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莊以富裕著稱。不少遙遠的村莊向往著來看上一眼這“青磚到頂”的村莊。從文明史的角度來說,我們莊處處體現出一個成熟的農業社會的特征。首先,是我們的農田,人們稱作“湖”的那片土地。因它處於我們村莊的南邊,所以人們叫它“南湖”。從這個稱呼就可想見它們是在低窪處,並且很遼闊。在一片低窪處上做莊稼,是有著文明的背景,那就是水利。說到這個,就要擴大些範圍來看了。在我們莊所屬的縣境內,有著無數條壩子。在我們進城的十裡路上,要翻過多少條壩子啊,人們所叫“反子”的,過壩子叫做過反子。還有,我們縣境內,有許多叫做“圩”的地名,也表明著低窪處圍田防水的情形。並且,在《辭海》中,關於“圩”,還提到了《史記·孔子世家》的出典,其中說孔子“生而首上圩頂”,以此作證,這“圩”也作“凹”解,隨後又舉出司馬貞《索隱》:“圩頂,言頂上也。故孔子頂如反圩。反圩者,若屋頂之反,中低而四傍高也。”這不,“反”和“圩”都有了,正好描述了我們縣農田的景象。從這也能看出我們莊人語言的源遠流長。就這樣,我們莊的南湖,被一道又一道反圍護著,抵擋淮河汛期的泛濫。那麼,當天上下水的時候,這湖地不就成了一個大聚水盆了嗎?不要緊,我們還有溝呢!在南湖裡,我們有一條大溝,將水引到更低處,大約是通往淮河的下遊吧。再退一步,大溝的水漲滿了,不幸淹了莊稼,我們還有一條退路,就是蕎麥。在我們的南湖裡,一年種兩季莊稼,一季小麥,一季黃豆。小麥的生長期通常風調雨順,是一年中的好時候。秋天播種下地,地裡睡一冬,開春綠了地,接著就是“麥子揚花,虼蚤動把抓”。然後西南風一吹,人們便開始磨刀的磨刀,整場的整場。在此期間,淮河與天氣都是平靜的,怕雖怕那幾日連陰雨,吊著心過來,就好了。黃豆的季節則正攤著一年裡的壞時候。七月八月,汛期一到,多是下雨的天,淹一天不要緊,淹兩天也不要緊,七天八天,黃豆就全泡了湯。這時候,蕎麥登場了。蕎麥它生長期短,春天秋天都能種,特彆適合於間種和套種。這時候,它就來救窮人的命了。等蕎麥開了花,雪白的一片,莊稼人受委屈的心,便得到安慰,開始計劃著播小麥的事了。我們莊的小麥是和豌豆種混播的。所以,麥子黃了的時候,豌豆就鼓了莢。看麥子的人和采豬草的小孩,喜歡摘那嫩豌豆吃,也有煮熟了吃的,那要等豆莢稍老一些,這日子不長,因為割麥的季節眼看到了。所以,我們莊收下的麥子裡,摻著些豌豆,推出麵來,那麵是綠茵茵的,就因為豌豆的緣故。再來說說我們莊勞動的情景。此情此景證明了我們莊勞動傳統的悠久,那就是,我們將勞動這一生存手段審美化,使它同時也成為一種精神的活動。聽過大叔們趕牛的號子嗎?他們一亮開嗓子,歌就出了喉。那號子聽起來自由自在,其實有著章法。否則怎麼解釋正漫無邊際時忽然一個彎子拐回來,戛然而止,或者正高無止境時又低回慢轉下來。並且,仔細聽去,它是分著起承轉合的句式。因為每一次起句都使人抱著期待,興奮而不安地等著下一句,也就是說有著旋律的趨動性。而當下一句來臨的時候,則會覺著正中下懷,正是要等的那一句,這說明它還是有邏輯的,並且切合主題。犁地、耙地、壓場、趕車,凡是牛出力的時候,就有這號子在,牛聽迷了,人也聽迷了。這是號子的情形,還有放大刀的情形。我們莊割麥用的不是鐮刀,而是一種長柄的大刀。在托爾斯泰著名的《安娜·卡列尼娜》裡,描寫列文割草,用的就是類似的大刀,使用的方法也是相同的。那就是雙手平端,刀把抵在肋下,一步一步揮動著前進,腰、背、臂的協調尤為重要。這個巧合暗示了什麼呢?是不是暗示了淮河流域畜牧業的曆史,或者我們莊曾經與北方騎馬民族有過交道?放大刀一律是男勞力出馬。除了手持大刀以外,他們還須一個裝備,就是一領披風。均是漂白的玻璃紗,三尺的口麵,五尺一幅,係在赤裸的肩背上。說是抵擋酷熱的陽光,其實更是一種裝飾。想想看,驕陽當頭,麥浪中間,一字排開一行壯漢,揮著大刀,白披肩隨風飄揚,是什麼情景。在收麥子和割黃豆的時節,還有一幅圖畫,就是燎麥子和燎黃豆。在收割的間歇,人們把麥穗搓散了,摻在麥穰子裡,然後劃一根火柴,將麥穰子點著,呼的一蓬火,麥子的焦香撲鼻而來。那半生不熟的麥粒兒,咬在嘴裡,筋筋的,外麵焦,裡麵卻是一包漿。燎豆子就更簡單了。隻須撿來豆棵子,鬆鬆地架一堆,劃一根火柴,豆秸和豆莢一燎而儘,埋在灰裡的豆粒兒,也是外焦裡生,咬起來費點勁。從美學角度來說,燎豆子更為入畫,尤其是在下午第二歇的時候。太陽偏西了,成了夕陽,那光帶些薑黃色,老熟而寧靜。秋天的天又高爽,空氣幾乎是透明的,幾片薄雲在夕照裡變著顏色。割淨的黃豆地裡東一片西一片地躺著割倒的深色的豆棵。陡然升起一股煙,因為無風,而筆直地上升,在明淨的空氣中顯得特彆清晰,甚至,那飛舞在煙周圍的細小的灰燼都曆曆在目。真像是一幅油畫。我們的莊子,顯然是經曆了許多年頭,遭遇了無數次旱和澇的災害,不曉得多少次毀壞和建設,最終成了現在這固若金湯的樣子。離開三五裡地,遠遠就看見我們莊,參差錯落地坐落在高高的台子上,樹不多,所以那青磚到頂的房屋便一眼可以看見。我們莊是坐北朝南,由西向東幾排高台。台子下是村道,也叫“街”,還有幾條南北的通道,人稱巷道,而向南直通南湖的則是大路。在莊子的最南麵,麵向南湖裡,是牛房和場。這是我們莊的公共場所,也是政治中心。開會、記工、商量事,都在這裡。有過路的,或者要飯的,也是留宿在這裡。臘月下雪的天氣裡,地裡沒有活,女人在家,男人便到牛房裡拉呱。牛的糞味汗味,夾著煙味,真是又暖和又嗆人,很有勁道。那留宿的擠在喂牛人的床上,恰巧又是個拉弦子的,就能在我們莊吃住上幾天,直到雪停了,才離開去,重新上了路。牛房前的場,收過麥以後就犁開了大半,種上秫秫。大秫秫就是玉米,小秫秫則是高粱。大小秫秫收下了,就要重新整場,等著割豆子了。我們莊人丁興旺,地就顯得不夠用了,必須這麼著精打細算,一物幾用。為什麼說是固若金湯,主要是指我們莊的台子壘得又高又結實。多少回,水漫了街,家前家後全成了河,可我們的台子紋絲不動。這也得益於我們的土質。這土質極少沙土成分,黏性很強,下雨的時候,村道上特彆泥濘,走著走著,腳下便是兩大個泥坨子,道理就是這。這樣的土質壘起的台子,就特彆結實,大水非但泡不散它,反而把它衝擊得更嚴實了。我們的台子是那麼高大、挺直、寬長、齊整,人口眾多,房屋密密匝匝,有一股鼎盛的氣象。旱的日子我們也不怕,莊裡有三口井,東頭一口,西頭一口,莊子中間一口。西頭的井是甜水井,煮稀飯容易爛,和發麵麵好發,洗衣服最下灰,喝起來特彆可口。另兩口就一般了。除了井,還有幾口大塘,淘糧食、洗菜、喂牛、洗衣服都是在那裡。所以我們莊基本上做到了旱澇不怕,安居樂業。在好天氣裡,收工回莊以後,家家鍋屋裡升起了炊煙,村道上很悠閒地走著幾個擔水的,水桶在繩係上哐啷哐啷響著,再有一個中學畢業生橫著一管竹笛吹著歌曲,真稱得上欣欣向榮。我們莊的文明還體現在積累的觀念上。這莊子的富裕是一根草一粒麥地攢起來的。小孩子會走路就下地采豬草,婦女們走東走西身後都拖個草耙子,耙來一片樹葉也塞進鍋底下,老人則背個糞箕子,見糞就拾。所以我們莊無論是南湖裡的大路,還是莊上的街和巷,都乾乾淨淨,少見有一根麥穰子或者一顆屎蛋子,豬草也割得乾乾淨淨。也是人多的緣故。下雨下雪不乾活的時候,我們莊隻吃兩頓飯,睡到晌午才起床,天不黑又上了床。我們莊還掌握有貯藏糧草和各類食物的技能,比如說紅芋吧。秋天,紅芋一起出來,家家便在門前挖一眼窖,紅芋在窖裡過一冬,裂了口,流出了漿,俗話叫“發了汗”,便是吃的時候了。大的,切片、曬乾、磨麵;小的,煮在稀飯裡。這是糧食中最難保存的一種,其餘,像小麥、黃豆、秫秫,就好辦一些。關鍵是在曬糧食。哪一種日頭,哪一種風向,哪一種氣溫,是適合曬糧食的,我們在心裡有一本譜。草的貯存則在於堆放的技巧。麥穰、豆秸、秫秸,各有各的堆法,原則是,吹不散,淋不透,泡不爛。堆得要結實,又要透氣,要封閉,還要通風。同時又要便於拿取,不能抱走一抱,就散了架,而是要堅持到最後一抱。莊上還盛行著做醃菜的特殊方法。豆子、蒜苗、蒜瓣、蘿卜、菜幫、菜梗,什麼都能醃,各有各的醃法。凡是吃過這些醃菜,都會感到驚訝,無論經過多長的時間,不計冬夏,這些菜都依然能保持著新鮮,清脆可口。這一切都證明著我們莊具有飽年不忘饑年的從長計議的思想,儲備著曆史的經驗,是一個成熟的村莊。