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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高爾基 5898 字 1天前

我恢複健康後才明白,“小茨岡”在家裡所處的特殊地位。外祖父責罵他,不像對兒子們那樣多,那樣99lib.凶。在背地裡與人談起他時,外祖父則眯縫著眼睛,搖晃著腦袋說:“伊萬有一雙金子般的手,鬼東西!你們記住我的話,他長大會有出息的!”舅舅們對“小茨岡”也很溫和、友好,從來不像對待格裡戈利師傅那樣跟他“開玩笑”。他們幾乎每晚都要給格裡戈利製造某種令人難堪而又歹毒的惡作劇,時而把他剪子的把兒放在火裡烤熱,時而在他的椅子上紮一根尖朝上的釘子,或者是把不同顏色的布料偷偷地放在這個半瞎子的手邊——讓他拿去縫成一匹布,為此他就要挨外祖父的罵。有一回,當他在廚房裡吊床上午睡時,有人竟拿紅顏料塗在他的臉上,很長時間他都帶著這副可笑而又可怕的臉走來走去:灰色的大胡子中渾濁地露出兩片眼鏡似的紅圈,他的鼻子則像一根舌頭,沮喪地耷拉下來。他們想出無數的花招去耍弄他,這個老師傅卻總是默默地忍受著,隻是輕輕地哼兩聲;每次在拿熨鬥、剪子、鉗子或者頂針之前,他都在手指上蘸上多多的唾沫。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甚至在拿起刀叉吃飯之前,也要濕濕手指,引起孩子們的一片笑聲。當他疼痛的時候,他的寬大的臉上就現出一道道皺紋的波浪,這波浪奇怪地滑過額頭,把眉毛抬高,然後在光禿的顱骨上消失了。我已不記得外祖父對兒子們的這些把戲持什麼態度;外祖母則用拳頭嚇唬他們,喊道:“不要臉的東西,一群惡棍!”舅舅們在背後談到“小茨岡”時,同樣也是氣憤的,嘲笑的。他們貶低他的工作,罵他是竊賊、懶漢。我問過外祖母,這是怎麼一回事?她像平時那樣,很樂意很明白地解釋給我聽:“你知道嗎,他們倆都想把萬紐什卡(萬紐什卡是“小茨岡”伊萬的愛稱。)弄到手,因為他們將來都想自己開染坊,所以他們彼此都在對方麵前詆毀他,說他不是好工人!他們這是在撒謊,耍滑頭。他們還怕萬紐什卡不跟他們,留在外祖父那兒,而外祖父是個反複無常的人,他可能和伊萬開第三個染坊,這可是對兩個舅舅不利的。你懂嗎?”她偷偷地笑起來:“人們總是在耍滑頭,真可笑!你外祖父看出了這些伎倆,故意逗弄雅沙和米沙(雅沙是雅科夫的小名;米沙是米哈依爾的小名。)說:‘我要給伊萬買一個免役證,他就不會被拉去當兵了。我最需要他!’他們聽了很惱火,這是他們不樂意的,而且也舍不得錢——免役證是很貴的!”現在我又和外祖母住在一起了。像在輪船上一樣,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她都給我講童話,或講她自己的也像童話一樣的生活。在談及家務事——孩子們分家,外祖父買新房子——時,她說話的口氣就像一個鄰居站得遠遠地在竊笑,而不像是這個家庭的第二號主人。我從她那裡知道,“小茨岡”原來是一個棄兒。他是在有一年的早春,一個雨天的夜晚在房子大門口的長凳上被發現的。“他裹著圍裙躺在那兒,”外祖母若有所思地、神秘地說道,“不時吱吱地叫幾聲,已凍僵了。”“為什麼要遺棄孩子?”“母親沒有奶,無法喂養;她打聽到哪家最近生了孩子,後來死了,就把自己的孩子偷偷地放在那兒。”