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1 / 1)

懸案 杜成維 2711 字 1天前

王右軍開著一輛紅色桑塔納出租車,紅光幽幽閃爍,輪子沙沙如弦,風馳電掣上了城南國道。二十幾天前,他把破車交給公司,辭了職,改行開出租,到車行裡交了款開出桑塔納,說是做點小生意賺了點錢,還把相好的朋友和小姐都請到酒店裡慶祝一番。朋友們的眼睛都紅了,問到底賺了多少,他又裝深沉,說讓人欠走的多到手的少。朋友們誠心討教,他也直言無諱,說用車子夾帶點私貨還不容易嗎。當他明白酒後失言,趕緊說是和連襟一起做生意,其實他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懂,全靠連襟。小喬和馮婷就是在這次酒宴上和好的,以後兩人就在車後排坐著,一個左邊一個右邊。王右軍落魄的時候,她們都沒拋棄他,如今人家發了大財,當傻瓜麼?“今天去哪裡?”小喬問,“不要去山頭了,我害怕。”“也不要去海邊,天冷了。”“今天去溫泉酒店,你們去泡溫泉,我約了個人。”“誰?”幾乎異口同聲,“男人女人?”“彆緊張,是我的連襟。”“真是連襟?”“真是連襟。”來到距縣城三十多公裡處的溫泉酒店,見咖啡廳裡等著一位中年漢子,酷酷的,堪稱資深帥哥,小喬和馮旋知是“連襟”,放心離去。連襟在西牆角下的一張玻璃桌旁麵壁而坐,王右軍一看就認出他來,徑直走去在他對麵坐下。他朝小姐勾了勾指頭要了一杯牛奶,而後問連襟:“還是菲律賓椰子汁?”連襟點點頭。“人家說那飲料喝多了陽痿,你他媽的倒挺行。”王右軍說著手機響了,他哦哦哦說了一陣,連襟聽出是有人要他趕快去交款。王右軍關住手機,恰好有人從身旁走過,招呼道:“右軍,今天也有這種閒情逸致呀?”“陪我連襟呀!”那人看了連襟一眼,哦哦兩聲,說你們坐你們坐,就走了。王右軍目送那人走出咖啡廳,才探過頭來,問道:“帶來了吧?”連襟搖了一下頭。“怎麼?”“我實在沒辦法。”“你想賴?”“我已山窮水儘。”“那是你的事。”“請你原諒,放我一馬。”“那種事情也能原諒?”“你再逼我也沒用。”“你守著一大堆錢哩!”“那不行,那是犯罪。”“你他媽的什麼罪也沒死罪大!”“把我逼到絕路,我也不會放過你!”“哼哼,彆他媽的威脅我,你有證據麼?證據?我可是有證據在那兒放著!”“那我隻有一死了。”“死?你他媽的要是不怕死,一個月前在西山腳下就該死了,還會有今天?”說話間,有一群人湧進咖啡廳,在他們身前身後坐下來。王右軍惡狠狠地說了句什麼,就氣哼哼地起身離去。王右軍找到小喬和馮婷的時候,臉色還惡煞煞、青幽幽的。他滑溜到馮婷身旁,濺起一片水花。馮婷不由得向四周睃了一圈,見周邊沒有熟悉的人,才直起腰問道:“吵架啦?”“我篩伊娘!我要殺了他!”“連襟連親,打斷骨頭連著筋。”馮婷勸道。“喲,你那連襟好酷呀!”小喬讚美道。“乾你娘!他酷你找他去!”“哪像你,凶神惡煞!”小喬不怕硬,頂撞道。“你這騷貨!”“稍候?我都等不及啦,還稍候?”小喬說著向王右軍下身伸過手去,叫道:“喲!好棒哦!”王右軍一手把她按到水裡。馮婷又拿眼睃了一下四周,說道:“彆鬨,有人來了。”他們在溫泉泡了半天,吃過午飯,又開了一個房間,王右軍左一個右一個,瀟灑到傍晚才回城。路上,小喬問道:“明天去哪兒玩?”“不玩了!”“跟你窮了半輩子,好不容易發了財,又鐵公雞?”“坐吃山空,明天要賺錢去。”“去哪?”