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時,我想象自己是一個蜂窩,各種不同的普通的粗人都像蜜蜂似的把自己的蜜——生活的知識和思想送進蜂窩裡,他們儘可能地、慷慨地豐富著我的心靈。這種蜜常常是臟的,苦的,但隻要是知識,就都是蜜。“好事情”走了後,我便與彼得伯伯成了朋友。他很像外祖父:身體乾瘦,整齊乾淨,但個子比外祖父還矮,整個身子也比他小。他就像是一個為了逗樂而裝扮老頭的半大的孩子;他的臉全是由一條條纖細的皮條編織成的,像一個篩子;皮條之間,一雙眼白發黃、可笑靈活的眼睛,就像籠子裡的黃雀在跳躍。他的瓦灰色的頭發是卷曲的,胡子旋成圈圈兒;他抽煙鬥,噴出的煙和他頭發的顏色一樣,也嫋嫋上升。他說話也是繞彎的,滿口俏皮話;他說話嗡嗡作響,好像很親切,但我總覺得他是在嘲笑所有的人。“最初幾年,伯爵小姐,親愛的塔季揚·列克謝夫娜吩咐我說:‘你做個鐵匠吧!’可是過了一段時間,她又命令我說:‘你去幫助園丁!’算了,反正一個鄉下佬,無論安排在哪兒,都不合適。又過了一陣子,她對我說:‘彼特魯什卡,你就捕魚去吧!’對我來說,反正都一樣,我就去捕魚……可是我剛剛迷上這一行,卻又要我和魚告彆,又隻好道聲謝謝。這一次可是要我去城裡趕馬車,按期上繳租金。好吧,趕馬車就趕馬車吧!還能怎麼樣呢?這之後,小姐還沒來得及再給我改行,農奴就解放了。於是我身邊就剩下這匹馬,如今它就算是我的伯爵小姐了。”這是一匹老馬,原來好像是白色的。有一天,一個醉漢畫匠在它的身上塗上了五顏六色顏料,而且隻開了頭,沒有畫完。它的腿脫了臼。全身像是縫著破布;瘦骨嶙峋的腦袋悲哀地耷拉著,一雙渾濁的眼睛,突現的青筋和磨光的老皮鬆弛地裹著軀乾。彼得伯伯對它倒很恭敬,從沒有打過它,並且叫它丹尼卡。有一天外祖父對他說:“你怎麼給牲口起了個基督教的名字呢?”“根本不是,瓦西裡·瓦西裡耶夫,根本不是,可敬的先生!基督教沒有丹尼卡這個名字,隻有塔季揚娜!”彼得伯伯也識字,也讀過《聖經》,他經常與外祖父爭論聖徒裡麵誰最神聖;他們對古代的罪人的評判一個比一個嚴厲,特彆是對押沙龍。有時爭論純屬語法性質,外祖父說:“согрешихом,беззаконновахом,нелравдавахом,”(這三個詞都是教會斯拉夫文,意為“犯罪,犯法,不合理”。)而彼得伯伯則堅持必須讀“согрешиша,беззаконноваша,неправдавша。”“我說的是一回事,你說的是另一回事!”外祖父急了,滿臉通紅,逗弄地重複對方的話,“ваша,шиша!”但是,彼得伯伯在煙霧繚繞中也尖刻地問道:“那麼,你那個хомы又有啥好呢?它對上帝一點好處都沒有!也許上帝聽到你的祈禱時會想道:你愛怎麼祈禱就怎麼祈禱吧,可是一錢不值!”“滾出去,列克謝!”外祖父狂暴地喊道,兩隻綠眼睛閃出亮光。彼得很喜歡乾淨、整齊;他走在院子裡,總是把碎木片、碎瓦片、骨頭踢開,一邊踢,一邊罵:“多餘的廢物,真礙事!”他很愛說話,看來是個善良快活的人,但是他的眼睛卻常常布滿血絲而且渾濁,有時像死人似的呆然不動。他常常坐在某個黑暗的角落裡,蜷縮著身子,愁眉不展,一聲不吭,就像他的啞巴侄子一樣。“你——怎麼啦,彼得伯伯?”“走開!”他啞著嗓子嚴厲地說。我們街上的一所房子裡搬來一位老爺,他腦門上長著一個包,並且有一種非常奇怪的習慣:每逢節日,他就坐在窗口,用裝滿鉛砂的鳥槍射擊狗、貓、雞和烏鴉,以及他所不喜歡的人。