她沉默了片刻,梳了梳頭,歎了一口氣,望著天花板又接著說:“都是因為窮,阿廖沙;有時真是窮得沒法說!而且一般都認為,沒有出嫁的姑娘是不許生孩子的——丟臉!外祖父曾想把萬紐什卡送到警察局去,是我勸阻了他。我說,我們自己收養吧,這是上帝送給我們的,他知道哪家的孩子死了。你知道嗎,我生過十八個孩子,如果全都活著的話——就是整條街的人了,十八家啊!你瞧,我十四歲結了婚,十五歲就生孩子;可是上帝愛上了我的親骨肉,把我的孩子一個個都收去當天使了。我既舍不得,又感到高興!”她穿著長襯衫,黑頭發披滿全身,體格龐大,蓬頭亂發,坐在我的旁邊,活像不久前從塞爾加奇來的守林人大胡子牽回來的那隻大熊。她在自己雪白、乾淨的胸脯上畫著十字,靜靜地笑著,全身晃動著:“好的你拿走了,給我留下次的。我很喜歡伊萬卡——我非常喜歡你們這些小家夥!於是我們收留了他,給他行了洗禮,他真的活了,活得很好。我起先叫他‘茹克’(“茹克”是甲蟲。),因為他老是嚶嚶地叫,像個甲蟲;他嚶嚶地叫著滿屋子亂爬。你要愛他,他是個純樸的人!”我也愛伊萬,他常使我驚奇得說不出話來。每逢周六,當外祖父把一周來犯錯誤的孩子揍了一頓,去做晚禱以後,廚房裡便開始了無法描述的開心的生活:“小茨岡”從炕爐後麵捉來幾隻黑色的蟑螂,很快地用線連成一套馬具,用紙剪成一個雪橇,接著四條黑馬便拉著雪橇奔跑在那張刮得很乾淨的黃色的桌子上了。伊萬用一根細木條趕它們,激動地尖聲叫喊:“趕車去接大主教啦!”他在一隻蟑螂背上貼一塊小紙片,讓它去追趕雪橇,並解釋說:“它們把口袋忘了,這個和尚拿著口袋去追它們!”他把一隻蟑螂的腿用線係上,這隻蟑螂一邊爬一邊頭著地。伊萬拍手叫道:“助祭剛從酒館出來去做晚禱!”他給我看小老鼠。這些小老鼠在他的指揮下站著,用後腿走路,拖著一條長尾巴,小黑珠子似的靈活的小眼睛可笑地眨巴著。他非常珍惜這些小老鼠,把它們藏在懷裡,嘴對嘴地喂它們吃糖,吻它們,並堅信不疑地說:“老鼠是聰明的動物,很溫柔,家神很愛它,誰養小老鼠,家神爺爺就對誰好……”他還會用紙牌、銅錢變魔術,他叫喊得比所有孩子都厲害,幾乎看不出他與孩子們有什麼不同。有一回,他和孩子們玩牌,一連幾次當了“傻瓜”,他很難過,抱怨地噘著嘴,不再玩了,氣呼呼地對我埋怨說:“我知道,他們是串通好的!他們不斷地遞眼色,在桌子底下相互換牌。這難道是玩牌嗎?騙人的勾當我也會,並且不比你們差……”他十九歲,比我們四個孩子的年歲加起來還大。使我特彆難忘的是那些節日的晚會。那時外祖父和米哈依爾舅舅都做客去了。頭發卷曲而且蓬鬆的雅科夫舅舅拿著吉他來到廚房裡,外祖母擺上了豐盛的茶點和一瓶裝在綠色瓶子裡的伏特加酒,瓶子底下還鑄有精美的紅花。“小茨岡”穿著節日服裝,像陀螺似的亂轉;格裡戈利師傅側著身體輕輕地走來,黑色的眼鏡閃著亮光;滿臉通紅的麻臉葉夫蓋尼婭保姆胖得像一尊壇子,長一雙狡猾的眼睛和喇叭似的嗓門;聖母升天教堂的長頭發助祭有時也來參加,還有就是一些像梭魚和鯰魚那樣又黑又滑溜的人們。……大家都吃得很多,喝得很多,沉重地喘著氣;孩子們都得到了小禮品,每人一小杯甜飲料,於是一種熱烈而奇特的歡樂場麵便逐漸地開始了。雅科夫深情地調著吉他,調好後,照例地說一句:“喂,怎麼樣,我要開始了!”他抖動了一下卷發,便向吉他彎下腰去,像鵝一樣伸長脖子;他那圓圓的無憂無慮的臉變得昏昏欲睡了;那雙活躍的難以捉摸的目光也在脂油般的雲霧裡熄滅了。