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清楚了沒有?”“你是說你保護了梅文夫?”“也保護了你的名譽。”“這麼說,我應當感謝你了?”“你就看著辦吧。”“對不起,讓你失望了,梅文夫不會為女人犯錯誤!”“你就這樣相信他?”“我是他的妻子我不知道?你聽懂我的話嗎?”“人總得講點情義!”“你講了麼?你知道你在對一個悲傷的女人犯什麼罪嗎?”“你不怕我舉報?”“舉報的應該是我,一是誣告,二是敲詐。不過嘛,算了算了,咱們都在難中,為什麼不能互相愛護呢?你要清醒,你現在是劉秋萍之死的第一號嫌疑人。其實,你不是凶手,劉秋萍不是有心臟病嗎?”“你彆轉移視線,我在說你丈夫。”“你還是沒聽懂。”“我聽懂了!”“你沒聽懂。我告訴你,你自己知道就好,我丈夫他性無能。他的死另有原因,有人還懷疑是你報仇哩!”媽的!今天想來,肖華這婆娘不簡單,料事如神,我王右軍一步錯了百步錯,如今成了雙料凶手,該槍斃兩次。公安局更他媽的不好對付,最早,我就一直堅持劉秋萍有心臟病,還死過一次沒成哩,彆查了!但他們就是不信。姑母請來的律師隻見一麵,說假如你對我說的是實話,過幾天你就能出來,一張臉又肥又圓像菜包子,看來也是騙錢的角色。但倒是律師的那句話讓王右軍沒有擂牆壁、砸窗門,有時還會想起馮婷和小喬的溫柔與多情。三天後,王右軍果然走出拘留室。警察不許他離開縣城,隨時聽候傳訊,說讓你出去不等於你沒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也不會放走一個壞人。王右軍畢竟還懂得,一個人和一個專政機關對抗無異於雞蛋碰石頭,他唯有一邊聽一邊點頭,連不必點的地方也點。一回到家裡,門砰的一關,見到劉秋萍的東西就砸,劈裡啪啦的,鏡子、茶杯、獎狀、相框成了第一批犧牲品。死了好,死了好,生不儘婦道,死了又連累人!樓下聚集許多人傾聽動靜,卻隻有魏平一個人上來勸阻:“是男子漢,就去砸梅家!”王右軍舉起的鐵錘才沒有落在茶幾上。媽的,梅文夫讓我戴綠帽子,我就砸你個稀巴爛!王右軍“砰砰砰”下樓來,直奔走廊西邊。他背後跟著許多人,有的拉,有的勸,有的幸災樂禍,有的見一個胡子拉碴的壯漢手舉錘子慌忙躲到一邊。王右軍登上一樓的樓梯轉角,抬頭見阮旺局長凶神般站在上麵,才收住腳步。阮局長聲嚴色厲地問道:“你想乾什麼?梅副局長是那樣的人麼?你瘋了不是?”王右軍像亮閃閃的刀尖碰到石頭卷了刃,一時語塞。阮局長朝眾人掃了一眼,喊道:“還不給我拉下去?”幾個年輕人響應阮局長的指示,衝上來搶了王右軍的錘子,生拉硬扯地挾持下去。下午,姑母聞訊,帶了那位萊包臉律師來。菜包臉說,你要解脫自己,就要舉證彆人,想想吧,最近她同誰往來,有什麼異常表現。王右軍如今不叫他菜包臉,叫阿肥,挺佩服他的。阿肥的策略是以守為攻,孫子兵法三十六計裡有的。一想到自己是兩條人命的嫌疑犯,王右軍就會如臨刑場,深感四周潛藏殺機,有時一轉頭還會看到一管黑洞洞的槍口,可一眨眼就沒了。必須趕在公安局前麵破案,否則就有被冤屈的危險。離開拘留室前他抗議警察不許他離開縣城,說車輪子是他的衣食父母,是不是要叫他餓死。如今他卻怕日月太匆匆,時間千真萬確就是生命。他鎖定兩個目標,梅文夫和劉秋萍自己,梅文夫是騙奸不成殺人滅口,劉秋萍是心臟病死亡或自殺。白天,他以審計乾部查看發票真偽的認真態度整理劉秋萍的一件件遺物,希望有所發現,夜裡輾轉反側,在倒流的時光長河裡尋找可疑的記憶殘片。可憐壯漢王右軍,死了夫人又折兵,沒幾天就快魂銷骨蝕,如枯樹臨風。他也安慰自己展望未來,隻要能闖過這道鬼門關,沒有劉秋萍的明天會更美好。