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1 / 1)

童年 高爾基 6787 字 1天前

自從這件事之後,母親一下子堅強起來了,腰杆伸直了,並且成了家裡的主人,而外祖父卻變得不引人注意了;他成天心事重重,默不作聲,跟從前不一樣了。他現在幾乎不出門,整天坐在頂層的閣樓裡,在讀一本神秘的《我父親的劄記》。他把這本書藏在箱子裡鎖起來。我不止一次地看見,外祖父在拿書之前都先洗手。這是一本短短厚厚的書,封麵是紅黃色皮子裝幀。在內封前的淺藍色的紙上,褪了色的花體字題詞特彆引人注目——“懷著感激之情贈給敬愛的瓦西裡·卡希林作衷心的留念”;下麵簽了一個怪姓,其最後一個字母活像一隻飛鳥。外祖父小心地翻開厚重的書皮,戴上銀絲眼鏡,打量著這個簽字,鼻子久久地晃動著。我不止一次地問過他:“這是什麼書?”他十分動情地回答說:“這事你不需要知道。等我死了,我就遺贈給你。貉絨皮衣也遺贈給你。”他跟母親說話變得更柔和,也更少了。他很留心聽她說話,像彼得伯伯那樣,眼睛閃著亮光;他揮著手,嘟囔道:“好吧,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他的櫃子裡裝著許多珍奇的服裝:花緞裙子、緞子坎肩、絲織無袖長袍、銀光閃閃的機織帽子和綴著珍珠的各種婦女頭飾;顏色鮮豔的各種女帽和三角頭巾、沉甸甸的莫爾多瓦項鏈和各種寶石項鏈。他把這一切全都抱到母親的房間裡,擺在椅子上,桌子上。母親欣賞著這些服裝。外祖父說:“我們那時的服裝比現在的漂亮多了,闊氣多了!服裝更闊氣,生活卻比較簡單,比較好過。那種時代過去了,再也不回來了!喂,你穿上試試……”有一天,母親剛剛到隔壁房間裡去不久,出來時穿上了繡金的藍色長袍,戴著珍珠小帽,向外祖父深深鞠一躬,問道:“好看不好看,父親大人?”外祖父清了清嗓子,整個人都容光煥發,雙手張開,手指頭微微顫動,繞著她走了一圈,像在夢裡一樣含糊不清地說:“啊哈,瓦爾瓦拉,要是你有很多的錢,而且你周圍的又都是些好人的話……”現在母親住在前屋的兩個房間裡,她那裡經常來客人,來得最勤的是馬克西莫夫兄弟:一個叫彼得,是身材高大的美男子,軍官,留著淺色的大胡子,藍眼睛,因為我啐了這個老貴族一口,外祖父當著他的麵打了我一頓。另一個叫葉夫蓋尼,也是高個子,但腿很細,臉色蒼白,留的是黑色尖胡子,他的大眼睛像兩個李子,他穿淡綠色製服,扣子是金黃色的,在窄窄的肩上綴上了金質組合字;他常常靈活地把頭一甩,把波浪式的頭發從又高又平的前額甩到後麵去;他寬厚地微笑著,不斷地用低沉的聲音講什麼事情,總是用一些能取悅於人的口頭語來開頭:“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母親眯縫著眼睛笑著,經常打斷他的話:“你還是個小孩子,葉夫蓋尼·瓦西裡耶維奇,對不起……”那軍官則用寬大的手掌拍拍膝蓋大聲喊道:“他就是個孩子嘛……”聖誕節假期過得歡快熱鬨,幾乎每天晚上母親那裡都有穿化妝服的人,她自己也打扮起來,而且總是打扮得比誰都漂亮,和客人們一起出去。每當她和一群花花綠綠的客人出了大門,房子就像陷進地裡去了,到處靜悄悄的,變得不安而靜寂;外祖母像老母雞似的在各個房間裡遊來遊去,把一切收拾整齊;外祖父則站著,背靠在暖和的爐子的瓷磚上,自言自語地說:“那好吧,很好……咱們等著瞧,到底會搞出什麼名堂來……”聖誕節過後,母親便送我和米哈依爾舅舅的薩沙去上學。薩沙的父親結婚後,後母從一開始就憎惡繼子,打他。在外祖母的堅持下,外祖父才把薩沙接到家裡來。我們上了一個月的課,學校裡教給我們的,其中我隻記得:人家問你“姓什麼”時,不能簡單地回答“彼什科夫”,而要說:“我姓彼什科夫。”也不能對老師說:“你,老兄,彆叫喊,我不怕你……”我馬上就不喜歡上學了。表哥頭幾天很滿意,因為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夥伴,但有一天他在課堂上睡著了,睡夢中他突然很可怕地喊道:“我不敢了……”被叫醒後,他便要去上廁所。為此他被同學們狠狠地嘲笑了一頓,第二天,我們去上學,走到乾草廣場的山溝裡時,他停了下來,說:“你去吧,我不去了,我不如去玩玩好。”他蹲下來,把書包仔細地埋在雪地裡就走了。