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母親茹誌鵑留下的文字裡,可了解一九四二年春夏至一九四三年春,她的行蹤。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母親正就讀聖經女子學校的美國校長回國去了,這所提供膳宿,學生多為孤兒的學校停辦,於是,我母親又無處可歸。這一年,應我大舅舅,即母親大哥茹茄之召,與她四哥茹誌雄去往西天目山,進入浙西後方。二〇〇三年盛夏,我尋母親足跡往浙江,卻是溯當年路線而行,第一到母親的最末站,武康,現今的德清縣。我母親先是抵西天目山,國民黨浙西行署下的“浙西民族文化館”,找到她的大哥,由她大哥安排進山腳下的杭餘臨聯中插班讀書。不久,又轉去武康,落腳武康縣“民眾文化館”,再到武康中學插班就讀。武康中學今天還在,改名為德清二中,校舍全新,當然不會是舊址。校前有一條河,名“餘英溪”,因上遊有桃花,溪水載了落英流於此,意境很美。這一回尋訪,我是依《德清日報》社長張林華幫助,事前,張林華便找到當年與我母親同過學的兩位老人,至於“民眾文化館”,卻無任何蹤跡。這天一早,從莫乾山下來,直接往德清二中,見母親的兩位同學。兩位老人,一為汪祖鎔老師,一為餘維英老師,直接間接地與德清二中有聯係,這也是能找見他們的原因。汪老師就是本校的教員,是學校惟有的享離休待遇的職工,年輕的校長便敬讓著他,不時要受幾句排揎,再要謙恭地做些解釋。汪老師的胸懷很大,從全國到德清,都有關心和批評的題目。對往事的九_九_藏_書_網與你兩樣,是見方的。他說得不錯。還有一點,則是兩位老師共同的印象,那就是母親的姓,“茹”,十分少見,引起大家的注意。母親留給他們的印象很淡薄,我想,一是因為同學時間短,二也是因為,顯然母親不太與人打攏。母親在他們描繪下,顯得很寂寥。當回憶起學校生活,不由都變得奮然,他們一起誇讚老師的好。依餘老師的話:生活是苦的,老師是好的。老師多是逃難過來的大學生,他們來到此地,逗留幾時,走了,然後又有新人來到。老師們從汪老師眼前曆曆走過:一位國文老師,教冰心先生的《寄小讀者》,還有一首詩,吟的是一個小姑娘采苜蓿的苦楚:“苜蓿頭,腹中饑;苜蓿頭,夕陽低。”又有一位老學究,教的是全套《古文觀止》,講一節,長衫下摸出酒瓶,喝一口。有一回,講到“秋水共長天一色”,忽拍案而起,疾呼:好啊!還有一名陳姓外語老師,學生們在他課上作弊,從校工處買出試卷,徹夜抄卷,第二日考堂上試卷發下,竟是白紙一張,陳老師反身在黑板上寫——作一篇日記;某一學期開設了美術課,因從宜興來一美術老師,最擅長畫蘭花,方一開春,便以宜興口音拉長道:上山畫蘭花——在這浪漫的懷想中,汪老師忽就憶起民眾文化館,曾經組織過一次歌詠會,演唱《黃河大合唱》。在母親就讀時期,武康中學究竟在哪裡這一點上,汪老師和餘老師產生了分歧。餘老師認為是在莫乾山腳下的後塢,汪老師則堅持在曉村。而我寧可相信餘老師,因汪老師是那麼一個富於激情的人,於事實就難免會有想象。不過,他們共同承認,其時校舍居無定所,經常搬遷,而無論搬到何處,莫乾山上大禮拜堂裡麵,由傳教士帶來的一架鋼琴,始終由十幾個學生抬了跟著學校走。這就和母親的記錄合上了。在一九四三年春,母親給上海女友的信中寫到過這架琴,十七歲的她這麼寫:“在春假中彆的同學都回家去了,孤寂的我,在無家可歸的情形下隻單獨地和一架鋼琴做著伴……”在西天目山的尋蹤,必要從一個人說起,有時候,一段曆史得以存在,就取決於某一個人。這人名叫王國林,杭州大學古典文獻專業碩士,先在臨安市地方誌辦公室工作,近日調入臨安浙江林學院。