有一次,他用最小的鉛砂子射中了“好事情”的腰部;鉛砂子沒有擊穿皮上衣,但有幾顆砂子落到了口袋裡。我記得,房客透過眼鏡仔細地查看了瓦灰色的鉛砂。外祖父勸說他去投訴,但他把鉛砂往廚房的角落裡一扔,說道:“不值得。”另一次,這位射手射進外祖父腿上幾顆鉛砂,外祖父非常生氣,向調解法官遞了狀子,召集街上的受害者和見證人,但是,那位老爺卻突然消失了。每一次,當街上響起槍聲時,彼得伯伯如果在家的話,便連忙把那頂褪了色的寬簷的節日帽子戴在瓦灰色頭發的頭上,急忙往大門外跑去。在那裡,他雙手放在背後長衫下麵,把長衫撐得像公雞尾巴似的,挺起肚子,威風凜凜地沿著人行道從射手旁邊走過;他走過來,走過去,返回去,再走過來。我們全家都站在大門口。那軍人的鐵青的臉從窗戶裡伸出來,在他上麵,是他妻子金黃色頭發的腦袋;貝特連院子裡也走出來一些人,隻有奧夫相尼科夫的灰色房子死氣沉沉,一個人也沒有出來。有時,彼得伯伯在那裡走來走去也沒有結果,看來,那獵手並不承認他是個值得放槍的野物,但有時雙筒槍卻一連放了兩槍:“嘣——嘣……”彼得伯伯不慌不忙地走到我們跟前,非常滿意地說:“打著下襟了!”有一次,鉛砂打中了他的肩膀和脖子,外祖母用針把它挑出來,並數落了彼得伯伯:“你乾嗎要放任這個野獸?他會把你的眼睛打掉的!”“不,無論如何不會的,阿庫林娜·伊萬娜,”彼得蔑視地拉長聲音說,“他算什麼射手……”“你乾嗎要慣他呢?”“難道我慣他?我是拿這位老爺逗樂……”他仔細地看了看放在手掌上的挑出來的鉛砂,說道:“根本不算什麼射手!從前伯爵小姐塔季揚娜·列克謝夫娜身邊有個充當臨時丈夫職務的人——她更換丈夫就像更換用人一樣——名叫馬蒙特·伊裡奇,是個軍人。嗬,他的槍法可是準啊!老媽媽,他就用子彈,不用彆的!他讓傻子伊格納什卡站得很遠,大概是四十步開外,在傻子的腰上係一個瓶子,就掛在他的兩腿之間;伊格納什卡叉開腿傻笑著,馬蒙特·伊裡奇用手槍瞄準——砰的一聲!瓶子碎了。隻有一次,不知是牛虻或者什麼咬了伊格納什卡一下,他一動彈,子彈打進了他的膝部,正好打中了膝蓋骨!叫來了醫生,馬上把他的一條腿截掉——就完事了!把腿埋了……”“那傻子呢?”“他沒有關係。傻子不需要手腳,他憑自己的愚蠢就能吃飽飯。傻子人人愛,愚蠢不傷人。常言道:隻要是法院的文書,就會管人;隻要是傻子就不會欺負人……”外祖母對這樣的故事並不感到奇怪,因為她自己就知道幾十個類似的故事。我可是有點兒害怕,我問彼得:“老爺會把人打死嗎?”“為什麼不會?會的。他們甚至互相殘殺。塔季揚·列克謝夫娜家來了一個槍騎兵,他同馬蒙特吵了起來,馬上就拿起槍,走進花園裡,在池塘旁邊的小路上,槍騎兵砰的一槍,打中了馬蒙特的肝臟!就這樣,把馬蒙特送進了墳墓,把槍騎兵送到了高加索——一切就完事了。這是他們打死自己人!至於打死了莊稼漢什麼的,那就更沒啥說的了。如今他們就更不憐惜人,因為那些莊稼人不是他們的農奴了。先前他們總還有點可惜,好歹還是他們的私人財產嘛!”“就是在那時也不十分心疼。”外祖母說。彼得伯伯也很同意:“這話也對:雖是私有財產,但不值錢了……”他對我很親切,跟我說話也比跟大人說得溫和些,不回避目光,但他身上有一種我不喜歡的東西。他請大家吃心愛的果醬時,在我的麵包上抹得特彆多,經常從城裡給我帶些麥芽餅乾、罌粟油餅;跟我談話的時候總是很嚴肅,聲音放得很低。“你將來準備做什麼?小爺子,想當兵還是做官?”“當兵。”“這很好。現在當兵也不苦了。當神父也很好,默默地念幾聲‘上帝饒恕吧’——一切就完事了!當神父甚至比當兵更容易一些,而當個漁夫,那就更容易了,不需要什麼本事,隻要習慣就行!