這是一月的一個晴朗的日子,到處照射著銀白色的陽光,我非常羨慕表哥,不過我不得已還是上學去了,因為我不想讓母親生氣。薩沙埋掉的書當然沒有了。第二天他不上學就有合法的理由了,第三天他的行為就被外祖父知道了。我們被喚去受審。在廚房裡桌子後麵坐著外祖父、外祖母和媽媽,他們審問了我們。我還記得薩沙是怎樣回答外祖父的問話的。“你乾嗎不去上學?”薩沙直視著外祖父的臉,目光溫和,從容不迫地回答說:“忘記學校在哪兒了。”“忘記了?”“是啊,我找了半天……”“你不會跟列克謝走嗎,他記得!”“我把他丟了。”“把列克謝丟了?”“是的。”“是怎麼丟的?”薩沙想了想,歎口氣說道:“當時有大風雪,什麼也看不見。”大家都笑了。因為那天的天氣既平靜又晴朗。薩沙也謹慎地笑了笑。外祖父齜著牙,尖刻地問道:“你不會拉著他的手,摟著他的腰嗎?”“我是拉著他,可是風把我們吹散了。”薩沙解釋道。他懶洋洋地絕望地說。我聽到他這種無用的笨拙的謊話都覺得很難為情。他這股子拗勁使我很驚訝。我們被揍了一頓,並給我們雇了一個護送人。這是個老頭,曾經當過消防隊員,斷了一隻胳膊;他的職責是監視薩沙在學習中不走歪路。但這也無濟於事。第二天,我們走到溝穀下麵時,表哥忽然彎下腰,脫下一隻氈靴,把它扔到很遠的地方去,又脫下另一隻,朝另一個方向扔出去,他隻穿著襪子從廣場上跑掉了。小老頭歎息一聲,便戰戰兢兢地去拾靴子,然後吃驚地把我領回家去。外祖父、外祖母和母親一整天都在城裡到處尋找逃走的薩沙,直到傍晚,才在寺院旁邊奇爾科夫的酒館裡找到了他。他正在那兒跳舞逗觀眾樂。把他領回了家,甚至沒有打他,因為大家都被這孩子的執拗和沉默弄得惶惑不安。他和我躺在吊床上,腿向上蹺著,腳掌蹬著天花板,小聲地說:“後媽不疼我,父親也不疼我,祖父也不疼我——我乾嗎要跟他們一起過呢?我去向奶奶打聽強盜住在哪兒,我投奔他們去,到那時你們會知道的……咱們一塊兒跑吧?”我不能跟他跑,因為那時候我有自己的任務——我決定要做一個留有淺色大胡子的軍官。為了這,我必須學習。我把這個計劃告訴了表哥。他想了想,同意了,說道:“這也很好,等你當了軍官時,我已經是強盜的首領了,你應當來捉拿我,還不知道誰死在誰手裡,或者誰把誰俘虜了;我不會殺死你的。”“我也不殺死你。”我們就這樣做了決定。外祖母進來了,爬到炕爐上,打量一下我們,說道:“小耗子們,怎麼啦?唉,孤兒們啊,多餘的碎片!”她憐憫我們一陣後,便開始罵薩沙的後娘——肥婆娜傑日達,酒館老板的女兒;然後便罵所有的後娘和後父,又順便講了一個故事:聰慧的隱士約那小時候同他的後娘打官司,讓神來審判;約那的父親是烏格利奇人,是白湖的一個漁夫——“年輕的妻子謀害丈夫,”“給丈夫灌了烈性藥酒,”“還給他喝昏睡的毒汁。”“她把昏睡不醒的丈夫,”“裝進了橡木的獨木舟,”“就像裝進窄小的棺木。”“她拿起了菩提木的槳,”“親自劃到大湖的中心,”“劃到那漆黑的旋渦中,”“去乾妖婆的可恥壞事。”“她彎下腰來使勁一晃,”“妖婦便輕易把船翻倒。”“丈夫鐵錨似的沉到底,”“她卻快速地往岸上遊,”“她遊上岸就在地上,”“又是哀號,又是哭訴,”“假裝不幸,假裝悲傷。”“善良的人們相信了她,”“也和她一起悲傷痛哭:”“唉,你這位年輕寡婦,”“遭受女人的不幸太多;”“我們的生命上帝掌握,”“死亡也是由上帝吩咐!”“隻有那繼子約努什科,”“決不相信後母的眼淚,”“他把手放在她心口上,”“用溫和的聲音對她說:”““我的後娘我的劫運啊,”“你這狡猾的黑夜之鳥,”“我可不相信你的眼淚。”“你心疼是因為你快樂,”“讓我們一起問問上帝,”“問問所有上天的神靈。”“請哪位拿出一把鋼刀,”“向聖潔的天空高高拋,”“若是你有理鋼刀殺死我,”“若是我有理鋼刀殺死你!””“後母好生把他來打量,”“眼睛裡冒出惡毒凶光,”“她態度強硬地站起來,”“針鋒相對與約那較量:”““嘿,你是沒理性的畜生,”“是一個被遺棄的早產兒,”“你怎麼膽敢憑空捏造?”“你怎麼膽敢口出狂言?””“人們都看著他們爭論,”“看出事情有點兒蹊蹺,”“大家泄了氣暗自思想,”“交頭接耳地互相商量,”“終於老漁夫挺身而出,”“說出了他們一個決定:”““善良的人們請聽我言,”“快快把那鋼刀送上來,”“我右手把鋼刀向天拋,”“誰有罪就落在誰身上!””