他輕輕地撥弄著琴弦,彈奏了一支令人非常激動的、不由得讓人想立即行動起來的曲子。他的音樂要求一種緊張的靜寂氣氛,它像一股急流,從遠處奔騰而來,從地板和牆壁中穿過;它激動人心,讓人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愁悶而又不安。聽了這種音樂,你就不由得想憐憫所有的人,也憐憫自己,大人會覺得自己變成了小孩;大家都坐著不動,隱藏在沉思的靜默中。米哈依爾的薩沙聽得特彆緊張;他老是向舅舅那邊探著身子,張開嘴望著他,嘴角掛著唾液。他聽得出了神,常常從凳子上掉下來,雙手撐著地板。碰到這種情況,他便瞪著發呆的眼睛,乾脆坐在地板上。大家都聽得入迷,默然不動,隻有茶炊低聲地吟唱著,但並不妨礙吉他的哀婉的訴說。兩個四方形的小窗戶凝視著秋天的黑夜,時而有人輕輕地敲打它們;桌子上點燃的兩枝蠟燭活像兩支尖矛,黃色的火苗搖曳著。雅科夫舅舅越來越木然了,他咬緊牙齒,仿佛熟睡了,隻有兩隻手仍在獨自地活動著:右手彎曲的手指在黑色的琴盤上難以區彆地顫動著,就像鳥兒在飛舞,在搏擊;左手的手指則以難以捉摸的速度在吉他的指板上飛跑。他喝過酒以後,總是用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的聲音——難聽的噝噝音唱那無儘無休的歌:“雅科夫要是成了一條狗——”“他就從早到晚唱個不休:”“哎喲,我寂寞!”“哎喲,我憂愁!”“一個尼姑沿街走;”“一個老鴉在牆頭。”“哎喲,我寂寞!”“爐灶後麵蟋蟀叫,”“鬨得蟑螂不得安。”“哎喲,我寂寞!”“一個乞丐晾曬包腳布,”“另一個乞丐就來偷!”“哎喲,我寂寞!”“哎喲,我憂愁!”我受不了這支歌,每當舅舅唱到乞丐的時候,我就無法抑製自己的憂傷而放聲大哭。“小茨岡”也和大家一樣專心地傾聽音樂,把手指插進自己黑色的發綹裡,望著牆角,小聲地呼哧著,有時突然惋惜地感歎道:“唉,我若是有個好嗓子,我也要唱個痛快!”外祖母歎著氣說:“夠了,雅沙,心都要給你揉碎了!萬紐什卡,還是你來給大家跳個舞吧……”她的請求並不總能立即得到滿足,但我們的音樂師這時往往會突然用手掌按住琴弦停止一會兒,然後攥緊拳頭使勁地把某種看不見的、沒有聲音的東西甩在地上,豪放地大聲喊道:“讓憂愁和悲傷見鬼去吧!萬尼卡,出場!”“小茨岡”拉了拉黃色襯衣,整整儀容,小心翼翼地、仿九-九-藏-書-網佛踩著釘子似的邁出步子,走到廚房的中間;他那黝黑的臉泛著紅光,有點不好意思地微笑著,請求道:“彈快一點,雅科夫·瓦西裡奇!”吉他瘋狂地鳴奏起來,鞋後跟發出細碎的跺步聲,桌子上和櫥櫃裡碗碟震動作響。在廚房中間,“小茨岡”像火一樣燃燒起來,雙手張開,像鷂鷹似的展翅飛翔,腳步的轉換快得難於分辨;他大叫一聲,往地上一蹲,像一隻金色的雨燕奔過來又奔過去,身上的綢襯衣在震顫,在流動,仿佛在燃燒,在熔化,它的燦爛光輝把四周照得通亮。“小茨岡”不知疲倦地忘我地跳著。看樣子,如果打開大門放他出去,他會這樣地沿著街道跳遍全城,不知跳到哪裡去……“橫向切過去!”雅科夫舅舅跺著腳喊道。他尖聲呼嘯著,用顫抖的嗓門念了一句俏皮的順口溜:“哎呀呀,要不是可惜這雙樹皮鞋,”“早就丟開老婆孩子走我爺!”