和一切文明發展須付出自然代價的例子相同,我們莊對生態的消耗也是夠可以的,這從我們莊缺少樹一點上便可看見。我們莊的高台大屋顯示出宏偉氣概的同時,它的自然風光也遭受了損失。我們莊的風景是沒什麼看頭的。田地、村莊都整修得很整齊,離自然的原初越來越遠。沒有太多的樹是個最大的遺憾。南湖大溝邊倒有兩行榆樹,夏天時也還稱得上綠意蔥蘢,就這麼一條風景線,似乎於事無補。平心而論,我們莊看上去除富裕而外,終究是有些沉悶的。也是存在決定意識,我們莊的人決不屬浪漫派的,他們的美學觀念也是文明理性的一種。不是出自天然本性,而是經過培養和社會教育的。要說明這一點的例子舉不勝舉。我們莊所公認的美麗女子,是一個年輕媳婦,都叫她小馬。我來到我們莊很久也沒有看見過她,隻到處聽見“小馬”這名字。她說我們莊的一句話,真叫人傷透了心。她說,我們莊沒有一個漂亮的姊妹。所有的姊妹都受了打擊。打擊不在於這句話本身,而在於美麗的小馬說的一定是真理。美麗使她獲得評判的權威性。她的丈夫是公社水利站的技工,拿工資的,足夠買她的口糧,她就很少下地,人們難得見她一麵。事前,我把小馬想象成一個高粱花美人,就是那類健康、結實,大眉大眼,濃油重彩,合乎勞作的人們的人生願望。我以為我們莊所欣賞推崇的一定是這樣的美人。到了後來我才知道,我其實是用我們城裡人,尤其是知識分子對鄉裡人的觀念代替了他們。他們對美的要求並不是如我們所認為的那樣純樸,“純樸”的觀念其實來自我們對鄉裡人的偏見。是小馬教育了我。後來我終於見到了小馬。那是在大隊召集一些不下地的婦女開會的時候。姊妹們從窗戶外頭指給我看,那就是小馬。小馬正低頭納一雙鞋底,我看見她烏黑的發頂。是齊耳的短發,在頂上挑了一道圓箍,用夾子夾起一邊。這倒沒什麼,是她的一雙襪子首先叫我覺得不同凡響。這是一個雨後陰天,一條村道上的泥濘翻江倒海的。她穿了一雙灰色的長筒線襪,套在長褲外,直束到膝蓋下。腳穿一雙普通的搭襻布鞋。這雙長筒襪的穿法直到二十年以後,才成為城市街頭的流行。而其時其地,小馬已經首先發明,並且穿著得那麼自然、妥帖、美觀,沒有一點怪誕和滑稽。然後我看見了她的臉。這是一張細膩而清秀的臉。纖巧的鵝蛋臉形,五官精致和諧。後來,她站起來,從姊妹們的目光下走出去,我看見了她勻稱靈巧的身形和姿態。她不是強壯,可也決不是孱弱,在她的舉止之間有一股生動的靈氣。說實在,她像一個學生,隻有她熟練而快捷地在村道上一滑一滑踩著泥走路的姿勢,會使人想到她是一個土生土長的鄉裡妞。她從容不迫的眼光我至今不忘。我們莊所認為美的基本條件是勻稱,人們所說“實稱”,決不喜歡胖或者瘦。這勻稱的觀念使得人們善於綜合地看問題,決不會簡單地服從某一個局部。大家所推崇的小馬就是一個典型。她的一切都是在一個黃金分割點上,沒有一點是突出的,甚至還有些平淡,可放在一起,卻煥發了異常的光彩。因此,她的美麗就是溫和含蓄的,有著餘地似的,不是要滿溢出來,膨脹開來的趨向,而是往裡深入,不斷有新感受。而她的勻稱含蓄則又是到了奪目的地步,是不容人忽視的。小馬確是能夠證明我們莊對美的認識水平的。倘若說,小馬的美還是在有形的物質範疇裡,那麼我再可以舉出例子,來表明我們莊對無形的精神範疇的美的領悟。莊上有個大哥,也對我們莊作過一個評價。他說:我們莊最出色的有兩個姊妹,同樣一段布,在人家身上是這樣,在她倆身上卻是那樣了。這就是劉平子和小瑛子。這評價也是有見地的。這兩個姊妹其實長得都很平常,甚至還有著不容小視的缺點。然而,是她們的氣質決定了她們超凡出眾。她們倆有一種可以稱之為“敏感”的氣質。劉平子和小瑛子是我們莊上最有個性的姊妹,心氣很高,思想大膽,有創造力。劉平子有一回給自己做了件斜襟瘦腰的褂子。當她穿著這件村氣的褂子,橫端著木盆,去塘邊洗衣服時,多少姊妹的眼睛,忽地變暗淡了。她的態度是岸然的,好像在說,這樣村氣的衣服,我就能穿。小瑛子讀過幾年書,在個性追求方麵,比劉平子更自覺。她是會和說好的未來的女婿在縣城的分洪閘下約會的,遇見同莊的人問,就說,這是我的朋友。她們倆都有些獨立不羈。她們比其他姊妹們對生活更具有熱情。這些性質給予她們特殊的風度。人們有時說不好她們,就說她們“洋乎”。這也是一種有含義的定語,它包含了現代、新潮、脫俗等等的概念。我們莊的這位大哥也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在城裡讀過書,還跟過幾年泗州戲班子,是我們莊著名的號子能手。壓場的時候,他趕著頭盤滾子,在前頭一拉開嗓門,後頭一溜牛和驢,便都乖乖地踩著拍點。滾子軲轆軲轆轉,豆棵和麥秸哢嚓地響,都是為他作伴奏。他的媳婦也是屬於“洋乎”一類的,長相雖一般,卻有幾分學生氣。所以大哥是有發言權的,在某種程度上,他領導了我們莊的審美觀念,使我們莊對美的認識知識分子化了。美麗的小馬是這種認識的化身,劉平子和小瑛子也是。還有過這麼一件事。一個姊妹要出嫁了,其時我正在上海,聽到消息就去買了一塊襯衣料,準備回去送她。我買的是一段府綢,灰綠色的朝陽格。這段布料遭到我母親的激烈批評,她一定要我去布店重買一塊,認為這樣素淡的顏色作為結婚禮是不合適的。照她的意思,鄉下人所愛,不是大紅就是大綠,為要說服我,她還請來三樓的一個阿婆,她是被認為最懂布料和禮節一類事情的。她也站在我媽媽一邊。這兩個人真是吵得我耳朵疼。而我到底堅持了下來,沒有讓步。這段布料很博得了我這姊妹的歡喜。當時她並沒說什麼,嫁過之後再回門的那日,我們又在一道玩,她低頭縫一件新衣服,縫著縫著忽然抬起頭,說:你送我的那段布,我要用來做一件小袖子的褂子。“小袖子”,是指襯衫袖口的“克複”。我們莊姊妹所穿的襯衣一般不上“克複”,袖子是籠統到底的。這種“小袖子”的襯衣,往往是標誌著城裡人的身份,也就是“洋乎”的特征之一。聽見她這樣來安排我送她的布料,我明白我是做對了。這些,是不是能說明我們莊理性化的審美觀念?像我們莊這麼一個人口眾多、繁衍昌盛的大莊子,思想接受了長久的教化,他們在文明的道路上走出很遠。他們早就擺脫了粗魯,骨子裡都有些詩書之風的。在我們莊上,聽不到那些原始曠野的小調和村話,相反,倒是流傳著帶有文人風格的故事,深受人們歡迎。像大哥一類的知識分子,便是這些故事的傳播者。大哥曾經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秀才,要進京趕考,心裡不安,夜裡就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情景十分怪誕,不知主凶還是主吉。於是,一早就起身趕去嶽母家,因為嶽母是個出色的圓夢家。到了嶽母家,她老人家卻出門去了,正沮喪萬般時,走來了小姨子。小姨子說,這些年我一直跟母親學圓夢,也已經學得個八九不離十了,完全可以試一試。因此,秀才便一五一十地將夢境告訴了她。第一個夢是牆頭跑馬;第二個夢是大太陽頭打傘;第三個夢是樹上吊棺材;第四個夢,是秀才同小姨子睡覺。然後小姨子就一一圓來。第一個夢是:有去路無回路;第二個夢是:多此一舉;第三個夢是:死無葬身之地;第四個夢是:癡心妄想!秀才一聽頓感絕望,萬念俱灰地就往回走。不料,嶽母回來了,問他為何這般苦惱。他將緣由說了,嶽母道,你小姨子剛學幾天,遠不到家,我來替你圓一遍。第一個夢是一趟成功;第二個夢是萬無一失;第三個夢,一品高官;第四個夢——大哥說到此,忽發現聽眾裡有不少姊妹在,便戛然而止道,說完了!站起身揚長而去。這個沒頭沒腦的故事裡,第四個夢是最具有民間性的,可就是這一點沒說完,留下了個大懸念。我們莊稱這樣說故事作“講古”。大哥就是個善於講古的人。“講古”這個說法也體現了正統的觀念,表示追溯曆史的意思,儘管到後來,所講的事情並不一定發生在古代。除了“講古”,我們莊還有一項人們熱衷的娛樂,就是聽弦子。弦子唱的是泗州戲,曲調相當單調,隻有四句頭,顛來倒去地唱,多是唱的些朝野故事、綱常道理。在我下鄉的那年頭,也就是七十年代初,老戲都被禁止了,一些舊時的草台班也都逐漸取消,縣劇團改成了歌舞團,偶爾演一兩出新編的現代泗州小戲。我們莊便隻能在緬懷中享受著泗州戲的美妙。有一回,冬季宣傳隊活動,我將莊上一個勞模董大媽的事跡寫成唱詞,請來大哥演唱。唱時,場上裡三圈外三圈地擠滿了人。弦子一響,大哥板子一打,頭一句就得了個滿堂彩。人們陡然興奮起來,亮著眼睛,緊盯著大哥。大哥也會賣關子,這起首一句高亢得不得了,久久也不下來,真是激動人心。可是兩段一唱,人們的情緒就低落下來。