“人們遞給老人那鋼刀,”“他操刀就往頭頂上拋,”“鋼刀鳥也似的飛上天;”“人們向清澈的天空望,”“總不見那鋼刀從天降,”“大家脫帽擁擠地等待,”“人人沉默,夜亦無言,”“卻仍不見鋼刀降下來!”“早霞照得湖水紅豔豔,”“後母冷笑著紅光滿麵,”“忽然鋼刀飛燕般落下,”“正刺進了後母的心間。”“善良的人們全都跪下,”“向天老爺祈禱又膜拜:”““光榮屬於主,謝謝你主持公道!””“老漁夫拉著約努什卡的手,”“直把他領到遙遠的修道院,”“它就在光明的凱爾仁查河畔”“靠近那看不見的基傑日城邊……(在唐波夫省波裡索格列勃斯基縣科留潘諾夫卡村,我聽到同一傳說的另一個版本,說鋼刀殺死了毀謗後母的繼子。——作者原注。)”第二天醒來時,我全身都是紅斑點,出天花了。我被安置在後閣樓裡。我躺在那兒很久。什麼都看不見,手和腳都被寬繃帶緊緊地綁著,做了許許多多奇怪的噩夢,其中一個夢裡我差一點兒送了命。隻有外祖母常來用湯匙像喂小孩一樣喂我吃飯,給我講無儘的永遠是新的童話。有一天晚上,當時我的病好了,躺在那兒,手腳上的繃帶也解開了,隻有手指還用繃帶纏得像戴無指手套一樣(為了防止我抓臉);不知為什麼外祖母比平時來晚了,這使我非常驚慌。忽然我看見她:她躺在門外布滿灰塵的閣樓台階上,臉朝下,兩手攤開,她的脖子被割破一半,像彼得伯伯那樣。在角落裡,在塵土彌漫的朦朧中,一隻大貓貪婪地瞪著綠色的眼睛朝她走去。我從床上跳下來,用腳踹,用肩衝,把兩扇窗戶打掉,跳到院子裡的雪堆裡。這個晚上媽媽屋裡有客人,誰也沒有聽見我打碎了玻璃,打壞了窗框。我在雪地裡躺了很長時間,我身上沒有任何傷,隻有一隻手脫了臼,並被玻璃剮傷得很厲害,但是我兩條腿麻木了,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兩隻腳完全不聽使喚。我躺著,聽見屋裡越來越多的喧鬨,樓下經常不斷的開門和關門聲,許多人的走路聲。煩人的暴風雪把房頂刮得沙沙響,閣樓門外大風呼呼地吹,煙囪唱出送葬似的曲子,風門震顫不停,烏鴉白晝長鳴,夜深人靜時從曠野傳來淒厲的狼嗥——在這種音樂的伴奏下,我的心也在成長。後來,膽怯的春天以其陽春三月的太陽的光芒四射的眼睛,怯生生地、靜悄悄地,但一天比一天親切地朝窗戶裡窺視。在房頂上,閣樓上貓兒也唱歌、號叫起來了。春天的簌簌聲穿透了牆壁,玻璃似的冰柱折斷了,融雪從屋頂馬頭形飾物上流下來,馬車的鈴聲也比冬天響得更歡了。外祖母常來,她說話時越來越經常、越來越多地散發出酒味,後來她帶來一個大白水壺放在我的床下,向我丟個眼色說:“親愛的,你彆對老家神外祖父說。”“你乾嗎要喝酒呢?”“不要多嘴,你長大就知道了……”她從壺嘴裡吸了幾口酒後,用袖子擦了擦嘴,甜滋滋地微笑著問道:“喂,我的小爺子,我昨天講什麼來著?”“講到父親。”“講到什麼地方啦?”我告訴了她。於是她那有條有理的話語就像小溪似的長流不停了。關於父親的事是她自己對我說起的。有一天她來了,沒有喝酒,顯得很憂傷很疲憊的樣子,說道:“我在夢裡見了你父親,他好像在田野裡走著,手裡拿著一根核桃木棍子,打著口哨,跑在他後麵的是一條花狗,抖動著舌頭。不知為什麼,我現在老是夢見馬克西姆·薩瓦傑維奇。看來,他的靈魂不安寧,四處漂泊……”一連幾個晚上她都講父親的故事;和其他故事一樣,她講得很有趣。我父親是一個軍人的兒子,祖父是軍官,由於他虐待部下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我父親就是在西伯利亞出生的。他生活得很苦,很小就常從家裡逃走;有一次我祖父牽著狗在森林裡像找兔子似的找他;另一次他捉住了他,把他打得很厲害,是鄰居把他奪下後藏了起來。“小孩子都經常挨打嗎?”我問她。外祖母平靜地回答說:“經常。”祖母很早就去世了,父親剛過九歲,祖父也死了,是一個做木匠的教父領養了父親,讓父親加入了彼爾姆的同業行會,教他學自己的手藝,但父親從他那裡跑掉了,到集市上去給瞎子領路。十六歲時來到尼日尼,在一個包工頭——科爾欽船上的木工那兒乾活。到二十歲時他已經是一個上好的細木匠、裱糊匠和裝飾匠了。他工作的那個作坊在鐵匠街,與外祖父的房子相毗鄰。“圍牆不高人機靈。”外祖母笑笑說,“一天,我和瓦裡婭在花園裡采馬林漿果,忽然他,你父親從圍牆上跳下來,我被嚇了一跳:從蘋果樹叢中走出一個高大的人,穿著白襯衣,棉絨布褲子,可是光著腳,也沒戴帽子,用皮條紮著長頭發。