“去一趟桃花山,來回三百元,外地人好唬。”“男的女的?”“女的。”“新相好?”“開啥玩笑?是劉副局長夫人。”“漂亮不漂亮?”“跟玫瑰園夜總會以前那個經理李星雲一模一樣,隻是一個胖一個瘦。”“可不準你花心。”“人家是貴人。”“那我們都是賤人?”“賤,太賤了,要是不賤會跟我王右軍?既沒人家酷又沒人家有錢。”一路吵吵鬨鬨。進城後,晚上王右軍住誰家,小喬和馮婷抽簽,抽到小喬。又是一夜銷魂。早晨,王右軍沒精打采地把車開到聚賢苑家門口。一直到楊一鷗把一股幽幽的茉莉花清香帶進車裡才振作起來,媽的,都一大把年紀了還這麼清純,像劉秋萍床頭上貼的那個趙什麼燕,馮婷跟她一比,乞丐婆一個!剛才,楊一鷗聽丈夫說起,王右軍就是與梅文夫同一個時辰去世的劉秋萍的丈夫,他至今還懷疑梅文夫是殺人滅口,就後悔前天不該雇他的車去梅家。“你咋不早說,他要是路上想不通,敢情不敢把車開到山穀裡去?”“好呀,”劉明敏酸酸的口吻,“那就和梅兄天堂聚會。”男人跟女人一樣,誰也無法脫俗!楊一鷗完全理解自己的男人。因此,儘管初戀是不會忘記的,她還是把難忘的往事,像一麵麵寶貝的銅鏡深深地藏在曆史的箱底,隻有獨自一人的時候才翻出來,拭去歲月的灰塵照一照,思念一翻,內疚一回,長歎一聲。多少回,她曾經想向同學了解斷腸人在天涯何方,但最後,還是把念頭也藏進歲月的箱子裡麵。她可以自豪地說,這個家,即便到了據說所有的矛盾都消融了隻剩下丈夫和妻子的矛盾的共產主義社會,在妻子的陣線裡也不會有她楊一鷗。她不是烈女貞姑,但絕對是好女人。劉明敏,你還不滿足麼?你生什麼氣?隻有這一回,當她從兩位外調的警察那裡得知梅文夫去世了,她以為是在夢中。警察走了,夢醒了,她大哭一場,把二十多年來的思念、內疚和痛心統統在悲聲中大放。她向係裡請了假,匆匆來到華夏縣。楊一鷗的突然到來令劉明敏很生氣。他說梅文夫的案子尚在偵查之中,你來摻和啥?好好給我在宿舍裡待著!楊一鷗說,我半輩子都聽你的,如今得聽我一回,讓我給梅文夫獻一束花,你也不能太絕情,奪了人家的戀人連同學也不認!劉明敏從未聽楊一鷗說過如此重話,心裡一震,就允許楊一鷗去梅文夫家,但跟楊一鷗約法三章。第一,帶一束白花去,懷一顆平常心回來;第二,不準傷心,不準落淚;第三,記住身份,同學而已。楊一鷗罵了一聲惡霸,都答應下來。前天,楊一鷗真的啥也沒帶,隻買一束白花,在劉明敏陪同下,來到縣供銷社宿舍樓的肖華家。他們按了兩遍門鈴,肖華開了裡層木板門,隔著鐵欄柵防盜門問道:“找誰?”“是梅文夫的家嗎?”“他死了,這是肖華的家!”劉明敏當下斷定,梅文夫和劉秋萍死於徇情。楊一鷗心中一聲叫苦,且不說鐵欄柵門裡頭發蓬亂的臃腫婦女為人怎樣,梅文夫就說過,他喜歡小巧玲瓏的女人。楊一鷗暗自歎一口氣。“我們是文夫大學的同學。”劉明敏說道。肖華打開防盜門,說了聲請進。陳舊的三房一廳,客廳擺著早已過時的木頭沙發。肖華的兒子叫了一聲叔叔阿姨好,收起作業本子和課本回到他的房間裡去。肖華忙著整理淩亂不堪的客廳,看見楊一鷗手中捧著一束白花,就停下活計,一邊打開左邊房門一邊解釋道:“我怕影響兒子學習,把文夫的遺像移到他書房裡。”書房擺設簡易,一桌一椅一書櫥,不知是已被整理過抑或因為書太少,缺了一點書卷氣和學者、作家工作室應有的浪漫氛圍。有一張半尺見方的遺像就平放在書桌上。一股悲傷像透骨的寒氣向楊一鷗襲來,早已忘卻丈夫的約法三章,望著鬢發已斑卻英氣仍存的梅文夫遺像,多少往事風起雲湧,兩顆豆大的淚珠從眼角落下,順著臉腮流向下巴。