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1)

懸案 杜成維 2804 字 1天前

華夏縣醫院搬遷到西山麓,花木叢中一片白色院舍儼然,蟲鳥之聲相聞。華源水悠悠從前麵蜿蜒流過,兩岸建成江濱公園,亭閣、花圃、雕塑布局頗具匠心,縣醫院便顯得幽靜而不冷清,遠塵囂而不孤獨。今天,醫院連接縣城的寬闊平坦的水泥大道不再人影稀落。步行的,騎車的,手中提著禮物三三兩兩結伴而來。人心所向,他們中大都奔向4號樓303號病房,那裡一定是住著勞苦功高、深孚眾望、不同凡響的大人物,連醫生和護士也都這樣認為,可能是榮退鄉裡的老紅軍或者京城路過華夏的黨政大員。縣醫院住過最大的官是縣委杜青山書記,也沒見過這麼風光。其實,住在303號病房的正是阮旺局長。阮局長是前天住進醫院的。他得的是華夏縣人說的富貴病叫高血壓。據說這種病常常在關鍵時刻發作,而且常常能助人一臂之力。阮局長常得這種富貴病住院。半年前他就曾經住進來,挑的也是303號病房。他一旦住院,就有許多人來看他,親戚及親戚的親戚,朋友及朋友的朋友,最多的還是下級及下級的下級,當然也有直接的上級和不那麼直接的上級。有刻薄人說,當官住院是為了收禮發財,阮局長說狗屁不懂,發財啥地方不好發來這地方發,和鬼搶金銀錢是不?阮局長他不圖財,他有時候是韜略,如當年叫梅文夫主持工作,有時候是養晦,坐山觀虎鬥以便分而治之,有時候僅僅是為了收集大量信息,比如半年前換屆的關鍵時刻。半年前,萬般無奈他住進303,第二天就獲得一條有關換屆的準確信息而迅速采取了十分有效的措施。而前天,他確實是高血壓複發,舒張壓直奔血壓計最高刻數,遲到醫院半個鐘頭說不定腦袋就要爆炸。他打算住上一段時間,最好住到換屆前夕,讓那些要地皮的鐘副書記的表哥、郭縣長的侄兒,還有中宣部副部長的姨表妹的小姑丈,統統見鬼去吧,未見得這些官僚和皇親那麼沒人性跑到病床前叫我簽字畫押?哼,待政局分明我再押上砝碼,大華實業有限公司的賀副總是個精靈女人,這娘們兒昨日的笑容太深沉、太陰險、太有蘊意,她似乎曉得我的良苦用心。截至昨日,該來探望的大都來了,連那塊茅坑裡的石頭郝官也不敢不來,雖然空著手夾在人群中但也算是到了。阮旺從來隻需記住幾個沒來的就知道誰誰誰來了。劉明敏也來了,他是跟莊欣欣一起來的。他們是坐局裡的尼桑來的。車沿華源河岸公路徐徐而行,江濱公園雖初創不久尚未綠樹成蔭繁花如錦,到底也是一種景致。傍晚的天氣涼爽宜人,劉明敏建議棄車步行,莊欣欣說“正合孤意”。劉明敏衣袋裡裝著一盒冬蟲夏草,體積小好藏而不失貴重,拿不拿出來還可見機行事,比提著大包小包的人可謂頗具城府。他見過人家到省府大院送禮,就是去他家小樓的,也都一點不顯山露水,華夏人太不文雅,送禮生怕彆人不知曉,即便莊欣欣,也提著兩罐雀巢奶粉,晃蕩晃蕩地引人注目。劉明敏為此建議車不要返回,載兩包奶粉先去醫院。兩人為此說笑了一回。劉明敏和莊欣欣已經很說得來了。這個豐腴、結實、洋溢著青春活力的性感徐娘,一定和梅文夫老兄有浪漫情史!劉明敏每次聽到莊欣欣為她的梅副打抱不平就冒出這樣的想法,就像心中有一隻泉眼被掘開不冒都不行。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覺,一隻肥潤、生猛、味道甜鮮的美人魚,和尚廟裡長大的貓也未必能忍受住這個誘惑!美人魚呀美人魚,如今就在自己身旁活蹦亂跳呀,不容許你不意守丹田修性成佛!“喂,頭兒,夫人回去啦?就來兩天,看得緊緊的,也不敢介紹認識認識,交個朋友,是怕以後隱私泄露或者吹枕邊風呢?