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1 / 1)

皇天不負有心人。我就不攔截那些公文信件了。蘇菲在巴黎郊區找到了一間養護所。文森的保險給付足夠支付一切費用,他們公司這方麵的福利倒是不錯。她帶他過去,跪在輪椅旁邊,拉著他的手,輕聲細語地跟他說話,對他解釋住療養所的好處。他發出一些無人能懂的抱怨聲。她一踏出療養所大門,眼淚就掉下來了。我放鬆了一些對蘇菲的施壓,讓她有時間忙搬家的事。現在頂多讓她丟點東西,更動一下她的行事曆,不過這些對她來說,都是司空見慣,甚至沒什麼好擔心的了。她也認了。結果反而還振作起來了。一開始,她當然天天都去看文森,不過這也不是個長久之計。她因此開始感受到一股深深的罪惡感。這點我是從她和她父親的關係看出來的:她竟然不敢跟他提起這事。文森住到郊區去之後,她就開始賣房子了。清倉價。叫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來,什麼古董商,舊貨商,遊民之家的義工等等,車子一輛接一輛。蘇菲站在門口石階上迎接他們,腰杆挺得直直的,可是從不會出來送客。中間就隻見一箱又一箱的東西還有家具被搬上車,今人歎為觀止的雜七雜八。奇怪的是,這些家具和物品,那天晚上我在她家裡全見過,當時還覺得蠻漂亮的。可是現在眼見著它們被搬出來,堆在車上,要送到彆處去了,一切突然蒙上一股醜陋,不祥的色彩。這就是人生吧。前天,大概晚上九點左右,蘇菲突然衝上一輛計程車。文森的房間在三樓。他竟然有辦法打開那扇通往舊石梯的安全門,連人帶椅滾下去。院裡的醫護人員實在想不通他是怎麼辦到的,但這家夥的力氣果然還不小。他是晚餐後不曉得幾點偷溜出去,當時其他病友們不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打紙牌玩大富翁,就是賴在電視機前看電視。當場死亡。說也奇怪,這不是跟他媽一樣的死法嗎!難道這都是命……蘇菲決定幫文森火葬。告彆式上沒什麼人:她父親,文森的父親,老同事,兩家幾個她愈來愈不來往的親戚。就是透過這樣的場合,我們才看出她把自己孤立到何種程度。華樂莉倒是來了。我希望文森的死可以讓她鬆一口氣。這些日子以來,她一定想像過這樣的情景:必須這樣年複一年地一直來看他……但蘇菲的反應卻是另外一回事,她的良心因此感到非常不安:如果她沒把他“送走”,如果她有那個勇氣一直照顧他到老,他現在可能還活著。儘管華樂莉一直勸她說文森這樣活著算不上一種人生,但蘇菲還是痛苦萬分。我是覺得理性總會戰勝一切。早晚的問題而已。蘇菲去她爸爸那邊住了幾天。我認為沒有必要陪她前往。反正她把她的藥丸都帶上了。老實說,這一帶的市區蠻好的。不是那種我會選的地方,但還是不錯。蘇菲搬進了一間位於三樓的公寓。我得想個辦法找一天過去看看。當然我不能指望找到一個像從前那麼理想的觀察哨,從前當蘇菲還是一個光芒四射的正妹時……不過我還是會設法解決。她幾乎沒什麼家具。看來經過瓦茲省的那場大拍賣,也所剩無幾了。她租的那輛貨卡,大小跟他們要搬去瓦茲省時叫來的簡直不能比。連我這種不是象征主義派的,都從中看出了一幅意象來了,而且還蠻今人振奮的,這個意象:幾個月前,蘇菲離開了巴黎,那時候的她有老公,有幾噸重的家具、油畫和書籍,肚子裡還有個小貝比;如今她重返巴黎,後麵隻跟著一輛小貨卡。她不再是昔日那個愛情事業兩得意,閃閃動人的年輕女性。遠遠地不是。有時候我會把那個時期的照片拿出來回味,那些度假的照片。蘇菲決定出去找個工作。不過不是在她的專業領域內,她和傳播界已經沒有瓜葛了,何況她現在也沒有足夠的精力投注在這些事情上麵。更彆提她是如何離開前一個工作的……我遠遠地跟著她。我呢,我是都可以。她走進幾家人力仲介,約了幾個時間。顯然她什麼都願意乾。好像閒得發慌要找個方法打發時間那樣。她甚至不在伊媚兒中向人提起。這純粹是機能性的。誰料得到這個:看小孩的女傭!原來,有個找“保母”的征人敗事,蘇菲被那家人力仲介的女主管看上了。結果事情也沒拖著,當天晚上她就被“吉赫魏先生和太太”錄用了。我得去查一下這兩人的來曆。我看到蘇菲和一個大概五、六歲的小男孩。這是好幾個月以來我第一次看到她在笑。我還不是很清楚她的工作時間。清潔婦中午會來打掃。常常是蘇菲幫她開的門。不過我看有時候蘇菲不在,她也可以進去,就知道她應該也有公寓的鑰匙。這是一個看不出幾歲的胖太太,永遠提著一個咖啡色的塑膠購物袋。周末她就不過去吉赫魏家打掃了。