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華的婚假是在梅花嶺村度過的。沒有電影院,沒有圖書館,那時也還沒電視,夫妻娛樂方式很單一,雖然有趣但人畢竟是肉長的水做的,於是就聽梅文夫講曆史故事和地方掌故,跟著他遊山玩水看寺廟。單是梅夫人姑宮就去了好幾回。梅夫人姑的故事她能倒背如流。梅夫人姑芳名瑰芬,明朝永樂三年生,卒於弘治十一年,亨年七十歲,曆經永樂、洪熙、宣德、正統、景泰、天順、成化、弘治幾朝。父母早逝,給她留下兩個妹妹、一個幼弟。屋漏偏逢連夜雨,同年,父母為她定下的未婚夫君在一次異姓械鬥中死去,梅瑰芬為他披麻守靈儘人婦之道,發誓不嫁,要撫育弟妹長大成人。使她更加堅定信心的是其時發生了這樣一件事:一日,年僅兩歲的小弟梅世澤日夜哭鬨不已,她在撫摸他的身子時忽然發覺胸前有礙手的東西,趕緊點燈照看,卻原來肋骨間露出一枚縫衣針頭。她一時冷汗淋漓,不敢呼救,知是村裡無賴欲斷梅家煙火,搶奪梅家祖產。鎮定下來以後,她取線穿針,小心翼翼把針慢慢拔出,所幸小弟命大,縫衣針沒有紮中要害部位。自此她把小弟當作心頭肉。她上山砍柴,下田犁耙,不讓須眉。她夜以繼日,含辛茹苦,當爹作娘,終於風風光光送兩位小妹出嫁,把弟弟梅世澤也培養成才了。梅世澤中進士,官拜禮部尚書。一日,暴風驟雨,雷電交加,梅尚書眉眼憂戚,皇帝問其故,梅尚書說想念姑母,不知姑母茅草瓦屋可曾漏雨雲雲。皇帝聽後,龍顏大悅,龍心感慨至深,當即旌表其姑,封一品夫人,禦賜“貞女傳芳”牌坊。梅世澤傳下梅氏一脈,興旺發達,可謂家聲悠遠,世澤綿長,寧波、惠陽、吉安等許多地方都有梅氏子孫生息繁衍。梅氏後人在梅花嶺祖居地建造梅夫人姑宮,揚孝悌精神,振梅姓宗風,激勵後輩子孫。有籍記載,落成慶典之日,海匪糾合倭奴趁機來搶劫錢財,鄉親們群起守衛鄉裡,戰鬥方酣,梅夫人姑顯靈雲端,撒下一把梅花,化成千軍萬馬,殺得敵人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梅夫人姑義薄天地,日月同輝。至今,仍享四時祭祀,海內外子孫定期組團返鄉祭祖。尊祖訓,梅氏的新婚夫婦都應到梅夫人姑宮拜謁祖姑。梅夫人姑宮位於梅花嶺西麓,遠遠望去,像一幅蒼古的畫屏。石徑蜿蜒伸向山下的荔枝林深處,而後拾級而上,左傍山嶺,右臨溪澗,澗水石上流,聲如古箏,偶爾一聲鳥鳴,來自林泉深處。“怎樣?”梅文夫走在頭裡,回身問道。“有點陰森。”嶺亭,橫跨石徑矗立,四根五角形的石柱支撐著八角飛簷式亭蓋,金黃色琉璃瓦,形態軒昂但情調古雅。亭子四周有一圈石條供人小憩,亭中間有圓形青色花崗岩桌子,旁豎四隻石鼓坐凳。站在亭子裡向東看去,村子朝陽下,荷塘平野中,男耕女織,炊煙嫋嫋,牛羊之聲相聞,一片祥和安寧的仲秋韻致。“這裡怎樣?”“這邊風景獨好。”“還有更佳去處哩。”他們繼續往前走。石徑越走越陡,肖華已覺氣喘、腳力不足,路旁峭壁,也越來越見苔痕斑駁,岩崖突兀愈見峻奇,老樹虯枝時而橫空出世。梅文夫必須時時關照海邊人肖華,雖然肖華身輕如燕,好在此時景點漸現,兩人邊走邊看。虎跳岩、洗心泉、梳妝台、鏡石、七星岩、山月樓、孝悌樹。“梅族之光”、“高風亮節”、“日月同輝”一類的摩崖碑刻也不時峰回路轉忽見。“你以為如何?”梅文夫以自豪的語氣問道,“美不美?”肖華自顧不暇,氣喘籲籲,紅撲撲的臉龐汗涔涔的,隻抬頭朝梅文夫嫵媚一笑。梅文夫敞開外衣站在梅花石上,挺著胸脯,雙手叉腰,山風吹拂衣襟,肖華發現他這個剪影像一張畫裡的站在黃河岸邊的李白,心頭氤氳起一股溫馨和幸福。