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蘇菲無意識地走著。她直直地前進,臀部不會擺動,就像那種上緊發條的玩具兵。走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她的速度才會漸漸放慢,直到完全停下腳步,走到哪裡就停在哪裡。然後又開始走,繼續踩著那種僵硬不自然的步伐。最近這陣子,她明顯地瘦了許多。她吃得很少,而且都亂吃。煙抽得非常凶,睡不好。早上她會突然睜開眼睛,一骨碌爬起來,腦袋裡一片空白,伸手把臉上的淚水拭去,並點燃她這天的第一根煙。她這樣子已經很久了。今天這個三月十一日的早晨也不例外。蘇菲現在租的這間附家具的公寓,離市中心有一段距離。她未曾費心去添加任何個人色彩,屋裡仍一徑是泛黃的壁紙,磨禿的地毯和筋疲力竭的老沙發。她一下床,就去開電視,一架那種洪荒時代留下來,每一台都收得到但每個畫麵皆是雪花片片的電視。不管有沒有在看(但她花很多時間坐在電視機前麵倒是真的),電視就讓它這樣開著。她甚至習慣了連出門也不關,隻按消音。因為她常晚歸,從街上就可以看見公寓窗戶裡一閃一閃的藍光。她一進門,第一個動作就是把音量調回來。有陣子甚至晚上睡覺也不關,覺得可以讓她的精神在睡夢裡繼續跟電視節目的聲音連線,比較不會做噩夢。白費力氣。不過她至少一醒來就能聽到有人在喋喋不休,那是一大早的氣象節目,兩個小時後當她終於真正清醒過來,電視購物也開始了,一個她可以一看好幾個鐘頭,等她開始覺得無聊,就要播午間新聞了。下午兩點左右,蘇菲把電視聲音切了,出門。她走下樓梯,先點上一根煙再去推開公寓大門,然後就像往常那樣,兩手往口袋一插,免得讓人看見那種無法停下來的抖動。“你是要自己把屁股抬起來,還是需要我踢你一下?”尖峰時段。快餐店裡槽雜得像個蜂巢,有人全家扶老攜幼在點餐台前麵排隊,整個餐廳裡都是從廚房飄出來的味道,女服務生跑過來跑過去,客人吃完的餐盤就留在桌子上,而且吸煙區那邊,保麗龍餐盒裡麵還有壓扁的煙屁股,裝汽水的紙杯東倒西歪,流得連桌子下麵都是。蘇菲抱了根拖把使勁地拖,那些拿著餐盤的客人就從拖把上跨過去,一群高中生在她背後尖聲怪叫。“算了啦,”珍娜經過時說:“不過就是個混帳肥豬哥。”珍娜很瘦,長了一張很立體畫派的臉。她是唯一蘇菲覺得可以說上兩句的人。至於那個混帳,其實一點也不肥。他可能有三十歲。膚色很深,高大,那種跑趴時就會變成健美先生,但乎常係條領帶活像超市裡的貨架領班,尤其關心的三件事:班表,薪水和女服務生的屁股。一到戰鬥時間,他那種帶兵打仗的氣勢,絕不亞於一個羅馬軍團的統帥,然後一整個下午,當所有的人都迫不及待地衝向出口之後,那隻鹹豬手就在那些最能忍氣吞聲的女孩子臀部上遊移。大家都知道他對公司手腳不乾淨,衛生條件在他看來隻是一種裝飾概念,而他如果那麼喜歡這個工作,那是因為無論時機好壞,他都可以汙下兩萬歐元放進自己口袋,並睡過一打以上,不擇手段要獲得或保有這個無論待遇福利都遠低於一般標準的工作的女服務生。蘇菲拿著拖把清理地磚時,就發現他在看她。其實他不是真的在看她,而是在評估,一副那種他想要的話隨時可以上的神氣。這人心裡在想什麼,從眼神都看得出來。店裡的女孩子就是他的“東西”。蘇菲一麵拖地,一麵告訴自己最好早點換個工作。她已經來了六個星期了。當初他他沒羅嗦什麼,馬上就收了她,還立刻針對她的特殊狀況提出了一個很實際的解決方案。“你要薪水單還是現金?”“現金,”蘇菲說。他又問:“那你叫什麼名字?”“茱麗葉。”“好吧那就茱麗葉。”第二天她就開始上工了,沒有簽約,隻拿現金:對班表從來沒有意見,常常被排到那種連中間休息時間都沒辦法回家一趟的時段,不然就是沒有人願意做的晚班,深更半夜才能回到家。她故意露出為難的樣子但其實這樣剛好稱了她的意。她在和那條天黑後都是流鶯的環城大道接壤的一個比較僻靜的區裡頭租到了房子。鄰居沒有人認得她,因為她一早就出門,晚上回來時,大家不是忙著看電視就是已經上床睡了。有時候她收工太晚,都沒公車了,也會叫計程車。她都利用休息時段來觀察周遭環境,注意下一個可能的住處,找另外一個人家什麼都不會跟她要的工作。從一開始,她就是用這種方式:在某處落腳後,立即開始找另外的降落點,另外的工作,另外的房間……,千萬不要停下來。要一直動。起初,她覺得沒有證件在外麵行動好像也沒那麼困難,雖然很累人。她總是睡得很少,無論在何處,一個星期至少要設法換兩次行進路線。頭發長長後,她的臉型看起來也不一樣了。她還去買了那種沒有度數的眼鏡。隨時提防小心。定期變換自己的狀態。她已經待過四個城市,而現在這一個遠不是最令人不愉快的一個。最令人不愉快的,是要去工作。