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1)

蘇菲坐在公車上。快一點。她的眼睛盯著前方的虛無處。但要如何才能快一點?她看了看表:她的時間隻夠回到家,睡兩或三個小時。她累得要死。她又把手插進口袋裡。奇怪,怎麼會抖成這樣,可有時候就不會。她往車窗外望去。馬達加斯加。她的頭跟著轉,很快地瞥了一眼那張引起她注意的海報。XX旅行社。她不太確定。不過她站了起來,按了下車鈴,引頸翹盼下一站。覺得這輛公車似乎又開了好幾公裡才停下來。她沿著環城大道往回走,踩著她那種玩具兵的腳步。其實也沒那麼遠。海報上是一個年輕的黑女人,笑得那麼無邪而迷人,頭上纏了一條那種名稱會被拿去用在填字遊戲裡的頭巾。她的背後,是一片風景明信片似的沙灘。蘇菲走到對街,轉過身來,隔著一段距離繼續看那張海報。這是她想事情的方式。“肯定!”那個中士說:“我,其實不會很喜歡這個,您知道,我不是一個愛好旅行的人,不過說真的,我們還是有蠻多機會的。我有個朋友,也是中士,他就要去馬達加斯加了。話說,我也能理解,他太太是那邊的人。畢竟,說出來人家都不相信,但是,您也曉得,願意被派到海外去的,畢竟沒那麼多!”沒那麼多……她一路上都在想。就在快到住處的時候,她推開一座電話亭的門,然後伸手往包包裡頭翻。“呃,我知道,”那個矮小的中士很害羞地說:“這樣會給人不好的印象,總之,我想說,我們也不曉得該怎麼辦……,但我總不能跟您要電話號碼吧。所以,我把我的給您好了。這是我個人的號碼。也許有機會……”當他們談話接近尾聲時,那軍人再無乍見時的一派神氣。看起來不再那麼威風凜凜。“我可以感覺到你應該不是喜歡我這種類型的……,您需要的,應該是那種知識分子型的吧。”笑得很拙。“喂……?!”“晚安,”蘇菲說:“我是瑪莉安·勒布隆,沒打攪到您吧?”其實,這位中士也沒那麼矮。他甚至比蘇菲還高半個頭,但舉手投足間的那種靦腆和羞澀似乎讓他的人縮小了一號。他一見蘇菲走進咖啡館,忙不迭地站起來,很笨拙的樣子。她用一種新的眼光來看他,但無論新舊,好像就隻有一個結論:這個男的有夠醜。她試著安慰自己:“應該是說長得普通啦”,但另外一個聲音輕輕地拂過她的耳畔:“才怪,就是醜。”“您要喝什麼?”“我不曉得。咖啡?您呢?”“一樣好了……,咖啡。”然後兩人就這樣很尷尬地笑著,坐了半晌。“您打電話來,我真的很高興……,您的手一直會這樣抖嗎?”“因為我很緊張。”“這也蠻正常的。我也會,我是要說更彆說是我了……,一般人好像都不太曉得要說什麼齁?”“也許是因為我們兩個根本沒話說!”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對不起……”“否定!我……”“我拜托您,不要每個句子的開頭都是‘否定’和‘肯定’好嗎……,我跟您保證,那樣聽起來真的很彆扭,我覺得自己好像在跟一台電腦說話。”“您說得很有道理。這是一種職業病。您也應該有些因為工作的關係而養成的習慣吧?”“我?我是個清潔工,所以我的習慣就是一般人的習慣,除了那些會自己打掃的人以外……”“真好玩,我上次忘了跟您說,您看起來真不像做這種工作的。您給人的感覺有文化多了……”“那是因為……,我有念過一些書,不過現在這些都過去了。我們以後再講這個好嗎,您不介意的話。”“不會不會,我怎麼會介意,您知道,我算是那種很容易相處的人……”這句話,用一種足以今人卸下所有防備的誠摯語調說出時,讓蘇菲想到全天下最痛苦的事,也許就是和這些很容易相處的人相處。“好吧,”蘇菲說:“我們重頭再來一次,您願意嗎?”“我們現在不是已經重新開始了嗎?!”也許他骨子裡沒那麼蠢。一顆小小的“為什麼不”開始在蘇菲的想法裡生根發芽:依目前來看,他最大的優點在於可以申請調到海外去。針對這一點她得趕快查明白弄清楚。蘇菲跟他約在黃昏後。他們已經聊了一個小時了。那中士步步為營,一言一語都謹慎有加,生怕說出那種一下就會把這艘自己好不容易攀上的克難救生艇砸沉的話。