涉此險。區區熊膽何足道哉,待朕傳旨與卿家多送一些。”穆宗口中討好,止不住移身向前。燕燕本能地後退兩步:“多謝聖上龍恩!隻是醫生講,要新殺取的熊膽方有奇效。”“真孝女也!”穆宗忍不住又湊上前。當此之際,樹旁的草叢荊棵“嘩拉拉”亂響,一頭肥壯胖大的黑熊搖搖晃晃奔出來。穆宗笑向,“燕燕,這又是何人裝熊嚇朕?”一語未畢,那黑熊揮掌拍中禦馬馬首,半個馬頭登時成了血葫蘆。黑熊轉過笨重的身軀又奔穆宗撲來。穆宗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臉色煞白,全身戰栗不止。此刻,負責護衛的殿前都點檢耶律夷臘和右皮寶詳穩(右皮寶詳穩:官名,皮寶軍一部的統領,皮寶軍為禦帳親軍的組成部分,是契丹君主直接指揮的核心精銳部隊。)蕭烏裡隻都剛剛聞訊趕來,尚且相距百十步遠,近前救援已是不及,都趕緊彎弓發箭。兩支羽箭同時飛到,射中黑熊後背和臀部,可是兩支箭全部掉落下去。黑熊如被蚊子叮了兩口,隻略怔一下就又撲向穆宗,血紅的舌頭早耷拉出來。穆宗明白,這要被黑熊舔上,半邊臉就沒了。絕望之際哀歎一聲:“此番休矣!”與此同時,燕燕早已掣桃花彎刀在手。她深知,黑熊逐日裡在鬆樹乾上蹭癢,鬆油粘附皮上日積月累,猶如全身披上一副鎖子連環甲,端的是刀槍不入。當她見黑熊舌頭伸出,熊口大開,豈能放過這絕好機會,縱步挺身向前,半截彎刀直插入熊口,順勢又一攪動。黑熊痛極,兩隻前掌就來奪刀。燕燕死死抵住,用力進刀,“撲哧”一聲,彎刀透出後頸。黑熊嚎叫連聲,倒在地上,亂滾亂抓,垂死掙紮。這時,護駕兵將趕到,夷臘、蕭烏裡隻等亂槍齊下,黑熊漸漸不動了。夷臘、蕭烏裡隻雙雙跪在穆宗麵前請罪:“臣等救駕來遲,罪該萬死。”穆宗回過神來,越想越氣:“若非燕燕護衛,朕早入熊腹,要爾等何用!互相掌嘴五十。”皇帝出言就是聖旨,況且夷臘、蕭烏裡隻深知穆宗殺人猶如兒戲,哪敢違抗。二人對看一眼,隻好你一下我一下交替打起對方嘴巴來。穆宗顧不得這兩個臣子,又走近燕燕,滿臉堆笑說:“適才救駕立下大功,朕要重重封賞。”燕燕搶過話:“奴家不敢領受,隻取熊膽足矣。”說著,彎刀切入熊腹,活鮮鮮的熊膽已入掌中。然後對穆宗飄飄一拜,像一團綠色的雲飛走了。“你……”穆宗隻有看著燕燕的背影發怔,那綠色的雲霞早已消失了,他猶在呆望。夷臘看出穆宗心思,討好地請旨:“萬歲,待臣召蕭燕燕歸來陪伴狩獵。”“好,速去速回。”夷臘帶幾名親軍,打馬衝下山坡就追。蕭燕燕本去不多時,夷臘馳出幾箭地仍然未見。又縱馬急奔一陣,才見蕭燕燕乘一峰金絲駝在前。夷臘再次加鞭,搶在蕭燕燕前方阻住去路:“蕭燕燕,萬歲召你立刻轉回伴駕射獵。”燕燕一怔,隨即從容說:“請大人轉奏聖上,家慈急等熊膽入藥醫病,難以奉召。”“你敢抗旨不遵?”夷臘一橫手中金背砍山刀,“須知這是滅門之罪!”燕燕不覺全身一悸,夷臘之言絕非說著玩嚇唬人的,誰不知穆宗動輒殺人猶如兒戲。聽父親講,僅在去年穆宗就無故殘殺了鶻人胡特魯,近侍化葛、海裡,豕人抄裡隻、屯奴,鹿人頗德等百十人,甚至剉屍棄之荒野。如果惹惱穆宗,全家滿門就有性命之憂。千不該萬不該與昏君撞見,難道這是前生注定?