這些無根無基的新詞使得他們興味索然,人們開始抽板凳退場。大哥是什麼樣的人尖,一看這陣勢,也不管唱完沒唱完,趕緊就收起結尾,板子一打,又完了。所以,如果沒有那些老戲文,光是這四句頭調子,任你有多好的嗓門,也是吸引不住人。就這樣,我們莊的娛樂,也是在於人常道理方麵的說教。那些新歌新曲,因沒有淵源,又沒有世故,因此便說服不了他們,無法取得信賴和賞識。這也使得我們莊的風氣過於整肅,不免顯得乏味和枯燥了。但是,我們莊的魅力是在於智慧,他們深諳世道人心,且藏而不露,很會守拙,真有些大智若愚的意思。隻要了解我們莊的語言方式就可體驗到深刻與廣泛的涵養。有一些字和詞是姊妹們決不能說,也決不能當著姊妹們說的。例如,“乾”。姊妹們決不可說“乾活”,而隻說“做活”。再比如,“揍”,還有“高興”也是禁語。倘若在姊妹跟前說了這些字,便是極大的冒犯,會引起糾紛。原因到底何在,至今也很模糊。隱約覺得這些字,尤其是“乾”和“揍”,是與性的侵犯有關,好比那個最通俗的字,“操”。但“高興”的犯忌在哪裡,就不懂了。在我們莊,便會發現現代漢語的字典是太有限了,有多少字典以外的字詞及意義在這裡通行。我們莊的語言狀況真是太複雜了。還有一個“殺”字,也是犯忌之首,那是連男人與男人之間也不可胡說的,是表示著極度輕蔑和侮辱的。我親眼看見兩個男人,其中一個還是複員軍人,共產黨員,就為了這個字打起來了。由此,我們莊一旦要罵起人來,便是曲折的了。比如,不是罵“婊子養的”,而是罵“婊孫”;不是罵“龜兒子”,而是“龜孫”。隔了一代,便溫和了些似的。還有,倘若要占姊妹家便宜,指東道西地說一聲“乖乖”,也是有快意的。這“乖乖”兩字是有著親狎和占有的含義,帶些明清唱本的風格。做姊妹的也是要提防這個詞的。“無聊”也是個大貶詞,關係到男女風化方麵,不可輕易亂說,說人無聊就等於說人不規矩。這個現代形容詞怎麼會演化出這麼一個含義也叫人費解。我們莊語言上的禁忌反映出道德的規範,也體現了我們莊在語言方麵的精深程度。如同喜歡聽“古”和“弦子”一樣,我們莊還很樂於領會語言的趣味。一些說話機智的人,在我們莊享有盛譽,人們給他們起著含有嘲諷和欽羨的綽號,比如有一個“常有理”,有一個“點子”,還有一個“鐵嘴”。“常有理”在哪裡做活,哪裡的活就要耽誤。比如鋤地,說的人紮了鋤子說,聽的人紮了鋤子聽,都把鋤地這回事給忘了。為這,生產隊還扣了“常有理”的工分。“鐵嘴”是個姊妹,她身為未出閣的姑娘,卻敢於迎戰那些最大膽放肆的男人,非但傷不了自己,還能四處出擊。在我們莊這樣頗受鉗製的語言環境,就好像一個語言的雷區之中,能這樣自如進退,且立於不敗之地,不僅是深得要領,還必須有超人的才華。很多人都願意同她說話,是為較量,也為領教,敗下陣來也心甘情願。前麵所舉大哥講的那個“古”,其實也是語言的遊戲。語言上的規矩是這樣,做人行事上也有著不成文的立法。這些講究初看覺得沒道理,細想過後,卻發現其間的深明洞察。比如,我們莊從來不把閨女嫁在本莊,甚至鄰近的村莊。曾經有過一個迎春,和本莊的青年小牛相好,遭到大人們的強烈反對。理由隻有一條,小牛是本莊人。作為男方的小牛家倒不在乎,當後來迎春被其父母打急了,一氣之下跑進小牛家時,小牛媽在眾目睽睽之下,興興衝衝地去街上買被麵、瓷盆,張羅著辦喜事。迎春家可是窘得連門都不敢出。不久以後,這樁婚事的弊端便顯示了出來。先是傳出小牛揍迎春的消息,接著,迎春就叫小牛追打到村道上來了,再接著,迎春被小牛攆回了娘家。這娘家的門,你說是開好,還是不開好?小牛家是沒什麼,迎春家卻傷了麵子。其實,媳婦被男人拖著頭發家前家後打,哪天都有,可人家媳婦的娘家遠啊,招不來恥笑。迎春懷孕也使迎春家難堪,為了回避這事實,他們甚至不到一個塘邊洗衣服。這事實是不是有些意味著閨女在自家鼻子底下受人欺負了?這規矩裡的道理是有些叫人感動的地方。它極力維護著一個家庭的尊嚴臉麵,既是有著可憐,又有著做人的威風。禮節也是嚴明的。喜事要請,喪事則奔。就是說,結婚酒,要請了才能去喝,喪宴,卻要主動前往,喪家是不請的。這規矩也是極通人情,有著做人的識相與同情。鄰家院裡的棗熟了,偷吃是要挨罵,可在集上遇到那家來賣棗,死活也要塞給一捧,不要也得要。情和理是分開來說的,不可混為一談。友鄰之間,不往來不可以,往來太熱絡也覺不必要。我們莊有個蚌埠下放青年,叫小任,離開之後一個勁給房東寫信,往返兩趟,第三趟房東便在信中寫,你在城裡很忙,要照顧父母,又要工作,你的心情我們都知道,就不必太破費郵票錢了。這才煞住了小任的熱情。我們莊就是這樣嚴肅,古板,守規矩。必須細心地去了解,才可了解到這一切之下的深刻的人性。這人性為了合理的生存,不斷地進行著修正,付出了自由的代價,卻是真心向善的。它不是富有詩情的,可在它的沉悶之中包含著理性。能使人們真心感受到我們莊的人性的,莫過於我們的姊妹們了。由於她們的青春和純潔,她們是我們莊人性的最自由和最美麗的表達。她們給風光枯乏的我們莊增添了一股嫵媚的生氣,無論是她們的悲哀還是快樂,甘心犧牲還是追求幸福。由於她們最終都要離開我們莊,到陌生的村莊做媳婦去,她們就將短暫的花一般的少女時代留在了我們莊。這是我們莊的光輝,它照耀了我們莊平淡嚴謹的歲月。而我們莊也以悉心的關愛護衛著她們,這同樣是以嚴格和規矩來表達的。她們的羞怯、自愛、克己、友愛,真是我們莊人性的最好方麵。當一個小丫頭忽然間黑了頭發,紅了臉頰,長成了個真正的大姊妹的時候,她眼睛裡幾乎是閃爍著莊嚴的光芒,一個最好的時刻拉開了帷幕。開春的時候,即使是沉悶如我們莊,也有了一派脈脈的情味。大溝的水漲滿了,榆樹長葉了,湖裡的麥子青了,太陽也明媚了。大自然的力量總是無所不至、無所不及,它總是世界的第一主宰。我們莊,稱沒出閣的姑娘為姊妹。姊妹們往往以“俠”為小名,比如“根俠子”“蘭俠子”。有時候,並不僅僅作為小名,孫家的姊妹就叫做孫俠子,劉家的則為劉俠子。這個“俠”字裡沒有一點有關女性人稱的解釋,我猜想它實是來自“伢”。這個字在某些蘇北地區被叫做“俠”的音。關於我們莊的語言情況方才已經說了不少,許多發音找不到字和來源。我寧可以為是“霞”,可所有會寫字的姊妹都認定是“俠”。姊妹們的年齡通常是從十七歲到二十一歲,之前還是孩子,稱不上姊妹,之後,便是婆婆家的人了。這日子是短暫的,因是短暫,人們似乎便容忍她們可以任性一下。做父母的讓她多扯一件褂子,多做一雙鞋,由著她燒水洗頭洗澡。媳婦們也得聽她們幾句厲害話,受她們搶白,有時被欺負急了,就會說一句,過年你婆家要了你,讓你小姑子急你!聽了這話,便像叫人抓了短處,矮了幾分,再要爭辯也爭辯不過了。也有哭著回家的。做姊妹的日子就是這麼寶貴,都有些縱情肆意的。姊妹們總是成群打夥地出工,回家,走在去南湖的大路上,老遠就聽見她們的笑聲。旁人走過她們的身邊,都懷著些敬畏似的,留著一點兒距離,生怕惹著她們,或者被她們惹著。在地頭上,她們也總是紮一堆,很神聖地坐著。在她們近處說什麼都得留著神,不敢吐犯忌的字。尤其是那些已經說好婆家的姊妹,更須要小心翼翼的。荒年出門要飯,說好婆家的姊妹是斷斷不讓去的,儘管我們莊並不鄙夷要飯的生涯,可到底是談不上什麼光彩的。全家人再是破衣爛衫,收過秋後還是要給姊妹扯新衣。姊妹們就是受著這樣的嗬護,一步一步走近出閣的那天。出閣的那天,我們莊決不稱出閣的姊妹為“新娘子”,這稱呼視作對姊妹及全家的輕慢。此規矩帶著些淒婉的意思,似乎是,它要把姊妹的純潔和童貞挽留到最後一刻,有些“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心情。而一旦等到我們莊娶媳婦時,那氣氛便熱鬨喜慶多了,滿莊都是“新娘子”“新娘子”的大喝小吆,大有得意之感。在這悉心悉意的嗬護之下,我們莊的姊妹便培養了溫良和善的性情,她們看人看事都看到好的一麵,再以好的一麵去對待。她們柔和地看待她們艱辛的生存環境,在這種艱辛的磨壓中,產生了天性最好的果實——同情心。她們稱得上是仁厚的,而且善解人意,總是給人麵子。她們自然也有些小心眼兒,鬨些小脾氣,可大局總是照顧的。說起來都是小事,可從小事也能看出道理。收過秋,聽說我要回上海,老父親帶著閨女來找我,說,孩子苦了一年,請小王墊上錢到上海捎件東西,然後讓那姊妹自己說,要什麼。姊妹紅著臉,按捺著滿心歡喜,看著天,又垂下眼睛看著地,停了好半天,臉上的紅漸漸褪了,重又平靜下來,回答說,不要什麼。