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蹺傳略(1 / 1)

喜宴 王安憶 5906 字 1天前

都叫他阿蹺,真名實姓倒忘了。他生下來的時候,也是好樣兒的,和一切嬰兒一樣,紅紅的,皺皺的,四肢很整齊,雖是小,該五個,該一雙,分明是一絲不差,哭得也洪亮。後來得了小兒麻痹症,連日高燒,沒死,活過來了,卻留下了後遺症:一雙腿細細彎彎的,成了外八,雖不拄拐,可走動起來,擺動的幅度卻大,叫人看了,又好笑,又吃力。他自己是習慣了,走得又快又熟練,還能跑。跑起來,兩臂一旦擺動,手指可以輕鬆地碰著小臂內側,頗像鴨子劃水,這也是小兒麻痹症給他留下的。父母總覺得是自己的罪過,對他就抱歉起來,一味地寬容。小小的時候,他和弟弟一並犯下過錯,打碎一摞碗盞,弟弟被罰跪在門後搓衣板上,而他則隻輕輕地挨了一記“毛栗子”——食指或中指的第一個關節在腦袋上磕擊一下,就赦免了,放他出去撒野。和鄰居孩子有了爭端,無論誰錯誰對,一律護著,還說:“他是蹺腳,他能怎麼你?打你,還是踢你?連站都不穩呢!”父母叫他“蹺腳”,是當作昵稱來用的。他從小聽慣了這樣的叫法,也覺得自然而親切,隻認為自己的名字本就如此。鄰居們雖也惋惜他,先還讓著幾分,可是究竟忍不了太多的委屈,漸漸的便有了一些怨言。說起來也是,蹺腳總不是眾人之過,天下也並非唯獨蹺腳不幸,彆人四肢雖健全,或許也還有彆處的傷痛,總不能都對他一個謙讓,都讓他一個方便,都向他一個贖罪。漸漸的,就對他平等相待起來,逼急了也會說:“蹺腳,你小心,我不饒你,蹺腳!”雖是聽慣的叫法,他卻也能聽出區彆,就要翻臉,或是罵:“我操你媽的!”或是吐唾沫。人們一邊躲著一邊笑道:“難道叫錯了?你不是叫阿蹺嗎?你爹你娘不都是這麼叫你?”他說不出話來,隻得悻悻離去。過了半日,卻又沒事似的走過來,笑吟吟地送給小孩一粒糖,又殷勤地叫:“阿娘,飯好了,我幫你開鍋蓋啊!”人們自然是謝,他則竊喜,原來他在那糖紙裡包了一塊肥皂,在飯鍋裡撒了一把粗鹽。想象著阿娘急得跳腳,小孩失望得哭,他感到無上的得意和快樂。這麼一得意,一快樂,不覺寬大了許多,不再計較人們對他的稱謂,卻越發的為非作歹。弄到後來,連父母都有些不耐,卻改變不了他在家中經久習成的地位。吃飯,唯獨他可以把一碗葷菜拖到跟前,湊著菜碗大嚼,無論頭上挨多少下竹筷的敲擊也不放碗。晚上乘涼,他早早占據藤靠椅,待到父親用蒲扇拍蚊子那樣的拍,才肯出讓。二上小學那年,正逢“文化大革命”興起,父母自然是有資格參加“革命”的——父母是工人不說,祖父母也是貧苦人民,是蘇北逃難過來的漁民,在閘北用蘆席卷起滾地龍棲身,然後才修起了這兩間草房。一家七八口,便在這草房裡住著,孩子就在陰冷潮濕的泥地上爬著長大。他們不革命誰革命?父親在“革命”中,結識了一個房管局的戰友。一次武鬥中,掩護了那戰友的撤退。事後,那戰友非請父親吃飯不可,聊表心意。實在推不過,就去了,是在一個極其高級的大飯店裡,極儘天下之豪華。吃的喝的,全是叫不上名字的,上的菜,一道兩道也數不清爽,杯盤碗盞鋥亮,耀得眼花,一整個晚上都像在做夢似的。父親吃過之後,心裡十分不安,總覺得自己所作所為配不上這一番盛情,也想回請。可是又有點慚愧,怕薄了客人。母親卻說:“地方是破,坐是要受點屈,可是吃,我們不會虧待。再說,總也是一片心啊!”父親這才下了決心,請了人來。客人在潮濕陰暗的小屋裡吃著醬油味兒很濃的蘇北菜:獅子頭,紅燒蹄髈,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他要給父親弄到一間整齊的房子。他說話是算話的,第三天夜裡,就送來了一把鑰匙。於是,在阿蹺上小學的那一年,他們全家搬到了最最中心、最最繁華、最最“上海”的淮海中路一條新式弄堂裡,一幢雙開間房子底層,一間朝南的大房間。