夷臘唯恐遲誤被穆宗怪罪,已是不耐煩了:“蕭燕燕,休再拖延,即刻轉回。”燕燕想起國人對穆宗的詛咒仇恨,心說縱然一死也不能把豆蔻年華付與暴君。主意打定,斷然拒絕:“母病待醫,實難從命。”她撥轉駝首,欲從旁側繞行。夷臘當然不肯放走她,催馬迎上舒猿臂要擒燕燕好回去複旨。燕燕怎能甘心就擒,亮出桃花彎刀自衛。就這樣,兩個人兩把刀,一馬一駝就在黑山腳下交手開打。契丹人自古尚武,便是女孩家自小除習學女工針線外,也俱要演練武藝。蕭燕燕這一把桃花刀,使得如雪片翻飛。但畢竟體力不支,且短刀難敵長刀。她見難以取勝,不想再戀戰,意欲退走,可是幾名親軍封住道路,哪裡容她脫身。稍一疏忽,桃花刀被磕飛,落得了一雙徒手。夷臘放聲大笑:“蕭燕燕,還不老老實實跟我走!”刀鋒在燕燕麵前腦後飄忽不定,意在逼她調轉駝首返回。正當燕燕危急之際,一位白馬銀槍的青年將軍途經此地。見狀斷喝一聲:“呔!休要欺人太甚。”聲到、馬到、槍到,龍尾亮銀槍淩空插入,架住了金背砍山刀。夷臘不覺大怒:“什麼人敢來多管閒事?”“俺乃薊州韓德讓是也!”夷臘撇了撇嘴,平素根本沒聽過這一號,且又見其身著不過下級軍官服飾,愈加不放在眼裡:“無名小輩,快快滾開,免得找死。”燕燕卻是如遇救星:“韓將軍,家父蕭思溫與令尊交好,快將夷臘這廝趕走,他與我路遇便欲強行非禮。”韓德讓一聽此言,虎口用力,雞蛋粗的槍杆壓下去:“光天化日,竟敢胡作非為,還不與我退去!”夷臘也算得是員勇冠三軍的驍將,可是就覺那槍杆如一座大山壓下來,拚儘全力也抗不住,便急忙申明:“韓德讓,我這是奉旨行事,你要逆旨忤君自惹殺身之禍嗎?”韓德讓不覺一怔。“韓將軍,休聽他一派胡言,他說什麼奉旨,請問聖旨安在?”燕燕發問。“我,”夷臘有些慌亂,“我是傳萬歲口諭。”“韓將軍,他是假傳聖旨,對這種不良惡徒當狠狠教訓。”“賊子,你太無理也!”韓德讓手中槍一抖,使了招“金雞亂點頭。”夷臘就覺有十數個槍尖直向麵門刺來,招架躲閃都已來不及。隻聽“噫”的一聲響,頭頂絨帽的盔纓被挑掉,立刻落紅紛紛。韓德讓不想要對方性命,這是手下留情以示警戒:“再不退去,下一槍要爾左眼。”夷臘已是真魂出竅,情知不是對手,哪敢再用性命開玩笑,掉轉馬頭拖刀就跑。燕燕上前在駝上對韓德讓深施一禮:“多謝將軍見義勇為。”“濟危扶弱乃是常理,小姐過譽了。”韓德讓在馬上還禮,近在咫尺,四目相對,不覺有些忘情。韓德讓早就聽父親韓匡嗣講過,蕭思溫三女燕燕相貌如花似玉,姿容傾國傾城,吟詩作賦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能歌善舞,還精通武藝,色壓群芳,名滿上京(上京:契丹首都,亦稱臨潢府,在今內蒙古巴林左旗境內。)。一直無緣謀麵,今日得睹芳容,方知比傳言更勝十分。燕燕見韓德讓白馬銀槍,器宇軒昂,英姿勃發,神采飛逸。心說,果然一表人才!她見韓德讓出神,就以話提醒:“令尊為我家常客,將軍卻為何從不登門?”韓德讓猛醒,略顯尷尬地低下頭:“因在軍中,身不由己,小姐可是回轉營帳?如蒙不棄,願護送一程。”白馬金駝,英男秀女,緩緩行進在落霞的虹彩中。薄寒的晚風,撫吻了燕燕,又帶著她的溫馨和脂香,撲入韓德讓懷內。