“小時候,我常來這裡砍柴挖樹頭。”“這兒有沒老虎、豹子什麼的?”“那時多著哩,夜裡,我隨便從二樓窗口扔出一把菜刀,都能打中一隻狐狸、山豬什麼的。”“哇!騙人!”“真的,不騙你。”說話間他們來到山門。山門的牌樓上鐫刻著弘一法師書題的“梅韻天然”四個字。過了山門就來到梅夫人姑宮。這裡有一片天然的十畝見方的開闊地,梅夫人姑宮依山勢分正殿、中院、後殿三層而建,皇宮體式,飛簷鬥拱,屋脊高翹,富有華夏縣一帶的建築特色,雖然沒有畫棟雕梁,五色琉璃瓦屋蓋,也以灰黑為整體色調,但到底還是缺少一份道家的簡樸。兩旁廊廡通連,前後鱗次櫛比;花苑、假山、曲徑回廊,疏落有致,圍牆下碑林圖文並茂,圍牆外梅杏桃李各領一時風騷。整體宏大雄偉,氣宇軒昂,蔚然大觀。近午時分,遊人香客,各行其是。肖華心裡讚歎,山兜僻野竟有這般好景致!她見有人拍照,後悔沒帶相機來。正殿門上橫批“孝悌傳芳”一目了然,兩旁對聯“蓮花開二度普降法雨沐行人,梅姑顯神靈橫掃倭奴留青史”,她卻是讀了老半天才讀順。走進大門,但見天井兩株梅尚書親手種植的老梅,回欄護衛,蒼勁古拙,有仙風道骨。大殿有梅夫人姑塑像,鬢發斑白,慈眉善眼,身著明朝一品夫人的鳳冠霞帔。兩廂壁上有梅夫人姑生平和傳奇故事的三十六幅彩色繪圖。出後軒沿石級扶欄而上就是三清殿,中堂供三清像:玉清元始天尊、太清靈寶天尊、上清道德天尊。頂殿稍小,張道陵坐在石凳上,麵前石桌有天書一卷。傳說張道陵來到江西貴溪龍虎山,發現一個山洞,洞的儘頭有石門兩扇。張道陵在石門前端坐十天。第十一天清晨,忽然一聲雷響,石門緩緩打開,門內有石桌及石椅,桌上有一本天書。張道陵喜獲天書後,依法煉丹修道,越三十年成仙,世稱張天師。正殿左廂是道姑的生活區和廚房,現在沒有常住道姑了,隻有梅秀蓮隔兩三天來照料一回。右廂是白雲堂、藏書閣、起居室等。梅老道也是隔天來一回,常住的是村裡一位老鰥夫和一位老先生,負責收款及解簽、添油。“我們去燒炷香吧?”梅文夫提議。“還是你去吧,我等你。”“一塊去吧。”肖華站在一旁看梅文夫點香、默告、叩頭,梅文夫抬頭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妻子,肖華報之一笑,心裡想:看不出,這位大學生這般虔誠!拜了祖姑,梅文夫帶妻子去看碑林,從小時看到大,梅文夫最愛這些碑刻。從《老子騎青牛》的繪畫、五千言的《道德經》長文,到《嚴子陵穩坐釣魚台》、《三重陽首創全真道》,他爛熟於心,能如數家珍。肖華在一方篆書碑刻前麵站住了,看了良久,大字一個不識,對自己說道:“這是什麼天書呀?”梅文夫以為是問他,走過來,連讀帶解釋,竟是一篇優美動聽的故事。“題目叫《陶弘景解甲掛印》,說的是南朝齊梁間道士陶弘景的故事。陶弘景四五歲能認字,九歲能讀儒家經典,時人稱神童。博學多才,聞名於世。可是仕途坎坷,三十六歲才官居六品。南齊永明十年,陶弘景表奏朝廷辭官,未得恩準,就將朝服和官印掛在宮殿的大門上。他要離開京城那幾日,王侯將相,達官貴人,紛紛來挽留,以致車馬阻塞,道路不通。”“他是像陶淵明那樣,嫌官太小,要是讓當大官,就不想歸隱了。”肖華忍不住插話道。“也許是吧,但也不全是,還有一個誌向的因素。”“肯定是!有大官當,誌向就跟著變了。”“那就糟了,就少了千古絕唱《桃花源記》了。”“你接著講。”“陶弘景辭官後,來到句曲山就是江蘇茅山隱居,撰寫道書,整理教理教義,成了茅山宗的創始人。他主張修煉應該形神雙修,注重精神和形體的修煉,功夫到家,精神肉體就可長存不滅。