……”他很有趣地描述了魚如何圍繞著釣餌轉,鱸魚、鯉魚、石斑魚上鉤後如何掙紮。“外祖父打你,你很生氣吧,”他安慰我說,“其實,小爺子,沒有必要生氣。打你是為了教育你,這是一種管孩子的方法!我那位塔季揚·列克謝夫娜小姐你瞧怎麼樣,她打人可是出了名的!她雇了一個專門打人的家夥,名字叫赫裡斯托福爾,他打人可是內行呢;鄰近的地主常向伯爵小姐借他去幫忙:塔季揚·列克謝夫娜,把赫裡斯托福爾借給我們去揍家奴一頓吧!她就放他去。”他並無惡意地詳細講起了那位伯爵小姐:她穿著白色薄紗衣裳,披著天藍色輕盈的頭巾,坐在圓柱的廊簷下紅色椅子裡,赫裡斯托福爾就在她麵前鞭打那些農婦和農夫。“小爺子,這個赫裡斯托福爾就是梁讚人,但他很像茨岡人,或者烏克蘭人,他的上唇髭長到耳根,臉發青,胡子剃掉了。他不知是真傻,還是為了不讓人找麻煩而裝傻,他有時在廚房裡往茶杯裡倒水,捕捉蒼蠅,要不就捉蟑螂、甲殼蟲,然後用樹條把它們按在水裡淹死,淹很長時間;有時則從自己後脖領子裡捉到虱子,也拿去淹死。”諸如此類的故事我已經非常熟悉了,已經從外祖母和外祖父的嘴裡聽過很多,它們雖是各式各樣,但彼此又奇怪地相似,每一個故事裡講的都是折磨人、嘲弄人、壓迫人的事。這些故事我聽厭了,不想聽了,我請求這個車夫說:“講點彆的吧!”他把自己的全部皺紋集中到嘴角上,然後又把它們提高到眼睛下邊,同意道:“好吧,小貪婪,就講個彆的。我們那裡,原來有個廚師……”“誰那裡?”“就是塔季揚·列克謝夫娜伯爵小姐家嘛。”“你乾嗎叫她塔季揚(女人名應為塔季揚娜,彼得把“娜”省掉了,故有此問。)?難道她是男人?”他尖聲地笑了。“她當然是伯爵小姐,不過,她長了黑胡髭,黑黑的,她的祖先是黑皮膚的德國種,這個民族像黑人。好,我們還是來講那個廚師吧;小爺子,這是一個很好笑的故事……”這個好笑的故事是這樣的:廚師做了一個大餡餅,主人便強迫他把這個大餡餅立即全部吃下去,結果他就病倒了。我生氣了:“這一點兒也不可笑。”“那什麼才可笑呢?你說!”“我不知道……”“那你就住嘴!”他又編造了一些無聊的東西。有時,過節的時候,兩個表哥也來做客:一個是鬱鬱寡歡的懶惰的米哈依爾的薩沙,一個是精細的無所不知的雅科夫的薩沙。一天,我們三人在一座建築物的房頂上走來走去,看見貝特連院子裡有一位穿綠色毛皮禮服的老爺,他坐在靠牆的柴火堆上,正在逗小狗玩;他那又小又黃的禿腦袋沒有戴帽子。一個表哥提議去偷他一隻小狗,並立即擬訂了一個很機智的偷竊計劃:兩個表哥馬上來到街上貝特連家大門前,由我去嚇唬那個老爺,把他嚇跑之後,兩個表哥就到院子裡去偷小狗。“怎麼去嚇唬他呢?”一個表哥建議說:“你在他禿頭上啐唾沫!”往人家頭上啐唾沫算什麼大罪過?我多次聽過,而且親眼見過比這壞得多的事呢!所以我忠實地完成了我所接受的任務。這一下可惹出了大亂子。貝特連家的一大隊男男女女都來到我們的院子裡,領頭的是一個年輕漂亮的軍官;因為我作案的時候,兩個表哥都還在街上優哉遊哉地玩耍呢,一點不知道我的惡作劇,所以外祖父隻揍我一人,這讓貝特連全家人得到特彆的滿足。挨打後,我躺在廚房裡的吊床上,這時彼得伯伯穿著節日衣服,快樂地爬上床來。“你想出的法子真妙,小爺子!”他小聲地說,“對老山羊就應該這麼乾!就這樣啐他,啐他們!還要用石頭砸他那發黴的腦袋!”在我的眼前,浮現出老爺那張圓圓的沒有毛的孩子似的臉。我還記得,他像小狗似的小聲地尖聲地抱怨著,用一隻小手拭擦著黃色的禿頭。我感到難以忍受的羞愧,我憎恨兩個表哥。