多麼醉人的時刻,但願駝蹄馬足下這條枯草掩映的路沒有儘頭,然而岔路畢竟已在麵前。二人互道珍重惜彆,從那彼此回首凝視的神態中,顯露出都有幾多不舍。是情感莫名其妙的共鳴?還是冥冥之中神鬼在撥弄那一絲命運的紅線?二人一步三回頭,都流露出無限依戀。分開十數丈遠,燕燕突然掉轉駝首,急呼一聲:“韓將軍且請留步。”韓德讓比聽到將令還要迅疾,撥馬飛馳而至:“小姐還有何吩咐?”燕燕臉泛紅潮,映著天邊落霞,恰似桃花初綻,分外嬌豔:“適才間於金絲駝上成詞一首,願口占與將軍,以答謝相救之恩。”“不敢。”韓德讓憑直觀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若能一飽耳福,實乃三生之幸。”“將軍請聽。”燕燕徐徐誦出一首《調笑令》:“飛燕,飛燕,尋遍上京未見。”“畫梁獨棲經年,何曾思議姻緣。”“莫剪,莫剪,今夕夢魂難斷。”多麼情殷意切而又大膽的心聲流露!韓德讓並非草木,怎能無動於衷!但他不能沒有顧慮:“小姐心曲,末將儘知,但族分尊卑,門有貴賤,怎敢仰附。”“願做君家梁上燕,銜泥築巢伴終生。”燕燕說時,早已紅遍頸項,羞澀地一笑,撥轉金絲駝如飛而去。金駝上的綠色雲霞融入了嫣紅的夕照,韓德讓猶在佇馬呆望,他的心分明被天邊如火的落霞溶化了,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愜意湧遍周身。蕭燕燕回到自家營帳時,黃昏剛剛拉開夜帷的序幕,毗連的三座鹿皮大帳,在蒼茫的暮色中燈火通明、輝煌壯觀。猜拳行令聲和歡笑交談聲,伴著古窖佳釀的醇香牛羊肉的膻香,向著廣袤的曠野和無際的穹宇飄逸。燕燕明白,這是父親又在宴請賓客。她更明白,這絕不是單純的飲酒吃飯,而是政治鬥爭的一種特殊形式。古往今來,有多少關係曆史進退的決策,在觥籌交錯中誕生;有多少血肉橫飛的陰謀詭計,在燈紅酒綠下合成。鴻門宴的劍影,杯酒釋兵權的雄謀,無不折射出政治的輝光。生長在官宦之家,使蕭燕燕明白,每一次宴會,不論是虛與周旋的應酬,還是同黨的歡聚,都關係著蕭家的前程,甚至關係到全家的性命。因此,她對家中的宴會至為敏感。略一思忖,便輕盈地步入了居中的大帳。滿鋪毛氈的地上,五張楠木矮幾呈半圓形排列。除了主人蕭思溫,四位客人依次為世宗次子耶律賢、南院樞密使高勳、飛龍使女裡和太祖廟詳穩韓匡嗣。楚楚動人箭袖戎裝的燕燕一出現,立刻如磁石引鐵吸來了所有客人的目光。後三位客人,燕燕都曾有過一麵之識,逐一上前致禮問候。蕭思溫把耶律賢引介給女兒,燕燕急忙大禮參拜柔聲祝福:“恭願王爺千歲安泰康寧!”耶律賢素聞燕燕之美,但萬萬沒想到竟是如此絕色。為不失王者尊嚴,他不敢縱情多看,卻情不自禁地讚歎:“蕭大人,令愛真如芙蓉出水仙子淩波。”“王爺過譽。”蕭思溫掩不住喜悅眉開眼笑,他從內心裡樂於女兒在這種場合亮相。知女莫若父,他看得出這個三女與其兩個姊姊大不相同,不僅有女人之美,更有男性之剛、過人之智。因此他有意讓燕燕多接觸政治,以便日後成為得力幫手。宦海風波險惡,上陣還得父子兵啊!韓匡嗣今夕對燕燕格外關注。他為官以來政績不顯,但醫道頗精,曾被應天後賞識視之猶子。