王右軍終於在劉秋萍的抽屜裡找到梅文夫的一本長篇《落花有意》。媽的,有意什麼?有意那種事?落花是誰?落花與秋萍?王右軍打開一看,那扉頁有梅文夫的題字:秋萍小姐雅正。為什麼不叫同誌?小姐,小姐是什麼,小姐二十元一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一個上級,一個下級,叫小姐簡直是引誘,是性騷擾,是他媽的想那個。他什麼時候開始居心不良呢?王右軍翻看書的出版日期,竟是九年前。九年前就心猿意馬、眉目傳情啦?九年前梅文夫還沒當官嘛,但九年前劉秋萍真個是人見人愛的楊貴妃,水靈靈、白嫩嫩的,誰見了不想咬一口。一個酒友說,我要換成你王右軍,天天喝粥配菜脯也值得。王右軍雖然心裡說我可是夜夜煎熬得有苦說不出,但聽了還是渾身有力氣的。就有一個小她八歲的戲迷居然看不出她已名花有主,一天一封求愛信,她去哪裡演出他就跟到哪裡。那時候,劉秋萍和肖華兩個老鄉親熱得能烤熟地瓜,有一次王右軍忍無可忍地爬進劉秋萍被窩裡遭到拒絕,就罵她搞同性戀,如今看來親熱是假,梅文夫近水樓台先得月才是真,那時劉秋萍就已是飽婦不知餓漢饑了。對,這也是證據!設想一下,假如我是梅文夫,劉秋萍去找肖華,恰巧肖華外出,我會怎樣?不用說,送到眼前香噴噴的肥肉,還不餓虎撲食?媽的,我還以為劉秋萍性冷淡不讓我近身,偶爾強迫得逞之後,她就反胃,乾嘔不已,煞是難受可憐,我也因此十分放心,覺得比報上說的笨蛋給妻子下身上鎖還安全。想到這裡,王右軍心中騰起一股受騙的恥辱、憤慨和悔恨,媽的!她一陣乾嘔,居然騙過我,方向盤一轉,悄悄改變了人生軌跡。要這麼說,那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她常去肖家,卻很少談肖家的事,可見早有用心,以後漸漸去得少,大抵肖華發現蛛絲馬跡,最後自然是敗露了,便不見來往。去年有幾回提著東西去,說是為了評職稱請求幫助,天曉的,說不定是幌子。王右軍還記得,劉秋萍評上二級演員很高興,天天唱“軍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女人是男人的一半”,他王右軍上她的床被拒絕的時候也這樣講道理,可她劉秋萍就是不這樣認為。媽的,為了一個什麼鳥二級,老婆去了一半,這代價也太大了!太他媽傻!他想起當時遇到梅文夫還感謝他哩:“梅副局長,多虧幫忙,啥時我請你喝酒,啥酒由你挑。”梅文夫沒說啥,笑了笑,又笑了笑。這笑有問題,是得意,是陰謀,是鄙夷和不屑。想到這裡,怒火把身子燒成一塊烙鐵。梅文夫你他媽不得好死,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他媽偷了劉秋萍,我就偷肖華你瞧瞧!還有,出事的前一天,梅文夫在聚賢樓門口看見後麵的王右軍,便站住腳等王右軍走到跟前,笑嗬嗬問道:“老王今天去哪兒發財?”王右軍受寵若驚忙回答:“哪有財發呀,載一批貨去珠海。”他看到梅文夫的目光滑過自己的臉膛像劃過一塊冰冷的石頭,卻在他腦後像一束花朵明媚般綻放了。他回頭一看,劉秋萍就在後麵。卻原來,是在偵察他這幾天在不在家。操,劉秋萍那臉像熱氣騰騰的白饅頭,那是一種暗號,一種默契,一種尿噤激靈般的快感呀……公安局不是要他們的不正常行為麼,這何止是不正常行為,這是實打實的證據呀!月亮像被天狗咬去一大半的月餅,昏暗無光,孤零零夾在桉樹的杈椏裡,隨時都有掉下地摔成碎片的危險。窗下,劉秋萍的床鋪灰蒙蒙的、空蕩蕩的,房間,顯得清冷寬曠,依稀還有點詭秘陰森。王右軍累極了,整理遺物比扛包裝車苦多了。