但是當我細細地瞧了這個馬車夫的布滿皺紋的臉時,立即把這一切都忘掉了:這張臉令人可怕而又討厭地哆嗦著,就像外祖父打我時的臉一樣。“走開!”我用雙手和雙腳推開彼得,喊道。他笑嘻嘻地眨巴著眼睛,從吊床上爬下來。從那時起,我就再也不願意跟他談話了,我開始躲開他,同時用懷疑的眼光注意著這個馬車夫,隱約地預感到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在啐禿頭老爺這件事以後不久,又發生了一件事:奧夫相尼科夫那所寂靜的房子很早就吸引我了,我似乎覺得,在這所灰色的房子裡過著一種特殊的秘密的童話般的生活。貝特連家過的是熱鬨的歡快的生活,裡麵住著許多漂亮的小姐,常常有軍官、大學生去找她們,那裡有笑聲、叫聲、歌聲和音樂,而且房子的外觀也是悅目的,窗玻璃明亮,窗後麵的鮮花綠草豔麗多彩。外祖父不喜歡這一家。“異教徒,不信上帝的人。”提到這家人時,他都這樣說;對於這家的女人也都用肮臟的字眼稱呼。彼得伯伯有一回向我解釋過那些字眼,他的解釋同樣是肮臟的、幸災樂禍的。奧夫相尼科夫嚴肅而寂靜的房子卻使外祖父肅然起敬。這是一所平房,但很高大,矗立在院子裡,院子是一塊長滿綠草的草坪,潔淨而僻靜,中間有口水井,上麵是由兩根柱子支著的頂蓋;房子好像是躲開大街縮了進去,三個窄小的窗戶由拱門隔開,離地麵很高,它們的玻璃是朦朧的,在陽光映照下染成了七色彩虹。大門的另一邊是倉庫;其正麵跟房子一樣,也有三扇窗戶,不過那是假的:在灰色牆上嵌著三個窗孔,用白顏料畫上了窗框。這些瞎窗戶看起來很不舒服。整個倉庫都在暗示:這一家人想躲起來,悄悄地生活。整個大院,以及大院裡空蕩蕩的馬廄和隻有一扇門,而且也是空蕩蕩的板棚,都給人一種安靜而又讓人受屈或者安靜而令人高傲的感覺。院子裡偶爾有個瘸腿的高個子老頭在走動;他刮過臉,留一把白胡子,唇髭則一根根針似的翹著;有時另一個留著絡腮胡子的歪鼻子老頭從馬廄裡牽出一匹長臉的灰色馬來,這匹窄胸細腿的馬一走到院子裡便衝著周圍的一切點頭致意,好像是一個很謙遜的尼姑。瘸老頭用手掌響亮地拍打著馬,吹著口哨,大聲地喘著氣,然後又把馬藏到黑暗的馬廄裡去。我覺得,老頭想離開這所房子,但又不能,有一種魔力在控製著他。幾乎每天從中午到晚上都有三個孩子在院子裡玩,他們穿著一樣的灰色上衣和褲子。戴著同樣的帽子,圓圓的臉,灰色的眼睛,彼此長得如此相像,我隻能根據個兒的高矮來分清他們。我從圍牆縫裡觀察著他們。他們沒有發現我,我倒希望他們能發現我。我喜歡他們那樣靈巧、那樣快活、那樣友好地玩我不熟悉的遊戲,喜歡他們的衣裳,喜歡他們彼此和好的關切,特彆是兩個哥哥對自己的小弟——長得很滑稽很活潑的小胖子——的關切。要是誰摔倒了,他們會像平常人們笑一個摔倒的人那樣大笑一陣,但不是惡意的笑,他們會馬上去扶起他來,如果他弄臟了手或膝蓋,他們就用牛蒡葉子、用手帕去擦乾淨他的手指和褲子;二哥還溫和地說:“瞧你笨的……”他們從來不彼此相罵,不相互欺騙,三個人都很伶俐,健壯有力,不知疲倦。有一天,我爬到樹上對他們吹口哨,他們聽到口哨便站住了,然後不慌不忙地聚在一起,看著我,小聲地商量著什麼。我在想,他們要向我扔石子了,於是我便爬下來,把幾個口袋和懷裡都裝滿了石子,又爬到樹上,但他們已經到離我很遠的院子的角落裡玩去了,顯然已經把我忘了,這使我有點煩惱,不過我也並不想首先開仗。不久便有人從窗戶的通風口裡喊他們:“孩子們,回家了!”他們不慌不忙地,乖乖地走了,像一群小鵝。