如今蕭思溫就是請他來為夫人醫病。燕燕按他的吩咐去後帳,用新獵得的熊膽煎湯熬藥,他目送著燕燕婀娜的背影說:“三小姐美、孝、勇、智集於一身,實乃大遼巾幗魁首,不知誰家子弟有此豔福,得以蟾宮折桂。”蕭思溫被說得舒心:“韓大人抬愛,小女愧不敢當。”韓匡嗣唯恐彆人捷足先登,話鋒深入下去:“犬子二十有八,年近而立尚未訂親,不隻文武兼備,且又一表人才。適才三小姐言道,路遇歹徒曾為犬子相救,想必二人是命中緣份……”蕭思溫不想再聽下文:“韓大人,燕燕年紀尚小,暫且無意議婚,還望鑒諒。”蕭思溫心中說,你韓家門第低微又是漢人,竟想打燕燕主意,未免太自不量力。對這掌上明珠般的愛女,蕭思溫是寄予厚望的。有史以來,女人都是政治交易的籌碼,有多少家庭因女而榮因女而貴。唐代那個楊玉環,不是因為她才“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嗎?他期待燕燕為蕭家換取最大的政治利益,他怎肯輕易出手,他在待價而沽啊。韓匡嗣被當眾拒絕,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甚覺無光,為擺脫窘困站起身說:“各位慢飲,我該到後帳看視夫人病情了,恕我少陪。”“且慢。”耶律賢留住他,“我還有一番肺腑之言要說與諸位。”蕭思溫等齊聲應道:“願聽王爺教誨。”耶律賢四外看看,先讓蕭思溫屏退了侍女,見其養子蕭海隻仍在帳內,又對蕭思溫說:“煩請令郎到帳門外守護,未經本王允諾,任何人不得入內。”蕭海隻雖然不高興,還是領命出去了。眾人在靜聽耶律賢的下文,他卻不講了,讓隨從遞過一隻錦囊,鬆開口“骨碌碌”倒出四個鴿卵大的寶珠來。輝映著滿帳燭光,四顆寶珠在楠木幾上發出燦燦奪目的異彩。啊!稀世之寶呀。“諸位大人,此珠產自天竺,係由極其珍貴的上品寶石孔雀暖綠精工磨製而成,為宋國君後收藏。先皇太宗破汴梁時得到,後轉入我父皇手中。十九年前,火神澱之亂(火神澱之亂:即察割政變,遼世宗和太後一起遇難。)突發,父皇急切間將這四顆寶珠塞給我。幸禦廚劉解裡多智,將四歲的我以氈束之藏於積薪內,我與這四顆寶珠才得免落叛逆察割之手。”大家不明白耶律賢此刻亮出寶珠和講這番話用意何在,不過聽了寶珠出處,更知其價值連城,也就愈加讚歎不已。特彆是女裡,貪饞之態暴露無餘。耶律賢接下去說:“小王平素多蒙四位大人關照,今以寶珠相贈,以略表謝意。”“這如何使得,”蕭思溫婉言相拒,“臣下怎敢奪王爺所愛。”女裡卻是急於到手:“蕭大人差矣,王爺賞賜,怯之不恭。”他起身過去,先拿起一顆:“這個歸我了。”隨從將另三顆逐一放到三人麵前,蕭思溫等隻得領受謝恩。韓匡嗣總覺有些不妥:“這無功受祿,寢食不安呀。”蕭思溫何等精明,豈不知禮下於人必有所求的道理。便主動說:“王爺今天有何教誨,請當麵訓示我等。”“咳!”耶律賢先歎口氣,“我在擔心來日。”“王爺大可不必,”女裡一向直言快語,“當今萬歲無子,來日柴冊壇(柴冊壇:契丹皇帝登極典禮時所坐,用榆樹乾搭製。)上麵日而坐受群臣朝賀的自然是你。”“各位大人應該有所耳聞,太平王(太平王:乃遼穆宗二弟罨撒葛。)