夜深了,他伸手從床鋪底下摸出一瓶高粱酒,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每當他跨越海峽卻無法登岸的時候,他也這樣喝上半瓶,很快他便寵辱皆忘,昏然入睡。王右軍迷迷糊糊之際就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一會兒,他發覺有個人掀開被窩偎進懷裡,憑一股濃濃的脂粉味他知道是小喬。他躍身把小喬壓在身體下,卻聽見一聲痛苦的呻吟,低頭一看,卻是劉秋萍,他趕緊坐起身,小心擁著劉秋萍。她一手捂著胸口奄奄一息地說:“我要死了,要死了。我最放心不下珊珊,她是長得不像你,但確實是你的女兒。你懷疑梅副局長更是荒唐,肖華女人小心眼,你一個大男人卻硬要撿一頂綠帽子,荒唐不荒唐?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說實話,我嫉妒肖華,她怎麼就得到天下最好的男人,英俊瀟灑、多才多藝、心地善良,我怎麼就這樣紅顏薄命呢?我偷偷地愛他,也多次暗示過,要是彆的男人,還用得著我煞費苦心嗎,可他就假糊塗裝不懂。他一心走仕途,卻不知多少女人在埋怨他。無黨無派的知識人走仕途容易麼,又放不下知識人的沉重包袱,就會哀歎什麼兼濟天下啦、苦海無邊啦、悠然見南山啦什麼的,根本沒把女人放心上,所以你不必懷疑他,說不定他真的性無能哩。他的死跟我沒絲毫關係,那是彆有用心的人瞎咧咧。他是被人害死的,有人將他推下涼台。我倒是有一個人,我們互相適合,在他懷裡我才是真正的女人。”王右軍聽到這裡,恍然大悟的同時心口像被插上一把利刃,粗黑的大手下意識地掐住劉秋萍雪白的粉頸,“操你媽,你真讓人乾啦?”沒有劉秋萍的回答,但聽“哢”一聲,劉秋萍的腦袋便歪向一側。王右軍這才發現自己闖下彌天大禍,頓時渾身冒汗,心口窒息,大喊一聲醒過來,才曉得是一場噩夢。對門的阿燦狺狺地叫著。阿燦是條和獅狗,不知誰驚動了它。窗外桉樹椏枝上的那半塊昏月,也不知何時掉了下去。房間裡黑沉沉的,王右軍感覺出夜色的沉重壓抑。他已毫無睡意,回想夢中情景,生活中隱約出現過,諸如梅文夫的處境和抱怨,他不隻一次聽劉秋萍說過,但都當成天空中無法捉摸的雲彩,從未著意怎樣飄過。妻子成功地勾引一個讓她真正曉得什麼叫女人的男人,僅是夢中幻象呢,還是向他破譯什麼幽隱大義?阿燦叫了一陣安寧了,房間裡很靜,聽得見自己的耳鳴聲和心臟砰砰的回音。王右軍還停留在夢境中,後悔沒有問清那個男人是誰。他決定訪問兩個人,樓下門房的魏平和對門阿燦的主人阿卿,他們應該對陌生男人有印象。特彆阿卿這個女人很精靈,他帶小喬來家裡才兩回,阿卿相遇時不顧脂粉刷刷掉,那嘴角眼梢一挑一挑的。阿燦的前任阿紅最討厭,一有陌生足音就叫得像發現強奸犯,小喬說毒死它,王右軍一塊雞蛋糕就叫它嗚呼哀哉。阿卿像老爸被殺呼天搶地指桑罵槐,差點把小喬揪出來示眾,就此和王右軍暗中較勁,如今想捐棄前嫌要下大本錢。一夜艱難地過去了。第二天一早,王右軍向魏平發出邀請,晚上在玫瑰園酒家請他吃佛跳牆。傍晚,魏平應約來到玫瑰園的西施苑。酒是美酒,劍南春,一桌佳肴,除佛跳牆外還有龍蝦、老鱉、紅膏鱘。今晚王右軍中彩票似的,慷慨地巴結道:“來個西施,怎樣?”魏平看一眼站在一旁身著紅旗袍苗條高挑的服務小姐,說道:“我不要西施,我喜歡大胸脯的。”王右軍說了一聲“這好辦”就出門去了,一會兒就帶來一個兩砣乳房顫悠悠的女郎。魏平也曾是風月場中人,就是麵對槍口見到女人的倩影還要瞟一眼,這一輩子賺了許多錢也賺了許多女人。獨坐在門房閒來無事他就屈著拇指數數,有時按上床時間先後數,有時按居住區域數,有時按職業分類數,有時按年齡分段數,有時按良家女和娼婦區彆數,無論怎麼數就沒有一次數字相同,但他樂此不疲,回環往複,從數數的過程獲得無比快樂、興奮和保持永不衰老的身心。