她是知道家裡的難處,四個哥哥都結婚分家過了,隻剩下她和又老又病的父母,年年透支。她那老父親說是讓我墊錢,什麼時候能還卻是不知道的。任她父親和我怎麼問她,她總是說不要什麼。最後,老人歎息著帶她又轉了回去。下雪天,大隊宣傳隊排練節目,每到中午,住東邊的小瑛子懶得回家吃飯,我就從我帶飯的孫俠子家捎饃給她吃。一次兩次沒話,第三次孫俠子媽就不高興了,說,她這麼老不回家吃也不是長法,家家的糧都緊得很,要熬到收麥子呢!她這一說,我便難辦了,因小瑛子還在等著我的饃吃。全家人吃好飯散開,孫俠子卻偷偷塞了塊饃給我,她看著我的目光有些憐憫的意思,是曉得我下不來台了,與我解圍。我知道她向來對小瑛子不怎麼的,小瑛子讀過中學,自視很高,對姊妹們總有幾分居高臨下。我也知道我與小瑛子接近,她內心也是不快的,有著幾分忌意。可她依然體諒我的處境,讓我對小瑛子有了交代。冬季的時候,糧食最吃緊。從秋到春,整半年地裡不長東西,隻能坐吃。挖溝的日子,孫俠子說,做這個活,有小麥麵饃和芋頭稀飯就行。而此時,家家吃的是返銷糧配給的芋乾麵和豆餅。這些日子,人們在一起談的就是吃,吃什麼和怎麼吃。大誌子新說了婆家,那男孩子又瘦又矮,家裡是老大,底下有一嘟嚕弟妹,可卻是個富戶。大誌子悄悄告訴我,就這時候,他們家還有三袋麵呢!家家商議著出門要飯的事。公社下來文,不讓要飯,在家搞生產自救。人們就偷偷地走,雪地上留下一串串的腳印。這是我們莊最消沉的時候,黯然神傷。天又多是陰天,刮著大風。人們把腳插在毛窩裡取暖,拖著毛窩在村道上慢慢地走,見有誰家開了門便攀上台子去串門。家家都起得晚,有時能睡一天,一天的煙囪不冒煙,就這樣,人們見麵還是問:吃過了嗎?那一年冬季,我等招工直等到絕望,大雪已經遮蓋了道路。孫俠子和大誌子兩個,替我扛著行李送我進城搭船。她們腳上隻穿著單鞋,卻為我在前邊蹚路。尤其是壩子上的二裡地,是她們牽著我的手走過的。最後她們把我送到了城邊上,看得見分洪閘了,我們分了手。這時候大雪紛飛,滿天陰霾,她們頭上肩上都蓋了雪,鞋也濕了,可是她們臉上並沒有愁苦的神色,反是因為送我離開而感到欣慰和歡喜。我頭也不回地向分洪閘走去,將這個饑饉、寒冷、寂寞的冬季拋在了身後,也將姊妹們拋在了身後,留下她們,耐心地等待開春的日子。她們平靜和沉著的目光,足以應對各種好和不好的日子。她們心裡懷著熱情,還有誠懇,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她們的青春,雖然是平凡的歲月,卻也沒有一點荒廢的。她們的青春給我們這個略顯沉悶的村莊,帶來了活潑的生機。孫俠子家應允她做一件蒙襖褂子,她為這褂子盤算了多麼久啊!她也是個有個性的姊妹,不甘從俗。於是她要選擇一塊獨一無二的花布。這話說時容易做時難。集上和城裡的布店,花色極其有限,統共不過三五種。所以,我們所見到的姊妹,穿著的大體都差不離,要想獨樹一幟幾乎不可能。最後,孫俠子選擇了一種通常做夏天襯衣的薄削的人造棉,白底黑花。由於這布料棉軟的質地,蒙在襖上就顯得有些拖遝,袖子也好像長短不一,時時會抻出一截,再要挽上去。它顯然是不適於做蒙襖的褂子,還不夠暖和。但它確實與眾不同,在大冷的天氣裡,這樣素淡的白底黑花,給人以清冽寒冷的印象,十分觸目。它的觸目還含有著一股全力以赴的耿勁,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小瑛子也做過一件彆出心裁的大衣,是用毛藍布做麵,效果並不成功,毛藍布顯得太豔,有些鄉氣,也不如卡其布挺括,怎麼看都不舒服,可是卻達到了獨特的目的。她們的不甚協調的衣服,給我們莊增添了色彩,使它稍稍緩和了整肅的表情,變得年輕和個性了一些。姊妹們還會用麥秸編戒指,劉平子最是能手。她應當說是有虛榮心的姊妹,生性略有些輕浮,心眼也活絡。這樣的姊妹最是招人議論的。她的頭腦比較複雜,也似乎天生就懂一點男人的心思。她是稍稍違背了我們莊的宗旨,旁門左道了些的,可她身上卻有著一股嫵媚的力量,活潑潑的特彆吸引人。她的嘴甜得像蜜罐子,你可以說她虛假,可你也可以說她藝術。你聽她是怎麼恭維我的:把你的小辮借給我,把你的毛乎眼借給我,把你的高鼻梁借給我,我到街上拍張相片就還你!她用麥秸替自己十個手指都編上戒指,兩個手腕也編了手鐲,太陽明晃晃一照,披金掛銀的意思。她扛鋤子,就把小手絹係在鋤柄上,顯得格外的俏。到了地裡,小手絹便係到了手脖上,也很俏。她裁衣服總是特地裁出腰,褲腿裁得齊腳脖,瘦瘦的,顯出小腿肚。她的鞋樣也不一般,比彆人的都秀氣。她又是引人側目,又是招人。這樣的出格也是需要勇氣的。宗明子是中學畢業生,她的父親是公社主任,母親是我們莊的婦女主任。這一切決定了她與我們莊姊妹不一路。她的氣質、思想、生活習慣,以及未來的命運,似乎都更接近於城市的知識青年。比如,她十八歲也沒有說婆家,人們卻以為自然,並不前去遊說。而事實上,她不久也就由大隊推薦,上了大學。可是,再怎麼不同,某時某刻,她還是流露出我們莊姊妹的情感本質,使你發現,她終究是姊妹們中的一個。比如那次小豬的不幸事故。那時,她在大隊合作醫療工作。有一次,家裡一頭小豬得了病,她就取了支青黴素回來給小豬打。這小豬是這一窩裡她最喜歡的,特彆能吃食,特彆肯上膘。一有人來買小豬,她就在事前將這一頭攆進房間,插上門,不讓人挑走。特彆細心地侍弄它。然而,這一支青黴素一針推下,小豬卻一命嗚呼,再也喚不回了。不用多說,肯定是青黴素過敏,明白也晚了,事情已經發生。宗明子她一個轉身回到屋裡,抓了條毛巾就掩住了臉。就是這情景叫我覺得宗明子再有特權,也是我們莊的姊妹。因為她有著特權,還因為她受過教育,見過世麵,她的性格便更加自由和放任,敢於表現。可以說,她將姊妹們的特性,進一步發揮得淋漓儘致,鮮明強烈。一些壓抑著的東西被她大膽地推到眼前。最奪目的景象是在她曾祖母的喪事上。由於她父親的關係,來奔老太太喪的特彆多,從早到晚,村道上不斷有乾部模樣騎著自行車的人來到,或者攜著花圈,或者帶著挽幛,人們所叫帳子的,其實就是一幅幅的布料。在當夜搭起的喪棚底下,轉眼間掛起無數幅帳子,層層疊疊,桃紅柳綠的,一改喪事的陰慘之氣。我很驚異地看見,宗明子有一日饒有興趣地站在喪棚下欣賞帳子,同時劃算著她準備要下哪幾幅帳子,做些什麼式樣的衣服。這景象有些不妥的地方,卻還有些可愛的地方。它既是天真的,又含著些哲學似的,我們莊的達觀就在這裡。姊妹們最希望有人稱她們大名。她們再不識字,自己的大名卻都會寫。這名字於她們幾乎沒什麼用處,都叫她們小名,甚至不知道她們的正式名字。等到了婆家,那裡的人們暫時會以姓來稱她們,比如我們莊叫“小馬”一樣。過了一年,有了孩子,就是“某某他媽”了。那個大名有什麼意義呢?照我們這些城市來的人看,她們的大名難免是俗套的,而小名卻頗具特色。比如“小勉子”“小墜子”“小辮子”,有著民俗的色彩,所以熱衷於叫她們小名。這就使她們失望和不滿,她們寄希望於我們這些外來人,使用她們的大名,好像要改寫曆史似的。在她們眼裡,她們的大名是代表著一個更廣大更莊嚴的社會,是在她們所生活的村莊以外的。姊妹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那個隻有兩條交錯街道的縣城,對於她們幾乎稱得上偉大。商店裡的女營業員,是她們認為天仙般的人物,她們嘖歎地說,女營業員為什麼會這樣好看?聽她們描述縣城,可真是一個繁華鬨市。街邊賣水的,瓶子裡裝著綠色的水、粉紅色的水;集上賣鮮果的,筐頭裡是青的瓜、血紫的杏;大油鍋沸著,黃燦燦一鍋麻花子、油果子;涼粉雪白雪白的,添上醋、蒜、辣子、香油,喝了還想喝。肉店裡的肉,案上案下,掛得滿滿的。百貨店就更不用說了,衣帽、鞋襪、布料、毛線、鍋、碗、瓢、勺,最有趣的是毛娃娃乘的手推車,什麼腦子給動出來的!打鐵鋪的鐵錘敲打聲叮當響,窯廠的大煙囪呼隆地冒煙,酒廠的酒糟鋪得滿街。多麼富庶熱鬨的地方啊!還有靠碼頭的輪船。她們沒有乘過輪船,輪船對她們也是個了不得的東西。她們隔著街,聽到蚌埠開來的船鳴了汽笛。她們見都沒見過火車。外麵的世界對於她們遙不可及。莊東頭有個啞巴,據說是當年跑反,也就是逃日本兵,跟大人跑散了,流落在了莊上。她們說,啞巴是從上海來的。外麵的世界就更神秘了。她們羨慕她們當兵的兄弟,可以去到那麼遠的地方:金華、雲南、天津,甚至有一個到過越南。援越兵回來說,越南的姊妹比中國姊妹普遍漂亮得多,這也很神秘。