我們梅副也一樣,都同事幾年了還不讓肖華夫人來單位,生怕被人勾了吃了似的,以後是肖華自己衝破樊籠來了。”“瞧你說的,她沒請假,得趕回去上班。下回吧,下回一定介紹給你當朋友。”“哈!下回?下回就更不敢嘍,怕夫人誤會,怕夫人了解情況,怕夫人約法三章什麼的。男人呀,都這樣?”“你男人也這樣?”“他敢?”“就是嘛!”“那可不一樣!他東南西北跑生意,顧得上麼?”“大富婆!”“富個鬼,我們公證了合同,夫妻財產各歸各,他賺大錢我不分份,他虧本我不承擔,井水不犯河水。我給了他充分的人身自由,你不給,管得到麼?”“所以他也給了你充分的人身自由?”“女人和男人可不一樣?”“但有一條是一樣的。”“哪一條?”“都是人!”“哈!最不一樣的恰恰就是人這種怪物!”莊欣欣的思維有時活躍得像跳蚤,從這個話題一蹦跳到另一件不搭界的事情。“同事多年,可是一直到現在,我才破譯梅副生命的密碼。”說罷莊欣欣長歎一聲,追思般地望著前方,仿佛身隨華源水悠悠東去已經看到逝去的三界六道,讀懂了迷界中的生死輪回似的。“我喜歡聽你說話,頗有見地,蘊含哲理,也許我們能成為好朋友。”“從來沒有一個領導這樣對我說話,頭兒,你很會討女人歡心。”“你不喜歡?”“假話我當然不喜歡。”莊欣欣的思維又忽地一蹦,說道:“你夫人很端莊,氣質高潔,可謂彆有風韻,是一種我們這座小城看不到的美麗,真的真的,不是吹捧不是吹捧。你頭兒很有眼光,當初肯定手段非凡,這種女子不易攻克,可一旦攻下,一輩子不變心跟你海北天南。”“喲!欣欣你不簡單,果然都讓你說中了!”“她是梅副的同學,你也是?”“啊?不不,我不是。”“她和以前我們這裡的一個人很相像。”“哦?”“像極了,我們梅副第一回遇見,從樓上追到樓下,追出大堂,還站在門口久久發癡,像賈寶玉丟了通靈玉佩。”這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呀,居然沒有意識到這是在傷害我!劉明敏盯了一眼莊欣欣胸前凹凸有致的優美曲線,心裡想,就是這樣的隨心所欲,才會如此永葆青春!“原來梅副認錯人了,那個女人叫李星雲,是華西大酒店玫瑰夜總會經理。後來梅副和她關係不錯,公安局懷疑她與梅副的死有關係。”“後來呢?”“據說梅副死後沒幾天,她不知所往。”記者的職業本能,使劉明敏把莊欣欣說的“公安局懷疑她與梅副的死有關係”之後的空白,用聯想、推測和判斷填滿。這個女人真的不簡單!她又繞過來的一席話就是要落在楊一鷗的匆匆來去這件事上麵。劉明敏又盯了一眼莊欣欣,不料卻和莊欣欣迎來的目光相撞,仿佛聽見火花迸濺的劈啪聲,而莊欣欣的微微的笑容裡也分明有幾分刻薄、幾分狡詐。這就是她破譯的梅文夫生命中的一個密碼?這娘們兒是梅文夫的知心,得防著她一點,彆他媽自作多情!劉明敏不由得又遷怒於梅文夫,既然是明白了“白鷗終不染紅塵”,又何必“除卻巫山不是雲”呢?“你們去桃花嶺,有沒有遇到梅老道?”莊欣欣又不知想到什麼了。“就是梅副的伯父。”“有人猜他雲遊四方去了,那個‘三國通’梅向峰則說他是上北京告禦狀去了,沒沉冤大白是不會回來了。”“這是個很值得研究的人物。”“願聞其詳。”“他一直想為梅副雪恨,說梅副不會自殺,肯定是他殺。最早他寄了一大包材料給公安局,儘是些梅副小時候看過的《三國演義》與《道德經》什麼的,還有梅副謳歌家鄉,羨慕伯父閒雲野鶴的生活,以及歸來讀白雲采野菊看南山的詩詞曲賦幾大本。公安局說這些材料有說服力但不能作為證據。不久前,他又寫一封信給我,叫我務必親自轉交辦案的周召陽科長。