吃什麼偉哥,就數數!他對此秘而不宣,獨家享用。他自信活到八十歲也能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今晚,他和大胸脯女郎很快就進入角色。他猜出今晚王右軍請他逍遙的目的,半瓶劍南春一進肚子,就迫不及待拍胸脯表示要為兄弟哥兩肋插刀。王右軍今晚也特彆沉得住氣,他曉得魏平要喝完一瓶酒才好說話,並不急著提出疑問。他借故離開西施苑良久,待魏平和女人從洗手間出來後才返回。魏平緊繃的肌肉得到鬆弛,心也從女人的大胸脯上收回來,有了一種越來越強烈的說話欲望。“哥們,我知道你心裡很痛苦,想報仇雪恨又不知凶手是誰。我魏平對不起你,我本來是可以阻斷這起殺人事件的,但我怕你不相信,更怕人家報複,我不是男子漢!你想,我魏平又不是傻子,我坐在門房裡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哪一個人、哪一件事能瞞過我的眼睛、漏過我的耳朵。這件事情起碼有兩年了,起初我並沒懷疑,人家一個大大的副局長,要是機構改革以前管這麼多個局,相當於副縣長啦,去找一個部下談工作、談思想就是談心事,也很正常嘛。可是,要是常常去,就不正常了,不去辦公室,卻去人家宿舍,就更不正常了,而專門選擇人家的丈夫出車不在的日子去,簡直就是為了那種事去的。你說是不是?最主要的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娘的,趁我不注意的時候一閃而過,朝那一邊走廊踮著腳後跟走路。有一回我悄悄尾隨他後麵,見他到你家門口,推開虛掩的門就進去了,無聲無息門就關緊了。秋萍她也去過他房間,一去大半天,下來的時候歡頭喜麵,兩腮紅豔豔像開著桃花,做完那事的女人都這樣,你又不是不曉得。凶殺那天晚上九點多鐘,我親眼見梅文夫走過東走廊。我哪會曉得他是去找劉秋萍,要知道我就跟去看看,就不致發生死人的事了。”魏平杯杯底朝天,菜卻是吃得不多,自顧自說話,並沒有注意對麵王右軍的臉色愈來愈青幽幽的,已經捏碎一隻酒杯。大胸脯女人機靈,看在眼裡,不知何時溜之大吉了。直到王右軍擂了一下桌子讓一隻碗作了犧牲品,魏平才煞住話尾。“操他祖宗,我不殺他不為人!”“人家自己把自己殺了,還用你動手?”王右軍醒悟過來,指著魏平的額頭問:“你敢不敢證明?”“有什麼不敢的?”“你要是敢,從今以後你是老哥,我是小弟。我王右軍說到哪做到哪!”喝了四瓶劍南春,說了四次要學那三國劉關張義結西施苑。第五瓶沒喝一半,就開始東歪西倒了。經理叫了兩部出租車送他們走。魏平回聚賢苑,王右軍去金鑫大廈找馮婷。一覺醒來天已蒙蒙亮。馮婷追問昨晚醉酒何處,王右軍的腦細胞才一個個活了過來。他一邊說一邊起身要去公安局告發梅文夫。馮婷把他按在被窩裡,問道:“魏平的話聽得?”“當然聽得。”“他也就說了梅文夫勾搭上劉秋萍,又沒說殺了劉秋萍。”“他說了。”“他說啥啦?他說看見梅文夫殺了劉秋萍啦?他說梅文夫在啥時間、啥地點,用啥方法把劉秋萍殺啦?”“這倒沒說。”“就是嘛。梅文夫和劉秋萍怎麼死的,這個關鍵問題魏平啥也沒說。”“那,那,那我昨夜的幾百塊白花了?”“是白花了?”“篩伊娘魏平,他們怎麼死的他真的沒說。”“那你去告什麼,公安局要你的人證物證你拿什麼?拿不出來你不成了誣告?”王右軍砸了一下前額,問道:“那我還是嫌疑犯?”“不是你殺的你怕什麼?你就堅持報案時說的,劉秋萍有心臟病。”“但肯定是梅文夫殺的,我他媽的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