他認為人是血肉之軀,有情有欲,斷絕情欲做不到,也沒有必要,清心寡欲就行了。”“那是他耐不住寂寞想結婚了。”“你這也是一種理解,稱做肖氏之見吧。”梅文夫一笑之後接著說道,“清心寡欲也是一種養生之道。我們再來看碑文吧。陶弘景對醫學和藥物頗有研究,總結漢末魏晉以來著名醫療經驗,編成《本草集注》。他還修訂了《神農本草》。他在醫學史上是有重要地位的。陶弘景還是煉丹道士的代表人物。他讀書破萬卷,一生寫了煉丹術、天文、曆法、兵學、文學等八十多種著作。他隱居茅山十年後,齊朝宗室肖衍,就是貴祖宗,起兵推翻齊朝,陶弘景雖然隱居山中,但未忘政治,上表支持,替貴祖宗定國號為梁。梁武帝肖衍請他出山做官,他畫了一幅畫送給梁武帝。畫麵是萋萋青草,一頭牛戴著金籠頭,回頭看著拉緊它的韁繩。梁武帝知其意,就不為難他了。但是,每遇重大事情舉棋不定時,就派欽差入茅山請教陶弘景。因此,時人都稱他‘山中宰相’。”“你挺崇拜他?”“他不值得崇拜?”“我看你成半個道士了。”“承蒙誇獎,不勝榮幸!我們再看下一方碑刻。”“我不感興趣了,我倒想去看看大伯父和你的那一間煉丹室。”“那是小時候跟大伯父瞎胡鬨,我哪會煉啥丹?”“你還有一件事情沒給我說清楚哩!”“啥事情?”“那夜你不是叫我要怎樣怎樣,說是要學大伯父取陰補陽,長生不老。”“那是我胡說,你還當真?”“大伯父娶了兩個女人,都是被取陰補陽死的?”“告訴你,都是我瞎說的。”“算了算了,不說就不說,你要是敢學你大伯父,我先殺了你。”小夫妻說說鬨鬨來到白雲堂。半山腰一間長廊式的屋子,後半間在山裡頭,前半間在山外頭是青磚黑瓦屋,四周古鬆老柏。站在門前陽台上,縱目遠眺,無邊翠色接遠山,高超開闊,有蒼古悠遠山風海濤意境。門豎顏體對聯曰:“養性成天通聖教,修真得地賽終南。”橫批:白雲堂。門上掛著一枚古銅鎖。肖華隻能從開啟半扇的窗戶看進去,但見右邊三個書櫥都有半架子書,兩個博物架上擺著道教幾件法器和一些古玩,左邊一張二十四幅屏風的眠床,牆上掛著一把紫紅色梨木劍鞘的龍泉寶劍,正麵太遠太暗,好像有茶幾、坐凳、搖椅。“你就在裡麵和大伯父修煉了八年?”“不是修煉,是大伯父拉我來做伴兒。那不叫修煉,叫熏陶吧。”“瞧你熏得一股煙火味!”離開白雲堂,梅文夫還帶肖華去看圓夢埔。圓夢埔綠草如茵,依山一排石屋,裡置木床,供人圓夢。臨崖處有一塊三丈方圓的石頭,圍上護欄,供人在此觀萬頃鬆濤、一穀梅紅梨白和山川靈氣。站在鐵欄柵處,凝神屏息,可見空氣中有星星點點的金光浮動,這就是天地日月之精華的靈氣。這樣解釋靈氣很文雅、很抽象,但說具體就有些粗俗:靈氣就像人蹲久了站起身看見的滿天金條。千古以來高僧名道拋棄榮華富貴、父母妻兒藏身深山密林之中就是為了這“滿天金條”。煉丹習武,益壽延年,也全靠這山川日月精華。肖華站在護欄內,有身在翠微、足躡青雲之感。但她睜大眼睛就是看不見靈氣。梅文夫說:“你先微閉雙目,平靜心情再張開眼睛。”肖華照梅文夫說的做,果然就看見崖下飄浮著星星點點靈氣,隨著眼睛向上移動升騰著,升騰著,落滿全身,鑽進頭發,鑽進衣服,鑽進鼻孔和五臟六腑,一時心曠神怡,目明身輕,飄然物外,寵辱皆忘,似乎悟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禪機,瞬間卻又消逝在有意無意之中。“去圓夢房圓個夢,如何?”梅文夫提議。“真能有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