信裡說,一日黃昏,暮雲四合,他在梅夫人姑宮前閉目打坐,截斷人間是非,漸漸進入‘煙籠寒水月籠沙’的境界,恍兮惚兮之際,一座高樓隱約出現眼前。他看見高樓涼台上浮現一個人影,雙手撐在護欄上沉思。一會兒人影的背後又出現一個黑影,悄悄靠近前來。突然,說時遲那時快,他看黑影一躬身子,雙手抓起人影的雙腳,使勁向前一掀,人影猝不及防,雙手鬆開護欄,身子往前一撲,整個人頭朝下跌落高樓。他一聲驚叫魂兮歸來,但見梅夫人姑宮搖搖晃晃如水中倒影,兩耳陰風颯颯,澗泉聲聲嗚咽。他說那是梅夫人姑來了,來告訴他文夫是怎麼被人推下涼台的。我拆開信也是黃昏時刻,看得我渾身冷嗖嗖地起雞皮疙瘩。周召陽科長看了信後微微一笑,說小莊你看呢。我說雖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也不失為一個偵查方向。周科長當時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過後自然也沒有下文。”“知子莫若父,聽說梅老道視侄兒如己出,他的判斷有其道理,倒很符合教科書的正統說法,人的性格決定命運,而性格則由家庭、環境、教育、社會等諸多因素所決定。”劉明敏長歎一聲,站住腳,也雙手撐在河岸邊的護欄上,對著悠悠東去的華源水沉思著說道:“梅秀蓮也讓我們看了梅文夫的一些楹聯和詩詞。可以看出梅副是一個很有欲望的知識分子,既想當學者、作家,又想當官,既想‘鐵肩擔道義’,又想‘妙手著文章’,還美其名曰‘求取人生最大值’。這就注定他自己才像小狼一樣,苦海無邊。”劉明敏忽然記起當年與梅文夫攤牌時,梅文夫諷刺他的話,搖了一下頭說道:“有一則故事,小狼問母狼:‘世間啥最痛苦?’母狼回答:‘想吃老虎最痛苦。’梅副才是小狼。但是,這也不能怪梅副,就是陳副、林副、黃副什麼副都概不能免。三千年來中國文人墨客,有幾個不懷抱治國平天下之誌?為此他就要失去一些甚至許多本真,學會做戲。有道是官場一張網,就要在網中苦苦掙紮。這種人一時想不通也是可能的,但梅副不會。每個人都一方麵野心勃勃地爭取著、搶奪著,另一方麵又在消極避世尋求解脫,這是中國人的一種本能的宗教傾向。桃花嶺就有一個很濃厚的道家文化圈,梅副在他的詩詞中多次流露與世無爭的辭官歸隱的情緒。他在《姑宮默想》中寫道:‘何必要遂平生願,學青梅煮酒,強裝笑臉,以色事他人,倒不如獨善其身,早日歸來,結廬宮前,讀山水,讀白雲,讀清風與明月,讀桃花與蓮蕊。’他還想寫一部警世之作束之高閣,流傳後代。桃花村的人沒有一個相信梅副會自殺。”“最受打擊的是梅老伯母。”莊欣欣也像劉明敏一樣,伏在護欄上,思緒也隨著華源水悠悠流向過去的歲月。良久,她抬起頭淒婉地說道:“梅副是個‘父母在不遠遊’的大孝子,有一回市裡有出國交流名額指定給他,機會難得,他就因為母親感冒放棄了,就這一點,他也不會自殺!他要是知道老母親為他的死頭發全白了,臉都縮成核桃乾了,兩眼也什麼都看不見了,他都會從棺材裡跳出來趕回家,還會自殺?”“是呀,要是沒有梅秀蓮,可憐她老人家就寸步難行呀!”劉明敏若有所思地說道。“老人對兒媳肖華好像意見不小。”“肖華這個人呀,怎麼說呢?對老人還是孝順的,聽說老人眼睛脹痛,就趕緊去桃花嶺,好說歹說勸老人來縣醫院治療,老人怎麼也不來,說怕再也回不去而死在外鄉,提出讓孫兒回去陪她一段時間。孩子在念書呀,哪能回去呢,肖華當然沒答應。後來我聽說,是肖華請了縣醫院的眼科專家去桃花嶺。可是來不及了,是青光眼,說眼壓超過極限,不可逆轉的眼疾,再也治不過來了。”兩人邊走邊說,轉過一座拱式石橋,有一片茂盛的小竹林。陰影下隱約可見一對相擁而坐的青年男女身影,偶爾傳來壓抑的嬉笑聲。