房間裡,另有一門通向小花園,小花園裡有一扇鐵門,門閂用粗鉛絲牢牢地拴住。當父母兄弟們忙著拖洗地板,安置鍋碗瓢盆的時候,他便全力地對付那粗鉛絲。他找不到工具,隻找到半塊磚頭,就用磚頭砸,用手拗,用牙咬,手上出了血,才把鉛絲解開。而門閂已經鏽住了,又花了好大的力氣,弄了一手一身的黃鏽,才拉開門閂,推開了門。鐵門沉重地響著,推開了,外麵是寬闊平整的弄堂,正對著前排房子的後門。他有些失望,無趣地拉起大門,要退進去,卻看見斜對麵後門口蹲了一個小孩,白胖得像用麵粉揉出來似的,鮮嫩極了,他不覺微笑了一下,想去摸摸,就朝前挪動了步子,不料那孩子忽然站起來,驚叫了一聲,跑進門裡,後門“砰”地關上了。他目瞪口呆地站著,半晌沒回過神來,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心裡的溫情也消退得無影無蹤。然後,他上了學校,有點畏懼。望著那些穿戴頗為齊整的孩子,深覺得闖入了一個不該屬於自己的世界,而且不敢貿然吐口,因為怕露出了蘇北口音。在原先的地方蘇北話是第一語言,若是有非蘇北籍的孩子,也必須學會了蘇北話,才被接納。而在這裡,大家都說著悅耳的上海話。他覺得自己那麼的和人兩樣,覺得很孤單。下了學,他總是提著書包和語錄包,急急地回來。回來也是寂寞。弄堂裡,門都關得嚴緊,很少有孩子在外麵玩,偶爾會有一兩個露頭,也遠遠的,自己玩著,輕輕地說著,大人一聲叫,就不見了。他掃興得很,可是很快就振作起來。弄堂裡傳來劇烈的打門聲,開進來一支紅衛兵。門開了,紅衛兵殺進去,他隨著也要進,門口卻有紅衛兵把著。他向他們解釋:“我是紅五類。”沒有人聽他,他隻得倚在牆上挖著鼻孔。裡麵傳出嗬斥聲和玻璃器皿的破碎聲,惹得他心癢難熬。靈機一動,他往上一跳,抓住垂下來的夾竹桃樹枝。然後,雙腳對著牆一陣亂刨,上了矮矮的圍牆。不料卻叫牆上五彩的玻璃片紮了手。“操他媽媽的!”他罵著,終於找著了他應該做的事,折了一根樹枝,“啪啪”抽打著玻璃,濺起五彩繽紛的碎片。直到牆頭一圈玻璃全都敲光,才丟下樹枝,吐了一口長氣,心裡感到了充實。他騎在牆上,看著裡麵翻天覆地,感到無窮的快樂。從此,他便覺得自己本來無須畏縮,無須戰戰兢兢。再說,上海話他已操縱得較為熟練,他開始漸漸地打入學校和弄堂的生活中去。彆人玩,他就站在旁邊看,並不站遠,時時叫人想起他。他更顯露著他所熟悉的而他們所陌生的遊戲,吸引著彆人。他渴望著和人們在一起,毫不量力地爭取著一切和人們在一起的機會。他千方百計捉來蟋蟀給同學們玩,將父母回家來講的車間裡那些粗俗的笑話講給同學們聽,以博得好感。有一次,他居然參加了“捉人”的遊戲,而他一跑動起來,周圍的人便笑了,笑得蹲到了地上,連路上的行人都站住了看他。他停住了,人們還笑,他繼續跑,人們更笑了。有的竟躺到了地上打起滾來。一時上,他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有點窘,又有點委屈,卻忍著,並且和大家一起笑了起來。大家都快樂地笑著,誰也沒發現他眼裡的淚光。後來,軍訓課上,要比賽短跑,就有個調皮同學舉手推薦他。轟然大笑。老師怒斥過後忍不住也笑。他便不好有彆的表示,隻能跟著笑。就有人竊竊私語:“他的皮很厚。”軍訓課以後是政治課,大家回到教室,那個同學要削鉛筆,卷筆刀裡卻牢牢堵著一節蚯蚓,嚇了一跳,扔去很遠。想想又不甘心,抖著手拾起來交給老師。不料老師比他還膽怯,一甩手,扔了。扔得更加徹底,直扔到窗外。窗外是馬路,人來車往,找都沒處找。老師以為是那同學惡作劇,那同學又說不清緣由,隻得哭了。放學回來,他歡欣鼓舞地踢著一塊石子往家走,不料卻聽前邊一聲驚叫,倒把他嚇了一跳。