站在桌子後麵的人們也不由得扭動起來,他們像被火燒了似的,時時大聲地喊和尖聲地叫;那個大胡子師傅則拍打著自己的禿腦袋,咕嚕地叫著;有一回,他對我彎下身來,柔軟的胡須蓋住了我的肩膀,直對著我的耳朵像對大人似的對我說:“阿列克謝·馬克西姆維奇(是阿列克謝的全名(名字和父稱);叫他的全名表示尊敬。),要是你父親還在的話,他會燃起另一團火!他是個快活的人,討人喜歡的人。你記得他嗎?”“不記得。”“是嗎?從前他跟你外祖母跳——等一等!”他站起來,身材高大、形態憔悴,像一幅聖像。他向外祖母鞠一躬,用一種不尋常的粗重的聲音向她請求:“阿庫林娜·伊萬諾夫娜(是阿列克謝外祖母的名字和父稱。)賞個臉,請你出場跳一圈,就像從前跟馬克西姆·薩瓦傑耶夫(是阿列克謝父親的名字和父稱。)那樣,讓我們高興高興吧!”“你怎麼啦,親愛的,你怎麼啦,先生,格裡戈利·伊萬內奇?”外祖母微笑著,躊躇地說,“我跳啥舞呀,隻會招人笑話……”但是大家都請求她。於是她像年輕人似的立刻站了起來,整一整裙子,挺起身,昂起大腦袋,就在廚房裡跳了起來,一麵喊道:“你們笑吧,你們隨便笑吧!喂,雅沙,換個曲子!”舅舅伸伸腰,挺了挺身子,微閉著眼睛,彈得慢一些了。“小茨岡”停了片刻,便跳到外祖母跟前,圍繞著她,蹲著跳起來,輪流向外伸著兩條腿,外祖母則攤開雙手,揚起眉毛,兩隻烏黑的眼睛望著遠方,在地板上無聲地旋轉著,就像在空中一樣。我覺得她很滑稽,便撲哧地笑出聲來,師傅用手指嚴厲地威嚇我,所有的大人也都不滿意地朝我這邊看。“伊萬,不要跺了!”師傅笑著說。“小茨岡”順從地跳到一邊,坐到門檻上。葉夫蓋尼婭清了清喉嚨,小聲而悅耳地唱起來:“周一至周六整六天,”“姑娘都在織花邊,”“乾活累得她半死,”“哎喲,幾乎一息奄奄!”外祖母不是在跳舞,而仿佛是在講故事。瞧,她靜靜地若有所思地走著,微微擺動著身子,雙手遮掩著向四周觀望;她整個龐大的身軀搖擺不定地晃動著,兩隻腳小心翼翼地摸索道路,突然受到什麼東西的驚嚇,臉孔顫動了一下,站住了;她皺了皺眉頭,馬上又現出了善良的、和藹可親的笑容;她向旁邊一閃,攤開一隻手,給人讓路;她低下腦袋,屏息不動,傾聽著,笑容顯得更歡快了。突然,她離開了原地,旋風似的旋轉起來,整個身子變得更挺拔更高大。這時人們的目光已無法離開她了,就在這一刻,她奇跡般地恢複了青春,變得鮮花怒放似的美麗和可愛!葉夫蓋尼婭吹喇叭似的唱道:“星期的午禱剛完,”“就跳舞直到夜半,”“她最後一個回家,”“遺憾,假期過得太快!”外祖母結束了跳舞,坐到挨近茶炊的自己的位子上。大家都誇獎了她,而她卻一邊整理頭發,一邊說道:“你們算了吧,你們還沒有看過真正的舞蹈呢!以前在我們的巴拉赫納有過一位姑娘——我已經不記得她是誰家的姑娘,叫什麼名字了,人們看了她跳舞,簡直快活得要流淚。你要能看到她一眼,你就是過節了,彆的什麼也不需要了!我嫉妒她,真是罪過!”“歌手加舞蹈家——世界一流人物!”葉夫蓋尼婭保姆嚴肅地說,並開始唱關於大衛王(據聖經描寫,大衛王是宗教詩歌的作者和音樂家。)的歌,雅科夫則摟著“小茨岡”說:“你應該到酒館裡去跳舞,你會跳得讓人發狂!……”“我倒希望我有一副好嗓子!”“小茨岡”抱怨地說,“若是上帝給了我好嗓子,我就唱他十年,然後哪怕出家當和尚也情願!”大家都喝了伏特加酒,格裡戈利喝得特彆多。看到人們給他斟上一杯又一杯時,外祖母警告說:“當心,格裡沙(格裡沙是格裡戈利的愛稱。),你的眼睛會完全瞎掉的!”