早已萌生繼立之意,近來四出活動,廣泛結交朝野,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呀。”高勳詢問的目光掃向蕭思溫:“有這等事?”蕭思溫毫無表示故做不知。耶律賢決心喚起同情:“皇位其實無關緊要,小王所慮者是,一旦太平王登極,臥榻之旁豈能容我,諸位大人,我將有性命之憂啊!”這番話引起了四位大臣的共鳴,在朝為官,誰不知皇位更迭從來都是血淋淋的。大唐有玄武門之變,宋代有燭影斧聲千古之謎。為了至高無上的皇權,哪管什麼手足之情同胞之誼!王冠在流血中到手,皇位在流血中鞏固,耶律賢並非杞人憂天哪!韓匡嗣點點頭:“王爺所慮誠乃當務之急,實不相瞞,恕我鬥膽直言,近日我為當今聖上醫病發現,萬歲酗酒無度遊獵無歇晝夜不分,已是強弩之末身虛體虧,隨時可能晏駕歸天。”“好,這個昏暴之君早該崩逝了。”女裡揮拳捋袖,“隻要他一死,咱就擁戴王爺繼位。你們以為如何?”“這是自然。”隻有高勳一人應聲。女裡不悅地斜覷蕭思溫:“王爺待我們不薄,又饋以稀世寶珠,人可不能喪良心。”蕭思溫沒有理睬他,而是對耶律賢說:“王爺,你不能說皇位無關緊要,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也關係到我等沉浮與生死,為王爺計為我等自身計,這皇位都當勢在必得呀。”耶律賢心中暗喜,但也不無隱憂:“有各位大人鼎力相助,我自當竭儘全力。隻是太平王決不會坐視,特彆是難保他不拆我牆腳,說不定會千方百計拉各位加入他的聯盟。”女裡撇嘴一笑:“難道他能拿出比這寶珠更好的禮物!”耶律賢心頭一震,未及開口,蕭海隻進帳稟報:“夷離畢(夷離畢:遼代官名,主視刑部。)粘木袞求見。”眾人不禁都為之一愣,滿朝文武誰人不知粘木袞乃太平王的親信智囊,他與蕭思溫分屬兩個陣營,平日涇渭分明素無來往,今夜突然光臨該不會沒有陰謀吧?主人蕭思溫尚在思忖,女裡把手一揮:“他是太平王爪牙,與我們水火不相容,不見。”耶律賢最擔心的就是太平王來挖牆腳,緊隨女裡話音,斷然決然地說:“粘木袞平素以蘇秦、張儀自詡,乃搖唇鼓舌之說客,極善蠱惑人心,蕭大人萬勿與之相見,以免誤中奸計入其圈套。”高勳表示讚同:“對,乾脆拒之門外。”韓匡嗣見他三人意見一致,也未免隨過去:“如此說還是不見為宜。”隻有蕭思溫沉吟不語,讓粘木袞在自家帳外吃閉門羹,豈非明顯樹敵嗎?“不妥。”隨著一句嬌聲斷喝,燕燕如綠雲飄飛闖上帳來,走近父親直陳己見,“依女兒看來,應以禮相待,以探虛實。”蕭思溫不覺微微點頭,看來隻有三女燕燕政見高出他人一籌,這幾年的心血並未白費。女裡大為不悅:“與敵人親近,又置朋友於何地?三小姐不是想腳踩兩隻船吧?”“知己知彼,方能穩操勝券。”燕燕據理力駁,“若不接觸,又怎知對方意欲何為?”蕭思溫已打定主意,吩咐養子:“說我整衣出迎。”“我等暫且回避。”高勳起身。耶律賢步入後帳途中又止足回首:“蕭大人,當心粘木袞施放釣餌。”遊移的目光透出他心頭忐忑。蕭思溫隻微微一笑:“王爺放心,我自有道理。”少時,蕭思溫將粘木袞迎入帳來。分賓主坐定,獻茶已畢。