事實上,她們大多隻能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但這種宿命並不能消除她們對外麵世界的憧憬,她們特彆熱心了解她們也許永遠不能企及的地方。有外來的人,到我們莊,她們就跑去看。因為羞澀,她們並不說話,甚至也不抬眼,隻埋頭於她們手上的活計。可耳朵都是豎起的,一個字漏不過去。她們既羨慕外來的人,又憐惜他們,因他們離家遠走他鄉。離家的人在她們眼裡是可憐的人,就像我們,還有她們在外當兵的兄弟。凡是外鄉人,在我們莊都會受到厚待。姊妹們對我就是這樣。所以,她們雖然走不遠,可其實最了解世界的大和茫然。也因此,她們對信件就懷了一種崇拜感,鄉郵員來到總會引起關注。誰家有信來,轉眼間信上的內容就傳遍了。她們特彆喜歡聽讀信,是誰的信無關緊要,這些詞句走過許多路途,就使她們覺得不平常。那年我為招工,東跑西顛,差點兒把命豁出去。招工截止前最後一天,我從公社跑到縣城,再從縣城跑到公社,最終也沒得到任何結果。時值下班,公社的人都跑完了,隻剩一個乾事,也並不管招工和知青的事,我絕望地哭了起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前,望了望窗外的收割淨的黃豆地,沒有安慰我,也沒有教育我,他隻說,莊子裡,有很多姊妹在生活和勞動。這話裡有什麼傷了我,也打動了我,我哭得更傷心了。我一邊哭一邊回我們莊,心裡有一股悲憫的感覺,非常哀慟。我們莊是我從不回首的村莊,我對它談不上一點喜歡。它遠離都市,又遠非自然,它世故的表情隔離著我的心。像它這樣走過漫長曆史的村莊,於人於事都有著深思熟慮,內外分明,利弊也分明。它決稱不上淳厚質樸,它甚至對我這一個孤獨的外鄉人,要緊關頭也使了心計。可是我挑不出姊妹們一點錯處,我真是挑不出姊妹們一點錯處。任何時候,哪怕我咬著牙,賭咒發誓地要離開我們莊的當兒,一想起她們,心就陡地酸楚起來,她們一點都不能叫人生怨,她們是多麼多麼地叫人心疼。因為沒有錢買肥皂,她們用草木灰濾了水洗頭發,耐心地捋著頭發,將它捋得又黑又滑。她們將自己鎖在屋裡,縫著貼身的內衣,決不能讓人看見。她們把秫秸撕去皮,嚼裡頭的芯子,吸吮甜水兒……老婆婆家是每個姊妹的大事情,帶有前途的性質,卻也是姊妹們最奈何不得的事情。有一個例子最能說明問題,那就是大誌子。這一日,她的表嫂,我們莊的一個媳婦,把她叫到家後,與她說,娘家莊上有個男孩不錯,家裡也不錯,問她願意不願意。大誌子一聽就不高興了,說道,表嫂,你怎麼了,這事你該和我大我媽去說,怎麼來和我說呢?她的話叫我想起《紅樓夢》裡的薛寶釵,她母親薛姨媽向她征求與寶玉定親的意見,她也說,媽媽這話說錯了,女孩兒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再不然問哥哥,怎麼問起我來?兩個人的話如出一轍,商量過似的。薛寶釵是書上讀來的道理,大誌子呢?是我們莊做下的規矩。她的脾性也很溫柔,對自己的婚事充耳不聞,任她大和媽,還有表嫂的一手安排。後來,這門親還真說成了,開春的日子,家裡還有三口袋糧食的,說的就是他。從大誌子的話裡可看出姊妹們在老婆婆家事情上的處境,她們彆說發言,連聽的份都沒有。倒不是她們軟弱,而是她們尊貴,守著女兒家的身份。可是,你知道,她們心裡想什麼嗎?孫俠子早就說下了老婆婆家,她大她媽是我們莊最有計算最會安排的大人之一。她們家的日子也過得好,有稠有稀,有忙有閒。我在她家帶飯,吃上頭沒受一些委屈。她大是我們莊最懂農活的之一,雖然不是大姓,也不是乾部,但是憑他活計上的能耐,可說是進入了我們莊的決策階層,屬智囊團性質的。南湖裡,春天的麥子,秋天的黃豆,還有夏天澇時的水,都是要他前去觀察形勢的。他背著手,走向南湖的時候,我們莊就有些斂聲屏息的。他就是說話結巴,可也不要緊,孫俠子媽會說呀!孫俠子媽是我們莊所形容為“神”的那類婦女,說起話來,繪聲繪色,特彆生動有趣,說話還會占道理。有一回,孫俠子小兄弟在外頭惹人家小學裡的學生,被攆著逃回家,他媽一步出去,對著那大孩子說,你是學生,他是社員,你同他一樣嗎?說得人家啞口無言,灰溜溜地跑了。就為了她會說,男人們聊天時,她也參加,還跟著吸煙袋。她嘴唇薄薄的,嗓音嘎嘎的,笑起來也是嘎嘎的。他們家的日子過得最好,什麼事情都有步驟,一步步地來。給孫俠子說老婆婆家也是不早不晚,正是時候。那個青年我見過,真是很不錯,個頭高高,肩膀寬寬,窄長臉,高鼻梁,還非常老實。這天上午,他突然地來到孫俠子家,等孫俠子中午收工回去,他已經把要說的事全說過了。下午時,地裡就都知道,孫俠子老婆婆家要接人了。他家九歲的妹妹得傷寒病死了,死時還不夠落土,隻能用涼席卷了扔岡上,讓野狗吃,他媽早也哭晚也哭,想過閨女就想媳婦,所以就要孫俠子過門了。後來,孫俠子告訴我,這天晌午,她大出去看地,他媽在鍋屋燒鍋,她在堂屋搓衣服,他就同她說話了。說些什麼呢?都是些大白話,值不得一記。可對孫俠子來說,這破題第一遭的說話卻不那麼簡單,她沒有對旁的姊妹說,隻告訴了我,因為像我這一個城裡人,在她看來是能夠理解這一些的。還有就是,孫俠子媽對接人這一點沒有鬆口,說要等孫俠子大兄弟當兵回來,才能談這個事。其實也是托辭,為的讓老婆婆家多跑幾趟腿,媳婦來之不易才曉得珍惜。過門那一天,當嫁的姊妹都要哭,也是這個道理。當然,也有說這哭是哭嫁妝的。嫁妝是姊妹們最後一趟向家裡要東西,最後幾身娘家衣,也是姊妹們不能過問,卻係著她們在婆婆家的尊卑榮辱,也決定了未來家庭的財富基礎。哭的也是,這嫁妝一挑上路,名聲就出去了。嫁妝通常有小三件、小五件、大五件幾等。小三件是基本不可少的:一個大床,一個案板,一個箱子;小五件再添一個條凳、一個三屜桌;大五件則是三屜桌加個櫃子。在這一切之上,還有大七件的。可我在我們莊的那個年頭,大五件都難得看到,更彆說大七件,最常見的是小三件,小五件就已經掙足了麵子。小三件其實是一個家庭必不可少的三樣東西,睡覺,吃飯,裝東西,都有了。這些家具全都油成大紅色。那種紅顏料,油的時候又亮又鮮,特彆的搶眼。乾了之後就暗了,有些像舊的,還有些糙,顏色不很純。看著不由心裡灰灰的,高興不起來似的。箱子裡的衣服通常是十件,十件裡棉的算兩件,一裡加一麵,其中必要有一件燈芯絨,我們莊叫燈草絨的,還有夠織一件毛衣的斤半毛線。這就是我們莊嫁妝的情況,算得上是一筆財富。可是,從此後,就得靠自己了。照姊妹們的話說,十年裡,彆想向老婆婆要衣服。所以,說是哭嫁妝,其實是哭將來的日子。將來的日子,想想也發怵的,陌生的村莊,陌生的人,陌生的家,連自己也是陌生的,從此後的幾十年,都得過在那個陌生裡。莊上的媳婦們都是過來人,都是樣子,有哪個是叫人羨慕的。可是不嫁行嗎?二十歲說不上老婆婆家,臉上不好露出來,心裡的事就難說了。娘家終不是自己的家,說上了婆家才算吃上了定心丸。要從這角度說,哭嫁的悲苦又有些佯裝的意思。我們莊就娶過一個不哭的媳婦,就是小瑛子她嫂子。她哥哥是大隊小學的民辦老師,會吹笛子。前邊說的,小瑛子穿的標新立異的毛藍大衣,他們兄妹一人一件。娶他媳婦那一日,天剛下過雨,一地的泥,怕臟了新娘子的新鞋,是新郎背著進屋的。伏在她男人背上,她便笑了。這一笑,幾乎是石破天驚的意思,大家都傻了眼,不知所措了。可這媳婦實在漂亮,比小馬又是另一種,黑紅的瓜子臉、長睫毛、紅嘴唇,於是大家都原諒了她的出格。不過,也有真哭,真不願嫁的,那就是薛寶釵式的大誌子。那一日,我不在莊,在上海,買灰綠朝陽格布料,就是送的她。大誌子怎麼都不肯出門,直挨到天傍黑。她把一莊媳婦姊妹的眼淚都哭下來了,莊上到處嗚嗚咽咽的,走哪裡聽哪裡哭。後來,就從大誌子老婆婆家莊上傳來話,說大誌子犯了病,什麼病?精神病。做著針線,就會一伸胳膊,哈哈笑一聲,然後再接著做針線。為什麼犯病?因為大誌子特彆煩那孩子,就是她女婿。她不能看他,一看就煩。他家吃飯,大誌子挨個給盛稀飯,盛過最末一個,頭一個盛的碗又空了,再從頭輪一遍,怎麼也盛不到自己碗裡。等大誌子回門,我注意看她,見她並沒有一伸胳膊,哈哈笑一聲。她臉色還平靜,身上穿了新衣服,本來就是悶性子,不愛說話。要非說有什麼改變不可,就是如今她說話不看人,看著手裡的針線活,一句一句地說。我始終沒同她對上眼睛,更不知她心裡頭的事了。她是我在我們莊的時間裡,與我同出同進的姊妹之一,她經常溫和地勸誡我許多道理,待我宛如姐姐。