他莊重地回答說:“就讓它瞎好了,我再也不需要眼睛了——我什麼都見過了……”他喝不醉,不過話變得越來越多了,而且幾乎總是對我講我的父親:“馬克西姆·薩瓦傑伊奇是我的朋友,是有一顆偉大的心的人……”外祖母歎息著附和地說:“是的,是上帝的兒子……”一切都非常有趣,一切都使我保持緊張的心情,在每件事情上都有某種靜靜的、令人膩煩的憂愁滲透進來;在人們心裡,憂愁和快樂以難以捉摸和令人不解的速度幾乎不可分割地相互轉換著。有一回,喝得並不大醉的雅科夫舅舅卻開始撕自己的襯衣,狂暴地揪自己的卷發,扯稀疏的胡子,撕自己的鼻子和耷拉下來的嘴唇。“這算什麼生活,算什麼啊!”他哀號起來,滿臉淚水,“要這種生活乾什麼?”他打自己的臉,打腦袋,捶胸,號啕大哭:“我是惡棍、下流的東西、喪家狗!”格裡戈利怒聲嗬斥道:“啊哈!對了,你就是!……”外祖母也醉眼蒙矓地勸導兒子,拉著他的手說:“算了,雅沙,該教導什麼,上帝清楚!”喝了酒之後她變得更好看了:那雙烏黑的眼睛含著微笑,對所有人都傾注著使靈魂溫暖的光芒。她用頭巾扇著發燙的臉,唱歌似的說:“主啊,主啊,一切是多麼好啊!你們看,一切是多麼好啊!”這是她心靈的呼喊,她一生的口號。向來無憂無慮的舅舅的眼淚和叫喊使我非常吃驚。我問外祖母:他為什麼要哭,而且還罵自己,打自己。“你什麼都想知道!”她一反平時的習慣,不樂意地說,“等著吧,你管這些事情,還為時過早……”這更引起我的好奇心。我跑到染坊裡,纏住伊萬。他也不願意回答我,靜靜地笑了笑,斜著眼看師傅,便把我推出染坊,喊道:“放開我,走開!瞧我把你扔進染鍋裡去,把你也染上顏色!”師傅站在又寬又矮的爐子跟前,爐子上麵有三口鍋;他用一根長棒子在鍋裡攪和,時而拿出來,看看那順著棒端流出來的染料水。火燒得很旺,在他那神父的袈裟似的花皮圍裙的下襟映出亮光。染水在鍋裡煮得噝噝作響,腐蝕性很強的蒸汽濃雲似的湧向門口,院子裡卷起了乾燥的風攪雪。師傅從眼鏡下麵用渾濁的紅眼睛瞅了我一眼,粗暴地對伊萬說:“拿劈柴去,難道你看不見嗎?”當“小茨岡”跑去搬劈柴的時候,格裡戈利坐到裝紫檀素的口袋上,向我招手:“到這裡來!”他讓我坐在他膝蓋上,他那溫暖而又柔軟的胡子碰著我的臉頰,令人難忘地對我說:“你舅舅折磨老婆,把她打死了,現在良心受到責備,懂嗎?你什麼都應當知道,當心點,否則你會完蛋的!”跟格裡戈利在一起和跟外祖母在一起一樣,覺得很隨便,但也有點叫人害怕,仿佛他從眼鏡下麵把一切都看穿了。“怎麼打的?”他不急不躁地說,“是這樣:睡覺的時候他用被子蒙著她的頭,壓住她,打她。為什麼要打她?這大概連你舅舅自己也不知道。”伊萬抱了一抱劈柴回來了。他蹲在爐火跟前烤手。師傅並沒有注意他,感人至深地繼續說:“也許,他打她,是因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小弟弟,卡什林一家不愛好人,嫉妒好人,容不得好人,總要害好人!你去問問外祖母,你就會知道,他們曾怎樣地加害於你父親的。她會全告訴你——她不喜歡謊言,也不懂得撒謊,她像聖人一樣,雖然她也喝酒,也吸鼻煙。她帶點傻氣,你要好好把握住她……”他推開了我,我便來到院子裡,心情很沉重,也很害怕。在前廳,萬紐什卡追上了我,抱著我的頭,小聲對我說:“你不要怕他,他是好人,你要直視著他的眼睛,他喜歡這樣。”一切都使我感到奇怪,使我激動。我不知道有另一種生活,但我模糊地記得,我的父親和母親不是這樣生活的,他們有另一種語言,另一種快樂,他們總是肩並肩地走在一起,坐在一起,晚上他們常常笑,而且笑得很久,坐在窗戶邊大聲地唱歌。