星期一的班表最複雜:三個長短不一的休息時段,一整天的工作時間超過十六個小時。早上大概十一點左右,她正走在一條大街上,突然決定在一個露天陽台上坐個幾分鐘(“絕對不可以超過,蘇菲,頂多十分鐘”),喝杯咖啡。她在店門口拿了一本上麵都是俗豔廣告的免費雜誌,然後點了一根煙。天上開始飄來一些烏雲。她邊喝咖啡邊思考著接下來幾個星期的動向(“一定要未雨綢繆,一定要”)。她漫不經心地翻著雜誌。整頁整頁的手機廣告,還有數不儘的二手車求售啟事……突然,她停下來,放下咖啡杯,摁熄香煙,又點了一根,很神經質地。她閉上眼睛。“能這樣就太美了,蘇菲,哦不!要想清楚。”她是想了好幾遍……,雖然實行起來難度頗高,但以她之見,這也許是一條出路,一個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法,要付出昂貴的代價,但成功的機率卻是百分百。最後一道關卡,儘管非常難過,但一旦過了,那就是海闊天空了。蘇菲在她的思緒中載浮載沉了好一陣子。一度神智不清,甚至有拿筆記下來的衝動,但還是強忍住了。她決定多考慮幾天,如果到時候仍然覺得可行,再來看要怎麼做。這是她第一次違規:在同一個地方待了十五分鐘以上。蘇菲無法入睡。在自己家中,她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振筆疾書,試著爬梳出一個條理。所有的條件都齊全了。一共有五行。她點了一根煙,把寫下來的東西又從頭到尾看一遍,然後拿到垃圾口那邊燒掉。現在一切就取決於兩個先決條件:是不是能找到一個適當人選,和有沒有辦法弄到夠多的錢。她每到一個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的行李寄放在車站的保管箱裡。行李中裝著她跑路時可能會派上用場的東西:衣服,染發劑、眼鏡、化妝品等等變裝的行頭,還有一萬一千歐元。不過,這事辦起來要多少費用,她一點概念也沒有。萬一她的錢不夠呢?這座用紙牌搭起來的城堡,要如何才不會倒?這事很瘋狂,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儘管她光用想的,覺得要打通那些次要性的技術關卡“應該沒問題”,但這種想當然耳的沒問題累積多了,讓她的計劃看起來一整個地超現實。她已經學會了不要相信自己。這甚至可能是她如今最擅長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伸手去摸她的煙,才發現隻剩下一根。鬨鐘指著七點三十分,而她要等到十一點才上工。她從餐廳出來時,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午後下過雨,但晚上則十分涼爽宜人。她知道這種時候,如果運氣好的話……她沿著環城大道走,深呼吸,再一次懷疑難道非如此不可嗎?儘管她也心知肚明,自己的出路實在少得可憐。這是最好的一條。一切就憑她的直覺了。直覺,你說咧……那些汽車慢慢地轉,停住,車窗搖下來,詢問價錢並評估貨色的等級。還有些會一直開到大道的儘頭再回轉,從反方向又蹭回來。她剛來的時候,每次晚歸,都會猶豫著要不要從這邊經過,但繞道的話,實在太遠了,而且,在她內心深處,她發現自己其實並不討厭這樣:她已經把自己和外麵世界的關係降到最低,而回應那些開始把她當街坊,那些也許和她一樣,也在自問是不是有一天可以走出去的女人的那種隱約有些親切意味的招呼,讓她心頭感到些許溫暖。燈火通明的環城大道,前半段是名符其實的愛滋大道。那些女孩子都非常年輕,一個個被電到似的,好像一直在那兒等著下一次的劑量。她們長得夠漂亮,可以站在燈光下拉客。更遠處,還有另外一群躲在陰影裡頭的。再遠的話,那些幾乎全黑的角落裡,就是變性人的大本營了。那些塗滿脂粉,有著藍色臉頰的臉孔,有時候從夜色裡浮現,活像狂歡節的麵具。要一直走到蘇菲住處的附近,一處更僻靜更陰森的地方,她想找的那個女人才會在那兒。五十幾歲,一頭染的金發都褪色了,比蘇菲還高,碩大無朋的胸部應該頗能吸引某些特定客源。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直到蘇菲在她麵前站定。“很抱歉……,我想打聽一件事。”蘇菲聽見自己中氣十足,揚昂,咬字清晰的聲音。這份自信甚至讓她嚇了一跳。那女人還來不及回答,她便緊接著說:“我會付錢,”邊說邊亮了亮手心裡握著的那張五十元鈔票。女人迅速地打量了她,然後左右張望了一下,用一種抽煙過量沙啞嗓音,似笑非笑地說:“那也得看你想打聽什麼……”“我需要一個證件……”蘇菲說。“什麼證件?”“出生證明。隨便什麼名字都可以,我比較在意的是日期。