在我出發臨安之前,《德清日報》張林華已和《臨安報》報社聯絡幫忙,一到臨安市宣傳部,部裡同誌立即遞過一本書,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書名為《浙西戰時施政》,作者王國林。我要了解的天目山民族文化館和杭餘臨聯中都辟有章節專門描述,包括我大舅舅茹茄在民族文化館的活動,可見出資料做得詳實。於是,找到王國林,就成首要之務,可是,王國林卻不知在了何處。林學院已經放假,家人說他去了杭州,卻不知住哪裡,又幾時才回,他也不用手機。看起來,家人對於他這樣一無音訊的外出已經很習慣。一邊商量如何找他,一邊議論王國林其人其事,忽為他的年齡起了爭執。一派人說他一九四六年生人,一派人說是一九五六年,並且翻開書中作者簡介一欄證明,“一九四六”派的則推開書,表示不足為信。一九四六與一九五六差距十年,如何錯得?等認識王國林以後,這個疑惑漸漸釋解了。非常意外地,當晚九時許光景,王國林出現了。他著一條現如今不太有人穿的西裝短褲,足蹬塑料涼鞋,手臂與小腿曬得黝黑,暴出山民般很有力道的筋絡,鼻上架一副淺色塑膠架眼鏡,頂一頭白發。就是這頭白發,使他猛看上去有了歲數,其實呢,白發下是一張年輕的清瘦的臉,目光澄澈,氣色勻和。千真萬確,他是一九五六年生人,今年不過四十七歲。他原是在浙江省圖書館查閱資料,方才到家。聽我要求陪往西天目山,他略表為難說,明日還要回去杭州,因為丟了手表在那邊。人們問是不是塊名表,他羞澀道,表是一般的表,可卻是一直用著的,所以要去找回。部裡同誌答應打電話幫他找表,他又詳述了遺表的方位路線,方才放心留下。我特彆要去的地方有兩處,一是母親尋大哥落腳處,浙西民族文化館;二是杭餘臨聯中。王國林對這些早已諳熟於心。前一處沒了蹤跡,當年行署舊址,如今隻餘下一處“天目旅館”,現在也並不作旅館用。王國林的另一本書《轟炸東京》,敘寫一九四二年初,美國轟炸東京,飛機失事,飛行員降落浙西山區史實。其中錄用一張由美國方麵提供的照片,飛行員在民族文化館紀念合影。從照片看,民族文化館是一座簡易的建築,茅草頂,竹木結構,二層樓高。後一處,杭餘臨聯中,原校舍卻還在,地址舊稱青雲橋樟村,現名太湖源黃崗村。王國林特彆囑宣傳部與那邊聯係開門事項,那座大屋的歸屬挺複雜的,有一段做了廟,就要從宗教局索討鑰匙。次日清晨,《臨安報》便派車載我們前往。將近西天目山,車下了高速公路,開進竹林掩映的窄道。青綠的竹,依了山勢起伏,偶爾破開一角,可見房屋人家。拐個彎,就進了樟村。汽車駛進村中空地停下,空地前就是一座高牆大屋,粉白的壁在炎日下亮得刺目。牆上一扇黑鐵門,果然掛了鎖,門柵上鑲兩個“佛”字,隔門望去,看得見屋宇底下,垂了幾條香幡。這時,空地上走來一個婦女,以闊大嘹亮的嗓音告訴我們,市裡電話打來過了,因有戶村民修房,借大屋置放家什,方才遣人去他家取鑰匙,讓我們先到她家屋裡坐等。於是,我們一行人便尾隨而行,走過村道,走進一處院落。院裡大半地方擺了盆花,擠擠挨挨,至少五六十盆。當門一張八仙桌,待我們坐定,主人便進客堂後邊搬出一個碩大的長圓西瓜,操一把寬刃大刀,幾下子劈開,頓時滿桌綠皮紅瓤,汁水淋漓。主人一邊讓我們吃瓜,一邊述說大屋曆史。這本是村中一富戶家宅,四房妻妾均聚居此屋,據說相處和諧。抗戰時候,舉家避難離去,屋舍就做了杭餘臨聯中。後到了土改,當然沒收,隻是房屋太大,分給誰也不恰當,就做了鄉辦布廠的廠房。布廠倒閉後,閒置一些年,就有人來買,不知要做何用,隻見他籌作著要拆房,臨危關頭,村民們集資以多一倍的價格買回。接著,有一和尚——她稱為“菩薩”的買了去,開了廟,卻又曲曲折折落入東天目山區宗教機構,再一次贖回。