在街上,人們也圍攏起來看他們。這些人仰起來的臉孔使我可笑地想起飯後的那些臟碟子。在這裡,人們很少笑,而且常常並不清楚他們在笑什麼。人們經常彼此大聲嚷嚷,相互威嚇,有時則躲在角落裡竊竊私語。孩子們安安靜靜,無人理會,他們就像雨水打灰塵一樣被衝進了土裡。在家裡,我覺得自己是個外人,整個生活就像幾十根針在紮我,使我變得疑心重重,不得不緊張地注視著每一件事。我和伊萬的友誼越來越深了。外祖母從早到晚都在忙家務事。我則幾乎整天在“小茨岡”的身邊打轉。每當外祖父打我的時候,他都是用自己的手去擋鞭子,第二天他就把被打腫的手伸給我看,對我埋怨道:“這根本徒勞無益,並沒有減輕你的疼痛,可是我呢,你瞧!我再也不乾了,不管你了!”可是到了下一次,他還是照樣去承受這一不必要的疼痛。“你不是不願意了嗎?”“是不願意,可是又把手伸過去了……不知怎麼的,不知不覺地又……”不久我知道了關於“小茨岡”的一件事,這更增加了我對他的興趣和友愛。每個星期五,“小茨岡”都要把那匹棗紅騸馬沙拉普套在寬大的雪橇上。這是外祖母心愛的馬,一匹刁鑽而又淘氣的馬,還專愛吃好飼料。“小茨岡”穿上齊膝蓋長的短皮衣,戴上沉重的大帽子,腰上束一條綠色上腰帶,就到集市上采物去了。有時他很久沒能回來,家裡的人就感到不安,都跑到窗前,用哈氣把玻璃上的冰融化,朝外麵張望。“還沒有回來?”“沒有。”外祖母比所有人都焦急。“嘿,”她對兩個舅舅和外祖父說,“你們害死他了,連人帶馬都給我毀了!你們怎麼不害臊啊!怎麼不要臉啊?難道家裡還缺吃少穿嗎?唉,一家子蠢貨,貪心鬼,上帝會懲罰你們的!”外祖父陰沉地說:“好了,這是最後一次……”“小茨岡”有時直到中午才回來,舅舅們和外祖父一個個地跑到院子裡,外祖母像大狗熊似的跟在他們後麵,拚命地聞著鼻煙。不知為什麼,每到這個時候,她就顯得笨手笨腳了。孩子們也都跑過去,立即快活地從滿載著小豬、雞鴨魚肉等應有儘有的食品的雪橇裡卸東西。“我所要的東西都買了嗎?”外祖父斜著尖銳的眼睛,估摸著雪橇裡的東西問道。“所要的全買了。”伊萬快活地答道,在院子裡蹦跳著,好讓身體暖和一些,並響亮地拍打著手套。“彆把手套拍壞了,那是用錢買的。”外祖父厲聲喊道。“有找回的錢嗎?”“沒有。”外祖父繞著雪橇慢慢地走一圈,小聲地說:“你拉回來的東西又多出來了。你要當心——沒有不花錢買的東西吧?我可不希望這樣。”他皺皺眉頭,很快地離開了。舅舅們快活地向雪橇車擁過去,提起雞鴨魚、鵝肝、小牛腿和大塊肉,打著口哨,大聲稱讚說:“真不錯,真會挑選!”米哈依爾舅舅特彆興奮:他像彈簧似的在車子周圍跳來跳去,用啄木鳥似的鼻子聞聞所有的東西,津津有味地吧嗒著嘴唇,甜蜜地眯縫著不安的眼睛。他像他父親一樣乾瘦,但個子高一些,頭發黑得像焦木炭;他把凍僵的雙手藏在袖子裡,問“小茨岡”:“我父親給了你多少錢?”“五盧布。”“可這些東西值十五盧布。你花了多少?”“四盧布零十戈比。”“那就是說,九十戈比進了你的腰包。雅科夫,你瞧,他多會攢錢。”雅科夫舅舅隻穿一件襯衣站在嚴寒的天氣裡,他對著寒冷的藍色的天空眨一眨眼睛,悄悄地笑了笑。“萬尼卡,你請我們喝半瓶伏特加吧。”他懶洋洋地說道。外祖母給馬卸套。“怎麼啦,小乖乖?怎麼啦,小貓咪?你想淘氣?那你就鬨一鬨吧,上帝的小玩意兒!”