蕭思溫便與之寒暄起來,說些個不鹹不淡的客套話。粘木袞終於沉不住氣了,他有肩負的使命呀:“蕭大人,卑職今夜也算無事不登三寶帳。”“,請大人賜教。”“我是為太平王來下書。”“啊,王爺諭旨安在?”“讓卑職帶的口信。”“請傳喻王爺的教誨。”“太平王久慕蕭大人才智,願與結為摯友,以便朝夕請教。”“下官如何敢當!王爺若有驅使之處,一定效力遵從。”“蕭大人好爽快。”粘木袞一陣欣喜,從貼胸處取出一個錦盒,“王爺說這份薄禮,如蒙不棄萬望笑納。”“這……”蕭思溫尚無主意。“大人請看。”粘木袞打開錦盒,一顆雞卵大的寶珠呈現在麵前。它藍瑩瑩、碧森森,玲瓏剔透,翠綠欲滴,珠光奪目,寶氣襲人。一向城府極深的蕭思溫,此刻也不免大為驚訝:“莫非此乃綠珠乎?”“蕭大人果然好眼力。”粘木袞不無吹噓地介紹,“這就是晉代石崇寵姬綠珠朝夕不離之寶,人因珠而增媚,珠因人而生輝,多少達官顯貴都難得一見。自綠珠墜樓玉殞,寶珠即為石家後代收藏。據稱後晉皇帝石敬塘乃石崇後裔,因之綠珠傳入他手。他為求我朝保佑,尊先皇太宗為父,又以此綠珠貢之。太宗不豫之時,將寶珠密賜太平王。足見太宗對太平王的疼愛。”“如此傳世之寶,又是王爺至愛,下官如何敢承受?”蕭思溫推辭。“蕭大人,王爺一言九鼎言出如山,你萬勿推卻。”粘木袞將錦盒連同綠珠放入蕭思溫手中。“受之有愧呀。”蕭思溫默許了。粘木袞放心了,談話深入下去:“太平王以寶珠相贈,足見對大人倚重。”“下官有何德能,得蒙王爺如此重愛,唯有儘心竭力效儘犬馬之勞,”“若有蕭大人輔佐,太平王何愁不能問鼎皇位,到那時潑天富貴儘在股掌,又何況區區一綠珠乎。”“願與大人同心攜手共保太平王。”“好,蕭大人成全我不辱使命。”粘木袞達到目的站起身來,“為防人耳目,卑職告辭。”“也好。”蕭思溫送到帳門,“為防人耳目,恕不遠送了。”蕭思溫送走粘木袞,剛轉身回來,耶律賢等人已急不可耐一擁而出。適才二人的對話,他們在後帳聽得真而又真。女裡徑直奔向那顆綠珠:“哈哈,果然這顆又大又好,難怪蕭大人另攀高枝呀。”耶律賢明顯露出不安:“蕭大人,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仕,你有選擇的權利。”高勳滿含規勸之意:“信義為立身之本,蕭大人不是朝秦暮楚之人。”隻有燕燕與眾不同:“父親適才所為誠乃上策。”“燕燕知我心也。”蕭思溫環顧一下眾人,“兵法雲兵不厭詐,隻有這樣才能穩住太平王,才能洞察他們的動向。”“左右逢源,誰也不開罪,又多得實惠,這倒是個好主意。日後不論誰登基,都能有一席之地,蕭大人高才!”女裡著實譏諷。燕燕白了女裡一眼,走過去從父親手中拿過錦盒綠珠,然後雙手呈給耶律賢:“王爺若信得過我父女這一腔忠心,就請收下此珠。”耶律賢思索片刻,接過綠珠:“蕭大人與令愛忠心如這寶珠光可鑒人,小王權且代為收藏,願不久即可物歸原主。”他表麵上喜笑顏開,但內心中仍含隱憂:蕭思溫足智多謀工於心計,他言道兵不厭詐,焉知對己不詐呢?水深三丈看得清,人心三寸看不透,要認準一個人,委實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