我總覺得她說出來的不及她心裡頭的一百分之一,什麼都藏在肚裡,後來,連眼光都不流露了。雖然從未見到,可是一要想起人們說的,她一伸胳膊,哈哈笑一聲的情景,心就不由得一痛,那景象好像就在眼前。我們莊,至我離開還未說好婆家的有一個,就是前頭說過的鐵嘴。鐵嘴還有個弟弟,叫廣平子。姐弟倆都是我們莊上最俊俏的人材,可鐵嘴沒說上婆家,廣平子沒說上媳婦,原因是,他們家的成分是富農。他們早死了大,跟了寡母生活。他們的母親也是高身個,瓜子臉、黑眼睛、頭發光滑地梳向腦後,緊緊地窩個纂。這女人話不多,卻有見識,兩個兒女調教得很出色。廣平子讀書一直讀到初中畢業,鐵嘴呢,練了一身好活計。男人能做什麼,鐵嘴也能做什麼。前邊說過的放大刀,方圓幾百裡,就一個女的行,鐵嘴。遠遠望過去,一排白披風中間,那個花褂子,就是她。她步子和男勞力們一樣大,刀扶得一樣平,割下的麥子,一樣刷刷地倒地,留下貼了地的麥茬。這樣俊俏、能乾又會說的姊妹,全是讓成分耽誤了。那年頭,這樣的事情多的是。我們莊有個大隊委,在不怎麼講成分的時節娶了個富農家的女兒,到了這時節,入黨入不進,提乾提不上,天天在屋裡打媳婦,要離婚。早幾年,確實不太在意成分的事,廣平子也神氣過。十二三歲時,在小學校的宣傳隊裡,就有女同學想和他好。這女同學不是彆人,正是我們莊姊妹中的尖子,小瑛子。一個下雨的天,廣平子把棉襖借給小瑛子披。雨過天晴,小瑛子去還棉襖時,對他說,咱倆長大了,在一起過日子好不好?這時的廣平子,一是小,二是傲慢,沒把這話放心上。歲月荏苒,轉眼到這年頭,都長大成了人,廣平子卻說不上媳婦了。一年冬天,男勞力在莊東北處挖大溝,歇歇時,廣平子去莊東頭找水喝,找到小瑛子家。隻小瑛子一個人在,不知怎麼,又說起了往事。小瑛子已是有婆家的人了,對廣平子卻還是有著些眷戀。她說,那陣子,你家成分高,我們攀不上。廣平子能說什麼呢?誰讓他錯過曆史的契機,抱頭而歸罷了。這是廣平子的羅曼史。鐵嘴沒讀過書,一日一日在地頭上過,安安靜靜地守著本分,年紀越來越往二十上靠。莊上熱心的人也幫著說過幾回,卻都沒說成,廣平子也一樣。男孩子到底好些,臉皮厚,嘴頭子上可以過過癮,也不怕玩笑。姊妹就隻有自己心裡知道,她不能跟人說,人也不能跟她說,再是沒歸宿,行動上也不能露半點浮躁。井沿上的小勉,心氣最高。她的女婿不是一般人,是個軍官,隔年又提了營級。是我們莊姊妹裡,拔了尖的親事。那男孩子是鄰莊人,初中畢業就當兵走了。等他提營級的消息傳開,人們就你一言我一語地回想著他當年的軼事。采豬草時怎麼怎麼,擔水時怎麼怎麼,上街賣棗時再怎麼怎麼。可是,沒等那歡喜勁過去,壞消息又來了,那孩子要退婚。這年,小勉子已過了二十,等他等了幾年,結果卻是退婚,怎麼也說不過去啊!一天,收工之後,天傍晚了,小勉跟了她媽,還有那說媒的大娘,一同去鄰莊了。她們一行三人走在高高的反上,落日的餘暉映著她們的身影,在高大的天穹底下,她們的身影顯得茫然而憂鬱。之後不久,小勉就開始學認字了,課本是《毛主席語錄》,是那年頭人手一冊的書籍。這就是小勉子和其他姊妹不同的地方,她對自己的命運最有主動性,抱著積極進取的態度。並且,也敢衝破禁忌,比如當嫁的年齡不嫁,再比如,在男方要求退婚時毅然上門去。她的勇敢和劉平子、小瑛子的勇敢不同,後者是在一些小事情上,穿件彆人不敢穿的衣服,說句彆人不會說的話,那是叫作出格。而小勉子,則是在關係到自身前途的大事上,這就需要主見還有決心了。小勉的家,在源遠流長的我們莊,是單門獨戶的外來人。他們住在我們莊台子底下的井沿,兩間土坯屋。這樣的家庭,是沒什麼老本可吃,日子的好和壞,全憑自己的爭取。所以,他們的家雖然貧困,沒家底,可卻有一股奮發向上的氣氛。小屋收拾得特彆乾淨,孩子身上的補丁整整齊齊,長得也都健康端正,大人是克勤克儉的好社員,小孩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漸漸地,他們在我們莊,也取得了不容小視的地位。比如,學大寨工作組駐我們莊工作,派去給工作組做飯的,就是小勉她媽;家在我們莊的公社主任,爭取來十幾個招農村工的名額,其中一個也給了小勉她兄弟;再有,小勉她能說到這樣一門好親事,和她家的好名聲不無關係。在這樣家庭長大的孩子,特彆懂得掌握自己命運,肯付代價,也最少偏見,思想開放,頭腦聰敏。小勉的聰敏和小瑛子、劉平子也不同,她更深刻,也更理性。在表麵上,她與姊妹們沒什麼不同,並不標新立異,也不作驚人之舉,她本分、安定、穩重、老實,願望卻要高出一截。這是因為她比人長幾歲年紀,也因為環境所致,還因為天性的優異。她沒有讀過書,可是比許多學生看事情看得清,有判斷力,有主意,遇事不慌。儘管她從不言語,可我覺得她內心裡,對那提營級的青年,是有一定把握的。這把握其實很不簡單,因為事情很明白,顯見得是力量懸殊的對比。她能夠沉著應戰,是需有強大健全的心智作實力。後來的事實也證明,她的努力和爭取,全都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比較起來,劉平子和小瑛子就要浮淺一些,也更感性一些,但她們同樣是熱情和積極,並且全力以赴。但在事情的終局,她們究竟沒有跳出我們莊姊妹的窠臼,與小勉子有天壤之彆,由於她們是格外奔放和活躍的一類姊妹,婚後的生活於她們也許更加困難。她們那種生氣勃勃的樣子,不論怎麼說,都是具有著極大的美感,令人難以忘懷。這一年,小辮子也有了老婆婆家。小辮子從小死了大和媽,和小妹妹跟了哥嫂過。日子過得很艱難,他哥哥一個整勞力,養活兩個妹妹,兩個孩子。大冬天,他家的床上,鋪的還都是涼席子。小辮子從來沒穿過新衣服,補丁摞補丁。她妹妹更彆提了,穿著哥嫂的舊衣服,直拖到腿彎。人家姊妹都做針線,小辮子沒甚針線可做,還是背著個糞箕子采草,再加個子小,看上去更是個孩子。可她照舊一天一天顯了出來,紅紅的臉頰,黑黑的頭發,要緊時有幾下刀子嘴,小心眼兒還特彆多。有一日,孫俠子媽說,她要給小辮子找個好女婿。這女婿是誰呢?是她表姐妹的孩子,孫俠子該叫姨弟的,是個學生,還在讀書。孫俠子媽說做就做,不過幾天,這男孩就跟了他姐姐來走親戚了。這姐弟倆一看便知道是人才。姐姐說話做事很不同一般,大方、老練,像是見過世麵的。一問果然是婦女乾部,經常去縣、地區開會學習。弟弟卻嫩得多了,身個細細的,像棵小楊樹苗,臉頰格外白淨俊秀,斯文極了。吃飯的時候,孫俠子的妹妹蘭俠子,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突然間伸手撫摸了一下那男孩的手背,驚歎說,我姨哥的手多麼細糯啊!大家都說,小辮子交了好運,從小受苦的孩子,現在有了個好女婿。他哥請男孩到家吃飯,先把人領過去安頓好,轉身到孫俠子家借錢買煙酒,孫俠子媽說小孩子家的,不必當客待,她哥哥卻不依,怎麼也勸不住。是看重這門親也是怕人說他做哥哥的,慢待妹妹的大事情。就是這頓飯上,為了和麵,小辮子和她嫂子慪了氣。當下裡,小辮子就跑到孫俠子家,說,非要她和,非要她和,和得稀巴爛的,手都拔不出來。因為和的是蕎麥麵,蕎麥麵特彆黏,要和不好,和麵的黃盆打了,手還粘在麵團裡。老婆婆要是拐,頭一頓的飯,就讓新媳婦做蕎麥麵的,看她巧不巧,還帶有降伏的意思。小辮子為這事氣了好幾天,似乎怪她嫂子耽誤了她的事。後來,為了納鞋底,又和孫俠子慪氣,她要給未來的女婿做雙鞋,也是讓老婆婆家看看她的針線活。孫俠子是看小辮子沒媽,從沒人教過她針線活,好心要替她剪鞋樣子,小辮子不讓。孫俠子是個直心眼,嘴又快,就說小辮子的鞋樣不行,非要替她剪。一來二去,兩人都不高興了。後來,這類事情還發生過多次,小辮子對孫俠子一家就有了芥蒂,甚至懷疑孫俠子媽對她老婆婆家說了她的不是。這是小辮子心眼多的地方,也是說媒的熱心人最容易替自己惹下麻煩的地方。她們夾在兩家中間,所有的矛盾是非都要由她們來擔責任,特彆容易遭兩方麵的猜忌,猜她相互說了不妥當的話。如不是非常熱心愛管閒事的人,決不肯做這事的。孫俠子媽大約是早料到這結果,所以倒不怪罪小辮子。也是因為她性格好,什麼都拿得起,放得下。再說,小辮子這樣沒大沒媽的孩子,不懂事又不能怪她。這樣,小辮子獨自做這雙鞋了。為表示她自己也行,她還故意同孫俠子反著來。孫俠子說左,她偏來個右。這雙鞋做得確實很難恭維,因為用針不勻,用力也不勻,鞋底就擰著,針腳歪歪扭扭的。可她做得那麼認真,還很神秘,用塊布包著,躲著人。