他這是來求婚的!我以前見過他,他常在窗前走過;我看見他時心裡便想:多好的小夥子!他走了過來,我問他:‘年輕人,你乾嗎不從正道過來呢?’他跪了下來說:‘阿庫林娜·伊萬諾夫娜,我整個人和整個靈魂都在這裡,瓦裡婭也在,你就幫幫我們吧,看在上帝分上,我們想結婚!’我頓時愣住了,說不出話來。我看見你母親這騙子,躲到蘋果樹後麵去,滿臉通紅,紅得像馬林果一樣,正在給他遞暗號呢!可她自己已熱淚盈眶了。我說:‘唉,你們想的什麼鬼主意啊?瓦裡婭,你是瘋了嗎?你,年輕人,也要好好想想:你配折這枝花嗎?’當時你外祖父是富人,兒子們沒有分家,他有四所房子,有錢又有名聲。不久前,由於他連任了九年行會的頭頭,人家獎給了他一頂飾有金銀絛帶的帽子和一套製服,那時他可高傲啦!我把該說的話都說了,但我自己由於害怕也全身哆嗦,我也憐惜他們:他們的臉色變得晦暗了。當時你父親說:‘我知道,瓦西裡·瓦西裡耶夫不會樂意地把瓦裡婭嫁給我的,所以我就藏書網要偷偷地娶她,隻是求你幫幫我們。’要我幫這個忙!我甚至揚起手要打他,可是他根本不躲閃,他說:‘哪怕你拿石頭砸我,我也要求你幫助,反正我不會放棄的!’這時瓦裡婭走到他的跟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說:‘我們早在五月份就已經結婚了,我們現在隻是要舉行一次婚禮罷了。’當時我就暈過去了——我的天啊!”外祖母笑了起來,笑得全身抖動,然後聞聞鼻煙,擦擦眼睛,歡快地歎口氣,又接著講:“什麼叫作結婚,什麼是婚禮,這一切你還不能理解,隻是要知道,一個姑娘如果沒有舉行婚禮就生小孩,那可是一種可怕的災難!你要記住這一點,等你長大了,可彆引誘姑娘乾這種事!這是一種最大的罪過,這樣姑娘就要不幸,而孩子也是非法的私生子。你要記住,要當心!你活著要憐惜女人,要真心地愛她們,不要隻圖一時快樂,這是我給你的金玉良言!”她沉思片刻,在椅子上搖晃著,然後抖擻一下,又開始講:“唉,怎麼辦呢?我打了馬克西姆的額頭一下,揪了瓦裡婭的辮子。他卻理智地對我說:‘打也解決不了問題!’她也說:‘你們先想想怎麼辦吧,以後有你打的!’我問他:‘你有錢嗎?’他說:‘有,給瓦裡婭買了戒指。’‘你有多少?兩三個紙盧布?’他說:‘不,有上百盧布呢。’當時的盧布值錢,東西也便宜;我看著他們,看著你母親和父親,心裡想:這些孩子,真是傻蛋!你母親說:‘我把戒指藏在地板下麵,不敢讓你們看見,可以拿去賣!’完全是小孩子!儘管這樣,我們還是左商量右商量,終於談妥:一周以後舉行婚禮,由我去同神父交涉,可是我自己也哭了,心跳得厲害,怕你外祖父知道;瓦裡婭也驚恐不安。不過也總算弄妥了!”“可是你父親有一個仇人,他是一個工匠,一個凶惡的人,他早就知道了我們的事情並監視著我們。婚期到了,我用所有最好的衣裳替我唯一的閨女打扮起來,把她領出大門,在拐角處有一輛三套馬車在等著,她坐上去,馬克西姆吹一聲口哨,馬車就走了!我含著眼淚正回家去,忽然,那個人迎麵走來!這個卑鄙的家夥說:‘我心地善良,不想去妨礙彆人的好緣分,隻是你,阿庫林娜·伊萬諾夫娜得給我五十盧布作酬謝!’我沒有錢,也不喜歡錢,不去攢錢。瞧,我一時腦子沒有轉過來,便對他說:‘我沒有錢,不給!’他說:‘那你答應欠我的!’——‘我怎麼能答應你,我以後到哪裡去弄錢給你?’他說:‘這有啥難的,你丈夫有錢,你可以偷他的!’我這個傻瓜,本可以跟他談一談,拖住他一會兒,我卻朝他的狗臉啐了一口唾沫,轉身便走了,他則跑在我前麵來到院子裡,鬨出了大亂子。”她閉上眼睛,微笑著說:“甚至現在想起他們乾的這種魯莽無禮的事情都感到可怕!外祖父像野獸一樣咆哮起來,因為這事對他來說可不是兒戲,他是很在乎瓦裡婭的,他常常誇口說:要把她嫁給貴族,嫁給老爺!這一來,看你怎麼去嫁貴族、嫁老爺吧!至聖的聖母比我們更知道誰與誰有緣。外祖父就像身上著了火似的在院子裡亂竄,他把雅科夫和米哈依爾叫來,又與那個麻臉的工匠和車夫克裡姆講好了條件。我看見,他拿起短把兒鏈錘,皮帶上掛一個秤砣,米哈依爾拿了火槍,我們的馬也是很好的,是烈馬,馬車跑得很快,所以我想,他們會追上的!就是在這個時候,瓦爾瓦拉的守護天使指點了我。我找來一把刀子,把車轅的皮帶割開一個口子,我想,也許在路上皮帶會斷開!果然是這樣:車轅在路上脫落了,險些兒把外祖父、米哈依爾和克裡姆摔死,於是就拖延了他們。