高大的沙拉普抖動著濃密的鬃毛,用雪白的牙齒擦了擦她的肩膀,把她的絲頭巾從頭發上扯了下來,一雙歡快的眼睛看了看她的臉,抖掉睫毛上的霜,小聲地嘶叫著。“想吃點麵包嗎?”她把一大塊鹹麵包塞進它的嘴裡,用圍裙墊在馬嘴下麵,若有所思地看著馬吃麵包。“小茨岡”也像這匹年輕的馬那樣,輕捷地跳到她跟前。“老奶奶,這是一匹多好的馬,瞧它多聰明……”“滾開,你彆在這裡搖尾賣乖!”外祖母跺著腳喝道,“你知道嗎,我今天不喜歡你。”她向我解釋說:“小茨岡”在市場上買得沒有偷得多。“外祖父給他五盧布,他買了三盧布的東西,卻偷了十盧布的東西,”她不高興地說,“就喜歡偷,調皮鬼!嘗試一次——得手了,家裡人還樂,誇獎他的成功,於是他就養成偷的習慣了。外祖父從小就受窮受苦,吃儘苦頭,老來變得貪婪了,把錢看得比自己的親生孩子還寶貴,他就喜歡彆人白送給他東西!而米哈依爾和雅科夫……”她揮一下手,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瞅著打開的鼻煙盒,補充道:“廖尼亞,如今人間的事情就像花邊,這花邊又是瞎婆娘織的,我們哪能辨清花紋呢!瞧,要是伊萬行竊時被逮住,人家會把他打死的……”又沉默了片刻,她小聲地說:“哎呀!我們的規矩有很多,真理卻沒有……”第二天,我便去求“小茨岡”彆再去偷了。“不然,你會被打死的……”“他們逮不著我——我會逃脫的:我很機靈,馬也跑得很快!”他微笑著說,但馬上又憂鬱地皺起眉頭,“其實我也知道偷東西不好,很危險。我不過是煩悶無聊罷了。我也不想攢錢,你的兩個舅舅一個星期就把我的錢全都騙走了。我並不可惜,拿去吧,反正我也餓不著肚子。”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輕輕地抖動著說:“你身體很單薄,很瘦,可骨頭倒挺硬,你會成為一個大力士的。你曉得嗎?你該去學彈吉他,去求雅科夫舅舅教你。真的,你還小,學起來不困難!你人雖小,脾氣卻不小。你不喜歡外祖父,是嗎?”“我不知道。”“可我除了老太太,卡希林一家人我都不喜歡,就讓魔鬼去喜歡他們吧!”“那麼我呢?”“你——不姓卡希林,你姓彼什科夫,是另一個血統,另一個家族……”忽然,他緊緊地摟著我,幾乎呻吟似的說:“唉,要是我有一副歌手的好嗓子,那該有多好啊!我要把人民的心點燃起來……走吧,小弟弟,我要乾活去了……”他把我放到地上,抓一把小釘子拋進嘴裡,把一塊浸濕的黑布繃緊釘在一塊很大的四方的木板上。不久他就死了。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在院子裡的大門旁邊靠圍牆放著一個很大的橡木十字架,主乾粗大多節,已經放了很久。我剛到這個家的頭幾天就看見它了,當時還比較新,顏色也比較黃,可是過了一個秋天,被雨水淋得完全變黑了,它散發出一種泡過水的橡木的苦味,而且它放在窄小而又肮臟的院子裡顯得礙手礙腳。它是雅科夫舅舅買來準備放在他妻子墳上的。他曾許過願,要在她去世周年時親自把十字架背到墳地去。這一天到來了,正好是初冬的一個星期六,天氣很冷,又刮風,雪從屋頂上吹落下來。大家都來到院子裡。外祖父和外祖母帶著三個孩子打一清早就到墳地去祭禱去了,我由於犯了過失被罰留在家裡。兩個舅舅穿同樣的黑色短皮大衣,把十字架從地上抬起來,扛著兩翼;格裡戈利和另一個外人則吃力地把沉重的主乾抬起來放到“小茨岡”的寬大的肩上;他晃了一下,兩腿分開站著。