做活歇歇時,就一個人跑到背靜處,一針—針做。還有一次,我看見她坐在半腰深的麥地裡,一針一針地納。那麥梢頭在她烏黑的發頂拂來拂去,那雙鞋底在她的手裡顯得那麼大,握也握不住似的。她就好像小孩子玩過家家,可那認真勁卻感動了你,叫你不敢有一點含糊。這鞋做到最後關頭,孫俠子媽終於出來過問了。因為這不僅關係到小辮子,也關係到她這媒人的榮譽。她要替小辮子上鞋,並且不由分說。小辮子乖乖地交出了鞋底和鞋幫,然後站在一旁,看著孫俠子媽一錐一針地上,一邊說著教導的話。從頭至尾,小辮子都嘟著嘴,可也無奈,終究事關重大,不可過於任性逞強。小辮子再是人小脾氣大,這點明智也還是有的。再接著,孫俠子就帶著小辮子去她姨弟家走親戚了。兩人穿扮整齊,擔著東西,帶著新做的鞋,一前一後走著,彼此都忘了之間的芥蒂,歡歡喜喜的樣子。兩個都是有了著落的姊妹,前景雖然是個模糊,可到底是看不出一點不好。所以,希望是美好的。這時候,她們是莊上最快活的人,不像那些還沒長成人的小丫頭,什麼都沒定下;也不像那些媳婦們,什麼都定下了。就在這將定未定之間,她們的心是安的,又是活躍的,希望是未到手的,所以又是未失去的。日頭升起了,她倆也上了反,高高地在藍天白雲之下,地裡乾活的人,都用手罩著涼篷,看她們一眼,流露出羨慕的神情。這次上門,她老婆婆家就送了一筆可觀的禮物:一段燈草絨的衣料,一段線呢的衣料,再加一斤半毛線。緊接著,小辮子就開始織毛線,變得針線活不離身了。我們莊,轉眼就傳遍了小辮子的新收獲,人人都去看小辮子的衣料毛線。這些東西放在她家土屋的光涼席上,可真是“蓬蓽生輝”啊!小辮子驕傲之餘,卻又對孫俠子生出了不滿,因她的大肆宣揚明顯帶著居功炫耀的目的,好像她們家成了小辮子的救世主。這當然是可能的,但是並沒有任何惡意。像小辮子這樣在哥嫂家長大的孤兒,難免是性格敏感,並且帶著些乖戾的。卻也可以看出,她對自己的未來,是懷著多麼緊張的、小心翼翼的心情,生怕有什麼閃失,造成終身悔恨。她沒有小勉子那樣的頭腦,可她有小心眼。雖然她猜忌心重,卻並不妨礙她待人情重。那年我回上海,她從過年的豬肉裡專為我留下一刀,等我回來,天天到莊口大路頭上望我。可我那時的心思早不在我們莊,一心想著離開,直到開春三月,還在家中“賦閒”,於是,一塊肉便生生地壞了。這一塊肉在彆人家沒什麼,可是在小辮子家,就不知道要與嫂子吵多少嘴,又哄過小侄兒多少回,才留得下來。等我終於回到我們莊,走到哪裡,哪裡就有人告訴,小辮子留給我的肉壞了。姊妹們有了婆家,前景就有了些可望的東西。這些可望的東西儘管大多差不離,多少人多少代都是如此,可到了每個人麵前,心裡都會生出些不同的企盼。這些企盼要論起來其實也是差不離,可就因為每人隻有一次,每人也隻有一份,就都像第一次那樣新鮮和令人激動。當那些媳婦們在地頭上說著各自過日子的雜事,低頭聽著的姊妹們,個個心裡想的都是,自己將來的日子準保和她們的不一樣。怎樣的呢?不知道,能拿來作參考的,也就是這些“準保不一樣”的媳婦。所以,她們還是有興趣,媳婦們的議論,一句句都進了耳朵。那是另一個世界,隻要她們還是姊妹,便無法企足。那裡麵有什麼呢?在媳婦們若無其事的表麵之下是什麼樣的生活呢?這生活又意味著什麼呢?這些媳婦們,在姊妹的眼裡,終有些神秘莫測、咫尺天涯的感覺,尤其是那些最年輕的媳婦。因為她們不會拿自己的母親作對照,母親的生活對她們太過熟悉,因此也太過平凡了,並且,母親總是屬於另一類人的。而年紀輕輕就嫁來我們莊的媳婦們,卻不同了。要說年紀差不多,可人家卻過了一個反,這個反的前麵,究竟是什麼光景啊!最年輕的,莫過於社會子的新媳婦。社會子與小辮子一般大,他媳婦又小了兩歲。社會子原先跟著他那個寡母過日子,好好的,什麼事都不操心。做了吃,吃了做,拿著婦女的工分,放大刀還輪不到他,是屬於往湖裡送飯送水的那一類工。可那一年,他母親死了,家裡隻剩下社會子自己。出殯的一日,社會子挑著白幡,砸了黃盆,領著棺材走向家後的墳地,人們都哭了,想這孩子可怎麼過呢!那兩間小土坯屋,矮得快趴到地底下了,晚上黑了燈,社會子就一個人睡在裡麵。給他說個媳婦吧,有老人提議,有媳婦就有了家。並且,趕早不趕晚,社會子實在太孤了。然後,小勉子媽就說來了她的遠房外甥女,小勉子的姨妹。那小媳婦,比小辮子還小,也是胖乎乎的臉,不哭也不笑,低著頭進了屋。第二日一早,人們走過社會子家,見早早地敞了門,新娘子在喂豬,社會子捧著碗蹲在門前喝稀飯。見人就欠起身子,筷頭子敲敲碗沿,招呼說,來吃不?社會子一下子成大人了,第二年收麥子,也讓媳婦給剪了塊白紗布,係在肩上,胳肢窩夾著大刀,參加了收麥的行列。從小跟奶奶長大的百歲子,也娶媳婦了。百歲子是個俊俏的男孩,唇紅齒白的,可以上台演花旦,人也隨和,大人孩子都與他合得來。收了工,就見他飛跑著在村道上擔水,西井裡挑來的好水,倒進一家家的水缸,有力氣沒處使似的。他那媳婦小郭,長得特彆白淨,嫩生生的,眼睛不大,眼仁卻又黑又亮,一頭頭發又密又長,編兩條大粗辮子。這一對倒是有些金童玉女的意思。初來的媳婦,都是看不出脾性的,總見她們低了頭做活,不是做地裡的,就是做家裡的,看不出她們是喜是悲。身上的新衣服表明是她們的好日子,再過過,舊衣裳就要拿出來換了。隨著做媳婦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小郭的臉不知怎麼就黃了。再過過,肚子把衣前襟頂了起來,臉頰上有了褐斑。等孩子生下地,人也就變潑辣了,什麼話都敢說,敢在地頭上撩起衣衫喂奶,還敢把男人撳在地上解他褲帶。這就活脫脫成了一個媳婦,姊妹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做媳婦其實意味著正式承擔起生活的重負,從此,就要侍奉公婆,撫養兒女,不再是獨自一身輕。有多少操心的事啊!以前,最多為做不上新衣服發愁,生氣,現在呢?這就排不上號了。男人的衣服鞋子,孩子的衣服鞋子,都是排在自己前頭的。還有點燈的油、和麵的堿、醃菜的鹽,也是排在前頭的。所以,你不要怪媳婦們愛計較,還有些貪小,那全是叫生活逼的。她不計較誰計較,總不能叫做男人的計較,男人是要給麵子的,這也是媳婦的責任。我住過的人家,總是與那家的媳婦處不好,早先的時候,在人家堂屋裡擱張床,用秫秫秸攔一道牆,留個走路的空就算完了。有時進城過幾日,回來就見毯子沒了,是那媳婦拿去給孩子圍腳了。雖然我從沒撞見過,但我敢肯定,她時常跑進我屋裡來視察我的東西。否則,她對我的要求,不會帶有如此明顯的針對性。到了後來,那道秫秸牆被他家拆了去燒鍋,我的住處便成為敞開式的了,過來過去更加方便。這媳婦人很爽快,可也有著小狡猾。經常的,我曬在院子裡的東西,衣服啦,肥皂粉啦,她先替我收起來,卻不吭氣,看我找不找。我要不找,她就當我是忘了,再不提起。而我住在人家裡,本來就受拘束,又礙著麵子,大多是不聲張,暗自吃進。她也是掌握了我這種心理,變被動為主動。就是這樣,她還對我有諸多不滿意,到處說我壞話,主要是說我小。“小”就是小氣、吝嗇的意思。原因有這麼兩點。一是有一年我從上海回我們莊,送給姊妹們一人一條手絹,她就不高興了,說送了這麼多人,卻不送她閨女,還是住她家裡的。她閨女那年才四歲,本也沒有納入我贈送的範圍。二是秋後我回家時,我名下的棉花他們代我領了,當我後來向她要時她給是給了,卻滿臉不高興,說我一個上海人還要這麼點棉花。這些話都是小辮子搬給我聽的,凡是姊妹們,大多對媳婦們看不上眼。我對她日益增進的反感,終因一件事情的發生,有了改變。這一天,上午從城裡回來。在城裡郵局領了家中寄來的錢,一張五塊、一張一塊的鈔票。放下書包到鄰隊的知青處轉一圈,中午回來便發現那一張一塊的沒有了。怔了半天,想想還是認為自己記錯了。因為到此為止,確實沒有發生過少錢的事情。錢到底不同於物,具有不同的性質,似乎重大得多,所以根本不敢往彆處想。下午照例出工做活。收工時,扛著鋤子,沿著地邊,一溜往家裡走。那媳婦走在我後麵,走著走著,忽然伸手在我背上使勁摳了一下,然後說,小王少了一塊。我心裡一動,回過頭去問她說什麼。她就又在我背上挖了一下,說,小王少了一塊。她的眼睛直望著我,神情有些閃爍,卻又是大膽的。後來,我把她的話想了多遍,明白她是向我打招呼。她畢竟內心不安,所做這些,對她並不輕鬆,如不是萬般無奈,必不會做到這一步。