待他們修好車趕到教堂時,瓦裡婭和馬克西姆已經舉行了婚禮,站在教堂門前的台階上了,謝天謝地!”“家裡去的人擁上去要打馬克西姆,可是他非常健壯,力大無比。米哈依爾被他從台階上扔了出來,摔斷了一隻胳膊,克裡姆也傷了,外祖父、雅科夫及工匠這些人對他都害怕起來了。”“他在盛怒的時候也沒有失去理智,他對外祖父說:‘把你的短把兒鏈錘扔掉吧,彆向我揮舞了,我是個守本分的人,我拿的是上帝賜給我的,不許任何人奪走,我也不多要你任何東西。’他們退下去了。外祖父坐上車大聲喊叫:‘瓦爾瓦拉,就此永彆了,你不是我的女兒,我不想再看見你,你活著也好,餓死也好,聽便了。’他回到家裡,我讓他打,讓他罵,我隻哼兩聲,不說話,心裡想:一切都會過去的,反正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事情過後他對我說:‘喂,阿庫林娜,你當心,你再也沒有女兒了,你記住這個!’我卻在想:你撒謊,紅毛鬼,怨恨是塊冰,遇暖就融化!”我留心地、貪婪地聽著。在她講的故事裡有些地方使我驚訝。外祖父對我描述的母親的婚事卻完全不是這樣的:他是反對過這門親事,舉行婚禮後不許母親進家門,但據他說,母親不是秘密舉行婚禮,他也到教堂裡參加了。我不想問外祖母他們倆誰說的更可靠一些,因為外祖母的故事講得更美,我也更喜歡,她總是一邊講,一邊搖晃著身子,仿佛在劃船似的;在講到悲傷和可怕的事情時,她就搖晃得更厲害,一隻手向前伸著,好像是要在空中阻止什麼東西似的;她經常眯縫著眼睛,在布滿皺紋的兩頰裡,暗含著盲人似的善良的微笑,濃密的眉毛在微微顫動;有時這種盲人似的包容一切的善良觸動我的心,可是有時我又非常希望外祖母能說出一種強有力的話,能大喊一聲。“最初,頭兩個星期,我不知道瓦裡婭和馬克西姆在哪裡,後來從她那兒來了一個小機靈,他告訴了我。到了星期六,我裝著去做晚禱,親自找他們去了!他們住得很遠,在蘇耶金斯基坡道上一所小廂房裡,整個院子住滿了做手藝的人,到處是垃圾,又臟又亂,不過他們過得還好,像一對快樂的小貓,咪咪叫著、玩耍著,我儘可能地給他們帶點東西:茶葉、糖、雜糧、果子醬、麵粉、乾蘑菇、錢,不記得是多少錢了,是偷偷地從外祖父那裡一點一點偷來的——既然不是為自己,偷一點也可以!你父親什麼都不要,生氣地說:‘難道我們是叫花子嗎?’瓦爾瓦拉也附和著他說:‘哎呀,媽媽,這是乾什麼啊?……’我責備他們說:‘傻瓜,我是誰?我是你的丈母娘;我是誰?傻丫頭,我是你親娘!我是可以欺負的嗎?要知道,母親在人間受氣,聖母就在天上痛哭!’聽我說這些話,馬克西姆立即把我抱起來,滿屋子亂轉,還做出了跳舞的動作,他的勁很大,像隻狗熊!死丫頭瓦裡婭則走來走去,像隻孔雀,不斷地誇獎丈夫,像誇獎一個新買來的洋娃娃似的。她的眼睛老是東看西看的,老是正正經經地談論家務事,像管家婆一樣,看著她,簡直可笑極了!喝茶時,她拿出自製卷邊餅,硬得簡直能把狼牙啃掉,奶渣餅則像粗沙子!”“就這樣過了很長時間,直到你快要出生時,你外祖父仍然沉默不語。這個老家神,可頑固了!我偷偷地看他們,他都知道,但他卻裝著不知道,整個家庭都不許談論瓦裡婭的事,大家都不作聲,我也不說話,但我心裡有數:做父親的心是不會長期關閉的。早已盼望的時刻終於到來了:有一天夜裡,暴風雪咆哮著,小窗口好像有狗熊爬過,煙囪嗚嗚地響,所有的小鬼都掙脫了鎖鏈。我和你外祖父躺著都睡不著,於是我說:‘像這樣的夜晚,窮人不好過,那些心情不安的人更難過!’忽然外祖父問我:‘他們過得怎麼樣?’我說:‘沒有什麼,過得很好。’他說:‘我這是在問誰?’——‘你是在問女兒瓦爾瓦拉,女婿馬克西姆。’——‘你怎麼猜到我是在說他們呢?’——‘你得了吧!’我說,‘老爺子,彆裝糊塗了,收起你那一套吧,誰高興跟你耍這套把戲啊?’他歎息一聲說:‘唉,你們這些鬼,灰色的鬼啊!’然後他又打聽說:那個大傻瓜——那是說你的父親——真是個傻瓜嗎?我說:‘那些不願意乾活的人,那些騎在彆人脖子上的人才是傻瓜呢!你倒看看你的雅科夫和米哈依爾吧,這兩個人不正像傻瓜一樣活著嗎?家裡誰乾活兒,誰掙錢?你。他們幫了你很大的忙嗎?’於是他罵起我來,罵我傻瓜、下賤、拉皮條的,還罵了什麼就記不得了。我沒有說話。他說:‘你怎麼可以迷信一個不知從哪兒來、不知其底細的人呢?’