我觀察她好幾天,對她的路線,習性都摸得一清二楚了。沒錯,這方麵我是個專家。她每次上工前,都會在街角的“三角窗咖啡”小歇,抽上最後一根煙。可能吉赫魏家不許抽煙吧。她很喜歡賭馬。我坐在她旁邊那張桌,然後趁她排隊下注的時候,將手伸進她的購物袋。一下就找到她的鑰匙圈。星期六早上,我一直騎到維爾巴黎濟斯(這女的每天竟然要通這麼久的車去工作!)趁她在市場買菜時把鑰匙圈放回她的購物袋中。這樣她就不用擔心害怕了……現在,我也擁有吉赫魏家的出入證了。但事情並沒有太大轉機。兩個星期不到,蘇菲又開始掉證件,鬨鐘也失靈了(她第一個星期就遲到)……我加強了對她的施壓,並等著一個適當的時機。到此為此,我都很有耐性,可是現在我想要啟動B計劃了。這兩個月來,即使很喜歡自己的新工作,但蘇菲又重新陷入和一年前同樣的心理困境。完完全全一樣的問題。但也出現了某種前所未見的,那就是她的憤怒。連我有時候都搞不太懂。她的潛意識應該是想反抗,生起氣來了。從前她不會這樣。蘇菲本來很認命的。但從那個時候一直到現在,可能不曉得有什麼東西積壓太多,溢出來了。我看她變得很容易生氣,難以控製自己的情緒:跟人家說話的態度很差,好像對他們有生不完的氣似的,跟誰都合不來。問題是她會這樣又不是這些人的錯!我覺得她變得很有攻擊性。不消多久,附近一帶的人就開始對她避之唯恐不及……而且她一點耐性也沒有。沒耐性還要當保母!還有就是她個人問題(不得不承認目前還有不少……)會影響到她的周遭。有時候我都不禁要懷疑她是不是有殺人的企圖。我如果是家長的話,一定不會放心把小孩交給一個像蘇菲這樣的女孩子。果然被我料到……我看到蘇菲和小男生在丹特蒙公園裡,本來相安無事。坐在長椅上的蘇菲好像在做夢。我不曉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不到一會兒工夫,蘇菲就一副氣衝衝的樣子大步走在人行道上。那孩子嘟著嘴巴,遠遠地跟在後麵。隻見蘇菲突然轉過身,朝他衝過去,我就覺得事情不妙了。一巴掌!一記充滿恨意,存心找麻煩,讓你好看的巴掌。那孩子嚇壞了。她也是,一副從噩夢中醒來的樣子。兩人就這樣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沒說話。然後綠燈就亮了,我慢慢往前騎。蘇菲左看右看,似乎是怕人看見,要來跟她算帳。我覺得她不喜歡這個小孩。昨天晚上她留在吉赫魏家過夜。這很罕見。通常不管幾點,她都比較喜歡回家。我知道吉赫魏家的公寓,蘇菲若留下來過夜,有兩間客房讓她選。我觀察不同窗戶裡的光線變化。蘇菲跟孩子講完床邊故事,即見她倚在窗邊抽最後一根煙,接著又打開浴室的燈,然後整層公寓暗了下來。蘇菲今晚選的房間,就在兒童房的旁邊,要到兒童房非得經過蘇菲睡的房間不可。我非常確定那孩子的父母今晚歸家後一定不會去看他,免得吵醒蘇菲。淩晨一點二十分,吉赫魏夫婦終於到家,梳洗過後,他們臥室的燈在兩點左右也熄了。我等到四點才上去。先到另外一條走道去找到她的登山鞋,把鞋帶抽出來,然後往回走到蘇菲的門外。我聽著她在睡夢中的呼吸聲,聽了很久,才慢慢地、靜悄悄地穿過她的房間。那孩子睡得十分熟,還發出輕輕的鼾聲。我想他並沒有痛苦太久。我把鞋帶纏上他的脖子,用枕頭蓋住他的頭然後壓在我的肩膀下麵,接下來一切就都很快了。但非常可怕。他激動得開始拳打腳踢。我覺得我要吐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當下我突然意識到,這幾秒鐘會讓我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到目前為止,這是我做過最恐怖的一件事。我雖然辦到了,但再也無法恢複過來。內心有個東西跟著這孩子一起死了,某個我不曉得還活著的,童年時代的東西。早上我一度很擔心,因為一直未見蘇菲從大樓出來。這不像她的作風。根本不可能知道公寓裡發生什麼事。我打電話上去,打了兩通。過了似乎沒完沒了的幾分鐘之後,我終於看見她從大樓裡冒出來,一臉驚恐。她搭了地鐵。趕回家去收拾衣物。還去了銀行一下,人家正在關門。蘇菲開始逃亡了。隔天一早,“晨報”上鬥大的標題:“六歲男孩睡夢中慘遭勒斃,警方全麵緝拿被害人保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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