抬眼看去,隻見兩條白藕似的小胖腿,努力交替著向前跑去,他不由緊追而去。那小胖腿交替得更急切了,快又快不了,一下子絆倒在地放聲大哭起來。門裡走出大人,抱了起來,一邊撫慰,一邊斥責:“你為什麼嚇唬小孩子?小孩子被你嚇出毛病怎麼辦?”他這才明白自己的威力,在以後的日子裡,他經常使用這一手段,進行威脅,頗見成效。三其時,他的頑劣已使他父母越來越不耐,越來越將本是出於憐憫的一點衷心轉移到其他健全的孩子身上。他總是不動聲色,家裡卻時常發生奇怪的事情:父親那本珍貴的《毛澤東選集》袖珍本不見了,待到翻江倒海地找遍之後,卻見在枕頭下邊安詳地躺著。母親那把牛角梳上已經很少的齒子不知不覺地日益少去。與弟弟搶東西吃,弟弟總是搶不贏他,隻有哭。哭了,父母就一起出動,追打著他。他閃電般地跑出門,跑到弄堂裡,父親停住了,他也停住,回身挑逗般地一笑,齜出頗整齊的白牙,父親便咬牙罵道:“你個赤佬!你個阿蹺!”逐漸稔熟起來的鄰居們也跟著喚他阿蹺,他總是坦然,由人叫去。可是不久,弄堂的陰溝便堵塞住了,漫了一弄堂的臭水。請了房管處修下水道的工人來,掏出一大堆破布爛菜葉。人們互相埋怨著,張家怨李家不當心,李家怪王家懶惰,吵成一團。誰也沒看見,不遠處的門口,蹲了一個人,鎮靜地挖著鼻孔。他慢慢地站起身,從人群中間踱過,人們不由靜住了一會兒,看著他向弄堂口踱去,然後有人輕輕地說了一聲:“壞坯!”他沒有聽見,徑自走去,走到弄堂口,坐在街道花園裡,望著人來車往的馬路,見有長得好看的女孩子走過,便從地上拾起石子扔去,有時扔不準,有時則很準,那女孩便驚叫一聲,轉著身子,四麵望過來,望到他時,他正俯著頭,專心地朝一隻螞蟻吐唾沫,妄圖淹死它。由於時常在弄堂口坐著,慢慢地結識了隔壁弄堂的調皮孩子,慢慢地又交上了朋友,至死不渝。一個個都跟隨著他,為他的刁鑽古怪而折服。那都是些比他小得多的孩子。也隻有這樣小的孩子,才能服從於他。不過,站在一起倒看不出他們年齡的差彆,他似乎很難長大了。雖然已經讀上了中學,可卻仍然像個十來歲的孩子,矮而瘦弱。麵色青黃。手臂腳杆,蘆柴棒似的。知情人卻知道,他那手臂腳杆,雖不悅目,卻是十分管用。而自從有了手下的兵,他便不太勞動腿腳,光是坐著,教唆小孩子去襲擊好看的女孩子和好學生模樣的孩子,再就是百般地調笑一個淮海路上的精神病患者。隻在關鍵時刻,他才親自上陣,那便到了全劇的最高潮了。他一撒腿,雙腳便不可思議地從膝蓋以下分向兩側,大幅度地搖擺著,前後一二公尺不能近身,雙手則碰打著小臂內側,加強著聲勢。於是,敵軍四下逃竄,而他們則拍手稱快。為了能夠時常享受這歡樂激動的場麵,他的部下有時會誇大敵情,促使他上陣。他心裡明明清楚,卻並不推辭,因為這也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滿足。慢慢的,小孩子們都長大了,高過他一個或半個腦袋,身體也很壯實。光看身體,都說他是弟弟,他們是哥哥。可是看臉,卻看出了他的年紀。青黃的臉上似乎不那麼平展,細看,並沒有什麼褶皺,可總令人覺得皺巴巴的蒼老。長大了的孩子們慢慢地識破了他,不屑於與他為伍,一個兩個地離開了他。各人有了各人正經的事情,見了他,有時像不認識似的,迎麵而來,擦肩而過。他便在心裡罵一聲:“我操你媽媽的!”依然不足以解恨,就又附上一把黃沙。四待到中學畢業,他還脫不了一個十歲孩子的形狀,拿他沒奈何。這一屆畢業,雖不再是“一片紅”,可是傳說很多。同學們惶惶不可終日,唯有他最篤定。即使是兩片紅,三片紅,十片紅,天王老子都不留,也得留他在上海。他是注定在上海的,他注定是要將上海人做到底的。看著彆人沸沸揚揚,他很得意。他被分配進一爿街道生產組裡,做繞線圈的活兒。