“那我們去吃點東西吧?”蘇菲問。“悉聽尊便……”從一開始,兩人的互動模式便是如此:男方處於弱勢,因為有求於女方,所以對她百依百順。蘇菲一想到自己對人家的意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她也很明白這是一場交易,自己也得付出。從這個角度看,他其實也有賺到。這人要的,不就是個老婆嘛。誰都可以勝任,隻要是女人。連像蘇菲這種咖小也行。他們從咖啡館出來,她就直接往右轉。他一句話也沒,隻是繼續碎碎念,乖乖地跟著她前進。無害,願意讓女人牽著鼻子走。這一切都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您想去哪裡吃?”她問。“我不曉得……,去‘驛站’好嗎?”蘇菲非常確定這一定是他昨天晚上就想好了。“那是什麼?”“一家餐廳。那種酒館類型的……我隻去過一次,請注意這點。但還不錯吃……就是不曉得您會不會喜歡?”蘇菲終於笑了。“等一下就知道了……”結果也沒有那麼難吃。蘇菲本來擔心那是一家軍方的食堂,不過她沒敢問出口。“很好吃啊,”她說。“我老實跟您說吧,來之前我就想好了。今天早上我還特彆經過這裡,找了一下……,餐廳位置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您了解……”“其實,您根本沒來過,對不對?”“否……,看來跟您在一起,不可以隨便說謊,”那中士微笑道。看他翻菜單的那樣子(她尤其注意他的眼光是否在價錢上逗留很久),蘇菲自問像他這樣的男人,要如何毫發無損地從這場風波走出去。可是人人為己。既然他想要一個女人的皮肉,就得接受因此把自己搞得皮開肉綻的可能性。總而言之,他們不是假結婚。“您習慣對女人說謊嗎?”蘇菲繼續方才的話題。“跟所有的男人一樣吧,我想。不過次數不會更多。反而還蠻少的,我覺得。總之,我想我應該都還在平均值的範圍內吧。”“那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你對我講過的事有哪件不是真的?”蘇菲點了一根煙。她記得他是不抽的。但她無所謂。重要的是他讓她抽。“我不曉得……,我們並沒有聊太久。”“真要撒謊的話,有些男人不需要很長的時間。”他定定地看著她。“我撐不下了……”“對不起?”“您這樣的對話,我沒有辦法撐下去。我不是很會說話,也不優秀,您知道。沒錯,您很清楚。甚至也許因為這樣,您才會選上我吧。總之,被選上,我自己明白。”“您在說什麼啊?”“我自己明白。”“如果我們兩個都明白,那也許會更容易聊起來吧。”服務生來到他們的桌邊。蘇菲暗自在心裡打了個賭。“您要點什麼?”他問。“牛排。沙拉。您呢?”“呃……,”他邊說邊又看了一遍菜單:“點一樣的好了。牛排,沙拉。”我就知道,蘇菲自忖。“幾分熟?”服務生問。“五分。兩份都五分熟,”蘇菲說,一麵把香煙摁熄。我的天,你在乾什麼!“您剛說什麼?”“我?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這就因為這樣我才選上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哦,不要放在心上。我啊,我從小就是個二百五。但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媽常說,如果田裡有一坨牛屎(抱歉用了這樣的字眼),那一定非你莫屬。”“我不是聽得很懂。”“然而我卻不是那種很複雜的人……”“哦不,您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呃,我的意思是……”“不用一直說抱歉,不然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服務生端來兩盤一模一樣的牛排和沙拉。