我不吭聲,直等到他累了,我才說:‘你也可以去看看他們過得怎麼樣呀,他們過得可好呢。’他說:‘那就太抬舉他們了,讓他們自己來吧……’聽到他這句話,我甚至高興得都要哭了。他把我的頭發鬆開,他喜歡拿著我的頭發玩耍,嘟囔道:‘彆哭,傻瓜,難道我就沒有心肝嗎?’其實,他從前也是很好的,我們的老爺爺,自從他自以為沒有人比他更聰明後,他就變得脾氣暴躁,變得愚蠢了。”“在一個聖日,就是大齋期的最後星期日,你母親和父親果然來了,兩人身材高大,穿得整齊清潔。父親站在外祖父麵前(外祖父隻有他的肩膀高),他說:‘看在上帝分上,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不要以為我是為嫁妝而來的,不是的,我是來向我妻子的父親請安的。’老頭子對此很高興,他笑了笑說:‘嘿,你這個傻大個,像個綠林好漢,好了,彆淘氣了,搬過來住一塊吧!’馬克西姆皺著眉頭說:‘這要看瓦裡婭的意思,我怎麼都可以!’而他們一住到一起就要爭吵,怎麼也合不來。我向你父親又是遞眼色,又是在桌子底下蹴他,可是沒有用,他有自己的一套!他有一雙好看的眼睛:快活、明淨,眉毛是黑的,有時眉頭一皺,眼睛就藏了起來,臉變成石頭一般,顯得倔強。這時他除了我之外,誰也不聽,我愛他勝過愛自己親生的兒子,他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也愛我。他常常依偎著我,擁抱我,有時抱起我滿屋子轉,他說:‘你是我真正的母親,就像這大地,我愛你勝似愛瓦爾瓦拉!’當時你母親也是一個愛說愛鬨的調皮蛋,她向他撲過去,大聲說:‘你怎麼敢說這種話,你這彼爾姆人,鹹耳朵?’我們三個人就這樣鬨著玩,我們過得很好,我親愛的!他跳舞也跳得很棒,很少有人能跟他相比,他會唱很好的歌曲,這是他從瞎子那裡學會的,瞎子是最好的歌手!”“他和你母親搬到花園裡一間小屋裡住,你就是在這裡降生的,正好是在中午——你父親來吃午飯,你就是迎接他的。瞧他那高興勁兒,瞧他那瘋狂勁兒,可你母親已精疲力竭了,傻瓜蛋,好像根本就不知道生孩子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他把我放在他肩膀上,帶著我穿過整個院子,去向外祖父報告他生了外孫子。外祖父甚至也笑了,說:‘嗬,馬克西姆,你這個怪物!’”“可是,你兩個舅舅不喜歡他。你父親不喝酒,可是嘴巴很厲害,並喜歡耍鬼把戲。他們狠狠地報複了他。有一次,在大齋期,刮起了風,忽然整個房子都嗚嗚地響起來,很可怕!大家都愣住了:鬨鬼啦?外祖父嚇壞了,吩咐到處點上燈;他跑來跑去,大聲喊道:‘快祈禱!’忽然,一切聲音停止了,這使大家更害怕。雅科夫舅舅猜到了,他說:‘這一定是馬克西姆乾的!’後來馬克西姆自己說,他把各種不同的瓶子擱在天窗口上,風吹著瓶口,就會發出嗚嗚的響聲和各種不同的聲音。外祖父威嚇地說:‘馬克西姆,你若再開這種玩笑,當心又把你送到西伯利亞去,你就再也回不來了!’”“有一年嚴寒的冬天,狼群都從野外跑進城裡來了,時而咬死狗,時而驚嚇馬,要不就把喝醉了的巡夜吃了,弄得人心惶惶!你父親拿起槍,穿上滑雪板,夜裡就到野外去了。你等著瞧,他出去準會拖隻狼回來,要不就兩隻。他把狼皮剝下,腦袋掏空,安上玻璃眼珠子——跟真的一樣!有一次,米哈依爾舅舅到穿堂裡去解手,忽然跑了回來,頭發直豎,瞪著眼睛,喉嚨發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的褲子掉了下來,把他絆倒了,小聲地說:‘狼!’大家順手抓起一件東西,點上燈,衝到穿堂裡。一看,真有一隻狼從櫃子裡伸出頭來!大家打它,射它,而它卻毫不在乎!大家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副帶著空腦殼的狼皮,它的兩隻前腿用釘子釘在櫃子上!當時外祖父對馬克西姆可生氣了。雅科夫也跟著他胡鬨。馬克西姆用硬紙板粘了一個狼頭——有鼻子、嘴巴、眼睛,貼上碎麻當毛發,然後跟雅科夫一起到街上去遊逛,把這種可怕的嘴臉放在人家的窗口,人家自然都很害怕,大叫起來。到夜裡,他們就蒙著被單出去,嚇唬老神父,神父被嚇得直往警察崗亭裡跑,警察也被嚇壞了,連忙喊救命。他們搞了許多這樣的惡作劇,怎麼也製止不了他們。