可是,事實很快證明了他那雙手不能勝任這種細致的工作,就派他專門給人送料,再把人家做好的線圈搬走,這倒比坐著繞八小時線圈不厭氣。他每日就在幾個工作台之間走動,認識了許多人,大多是姑娘,而且也有頗不難看的姑娘。她們都叫他阿蹺,叫著倒並不刺耳,還有點喜歡被她們嗲聲嗲氣或者凶聲凶氣地叫著。不知是由於他形狀像個孩子,還是由於他的殘疾,姑娘們對他並不存戒心,還很親熱,不像她們對那幾個電工男青年,矜持得可怕,鐵板著臉,叫人不敢鬥膽答上話來。她們對他卻隨和,老和他鬥嘴,鬥得高興了,還在他肩上或是背上甚至頭上拍打幾下,這是很令他愉快的。自從有了工作以後,家裡對他也另眼相看了,第一次發餉,母親就給他買了一身藏青的卡兩用衫,一出門,就有人恭維:“阿蹺,時髦了嘛!抖起來了嘛!”他隻微微笑著,不作答,十分矜持。阿蹺不是沒良心的人,對他好,他也對人好,曉得儘孝心。買了三毛錢豬頭肉給父親下酒,父親居然也給他斟了半盅。有了人對飲,父親的態度和藹多了。這是阿蹺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了,可是幸福的時光總是轉瞬即逝。五“四人幫”打倒了,遊行遊過了,鞭炮放過了,開心過了,熱鬨過了,接下來就要做事情了。他及他的全家碰到的第一樁事情,便是房子的事情。這房子本是私房,原房主——一個綢布行的老板,日日上房管處去,房管處就來找他們,雖不是日日,卻也隻間隔三日五日。父親去找那老戰友。不料他正靠邊,日夜埋頭準備著“講清楚”,自身都難保,哪還顧得其他。家裡商量著,都覺得要搬出這房子,已是大勢所趨,正像當年搬進來的時候一樣。可是人已經住在這裡,總不見得硬趕他們走。他們隻有向房管處提條件,房管處答應,就搬;不答應,那就不能怪他們不搬。主意定了,心中才覺得踏實。可不免又有點憋氣,總覺得“文化大革命”歇了生產又死人,鬨了多日,忽又全部變回來,白鬨了似的。再想想,更覺得還是窮人家倒黴,母親便說,命裡隻該九升九,走遍天下不滿鬥。房管處一聽條件,先是瞪眼,然後說研究研究。研究過後再來討價還價,還不了價,又回去研究;終於同意了,就該是咱們研究了,讓他二日再來;又提出新的條件,再瞪眼,再研究,再討價還價……在這無窮儘的反複中,他們在這房子裡捱過了整整一年,那一年裡,隻想著談判,已沒了過日子的心思。其時,插隊知青紛紛開始回城,一個個昨日還黑臉黃皮的,今天卻蹬起了高跟鞋,騎上了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飛也似的去上班。他的優越,不知不覺消失殆儘,那套的卡兩用衫早已不再時興,有了拉鏈衫、青年衫、上海衫,而的卡又牢得沒有一點壞的意思,自然就沒有理由另換新裝。這時候,不知為什麼,姑娘們對他沒有遠近的打趣也安慰不了他了。眼見那幾個電工悄無聲息地都有了女朋友,一起進一起出,一起吃午飯,一起看電影,這才覺得空落落的,少了些什麼。當他們的女朋友與他開著放肆的玩笑,他們卻若無其事,還跟著一起笑,沒有一點醋意,這使他非常非常的不滿。他莫名其妙地感覺到了惱怒。他開始厭惡姑娘們的挑逗,要作出嚴肅的樣子,好叫她們稍許收斂。然而,她們是不肯放過他的,千方百計地逗他:“阿蹺,怎麼不開心?”“阿蹺,這麼嚴肅,要入團了嗎?”“阿蹺,想女朋友了嗎?阿姐給你介紹一個?”其實,她們並不比他年長,甚至年幼得多,可是誰都把他當作長不大的孩子。而她們隻顧玩笑,忘了他確也有著七情六欲,他確實也想要一個女朋友。給逗急了,他便回嘴:“我不要你介紹,我就是要你!”大家便笑:“阿蹺噱頭好得很啊!”連那女孩子的男朋友也跟著笑:“讓給你,讓給你,我是很大公無私的。”甚至有人把他往她身上推,她就尖叫。事實證明,這麼板著麵孔並不會改變什麼,隻叫彆人奇怪,自己也有些吃力,不如豁達一些,隨他去。他是想得開的,如若不是想得開,這麼些年他就要過苦了。