有好多次我都在圍牆後麵的樹上坐著,等著他們叫我去跟他們一起玩,但是他們沒有叫我,我在心裡已經跟他們玩在一起了,有時竟玩得如此入迷,以至大叫大笑起來,於是他們三人便看著我,悄悄地說著什麼,我覺得不好意思,就從樹上下來了。有一次,他們玩捉迷藏,輪到老二捉人,他來到倉庫拐角處,老實地用手蒙住眼睛,不偷看,他的兄弟則跑去躲藏起來;老大很快很機靈地爬到倉庫廊簷下寬大的雪橇裡,小弟卻慌手慌腳,可笑地在井邊亂跑,不知躲哪兒好。“一,”哥哥喊道,“二……”小弟跳到井欄上,抓住繩索,把腳伸進空桶裡,桶在井壁上碰得砰砰響,掉下去不見了。我愣住了,看著那纏得整整齊齊的轆轤飛快地無聲地轉起來,但立即就明白可能會發生什麼事,便跳到他們的院子裡,高聲喊道:“掉進井裡了!……”老二與我同時跑到井欄旁邊,他抓住繩索,把它往上拉,手磨得像火燒一般痛,但我已把井繩截住了。這時大哥也跑過來了,幫我把水桶拉上來;他說:“請你輕一點……”我們很快地把小孩拉了上來,他也嚇壞了。他的右手指流著血,兩頰也嚴重擦傷,他直到腰部都是濕的,臉白得發青,但他還是微笑著,打著寒戰,眼睛睜得大大的,一邊笑,一邊拉著腔說:“我怎麼——掉下——去了……”“你瘋了,你知道嗎。”二哥生氣地說,抱著他,用手帕拭擦他臉上流出的血。大哥也皺著眉頭說:“我們走吧,反正是瞞不住的……”“你們會挨打嗎?”我問道。他點點頭,然後伸手給我說:“你跑得真快!”他的誇獎使我很高興。我還來不及跟他握手,他又對二弟說:“我們回去吧,他要著涼的,我們就說,他摔了一跤,關於水井的事——不要說。”“是的,不要說,”小弟打著哆嗦,同意道,“我是摔到水坑裡去了,是吧?”他們走了。這一切發生得那麼快,我望了望那條我蹬著跳到院子裡的樹枝,它還在搖晃著呢!一片黃葉從那上麵落下來。差不多有一個星期三兄弟都沒有到院子裡玩,後來出來了,玩得比過去更歡;大哥看見我在樹上,便親切地喊道:“到我們這兒來玩吧!”我們爬到倉庫廊簷下那個舊的雪橇裡,彼此端詳著,攀談了很久。“你們挨打了嗎?”“挨了。”老大回答說。很難相信這些小孩也會和我一樣挨打,我為他們感到難過。“你乾嗎要逮鳥呢?”小弟弟問道。“它們唱歌很好聽。”“不,你不要逮它們,最好讓它們愛怎麼飛就怎麼飛……”“好吧,那我就不逮了!”“不過,你得先逮一隻送給我。”“送給你——你要什麼樣的?”“快活的,而且要放在籠子裡。”“這就是說,你要一隻黃雀嘍。”“貓會吃掉它的。”小弟弟說,“而且爸爸也不會允許。”大哥同意道:“不會允許……”“你們有媽媽嗎?”“沒有。”大哥回答說,但二哥改正說:“有,不過是另外一個,不是我們的,我們的媽媽——沒有了,她死了。”“另外一個就叫後娘。”我說。老大點點頭說:“是的。”三個孩子都沉默起來,臉色變得陰沉了。我從外祖母的童話裡知道後娘是怎麼一回事,所以我也明白他們的這種默默沉思的含義。他們緊緊地依偎著,活像同一模樣的小雛雞。我想起了童話裡的妖婆——後娘,她用欺騙占據了親娘的地位。於是我勸慰孩子們說:“親娘還會回來的,你們等著吧!”老大聳聳肩膀說:“死了還會回來?不會的……”不會?我的天啊,死人,甚至被剁成肉塊的人複活的事多著呢!隻要灑上活水,他們就複活了;有許多人的死不是真死,不是上帝的意旨,而是受到妖人和魔法捉弄罷了!於是我便將外祖母講的故事講給他們聽;老大開始時總是含著笑,小聲地說:“這個我們聽過,這是童話……”他的兩個弟弟默默地聽著;小弟緊閉著嘴,繃著臉,老二一隻肘彎支著膝,身體向我傾斜著,伸出另一隻手挽著小弟的脖子。天已經黑了,紅色的雲朵懸掛在屋頂上空。這時有個白胡子老頭出現在我們身邊,他穿一件咖啡色的像神父穿的那種長衫,戴一頂毛茸茸的皮帽子。