我勸他們彆胡鬨了,瓦裡婭也勸了他們,可是不行,他們不聽!馬克西姆笑著說:‘看見他們為這點小事就嚇得沒命地抱頭鼠竄,實在有趣!’你瞧他說的,你跟他說什麼呢……”“他為了這險些兒送了命。米哈依爾舅舅跟你外祖父一樣,氣量小,愛記仇,他想法子害你父親。有一年的初冬,他們四人——馬克西姆、兩個舅舅和一個助祭(他後來由於打死了車夫而被革除教籍)去做客回來,走到驛站街,他們騙馬克西姆到久科夫池塘去,說是去滑一會兒冰,像小孩那樣用腳溜冰,他們到了那兒,就把他推進冰窟窿裡去。我把這件事講給你聽……”“兩個舅舅為什麼這麼凶狠呢?”“他們不是凶狠,”她聞了聞鼻煙,平靜地說,“他們不過是愚蠢罷了!米什卡既狡猾又愚蠢,雅科夫倒沒有什麼,是一個傻嗬嗬的粗心人……就這樣,他們把他推進冰水裡,他浮出來,用手抓住冰沿,於是他們就跺他的手,他的所有手指都被鞋後跟跺破了。可幸的是,他當時很清醒,而他們都喝醉了。不知怎麼的,好像上帝在幫助他,他在冰水下挺直身子,臉朝上停在冰窟窿中間,喘著氣;他們夠不著他,朝他頭上扔下一些冰塊就走了,說是讓他自己沉下去!可是他爬了上來,飛快地跑到警察分局去了,警察分局就在那裡,你知道的,就在廣場上。警察認識他,也認得我們全家人,他問:‘這事是怎麼發生的?’”外祖母畫了個十字並感激地說:“主啊,讓馬克西姆·薩瓦傑維奇和你的公正的聖徒安息吧,他配得上!知道嗎,他居然向警察隱瞞了這件事。他說:‘是我喝醉了,迷迷糊糊地走到池塘裡,掉進冰窟窿裡去了。’局長說:‘不對,你沒有喝醉!’扯了一陣之後,他在分局用酒擦了擦身體,穿上乾衣服,披上皮襖,就被送回家了,警官親自送來,還帶了兩個警察,而雅什卡和米什卡卻還沒有回來,上酒館去了,‘歌頌’老子娘去了。我和你母親打量著馬克西姆,他完全變了樣子,全身發紫,手指全破了,滴著血,鬢角上像是有一片白雪,可是不融化——鬢角白了!”“瓦裡婭大叫一聲:‘你發生了什麼事?’警察局局長正伸長鼻子聞著一切,追問一切。我的心已有所感應——哎呀,不好!我讓瓦裡婭纏住警官,自己悄悄地去問馬克西姆什卡(馬克西姆的愛稱。)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小聲說:‘你們先去截住雅科夫和米哈依爾,教他們說,他們和我是在驛站街分手的。他們到聖誕節大街去了,說我拐進了紡紗胡同!可彆說錯了,否則被警察盯上,他們就要倒黴了!’我去找外祖父說:‘你去跟警察談談,我到大門口去等兒子。’並告訴了他出了什麼亂子。他穿上衣服,哆嗦著,嘟囔道:‘我就知道會出這種事,我就料到要出亂子!’他淨胡說,他什麼都不知道!我去等兒子,迎頭就給了兩個孩子幾個嘴巴——米什卡立即就給驚醒了,而雅什尼卡,這個寶貝,醉得連舌頭都短了,總算還能說出話來:‘我什麼也不知道,這全是米哈依爾乾的,他是老大!’我們總算把警官穩住了,他是一個好好先生!他說:‘噢,你們要當心,要是你們發生了什麼壞事,我會知道是誰犯的罪。’他說完就走了。外祖父走到馬克西姆跟前說:‘謝謝你,要是彆人處在你的地位,是不會這樣做的。這一點我明白!而你,女兒,也謝謝你,你帶到父親家來的是個善良的人。’他,你外祖父,喜歡的時候,說得可好啦,隻是後來變蠢了,把心門鎖上了。剩下我們三個人時,馬克西姆·薩瓦傑維奇哭了起來,說夢話似的說:‘他們為什麼要害我,難道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他們的事?媽媽——為什麼?’他不是叫我媽,而是像小孩子那樣叫我媽媽。在性格上他也像個小孩。他問我:‘為什麼?’我隻有放聲大哭,我還能說什麼呢?都是自己的孩子,我可憐他們!你母親把外衣扣子全扯掉了,披頭散發地坐在那裡,好像剛打過架似的哭號著:‘我們走,馬克西姆!兄弟是我們的敵人,我怕他們,我們走!’我喝住她說:‘你就彆火上加油了,就這樣家裡已經夠亂了!’外祖父叫這些混蛋來道歉,她撲向米什卡,給了他幾個耳光——這就算是饒恕了!你父親埋怨道:‘兩個兄弟,你們怎麼能這樣乾啊,你們會把我弄成殘廢的,知道嗎,一個手藝人,沒有手還能乾什麼?’多少總算和解了。此後你父親就病了,躺了七個多星期。他有時說:‘唉,媽媽,你跟我一起到彆的城裡去住吧,這裡有點兒悶!’不久,他們就到阿斯特拉罕去了。夏天那兒要迎接沙皇,你父親參加承建凱旋門的工程。