而正由於他的豁達,非但不苦,還時時有些樂趣。這麼想著,他隨和起來。反被動為主動,還能撈些便宜。她們拍打他,他也輕輕地還手,手掌裡就留下一些溫熱的回憶。鬨得凶了,桌子儘頭南窗下的姑娘就會輕聲輕氣地勸阻:“不要吵了,不要吵了,阿蹺蠻可憐的。”吵鬨把她的聲音早淹沒了,他卻分明聽見了,便要注意地看上一眼。多看了幾眼,心裡就有些奇怪地顫顫著。那姑娘長得並不好看,卻十分白皙。他自己邋遢,卻總是為白皙的皮膚吸引,他就對她格外地照應起來。她把線圈纏得粗糙,他就偷偷地換到隔壁的盒子裡,然後大叫:“這是誰的活?就這麼懶潦嗎?”並且高舉著展覽。隔壁那姑娘就急得大叫:“我沒有做過這樣懶潦的活!”“不是你,又是誰?”他說著,一邊偷眼瞅她。她安詳地低頭做著活,看都沒看一眼,對他的掩護一無所覺。他便有些沮喪,垂下了胳膊。他又見她午飯吃得簡單,半盒飯,上麵蓋了一點青菜,幾片香腸,不禁有些憐惜。一天中午,趁沒有人,他從褲袋裡摸出一個鹹鴨蛋,朝她滾過去,說:“給你吃!”不料她驚恐地讓開了,身體緊貼著椅背,讓那鴨蛋從她麵前滾過去,滾落到地上,碎了。那膽戰心驚的樣子,好像麵前滾過的是一顆炸彈。那嫌惡的表情,又好像看著一隻肮臟的老鼠。鴨蛋碎了,他心裡居然疼痛了一下,好像也有個什麼和著鴨蛋一起碎了。不過,那破碎的感覺隨著破碎的聲音一起消失了,留下一肚子的憤懣。“不識抬舉!”他說道,例外地沒有罵“操他”。近來,他在那些從小就罵習慣的粗話裡咂出了非同尋常的滋味。他不明白,自己怎能罵了這麼多年卻還什麼都不明白;他更不明白,自己既是什麼都不明白,卻怎能罵了這麼多年!他興奮而戰栗地想著,這些,原來是這樣的啊!這新的發現使他騷亂不已,他變得十分暴躁。隻為父親說了一句:“吃飯聲音像豬吃食!”他便把碗給摔了,跑了出來,走在熙熙攘攘的淮海路上,心裡感到寂寞極了。他忽然覺得,身邊走著的所有的人,都要比他快樂。有人走過去,又回過頭來詫異地看他,有人走過來,明明詫異,卻不動聲色。他罵道:“操你媽的!”不覺又戰栗了一下。每天夜裡,他依著想象,依著那些粗話作為字典,編造著一個一個淫穢的故事,來慰藉騷亂不安的心靈,直到深夜。白天是太喧騰了,他沒清靜編故事,身不由己地卷入那些說笑中去,他就變得十分猖獗,生造出許多不堪入耳的詞彙,令人膽戰心驚。六工場間的姑娘開始相繼結婚,湊禮錢總少不掉他的一份:五毛錢,一塊,兩塊,隨著市場物價的增長而增長。喜糖自然也少不了他的兩包,每包八粒。糖嚼在嘴裡,總有一股異樣的滋味,他慢慢地咀嚼著,心裡慢慢地升起了一股說不明白的心情,悵然得很。喜糖的滋味淡去不久以後,她們的腹部便日益顯山露水,肚子把褲扣處的開縫裂開來,肆無忌憚地露出襯褲的神秘的花樣,令他看了心驚肉跳。而她們渾然不覺,大聲交流著那裡麵的種種動靜,有時則將頭湊攏一處,將聲音壓得極低,什麼沒說似的說著什麼,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再望望那奇異而偉大的隆起的腹部,便隻有肅然起敬的份了。這樣,她們倒把阿蹺冷淡了許多。阿蹺有了靜默的機會,難免就要想一點什麼。有時候也會想想自己。一旦要想自己的時候,他便發現自己是沒什麼可想的。喧喧騰騰的一日一日過了下來,在工作桌之間周旋著,尋著彆人的開心,又被彆人尋著開心。手沒一刻閒著,嘴也沒一刻閒著,手搬來搬去搬了這麼多年,也不知究竟搬的什麼零件,安在收音機上的還是電視機上的?嘴說來說去的就更不知說了些什麼,又都彙集到哪裡去了。往前一點,在學校裡,讀著幾本從來沒讀通的書,或是坐在弄堂口,看著來來往往的車和人,不知那書是讀作什麼用,更不知那些車和人是從哪裡來,往哪裡去。更往前一點,就要模糊一些了,棚戶區擠擠的屋簷下,對著牆根小便,把那蟋蟀淹出來,牆根泡酥了。