總之……,年分最重要,您也許知道我該去找誰……”蘇菲(可能言情看太多了)理想中的劇情是對方會覺得她很可憐,甚至有種相見恨晚的默契。但這種事,除了在商言商,還能乾嘛。“我需要這個東西……,要是價錢合理的話……,我隻想請問您知不知道有人會做,在哪裡……?”“沒有人在這樣問的。”說完就轉過身去,蘇菲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她僵在那兒,揣測著對方的意思。那女人又回頭扔下一句:“你下個星期再來吧,我去問問……”然後手往前一伸,眼珠子定定地和蘇菲四目相望,蘇菲沉吟了一下,從包包裡摸出了第二張轉眼就被沒收的鈔票。現在既然她已經決定這麼做了,因為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蘇菲在得到第一步的答案前,迫不及待想跨出第二步。也許出於一種扭轉命運的秘密欲望吧。隔一天,她整個下午都沒有班,於是決定出發勘查地形。她小心翼翼地選了一個在城的另一端,離餐廳和住處都很遠的目標。她搭著公車來到菲戴赫伯大道,又靠著一張地圖繞了很久,免得要跟人問路。她經過那間婚友社前麵時,還故意放慢腳步,以便觀察內部的動靜。不過她隻能看到一間空蕩蕩的辦公室,一些資料夾和幾張貼在牆上的海報。她繼續踱到對街,又折回頭,然後走進一家可以讓她毫無顧忌地觀察那爿店麵的咖啡館:這是那種典型的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那種刻意布置得毫無特色以免讓某些顧客裹足不前的婚友社。幾分鐘後,蘇菲付了咖啡錢,踩著堅穩的步伐又過了街,推開那扇大門。辦公室裡頭還空空如也,但門鈴聲很快地就召來一個四十幾歲的婦人,一頭紅發染得有點失敗,身上掛得珠光寶氣,朝著蘇菲伸出一隻似乎兩人從小就玩在一起的手。“蜜莉安·戴克萊,”她報上姓名。這名字不見得比那頭紅發更真實。蘇菲回敬她一個“凱瑟琳·蓋哈勒”,吊詭的是後者聽起來還比較像那麼回事。這個婚友社的社長,顯然對心理學頗有研究。隻見她兩邊手肘撐著桌麵,下巴擱在手心裡,一對眼珠子定定地看著蘇菲,臉上的微笑,一半是諒解,一半是慈悲,想必是對這一類的情感苦難見過太多。更彆提她的介紹費了。“您會不會覺得有點孤獨?”她輕輕地呢喃。“有一點……”蘇菲大膽地回答。“多跟我談談您吧……”蘇菲飛快地在腦海裡將她之前花很長時間準備起來的小筆記複習一遍,每一個細節她都想過,衡量過了。“我是凱瑟琳,今年三十歲……,”她於是開始往下說。這場麵談本來應該要持續兩個小時的。蘇菲可以感覺到這位太太已使出渾身解數,甚至不惜動用最鄙陋的招式,就是要說服蘇菲她已經“被了解”,已經找到自己需要的那個既專注又有豐富經驗的聆聽者。總之,就是要跟她保證找對人了:這位社長,就像全天下的母親一樣有著善感的靈魂,任何事情隻要講一半就能懂,手部的表情也很豐富,不時會打出譬如“不用多說,我都明白”,或“我完全了解您的問題”之類的訊息。但蘇菲的時間不多了。她儘可能笨拙地問了一些關於“究竟如何進行”的問題。然後表示她得離開回去上班了。每次碰到這樣的狀況,都像在跟時間賽跑。一個拚命想走,另一個無論如何不願放人。一場激烈的勢力鬥爭於焉展開,而一般戰役中常見的各種手段,也以愈來愈快的速度紛紛出籠:攻擊、閃避、設陷、虛張聲勢、假撤兵、變換戰略……幾番對陣下來,蘇菲已無心戀戰。她問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那就是價錢,顧客的層級和如何見麵認識,有沒有保證等等。她僅僅在嘴裡咕了一句有點尷尬卻讓人無法反駁的“我再考慮一下”,就出來了。她儘可能地不要讓這位社長女士太感到失望,於是毫不猶豫地留下的假姓名,假住址和假電話號碼。要去搭公車的路上,蘇菲知道自己絕對不會再回來了,而此行最大的收獲是確定了一件她一直期待的事: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她不久就可以重新取得一個漂漂亮亮、無懈可擊的全新身分。就像把臟錢洗乾淨一樣,蘇菲。隻需要一張完全符合規定,用假名字開的出生證明。然後再找個老公,從他那兒接收過來一個全新的,毫無瑕疵,不會受到任何質疑的姓氏……到時候就再也沒有人找得到她了。那個會行竊,會殺人的蘇菲將要消失了。拜拜,瘋女蘇菲。從黑洞裡鑽出來。當當當,聖女蘇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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