他們坐第一班通航輪船走了;同他們告彆,就像同自己的靈魂告彆一樣,他也很憂傷,不斷地勸我,叫我到阿斯特拉罕去。瓦爾瓦拉則很高興,甚至毫不掩飾自己的快樂,不知害臊……他們就這樣走了。就是這些,講完了……”她喝了一口伏特加酒,聞了聞鼻煙,若有所思地向窗外望了望瓦灰色的天空,說:“是啊,我和你父親雖然不是親骨肉,卻是同一個靈魂……”在她講故事的時候,外祖父偶爾走進來,昂起那黃鼠狼的臉,用尖鼻子聞了聞空氣,狐疑地打量一下外祖母,聽聽她說話,嘟囔道:“胡扯,胡扯……”他突然問道:“列克謝,她在這裡喝酒沒有?”“沒有。”“撒謊,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撒謊。”他猶豫不決地走了。外祖母衝著他的背影丟了個眼色,說了一句順口溜:“你走你的路,莫要管閒事……”有一天,他站在房子中間,瞅著地板,悄悄地問道:“老婆子!”“嗯?”“你知道嗎,事情怎麼會這樣?”“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命裡注定,老頭子!還記得嗎,你不老說要找個貴族嗎?”“是啊。”“這不就找到了嗎?”“一個窮光蛋。”“這就是她的事了!”外祖父走了。我嗅出有點什麼不好的事情,便問外祖母:“你們在說什麼?”“你什麼都想知道,”她揉了揉我的腿,憤憤地說,“從小什麼都打聽清楚了,到老就沒啥可問了……”她搖搖頭笑了起來。“啊呀,老爺子,老爺子,在上帝的眼裡,你不過是一粒小小的灰塵!廖恩卡(阿列克謝的愛稱。),這方麵,你可彆多嘴!外祖父破產了,家產全光了!他借給一個貴族一大筆錢,而這個貴族卻破產了……”她微笑著沉思起來,默默地坐了許久,大圓臉布滿皺紋,漸漸地變得黯然失色了,憂鬱了。“你在想什麼?”“我在想給你講什麼故事。”她的身子抖動了一下,“對了,就給你講講葉夫斯季格涅依,好嗎?聽著:從前有個書記官名叫葉夫斯季格涅依,他自以為是老子天下第一,神父和貴族自然不在話下,就連最老的狗也沒他聰明!走起路來傲慢無比,活像一隻火雞,他覺得自己就是那有名的神鳥西林(俄羅斯古代神話中的鳥,其頭和胸是女人形狀。),他要教訓所有的鄰居,不論是男還是女,這也不順心,那也不遂意。他瞧了瞧教堂——太矮!他看了看街道——太小!蘋果在他眼裡——不紅,太陽升起來了——太早!對葉夫斯季格涅依作任何指示,他都說——”外祖母鼓起兩腿,瞪著雙眼,那善良的麵孔變得又愚笨又可笑;她用懶洋洋的粗重的聲音說:“我嘛,這玩意我自己也會,我嘛,會做得比這東西更好,我隻是沒有時間罷了。”她微笑著沉默了片刻,接著又悄悄地繼續講:“晚上一群小鬼來找書記官:‘書記官,你住這兒不方便?不如跟我們一起下地獄去,那兒的炭火燒得熱又歡!’聰明的書記官未及戴帽子,小鬼們的爪子就把他抓走,一路長號著拖他並胳肢他,兩個小鬼還騎上他的肩頭。小鬼們把他推進地獄的烈火裡烤,問道:‘葉夫斯季格涅尤什卡,和我們一塊好不好?’烈火烤得書記官難受地四下張望,但他還是雙手叉腰硬撐著,驕傲地噘著嘴唇,開言道:‘啊,你們地獄裡的煤氣太重了!’”她用懶洋洋的粗重的嗓音結束了童話,改變了臉上的表情,偷偷地笑著,對我解釋說:“葉夫斯季格涅依不肯就範,頑固地堅持自己的那一套,固執得就像我們這個老爺子!好了,睡覺吧,到時候了……”母親很少到閣樓上來看我,就是來了,待的時間也不長,匆匆地說幾句話就走了。她變得越來越漂亮了,穿戴也越來越好了,可是在她的身上,也像在外祖母身上一樣,我覺得有一種新的不讓我知道的東西。這是我的感覺,我的猜想。我對外祖母的童話越來越不感興趣了,甚至她給我講的關於我父親的故事,也不能緩和我心中騷動不安卻又日益增長的憂慮。“為什麼父親的靈魂不安寧呢?”我問外祖母。“這我怎麼知道?”她說道,微微閉著眼睛,“這是上帝的事,天上的事,我們不知道……”夜裡睡不著的時候,我便向藍色的窗戶外麵眺望,星星在天空中漫遊,我臆想出許許多多悲慘的故事,在這些故事裡麵占主要地位的就是我父親。他總是一個人,手裡拿著一根拐杖向什麼地方走去,後麵跟著一條毛茸茸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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