再往前一點,便什麼也記不清了,滿耳朵都是“阿蹺阿蹺”的喊聲,或嗔或喜。他想著這些,覺著了無聊,並且升起一股淒涼的心情。他有些沉默了。偶爾有人想起他,打趣道:“阿蹺,什麼時候吃你的喜糖?”他便陰沉著臉罵:“我操你媽的!”這罵和那罵是很不相同的,有一股認真的惡狠狠的味道,人們便不再敢惹他,由他沉默去了。當他沉默夠了,渴望著輕鬆一下,對著一個剛隆起腹部的姑娘說:“我看你的麵孔,大約是生不出兒子來的。”不料那女工破口大罵:“我不要兒子,隻要生出來腳不蹺就可以了。”他很沒趣,連“操他”都不好出口,找上門討罵的。想開玩笑時,卻又開不好了,似乎把那玩笑生疏了。有時候,開頭還順利,一句去一句來地進行下去了,甚至於她還打了他一下,他便回手。不料卻又回重了,她尖聲叫起來,拳頭像雨點似的落在肩背上,那已不是玩笑了,他覺得了痛。他耐不住,重重地回擊了一下,她卻怔住了,瞪著他。他憤怒得幾乎變形的臉嚇住了她,她再不敢動手,隻得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罵:“阿蹺,阿蹺!死不掉的蹺腳!”他忽然哆嗦了一下,在這從小就聽熟的稱呼中聽出了什麼,他似乎方才發現這稱呼的內容。從此,他變得十分陰沉,暗暗地懷恨著每一個人,沒有來由地懷恨著每一個人。他不再和人玩笑,連一般的話也不太說了,偶爾會冒出一兩句話,也叫人不寒而栗,人家都有些懼怕他,不敢惹他,隻敢壓低了聲音議論他。“阿蹺是怎麼搞的,變得這麼嚇人?”“不曉得,他變得多麼嚇人!”“阿蹺其實也不小了,有二十了吧!”“二十五都不止了啊!”他陰沉著臉從旁邊走過,明明聽見了,卻當作沒聽見。不過心裡倒著實想了一想,自己究竟有多少歲了?很少有人想過他是多少歲,連他自己也沒認真想過,隻是這麼一日一日喧喧嘩嘩地往下過。他心裡思忖著自己的年歲,捧著材料走了過去。他現在走路很注意減小幅度,儘可能保持平穩。可是很難辦到,反而走得累了。他向來沒覺得走路是個負擔,這會兒覺著了。他去和組長講,要求做做彆的活,不用走路的活。組長很為難,她不明白他還能做什麼,可又怕惹惱了他。不知為什麼,她覺得,一旦惹惱了他,便會非常非常倒黴。好在這時候,有一樁事情無意中解除了她的困窘。上麵下來文件,凡是“文化大革命”中畢業的中學生,全要參加初中文憑或高中文憑的統考,單位裡要給時間補習功課,考不及格要扣除獎金。乾脆,就讓阿蹺脫產補習一個月,參加第一批統考。七他天天坐在家裡補習功課了,父母都為他叫屈:“你讀不好書又不能怪你,應該怪‘四人幫’呀!”他就要講:“你這話對我講有什麼用呀!”他這麼講,決不是因為擁護統考,他心裡也是怨得很,明裡暗裡罵過上百個“操他”了。可是他厭煩父母的囉嗦,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連自己的父母也恨上了。他以為彆的兄弟姐妹都健全,獨獨他腳蹺,這全是父母能做主的事,全是父母的錯。所以,他恨父母恨得比其他人更強烈似的。聽他這麼一講,父母就冷笑:“你考得取吧!你是讀書的料吧!”他一火,把桌子掀了。開始幾天,坐在隔壁弄堂裡一個汽車間裡,聽那個四塊錢一晚上聘得來的老師講課,嗬欠連天,隻想睡覺。低頭看書,好比天書;抬頭看黑板,畫得像八卦似的。暗暗叫苦,心想獎金敲掉是鐵定了,橫豎沒有幾塊錢。這麼一想,反倒定下心來,不打算考了。不看書,不聽講,卻陡然來了精神,嗬欠不打了,也無困意了。乾坐著,倒有些無聊,順便聽了一兩句,倒聽進去半句一句的;再聽三五句,又進去了兩三句。阿蹺本不是糊塗人,心也靈得很,隻不過從來不用心,稍稍放上一點心思,書也是讀得通的。反正在家裡也沒事,譬如無事地看看,學學,也一課一課學下來了,讀書本也不是多難的事。