“這是什麼人?”他指著我問道。老大站起來,朝我外祖父的房子那邊擺擺頭:“他是從那邊來的……”“是誰叫他來的?”三個孩子默默地從雪橇上爬下來,回家去了。我又想起了一群馴服的鵝的故事。老頭緊緊地抓住我的肩膀,牽著我穿過院子向大門口走去,我被他嚇得想哭,但他邁著又大又快的步子,我還來不及哭,便已經來到了街上。他在旁門停下來,用手指嚇唬我說:“不許到我這裡來!”我火極了:“我根本就不是來找你的,老鬼!”他的長手又抓住我,拉著我在人行道上走,邊走邊問我,就像一把錘子敲擊著我的腦袋。“你外祖父在家嗎?”很不幸,外祖父正好在家。他站在這嚴厲的老頭麵前,仰著頭,胡子向前翹著,瞪著那雙像兩戈比銅幣似的渾濁的圓眼,慌忙地說:“他母親出門了,我又很忙,沒人看管他。上校,請你原諒!”上校嘎嘎地叫了一聲,震響了全屋。他像一根木樁似的轉個身就走了。過了一會兒,我就被扔到院子裡彼得伯伯的馬車裡去了。“又闖禍了,小爺子?”他一邊卸馬車,一邊問道,“為什麼挨打呢?”我告訴了他為什麼。他馬上火了,低聲憤憤地說:“你乾嗎要跟他們好呢?他們是小少爺,毒蛇。為了他們,你被打成這個樣子!你現在也去揍他們一頓,怕什麼!”他憤憤地說了很久。我由於挨了打心裡很氣惱,開始時還同情地聽他說,但是他那滿布皺紋的臉抖動得越來越令人不快,而且我回想起這些孩子也同樣挨打,他們並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不要去打他們,他們是好人,你這都是胡扯。”我說。他瞅了我一眼,突然大叫一聲:“從馬車上滾下去!”“你是傻瓜!”我也喊了一聲,從馬車上跳了下來。他在院子裡追我,就是逮不著我。他一麵跑,一麵難堪地說:“我傻瓜?我胡說?我要讓你知道我的厲害……”外祖母從廚房的台階上走出來,我撲到她身上。他則向她訴起苦來:“這孩子簡直讓我活不了啦!我比他大五倍,而他卻罵起我娘來了,什麼都罵……還罵我是愛撒謊的人……”當有人當著我的麵撒謊時,我會由於驚訝而變得不知所措並發起呆來。這當兒我真的是不知所措了。但是,外祖母堅決地說:“瞧你,彼得,你真是在撒謊——他是不會罵你很難聽的話的!”要是外祖父的話,就會聽信這位馬車夫的話了。從那天開始,我同馬車夫之間就開始了無聲的凶惡的戰爭。他極力裝著好像無意地碰我一下,用韁繩蹭我,放走我的鳥;有一次他把我的鳥拿去喂了貓。有一點小事便加油添醋地向外祖父告狀。我越來越覺得,他是跟我一樣的小孩,隻是裝成老頭罷了。我拆毀他的草鞋,悄悄地鬆開並弄壞鞋帶,等彼得穿上後就會斷掉。有一次我在他的帽子裡撒了胡椒,使得他整整打了一個鐘頭的噴嚏。總之,我用儘力量和智慧進行報複。每逢節日和假期,他整天都在機警地監視著我,不止一次地抓住我做犯禁的事——和小少爺們來往。一旦抓住,就去向外祖父告密。我繼續與小少爺們交往,並且越來越愉快。在外祖父的房牆與奧夫相尼科夫圍牆之間有一條偏僻的小巷,那裡生長著榆樹、椴樹和茂密的接骨木灌木叢,在叢林下麵我在圍牆上鑿了一個半圓的小洞,三兄弟輪流地或兩人一起到小洞前來,我們蹲著或跪著在那兒悄悄地談話;他們總有個人放風,免得上校冷不防碰上我們。他們講了自己枯燥無味的生活,我聽了覺得很悲傷。他們談到被我捉來的小鳥如何活著,講了許多童年的故事,卻從來一字不提他們的後娘和父親——至少我不記得提過這些事,他們多半是要我講童話,我便認認真真地把外祖母講過的故事重說一遍,如果有些東西忘記了,我就請他們等一下,我跑去問外祖母忘了的地方。她每次都很高興地告訴我。