她背著丈夫揩擦一下眼眶,誰知竟像擦破了眼睛,淚水竟無休無止地涓涓流淌,心裡無聲地重複一句話:“文夫,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她把遺像拿起來靠在牆上,將那束白花端端正正地放在遺像前,而後退回一步,對著遺像深深地三鞠躬。身後的劉明敏這一瞬間對妻子的所為表示理解。他曾經在心底恥笑,也曾經在心底感謝梅文夫情場退讓,還曾經告誡自己要有大丈夫氣概把梅文夫當朋友與兄弟,今天親臨其境,原來的同窗永訣之痛便又添上失去手足的悲哀。他跟著妻子向同窗五年的梅文夫三鞠躬,表示自己深切的哀悼。楊一鷗看見書櫥上一個物件,仿佛看見梅文夫一顆晶瑩剔透的心。書櫥最上一層沒有放書,就隻放一張梅文夫大學時代英姿勃發的四寸見方的照片和兩條有機玻璃紙鎮。照片豎著插在兩條靠在一起的紙鎮的中縫裡。楊一鷗眼前出現波光粼粼溫柔如處子的海灣,梅文夫開襟解懷卷褲管,麵對夕陽揮舞右手,向她楊一鷗喊著什麼沒聽清楚,她按下照相機快門攝下這個幸福甜蜜的瞬間。梅文夫十分喜歡這張照片,這是他半生來最好的照片,放大兩張,一人一張。楊一鷗就藏在娘家的書櫃裡。而那兩塊一尺長的紙鎮十分精美,有機玻璃中間鑲嵌一片純金箔畫,兩條連起來是一幅完整的《清明上河圖》,是楊一鷗接受梅文夫一條白金項鏈時送給他的定情之物。文夫你走了,卻留下一杯苦汁,我楊一鷗唯有默默地獨自品嘗了!她的淚水又要奔湧而出,她沒有把握控製自己不大放悲聲,她向梅文夫投去最後一眼,逃也似的跑出房間。楊一鷗煞費苦心極力掩飾自己奔湧的情感,為的是讓丈夫對此行不至於太不滿意。其實,劉明敏並不像有些男人那樣覺得這是觀察和考驗女人的天賜良機,他反而覺得女人在這種場合不流淚就不是好女人。他來之前的約法三章基本上是為妻子好,怕傷她單薄羸弱的身子,怕她卷進未了結的案子中,怕暴露自己與梅文夫的特殊關係,新來乍到就掉進人際旋渦裡影響工作和發展。勝利者對失敗者是應該寬宏大量的!妻子的神色儘收眼裡,夏日海邊的照片,精美貴重的紙鎮,能說沒有他們的一點浪漫情懷?至今,妻子就像生活在玻璃器皿店裡一樣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這份夫妻感情,可謂用心良苦。他對她最好的回應就是從不提起往事,傻子說傻話的戀愛他不也談了好幾回麼?讓可牽掛的、不可牽掛的、不能不牽掛的往事都像滑溜溜的魚遊進歲月的汪洋大海去吧。因此,夫妻倆的心永遠不長皺紋。今天,死神無情地劃破冰封的河床,潺潺細流奔湧而出衝決理智的閘門,劉明敏與其說為梅文夫,毋寧說為妻子動容,他匆匆向書櫥上的“海灘夕照”投去一瞥就追著妻子出門。這一瞥,他發現梅文夫臉上籠罩著一團凝重的陰影。在客廳裡,楊一鷗從提包裡抽出一個信封遞給肖華,說道:“嫂子,節哀順變吧。我是文夫的同學,在省城工作,沒能來送他,很內疚不安,想拜托你在他墳前,替我們燒一疊紙錢祭奠在天之靈。”丈夫的生前好友和學生、下屬,過後聞知噩耗,曉得唁金不能補送的風俗,但都變著法兒說拜托她明年清明節代為祭奠,或者說給遺孤買學習用品等等理由送錢送物。“人一走茶就涼”的古訓越來越被勝於雄辯的現實所證明的今天,有這麼多人真誠對待孤兒寡母,肖華第一回看見丈夫人生的亮點。“這個書呆子,還真沒想到!”她還看見炎涼世態中遺漏下的溫暖的一角。這一角溫暖也讓她麵對丈夫唯一的隻有兩萬元的銀行儲蓄卡,做出讓自己也感到驚奇的決定:如數交給婆婆。