為她想想,這個媳婦也當得不容易,拖了兩個孩子,丈夫身體不硬朗,卻是個孝子,不肯分開過,婆婆是個厲害人,再加一個在縣中讀書的小姑子。既要撐持家,又要上下左右夾檔裡做人,能為自己顧忌什麼呢?你看到那莊裡頭走著的,邋邋遢遢,風風火火,嘴裡不乾不淨的媳婦們,千萬不要嫌棄她們,全都是叫日子改變的。她們拖著大小三四個孩子,都有些像母狼給小狼爭食,那一張張小嘴都是無底洞。她們簡直恨不得長出七八雙手,一雙手做隊裡的活,一雙手澆園裡的菜,一雙手燒鍋,一雙手喂豬,再一雙手給孩子補衣服。有一個住頂西頭的媳婦找到我。她不是我們隊的,平時也不來往。我與她家所有的關係就是曾經與她男人一同在批判隊,周遊公社。我是批判隊員,她男人是批判對象。她男人是當時抓革命促生產運動裡找到的典型。事情的起因其實是一樁民事糾紛。他的妹妹與妹夫慪氣,上吊自殺了,他非說是妹夫下的毒手,不讓落葬,將他妹妹的棺材封在房裡整整一年,工作隊去啟封時,發現房裡還貼有一張毛主席像便成了反革命罪。我們在一起相處半月有餘,開始還劃清界限,保持距離,可架不住朝夕相處的,漸漸就打成了一片。其時也發現他實在不是壞人,隻不過有些偏執,還有些愚昧,但人倒是相當厚道熱誠。所以,到了後來,也是習慣成自然,彼此都成了演員,演的角色不同罷了。大約就因為這點關係,他媳婦來找我了。她求我替她孩子織兩件線衣。那線是手套拆成再染上紅綠色,也不知拆了有多少雙手套。我說我不會,她說你會,把線往我懷裡一送,拔腿就跑,就像怕我追上去還她。無奈,我隻得織起來。那兩個孩子我沒見過,針又不合適,線是這樣的線。我一邊犯著難,一邊奇怪她怎麼想起求我這個。其實很簡單,在她們眼裡,我是莊上第一個大閒人,吃飽飯沒事乾的,不求我求誰?好歹把這堆線織成兩件線衣,一件紅,一件綠,全是那種沒染透,色又不正,泛黃的顏色。送去了給她,她特地割了肉請我吃了頓。她男人是回民,不吃豬肉,是她借了鍋燒給我一個人吃。過後,就有人看見她那兩個孩子穿了我織的線衣,領口和跨肩都用針彆著,或者用線揪起著,免得掛脫下來。那兩個孩子就穿了這樣的線衣,背著糞箕子采草,將我的名聲帶到四麵八方。除了生活的逼使,還有男人們的驅策,也是她們所以變得粗魯和不自愛的原因。是男人,親手拆除了她們的藩籬,將她們投身於粗野的男人的社會。聽見她們狂野的笑聲和放肆的說話,你不知道她們是得意呢,還是自暴自棄。一個媳婦就像是半個男人,她們完全忘了做姊妹的時候。這就能看出讀過書的到底不一樣。前邊說的擅長講古和喊號子的大哥,他的媳婦就與眾不同,小馬也與眾不同。前者是有文化,後者因為天生麗質,曉得自己的價值。還因為這兩人的男人也與眾不同,曉得尊重婦女。這就使得她倆在媳婦們中間,鶴立雞群似的。彆人也拿另眼看待,公婆則格外顧忌著一點。我們莊,幾乎人人都打媳婦,連秀氣的女孩子樣的百歲子,都打過他的媳婦小郭,不打不成人似的。有人還特特打到街上來,是有意耍威風。有個愣頭青,用菜刀把媳婦的手都劈裂了。經男人打過的媳婦,臉皮不厚也要厚,是露過醜的了,就須豁出去做人才行。說起來也是可憐,你看她們魯莽的表麵下,其實都是脆弱的心。誰不是從姊妹過來的呢?做姊妹的時候是多麼尊貴,男人們在跟前說話都得提著心,多少字是不敢吐音的。有一個媳婦是和男人對著乾的,並且還提出離婚。這個才過門半年的新媳婦,人們都沒記熟她的臉呢!我隻記得她高高的身個,腦後紮兩個刷把辮,一有空就到婦女主任家門口站著,也不多言語,就說要離婚。她男人也是個愣頭青,媳婦要走,也不覺可惜,還和人嬉笑打鬨。這麼樣在婦女主任門前站了有月餘,事情終有了結果,那媳婦如願以償。我以為她是讀過書的,才能自主命運,主任卻說,讀過什麼書?你沒看見,剛才捧著張離婚證明像捧了天書,還是捧反的。這種媳婦是有些各色的,不好弄,是我們莊離婚的頭一個。也是憑著個人的天性,有的人就能跳出窠臼,活出新的樣子。可是,除了特殊的本能以外,姊妹們還能有什麼依憑的新方式?我們莊的景色一成不變,莊稼也是一成不變。她們等著榆樹長葉,捋了榆錢去換現錢,買些頭繩、鞋麵什麼的。她們再等著蟬脫殼,拾了蟬蛻也去換錢,買些紐扣、滾邊什麼的。這一成不變的光景限製著她們的眼光和想象。像小勉子、小馬,還有那離婚的媳婦,都是得天獨厚的才情,千裡挑一。那一日,我回莊辦調轉手續,路上遇到回娘家的劉平子。她已經做了人家的媳婦,女婿也是經她千挑百挑地挑下,是個複員軍人、共產黨員。劉平子在縣城燙了頭發,雞窩似的頂在頭上,反顯出了她的黃皮膚和三角眼。以前,我沒覺出這些,反覺得她的眼睛很嫵媚。她氣憤地對我咒罵我們莊,不知是哪些人,說她的閒話,傳到了她老婆婆家。她穿的裡三層外三層的新衣,筆直的料子褲,反落了俗套,不如做姊妹時那麼獨具一格。她還沒做幾天媳婦就已經變得囉嗦,而且刻薄。原先那個活潑迷人的劉平子已經不複存在。就好像麥子一茬一茬地生長,姊妹們也是一茬一茬地長成,麥子熟了,就是姊妹們做了媳婦兒。然後,又一茬麥子綠了。雖然麥子和麥子都一樣,可每一茬都是新麥。孫俠子的妹妹蘭俠子,長著一雙溜溜黑的大眼睛,睫毛又密又長,嘴寬寬的。一日正端著碗吃飯,她大娘忽然說,衝這丫頭一對大辮子,我要給她說個好女婿。她呸一聲轉臉就進了屋。人們都大笑,笑她這麼個小毛丫頭也知道害臊。蘭俠子比孫俠子小四歲,才十四,上頭有個已成年的姐姐,她基本沒機會穿新衣服。都是拾姐姐穿剩的衣服。她又沒長成個姊妹,怎麼對付都可以。一日,蘭俠子忽想到此,傷起心來,一頓飯都在哭泣。她抽噎道,前年她娘說收了豆子給她做件裡外三新的新棉襖,結果棉襖是做成了,卻是給了姐姐。說下一年,再做她的。到了下一年,又沒做,就這麼一年一年地糊弄她。她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一家人誰也不當真,誰讓她還不是個姊妹,毛毛糙糙的,成天背個糞箕子采草,又不算個正經勞力,掙不來幾分工。這麼哭了幾大場,為了打發她,她娘就說,這麼著,收黃豆時,你好好地拾豆,拾來的豆子,賣了,給自己做個新棉襖。於是,到了收黃豆的季節。拾豆子也是有規矩的,要等生產隊割完了,收上場了,不要了,等著開犁了,才能去拾。那年豆子又長得不好,七月裡一場水,淹是沒淹完,可卻像生了瘟,稀稀拉拉,豆莢癟癟的,收的時候就收得仔細,所遺無幾。蘭俠子就在這收淨的豆茬地裡,低著頭,彎著腰,細細地搜尋。這一大片褐色的豆茬地裡,有一個小小姊妹垂著黑辮子,拾豆子,要為自己掙一件新棉襖。她扒拉著豆茬子,刨著土,看見一個豆莢子就欣喜萬分。拾累了,她就坐在地頭上,一個個地剝著豆莢子,將黃豆粒兒蓄在一起,用手絹包成一包,藏在糞箕子的豬草底下。臉上不由流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好像看見她的新棉襖在向她招手。在小一茬的姊妹,總是不起眼。上麵沒姐姐還好,要有個姐姐,被壓著,就好像老也走不到姊妹這一步似的。劉平子洗衣服,捶衣棒掉塘裡了,一聲令下,她妹妹就得撲通跳下水,遊著將棒槌撈回來,遞上岸。小辮子罵她妹妹,罵什麼呢?妹妹尿急了,在南湖找不到背靜處,結果撒在褲子上了。小辮子說,你害什麼臊呀!蹲下來尿就是了,誰會笑話你!蘭俠子哭她的新棉襖時,孫俠子的表情好像是:看,她也想穿新棉襖!總之,在家裡,姐姐就是小姐,妹妹呢,是丫環;戲台上,姐姐是唱青衣的,妹妹則是小旦。到哪都是個陪襯。可是,也不知怎麼的,這些小丫頭片子不知不覺地起眼了。個頭雖還差一截,眉眼卻都鮮明起來,臉上也有了光。有外莊人經過,會掉過頭多看幾眼,想想這是誰家的小姊妹。大誌子有一日就說,雪明子比我強了!雪明子是她大妹妹,也是穿她的剩衣服。大誌子說這話的表情很有些感慨,雪明子出挑了的時候,她也到了該嫁的當兒了。當日落時分,燎黃豆的煙升上橙黃的天空,那鄰近一塊先收的地裡,蘭俠子大辮子上的紅頭繩一點一點碰著地,遺落的黃豆莢子,一莢一莢拾起來的時候,姊妹們就開始盤算著壓在箱裡的新衣服。大和媽割了肉,打了酒,請來了木匠和漆匠,開始給她們打嫁妝。娶親的日子就到了眼前。看沒看見過?南湖的路上,走來個人。近了,見是個小媳婦,挎著小包袱,穿一身新衣服,迎著地裡投來的眼光,低著頭加快腳趕路。遠遠的,還有個人跟著,故意四下亂看,表示與前頭那個無關。這就是閨女,閨女婿頭一次回門。太陽已經到了中天,回家的路隻走了一半,身上頭上都蒙了一層土。看著看著,便上了反,走下去,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