這樣,也慢慢地有了點興趣,到了考試這一日,他輕輕巧巧地考下來了,分數還頗不錯。回到生產組裡,人們看他的眼光就有點變,免不了還要打趣幾句:“看不出來嘛!阿蹺還有這等本事!”“阿蹺讀書這麼聰敏,必定會有前途。”“阿蹺是讀書人嘛!”他不言語,隻是笑笑,眼睛裡少去了一些凶光。麵對著這般的讚譽,他就不太好再鬨情緒要求調工作了。繼續在工作桌之間搬貨送料,走路時儘量縮小動作不說,還極力挺直腰板,注意著風度,因此,更加地感到走路的負擔。其時,開始流行舞會,元旦、國慶節、“五一”勞動節、“五四”青年節、評先進、發獎,樣樣事情都可以借來由頭開舞會。場子拉好了,錄音機開響了,大家擠在邊邊上,圍著個空空蕩蕩的場子,嘰嘰咯咯笑笑,互相往場子裡推,好像場子裡不是地板,而是一個水塘,給推的人都拚命掙紮,不幸推了下去的人,來不及地跑回來。然後外邊的人一起擋住他,不讓他回來,於是他乾脆往外拖他們,以求一同下水。他擠在裡麵湊熱鬨,專門推人家,推得很凶,很用力,把人推得踉踉蹌蹌。音樂放了一支又一支,就是沒有人下去,卻也沒有人走開。他聽著音樂,就興高采烈起來。他喜歡聽音樂,無論是激烈的,還是慢悠悠的。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眼看舞會快要結束了,這才有人紅著臉壯著膽子,羞答答的又不大情願地下去,彼此都好像是被對方強拉下去的。開始是一對兩對,後來,三對五對,再後來,就漸漸的滿了,滿得要溢出來了,像小菜場一樣了,擠來擠去。不過,在這裡撞著了人,踩到了腳,不作興像在小菜場上那樣相罵,都要客客氣氣地相讓才對。大家都跳起來了,跳交誼舞不算,還要跳迪斯科,兩隻腳像踏水車似的。阿蹺悄悄地離開了舞場,他極力小心地走著,怕碰著了彆人,也怕彆人注意到自己。他覺得很孤獨。跳舞風越來越盛,連上班,屁股都坐不定了,討論著三步、四步,什麼華爾茲,什麼倫巴。“我看到有兩個人,這麼樣跳,這麼樣跳。”一個小姑娘做著樣子給她對麵的小姑娘看。“噢,蹺腳倫巴。”“蹺腳倫巴?”“你連蹺腳倫巴都不曉得啊?”這一個很驚訝,驚訝中透出了藐視。對麵那個踢踢她的腳:“輕一點,阿蹺要聽見了。”“我們又不是講他。”這個不在乎地說,仍然不放心地抬頭看了看,阿蹺正好站在她邊上,收她做好的線圈。她有點窘,喃喃地說:“阿蹺,我們不是講你噢,你不要動氣噢!”“講我也不要緊的。”阿蹺說,倒確有幾分真心。“真的,我們真的不是存心的。”她越發惶恐,漲紅了臉,連連解釋。阿蹺不響,邁著八字步走了,鼻子卻有些發酸,好像眼睛裡要流出點什麼東西來而又終於沒有流出。新近,上麵又翻出花樣經,要搞什麼“振興中華演講”。區裡要下麵每個工場間都報一個人上來。自願報名,結果一個人也不自願,隻好讓領導點名了,一點點到了阿蹺。大家都說:“蠻好蠻好,阿蹺可以談談上次的統考。”“同意,同意,同意的人舉手!”刷地,舉起了一片手。“通過,通過,一致通過!”阿蹺很憤怒,咬牙切齒地罵著最臟最惡毒的字眼,可是誰都沒聽見,一哄而散。組長勸他:“大家選你去,你就去嘛,這是很光榮的事。”“是的呀,是很光榮的事,我是要去的,你等著我去好了!”“明天你不要來上班了,在家裡準備準備好了。”“是的呀,我是要好好準備準備的!”“你不要動氣呀,大家是好心。”組長有點怕了。“我曉得是好心,我是要去演講的,我是要去‘振興中華’的。”說完,他轉身就走,邁著幅度極大的步子,兩個喇叭口褲腳管,左右掃蕩著路麵,走了。第二天,他真的沒來上班,不過並沒有準備演講,而是在床上睡了一天,從小報上看了幾篇“碎屍案”“無頭案”。第三天,到了工場間,組長小心翼翼地看看他的麵孔,問道:“你到底準備了沒有?”“到底準備了,準備得蠻好。”他微微笑著,組長汗毛都豎起來了。“真的準備了?”她歇口氣,又問。“真的準備了,台上見好了。”