想起丈夫兩袖清風走了自己日後一人撫養兒子的艱辛,肖華這一回也破例了,她毫不猶豫地收下丈夫生前好友的一片片深情厚意。她接過楊一鷗的信封的同時照例要對方留下姓名以便告祭亡靈。“我叫楊一鷗。”“你就是——哦哦。”肖華看著一旁的劉明敏,留下半截話,與此同時信封像塊烙鐵似的燙了一下她的手心。她就是楊一鷗?他夢中呼喚的女人?那一隻小狗?是呀,一隻絕頂嬌憨可愛、人見人歡的小狗!肖華不禁又盯了她一眼,淚痕未乾可愛可憐呀,倒好像失去親人的不是我肖華而是她小狗了。天生這種小狗是要來勾人魂的,勝過狐狸精十倍,換成自己是男人,也會被勾了魂去。同床異夢的大半生呀,敢情就是因為這隻狐狸精勾了魂,想著想著,心中不覺湧起一股受侵害的憤慨。她把手中沉甸甸的信封還給楊一鷗,說道:“我不能收你的錢!”“請你務必收下,這是同學的一片心意。”“讓他的在天之靈安靜吧,彆再打攪他了。”肖華說罷轉身走進家門,隻有站在門旁的兒子揮了揮手說道:“叔叔阿姨再見!”孩子眉宇間有一股聰穎之氣,活脫脫一個小梅文夫。一種母愛,一種比母愛還要多了些什麼的情感升騰而上堵在楊一鷗喉頭,兩顆珍珠般大小的淚滴自臉上怦然落地。劉明敏扯了扯她的衣襟,她才回過神來。“回去吧,人家清白一世。”那天晚上,楊一鷗沒有睡好,一種不可言說的憂患,一種人生永訣的痛苦,還有一種類同於久彆重逢的迫切,使她翌日一早變得一切都不管不顧似的,竟以從來未有的不容商量的語氣對自己的丈夫說道:“我要去看他!”其時劉明敏還懶在床上,聽到妻子幽怨而又決然的話,很快就明白她的“去看他”的全部含義,就轉過身來,好像還沒睡醒那樣兩眼發直地盯著坐在桌旁梳妝的妻子。他懷疑自己的耳朵,似乎也在回味妻子說話那陌生的語氣所表示的分量。“我要去看他!”她又說了一遍。她是走到窗口背對著他說的。弱不禁風的背影,一個無儘追思著什麼的背影,劉明敏忽然有一種歲月倒流的幻覺。不知怎麼腦子裡就出現“杜鵑啼血”四個字。但瞬間他就覺得荒唐,於是就很明確地表示態度,說道:“我陪你去!”便有了今日的梅花嶺之行。通往華達縣的公路新近拓修,王右軍曾經載遊客去過桃花村,輕車熟路,因此車子駛出縣城,他就把桑塔納開得風馳電掣似的。開始,楊一鷗心驚膽戰,拿眼皮夾了丈夫好幾下,那意思是“怎麼辦,你說怎麼辦”。劉明敏假裝沒有看見,心裡也慌張,一臉悲壯的神色,但後來就漸漸放心了。王右軍今天心情很好,開始稱讚楊一鷗有同學情義,能想到去梅副局長墳頭燒疊紙錢,當今世界上恐怕剩下沒幾個這樣的同學了,而劉副局長更是沒話說,能想去關心前任的遺孤當今這世界根本就沒有第二個人,而且肯定是空前絕後。他說我王右軍也不是無情無義之人,我也得去燒三炷香,梅副局長生前對劉秋萍很關心,評職稱、評勞模、評獎勵工資都沒有忘記劉秋萍;他說就隻有梅副局長才敢不留情麵地批評劉秋萍,要是劉秋萍聽得進去就不會有今天這種情況了,也許劉秋萍就不會死了。他說到這裡就停下來,想看看自己的話有沒有引起人家的注意。他認真的神情使人無法產生懷疑或者繼續保持無動於衷,但他當初咬定梅文夫是殺人滅口的凶犯不放鬆,劉明敏也早有所聞,所以劉明敏心裡困惑,就不願他多說,怕說到激動處分心,此時,轎車已經駛上險象環生的盤山公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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