關於外祖母的事我也給他們講了很多。有一次,老大深深地歎口氣說:“外祖母大概都是很好的吧,我們以前也有一個很好的外祖母……”他經常憂鬱地說:過去,從前,曾經,好像他已經在世界上活了一百歲,而不是十一年。我記得,他的手掌很窄,手指很細,整個身體都很細小很柔弱,而一雙眼睛很明亮,但很溫和,像教堂裡的神燈的火光。他的兩個弟弟也很可愛,也讓你產生很大的信任感,經常想去為他們做些愉快的事情,不過我還是更喜歡老大。我講得出神的時候,常常連彼得伯伯來了也沒有發現。他拖長聲音地尖聲叫喊,驅趕我們:“又——在一起了?”我發現,他的憂鬱癡呆病愈來愈嚴重了。我甚至學會了預先判斷出他乾活回來時是什麼心情:他平常開門是不慌不忙的,門上的活扣發出漫長的懶洋洋的聲音,如果馬車夫的心情不好,活扣便短促地隻響一下,就像是由於疼痛而哎喲地叫一聲一樣。他的啞巴侄兒到鄉下結婚去了,彼得獨自一人住在馬廄上麵一間低矮的陋室裡,它有一個很小的窗戶,裡麵充滿濃烈的腐爛的皮革味、焦油味、汗味和煙草味。我怕聞這種氣味,所以從不到他住的這個地方去。他現在睡覺不滅燈,這使外祖父很不愉快。“當心,你要把我的房子燒著了,彼得!”“你放心吧,絕不會!我把過夜的燈放在盛著水的碗裡。”他眼睛望著一邊,回答道。他現在不知為什麼總是朝一邊看,而且早已不參加外祖母的晚會,不請人吃果子醬了。他的臉變得乾枯,皺紋也更深了,走起路來一搖一晃的,兩隻腳在地上劃著走,像一個病人。有一天,是工作日,我和外祖父一清早就在院子裡清掃昨夜下的一場大雪,突然旁門的門閂響了,響得跟平時不一樣,一名警察走進院子裡來;他用背脊把門關上,用肥大的灰手指招呼外祖父過去。當外祖父走到他跟前時,警察把長著大鼻子的臉朝他俯過去,好像是在啄外祖父的腦門似的,小聲地說些什麼事情,外祖父則急忙地回答說:“在這兒!什麼時候?上帝保佑,讓我想想……”他突然可笑地跳起來,大聲喊道:“上帝保佑,難道……”“彆嚷嚷!”警察嚴厲地說。外祖父向四周打量了一下,看見了我。“把鐵鏟收起來,回家去!”我躲在角落後麵,他們朝馬車夫的陋室走去。警察脫掉右手的手套並把它放在手掌上拍一拍,說道:“他——懂行:扔掉馬,自己躲起來……”我跑到廚房裡,把看到和聽到的一切告訴了外祖母,她搖晃著落滿麵粉的腦袋,正在發麵的盆裡和麵,準備做麵包。她聽我說完後,平靜地說:“看來,他偷了什麼東西……去玩去,不乾你事!”當我再次來到院子裡時,外祖父站在便門旁,脫下帽子,望著天空,在畫十字。他滿臉怒氣,頭發豎起,一隻腳在打戰。“我不是叫你回家去嗎!”他跺了一下腳,對我大聲喝道。他也跟著我回來了。一進門他就叫外祖母:“你過來,老婆子!”他們走進了隔壁房間裡,在那裡小聲地談了很久。當外祖母重新回到廚房時,我便明白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你乾嗎如此驚慌?”“你住嘴,聽見嗎?”她小聲答道。一整天在家裡都感到很不好受,很可怕。外祖父和外祖母時時驚慌地彼此相望著,說話很少,很小聲,聽不懂,這就更加重了恐怖的氣氛。“老婆子,你處處都去點上燈。”外祖父一麵咳嗽,一麵吩咐道。大家都沒心思吃飯,卻吃得很急,好像在等待著什麼事情發生。外祖父疲倦地鼓起腮幫子,清著嗓子,嘮叨起來:“魔鬼比人更有力!教徒似乎應該是篤信宗教的吧,可是你瞧?”外祖母在不停地歎氣。銀灰色的昏暗的冬日太漫長了,長得令人難耐。家裡大家變得愈來愈不安,愈來愈難受了。傍晚前來了一個警察,這是另一個紅黃色頭發的胖警察,他坐在廚房裡長凳上打起盹來,低著頭,輕輕地打呼嚕。