“肖華這個人心腸其實不壞,就是太粗心,不懂得體貼人,還愛猜疑。她和劉秋萍是同鄉姐妹,本來挺好的,梅副和劉秋萍是上下級常來往,她就懷疑上了,後來還和劉秋萍老死不相往來,再後來有點改善了,梅副和劉秋萍卻莫名其妙同一個晚上走了,她能不有想法?看來要留下一個千古奇案。”竹林裡的那對青年見有人走近前來,站起身轉移彆處去了。莊欣欣望著他們的背影苦笑著說道:“肖華就是這點不好,她也懷疑人家秀蓮。人家秀蓮是梅副小時候青梅竹馬的夥伴,未必就有那種事。再說,梅副是什麼人?一個隻顧自己形象不管彆人情感的正人君子!連這種男人都看不住的女人就得檢討檢討自己!笑什麼?我說得不對?男人尋花問柳,女人紅杏出牆,都不是孤立的事情。有見解?哈,頭兒你彆表揚,心裡說不定譏笑我哩。我呀,有啥說啥,無遮無攔,玻璃人,透明純淨!你彆笑,還真讓你猜對了,肖華也懷疑我,聽說背後還罵我狐狸精哩。我和梅副絕對冰清玉潔,隻不過我們許多觀點看法相同,我敢為他說公道話而已。唉!誰人背後不說人,咱倆今天河邊漫步,說不定也有人眼紅哩!”莊欣欣自個兒說自個兒笑,忽然,思緒又一蹦跳,問道:“你去桃花嶺,見過梅秀蓮那個魔盒嗎?”“就是那個有機玻璃蠶繭?”“是的。”“看過,就在梅副遺像前放著。”“那是他的心愛之物。”“很精致的一件藝術品。”“說來奇怪,本來無論你從哪一角度看,蠶繭都會蠕動,像活的蠶繭一模一樣,可是梅副死了,蠶繭也死了,一動不動。我和肖華去看梅伯母那回,秀蓮說,一天夜裡,聽到‘啪噠’一聲,好端端放在盒座上的蠶繭自己會落下地去。從此蠶死了,再也一動不動了。老伯母說,那是梅兒的魂,梅兒來了,把魂帶去了,這樣在天上才有個安身立命之處。”莊欣欣說著說著眼眶裡閃爍著瑩瑩的淚光。“不知化蛾,還是化蝶?”劉明敏感歎著說道。“當然是化蝶!”“他終於化蝶歸去,留下一個繭殼!”劉明敏以同意的口吻說,“那就是一團絲,一張網呀!”莊欣欣聽了抬起頭來,瑩瑩閃爍的淚光化成兩泓幽幽蕩漾的漣漪,嘴角兩邊浮現慰藉的微笑。女人大都信命,莊欣欣但願生死有命,貴賤在天,不要痛苦,不要悲傷,不要害怕,也不要憤怒,不要高興。“頭兒,你真的信是化蝶歸去?”劉明敏看了莊欣欣一眼,良久才說道:“按民間傳說,是這樣,好人化蝶,壞人化蛾。”“難道說,真的像梁山伯和祝英台?”莊欣欣自語似的說道,繼而又搖搖頭。“梁山伯是個憨厚之人,祝英台可就聰明乖巧嘍!”莊欣欣盯著劉明敏,好像他要講一個無人知曉的故事。“再憨厚的男人也有自己一部人生故事。”劉明敏接著說道。“是經驗之談?”“何況那個聰明的李星雲,就沒故事?”“你們男人,是一部讀不懂的書。”“是你沒耐性,沒讀到最後一頁。”莊欣欣聽了半晌沒說話。她的目光落在半山上一座荒涼的碑石上,好像在遙望過去那一段悔恨的歲月似的。她在心裡對自己說:“我那還不是最後一頁麼?哦,也許我真的是沒耐性。”劉明敏看見莊欣欣的目光如同天邊流雲飄飄忽忽,半天沒收回來,自認為他已經讀懂了這個女人的某些章節。而這個女人的某些章節是和梅文夫共同書寫的,也許是才子佳人,也許是曠男怨女,也許是俠肝義膽,但終不是千古絕唱,絢麗繽紛的夢幻隨著涼台魂斷驚醒了,隻剩下河邊傷感的歎息。華源河水自西山湍急而下,在前邊的石堤上跌成十幾條瀑布,夕陽下彩練般美麗。桃花嶺之行,劉明敏對梅文夫人生的某些章節,也有了悟道般的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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