兩人默默吃了起來。蘇菲覺得自己應該讚美一下那塊牛排,奈何實在缺乏靈感。兩人之間那片巨大沙漠開始擴張,宛如一灘不懷好意的液體,不斷向外推進,推進……“不錯吃啊……”“是啊,好吃,非常好吃。”然後就沒輒了,真的!蘇菲感受不到那種找話題繼續聊下去的勇氣,太難了。當務之急是把這塊牛排吃完,不要臨陣脫逃。要挺住。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他。一七六,或一八〇。身材還算不錯,肩膀寬厚,當兵的運動量應該不少,大大的手掌,指甲剪得很整齊。至於那張臉,活像個狗頭。頭發如果沒剪這麼短,應該也是又硬又直的那種,鼻子有點塌,眼睛無神。好吧,應該算得上魁梧。耐人尋味的是她第一次見麵怎麼會覺得他的個子很小呢?八成跟這人的氣質有關,童年留下的陰影。天真無邪。突然,蘇菲羨慕起他來了。她首度不帶任何輕蔑地羨慕著他的單純。她發現自己一直把他當成一件物品,甚至還不了解就看不起他:她的反應竟然像個男人似的。“我們打結了,你說是不是?”“打結……?”“是啊,能講得好像都講過了……”“喔,是不太容易……”半晌他才接著道:“如果有話說的時候還好,就順著一直講下去,但找不到話題時就……,我們一開始聊得還不錯啊,都怪那個服務生來得不是時候。”蘇菲忍不住微笑。現在,既不是疲憊,也沒有輕蔑了。但那是什麼?一種很虛的東西。空洞。也許是從他內心深處散發出來的吧,這空洞。“好吧,那您說過您的職務是……?”“通訊員。”“我們這不就找到了……”“什麼?”“通訊員是在乾什麼的?跟我解釋一下吧。”那中士打開話匣子。這是他的領域,他還蠻健談的。不過蘇菲沒在聽。她偷偷地瞄了一眼牆上的時鐘。有沒有可能是另外一番景況?她到底在期待什麼?一個新的文森?她又看見自己在他們的房子裡,那時剛搬進去。那天她開始粉刷客廳,文森隻是從後麵走過來,像這樣,把手放她的後頸上,就能讓蘇菲立即覺得充滿能量……“您似乎對通訊工程毫不在乎的樣子?”“哪有!恰恰相反。”“恰恰相反?那您對這個很感興趣羅?”“我也不會這麼說。”“您知道嗎?我知道您在想什麼……”“真的?”“沒錯。您對自己說:這家夥不錯啊,講一堆什麼通訊工程有的沒的,問題是他實在無聊死了。很抱歉我這麼說。您一下看時間,一下又想著彆的事。您想走人了。我跟您老實說好了:我也一樣。您知道嗎?您讓我覺得很不舒服。您看起來很好相處,那是因為我們人都來了,也隻能客客氣氣……我們兩個其實沒什麼好說的。我還在想……”“我跟您道歉,我分心了,這是真的……,因為您這個專業,實在太技術性了……”“不隻是太技術的問題,是我根本就讓您看不上眼。我在想……”“沒錯。”“那您為什麼要打電話給我呢?您是什麼來曆?到底有什麼目的?”“呃,這也許要一年,兩年,三年。還有人從來沒請調成功的。我那個朋友,說來運氣也是不錯。”有一刻,兩人都在笑。那是餐後,蘇菲已經忘了為什麼。他們沿著河邊走,寒風刺骨。走了幾十步之後,她就伸手去勾他的臂膀。刹那間有種默契讓兩人靠得更近了。到頭來,他的表現其實也沒那麼差:他不會裝出一副很優秀的樣子,說的話簡單明了:“無論如何,最好還是當自己。因為我們真實的模樣遲早會顯露出來。乾脆就馬上跟對方攤牌,對不?”“您指的是海外省嗎?”“啊,不全是。我們也是有機會被派到外國去的。但機會不多,這是真的。”蘇菲打了一下算盤。約會,結婚,外派,工作,分手。幾千公裡的距離也許給她一種更安全的幻覺。但直覺上她還是認為這樣一來較不易被找到。她一麵盤算,那中士一麵數著有哪些朋友已經被外派,哪些已經送出申請,以及哪些還在引頸企盼的。天啊,這個男的怎麼真的這麼無聊和好掌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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