當外祖母問他“這是怎樣查出來的”時,他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粗聲粗氣地說:“我們什麼都能查出來,你放心吧!”我記得,我當時就坐在窗戶旁,把一枚古錢幣放進嘴裡哈熱,極力想把錢幣上那個降龍英雄格奧爾吉的像印在窗玻璃的冰花上。忽然,前廳大聲喧嘩起來,房門打開了,彼得羅夫娜在門口震耳欲聾地大聲喊道:“去看看吧,你們後院是什麼?”她一看見警察,又跑進前廳去了,但是,警察抓住了她的裙子,也吃驚地大聲吆喝道:“站住,這是誰?去看什麼?”她在門檻上絆了一下,跪在地上,大聲喊叫,被語言和淚水嗆得喘不過氣來:“我去擠牛奶,看見卡希林花園裡有件東西,像靴子似的!”外祖父立即跺著腳狂暴地叫道:“你胡說,傻蛋!在花園裡你什麼也看不見,圍牆很高,牆上又沒有縫;你胡說!我們那兒什麼也沒有。”“我的天啊!”彼得羅夫娜哀號起來,一隻手抓著頭,一隻手伸向外祖父,“是,我的天老爺,我胡說!我走著走著,看見有腳印通到你們的圍牆,有的地方的雪也被踩過了,我通過圍牆一看,看見他躺在那兒……”“誰——躺在那兒?”這一叫喊長得可怕,而且一點也不明白說什麼,但大家都像發了瘋似的相互推搡著從廚房裡奔出來,往花園裡跑——彼得伯伯就躺在那邊一個軟綿綿地鋪著雪的坑裡,他背靠著那根燒焦了的梁木,腦袋低低地垂在胸前;他的右耳朵下麵一道深深的紅色裂痕,像一張嘴;有幾塊像牙齒一樣發青的東西從裂口裡突出來。我害怕地閉上眼睛,透過眼睫毛看見他膝蓋上我所熟悉的刀子,刀子旁邊是他右手的彎曲的黑手指,左手則甩開,埋在雪裡;車夫身子下麵的雪已經融化了,他那矮小的身體深深地陷進柔軟發亮的絨毛裡,更顯得像個孩子。他右邊的雪地上有一塊紅色的奇怪的花紋,像一隻鳥似的;左邊的雪則原封未動,平平的閃著亮光;腦袋順從地垂著,下巴頂著胸脯,濃密卷曲的胡子被壓亂了,赤裸的胸脯上有一道紅色的凝固了的血跡,上麵有一個很大的銅十字架。嘈雜聲使人腦袋暈得難受。彼得羅夫娜不斷地喊叫,警察也大聲嚷嚷,打發瓦列伊到什麼地方去;外祖父喊道:“彆把痕跡踩掉了!”但他忽然皺起眉頭,看著自己的腳下,大聲而又威嚴地對警察說:“你不用瞎嚷嚷,老總!這裡是上帝的事情,上帝的法庭,而你淨說些廢話——嘿,你們這號人啊!”頓時大家都不作聲了,都把目光轉到死者身上,歎息著,畫十字。一些不知什麼人從院子裡往花園裡跑,翻過彼得羅夫娜的圍牆,他們跌倒了,發出呼呼的響聲,但周圍仍舊安靜。可是外祖父向四周看了看後絕望地大叫一聲,打破了這一靜寂。“鄰居們,你們乾嗎踐踏馬林果林,你們怎麼不害臊啊!”外祖母拉著我的手,啜泣著,領我回到家裡……“他乾了什麼事?”我問她。她回答說:“你不都看見了嗎……”整個傍晚,直到深夜,廚房裡隔壁房間裡,都擠滿了生人。他們不停地叫喊著,警察在指揮,一個像助祭的人在寫些什麼,像鴨子似的嘎嘎叫:“哢克?哢克?”(俄文“как”的譯音,意為“怎麼樣”。)外祖母在廚房裡招待大家喝茶,桌子旁邊坐著一個圓滾滾的人,麻臉,小胡子又長又多,用吱吱的聲音敘說:“他的真正的姓名不知道,隻查明他是耶拉吉馬人;那個啞巴一點也不啞,他全招了。第三個參與此案者也都招供了,他們很久以前就搶劫了教堂,這是他們主要的老本行……”“啊,我的天呀!”彼得羅夫娜歎息道,滿臉通紅,滿臉淚水。我躺在吊床上朝下麵看,所有的人都好像變得很短,很肥,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