她越加不相信了:“你要是實在不願意講,我另外安排人。”“阿姨,你不要尋開心好吧!昨天我不肯講,你硬要我講;今天我準備好了,你又不讓我講了。”“誰不讓你講了?你肯講當然最好了。”組長趕緊說,走開了。這一天,在區文化館大禮堂裡舉行演講會,一大個會場都坐滿了,台上掛著紫紅絲絨的大幕,燈光打下來,亮得耀眼,台前擺了一排鮮花,爭紅鬥豔,開得正熱鬨。工場間的人大部分都去了,他坐在忐忑不安的組長身邊。組長好言好語對他講:“不要緊張,慢慢地講。”“我不會講得快的,放心好了,阿姨。”他回答。阿姨唯有後悔了,可是到了這一步,後悔又有什麼用,隻好聽天由命了。演講會開始了,都講得認真。演講的人,都穿得整整齊齊,普通話講得很標準,表情也豐富。越看下去,組長越懊惱,掉頭看看阿蹺,他倒鎮定得很,胸有成竹,不曉得準備了一段什麼樣的精彩表演。終於輪到他了。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若無其事地邁開八字步,向前跨去。他坦蕩蕩地橫掃著,兩腳之間的距離足有一公尺寬,兩隻手柔軟地垂蕩著,隨著身子大幅度地搖擺甩打著。會場忽然肅靜起來,看著他。他稍稍有些不自在,略有忌諱,開始注意收緊一點幅度了。全場畢靜,無數雙眼睛默默地注視著他。他吃力地收小步子的橫寬,微微壓下頭,看著兩隻畸形的腳悄無聲息地邁在綠色的塑料地毯上。那地毯變得無儘的長,一直通到看不見頭的台下。並且,那地毯稍稍向下傾斜,微微的有著慣性推他,他幾乎走不穩。他開始後悔不該選擇了最後一排的座位,他本想是要得到足夠的時間出一場洋相,給演講會,給工場間開個大大的玩笑。可是,這路多麼長啊。而且,那麼靜,他腦門上沁出了汗珠。全場畢靜,無數雙眼睛默默地注視著他。背上出汗了,汗濕了襯衫,他慢慢地將兩隻畸形的手握起來,握成拳地走著。可是,這路多麼的長啊,而且微微低去,他好像走在一條平緩的下坡上,隻有用力把握住腳步,才不至踉蹌起來。全場畢靜。他認認真真地走著,腦子裡除去走路,走路,彆無其他念頭。每一步都花了力氣,費了心思。綠色的塑料地毯被他悄無聲息地一步一步踏了過去,踏了過去,踏了過去,像一條緩緩斜下的綠色的小徑。可是,這路多麼的長啊!禮堂高大的穹頂籠罩著他,他感覺到這籠罩,背上有點重。他終於走到了台下,他踏上台階,台上幕條後麵,有著很多眼睛,默默地看著他,他走上了台階,走上了台。燈光耀眼而熾熱,他被這耀眼熾熱的燈光包裹著,感到窒息。他站在講台前,有些氣喘,他喘氣。忽然,會場爆發起雷鳴般的掌聲,他不由哆嗦了一下,一時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掌聲像雷鳴,像暴風雨,經久不息,經久不息。他怔住了,怔怔地站在台上,他不明白他怎麼會站到這裡來的,不明白他站到這裡來是要乾什麼的了。掌聲經久不息,經久不息。他被明亮的燈光罩住了,他看不見什麼,他什麼也看不見,他隻看見罩住他的光亮在擴大,擴大,無邊無際地擴大,莊嚴地擴大。掌聲經久不息,經久不息。他被那耀目熾熱的光亮熔化了,他不知道自己還存不存在了。掌聲停了,會場重新畢靜下來,靜得連呼吸都能聽見,他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畢靜,他怔怔地站在那裡,站了一會兒,從講台前轉過身,重新走了下來。他鼻子酸了,嘴角被什麼扯動了,眼睛裡,終於有什麼流了出來。眼睛裡,有什麼流了出來,順著臉頰慢慢地流了下來,流進嘴裡,鹹鹹的,他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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