總之是,村裡人既想以此房產生財,又不願改變房屋現狀,花了不少冤枉錢。村民們都很喜歡這座大屋,因有許多特彆之處,其一是宅院的牆全為泥砌,卻高而堅固,一百年來,風吹雨淋,挺拔不頹。屋簷窗欞刻有木雕,內容有十二生肖、八仙等等,雕工很精細。現在,大屋租給一名當年的杭州知青。上山下鄉時節,大屋內底層一隅,曾住過一夥知識青年,這名是其中最倒運的一個,人家陸續回杭州,餘他自己,卻與樟村結下感情。回城後逢年過節必回村看看,結婚時還攜新娘前來發放喜糖。他決定退休後歸隱此間,便租下大屋,不僅按時交納租金,並且已經投入幾萬開始裝修。這婦女姓李,敦實的個子,麵上皮膚黝黑緊繃,歡歡喜喜的眉和眼,看得出生活的滿足。她家與大多數村民一樣,靠山吃山,種菜竹為生計。菜竹自己會繁衍生長,隻需收采,再賣給商販,從本地到臨安,臨安到杭州,再到上海十六鋪,批發到零售,吃到你們嘴裡——她說,已經過好幾道手,價錢上去幾番。問她杭餘臨聯中的事,她說村裡人多是抗戰之後才出生,有少數老人,也老得“拎不清”了。但村裡人都知道杭餘臨聯中,那時候,她的母親就替學校老師洗衣服,乾零活,掙一些小錢。聽老人說,因樟村緊傍了山壁,日本飛機剛瞄準扔炸彈,炸彈就落到山那邊去了。所以,樟村從來沒挨過轟炸。村裡人還都傳說,她忽開心地笑起來——杭餘臨聯中的學生日後都有出息,但全是習文,沒一個做官。村長,一個也是黝黑結實,但相貌精明的漢子,送來了鑰匙,一同走去開院門。院內種有一棵桂花樹,並不高大,卻有一百年的歲數,是原房主造房時栽下。房舍很結實,樓板全是寬而厚的木材,現在,板與板之間,裂出疏闊的縫,可從樓上窺見樓下。當年,二樓是學生宿舍,教工宿舍是在院兩翼延出披廈。現在,披廈沒了,二樓的隔間也全拆除,連成遼闊的一統間,說話都有回音。樓下一側房屋上了鎖,從窗外可看見修補過的地板,還有家具箱籠。門外儲著風車、稻箱等舊農具。是那杭州知青收藏的,是為紀念在耕耘中度過的青春?大屋有這樣的歸宿,令人覺著可靠而且可喜。後來,王國林帶我拜訪幾位杭餘臨聯中的老校友,他們雖然知道母親曾在聯中就讀,自編的校友名冊上也寫進了母親的名字,卻記不起關於母親的任何細節。但談起聯中的生活,表情都變得活躍興奮。與武康中學校友一樣,深記得生活的苦與老師的好。也是要到安吉挑米,糙米飯儘管飽,下飯菜卻隻是南瓜、冬瓜和筍。八人一桌兩塊黴豆腐,隻夠筷子頭蘸一蘸過粥。而老師呢?真是形形色色。有一個楊姓英語老師,教書極好,學校散後,以何為生計?閹豬!終日提一具小爐子走街串巷。還有一位章老師,據說是章太炎後人,逃難到天目山,卻挨了便衣隊的打,到浙西行署告狀,安撫於聯中教語文、曆史。又有一時髦的上海小姐,足蹬高跟鞋行走山裡。他們至今記得樟村校舍前的樹林子,晨曦中這裡、那裡,都是讀書的學生。這天,我們從西天目山下來,在山腳下車。天目旅館還在,再向前、向上,是潘莊。上海潘姓實業家在此建造彆墅,抗戰時作浙西行署主任賀揚靈公館,其時,許多重要的曆史場麵在此上演。天已向晚,且陰得厲害,台階很高,每一級都須極力登攀。竹林高入天,頂端幾乎合攏,天地變得封閉幽深。空氣裡水汽頗重,好像走在雲霧中的迷蒙濕滯,便覺得潘莊是在無限的高處。不知道登了多長時間,夜都仿佛深了,方才到了山頂,走入山門,便是潘莊。現辟為彆墅式旅館,住了一二位客人。推進門去,竟熱氣騰騰,燈光融融,灶間裡正開炒,有腳步在樓梯上下。好像回到人間。下得潘莊,又驅車一小段,來到“民族文化館”址上,當年的浙西行署,已回原山林田地,活躍蒸騰的景象,湮滅在曆史的煙雲之中。那煙雲深處,有我母親,寂寂的少女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