“吃得住勁嗎?”格裡戈利問道。“不知道,好像很重……”米哈依爾生氣地喊道:“打開大門,瞎鬼!”雅科夫舅舅則說:“真不害臊,萬尼卡,我們倆加起來都不如你有勁!”格裡戈利一邊打開大門,一邊嚴厲地忠告伊萬:“要當心,不能蠻乾!上帝保佑你!”“蠢貨!”米哈依爾舅舅從外麵喊了一聲。院子裡所有的人都笑了,大聲地談論起來,好像大家都讚成把十字架搬走。格裡戈利·伊萬諾維奇拉著我的手走到作坊裡,說:“也許,外祖父今天不打你了,他的眼神很溫和……”在作坊裡,他把我放在一堆準備染色的羊毛衣料上麵,關心地把衣料圍到我的肩膀上。他聞了聞染鍋裡上升的蒸汽,若有所思地說:“親愛的,我和你外祖父認識三十七年了,他乾的事從頭到尾我都看得很清楚,過去我們倆曾經是朋友,共同開始做這個事業,共同出主意。你外祖父是聰明人!瞧,他當上了老板,我卻無能。但是,上帝比我們所有的人都聰明:他隻要微笑一下,就是最聰明的人也變成傻瓜。你現在還不明白,人家為什麼那樣說,為什麼那樣做,可你應該知道一切。孤兒的生活是艱難的。你的父親馬克西姆·薩瓦傑伊奇可是個寶,他什麼都懂,所以外祖父不喜歡他,不接納他……”聽好話是愉快的。我一邊聽,一邊看著爐子裡正在嬉戲的赤紅的和金黃色的火苗,染鍋上麵升起了蒸汽的乳白色雲霧,這雲霧變成瓦灰色的霜著附在歪斜的房頂的木板上,透過房頂毛茸茸的空隙,現出一道蔚藍色的天空。風變小了,有個地方出了太陽,整個院子仿佛撒滿了玻璃似的灰塵;大街上雪橇的滑木發出尖利的響聲,房屋的煙囪冒著嫋嫋青煙,輕飄飄的影子在雪地上滑過,也像在訴說著什麼。大胡子格裡戈利個子很高,骨瘦如柴,不戴帽子,長一對大耳朵,活像一個慈善的巫師。他在攪和煮開的顏料,並不停地教導我說:“對任何人,你都要拿正直的眼光去看,一條狗向你撲過來,你也這樣對它,它就會退縮……”一副笨重的眼鏡架在他的鼻梁上,也像外祖母一樣,鼻尖上有藍色的充血。“等一下!”他突然說,一邊留心聽著,然後用腳尖關上爐門,幾個箭步就跑到了院子裡,我也跟著跑去了。在廚房當中的地板上,仰麵躺著“小茨岡”;從窗口投下一道道寬條的亮光,一道照在他的頭上、胸脯上,另一道照在腳上。他的腦門奇怪地發亮,眉毛高高地揚起,鬥雞眼則凝視不動地直望著天花板;發黑的嘴唇顫動著,冒出粉紅色的泡沫;鮮血從兩個嘴角沿兩邊臉頰流到脖子上、地板上,像一條濃濁的小溪再從其背下麵流過去。伊萬的雙腿笨拙地伸開,顯然,肥大的燈籠褲也濕透了,緊貼在地板上。地板用砂紙打得很乾淨,閃著亮光。一條條血的溪流穿過一道道光帶,向門檻流去,非常鮮亮。“小茨岡”不動了,兩手伸直,緊挨著身子,隻有手指還動彈,抓地板,他那染了顏色的指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葉夫蓋尼婭保姆蹲下來,把一支細蠟燭塞在伊萬的手裡,伊萬沒有握住,蠟燭倒下來,燈芯浸在血裡,保姆把它拾起,用圍裙角擦了擦,又試著把它放穩在他的不斷顫動的手指裡。廚房裡傳來一陣陣低聲私語,它像一陣風似的要把我推出門檻,可是我緊緊地抓住了門的把手。“他絆了一下。”雅科夫舅舅用陰鬱的聲音敘述說,全身哆嗦著,腦袋轉來轉去;他臉色如土,疲憊不堪,雙目無神地不停地眨巴著。“他摔倒了,被壓住了——砸在脊背上。於是我們便及時地扔掉了十字架,不然,我們也會被砸成殘廢。”“是你們把他砸死的。”格裡戈利悶聲地說。“是又怎麼樣呢……”血仍舊在流,在門檻下麵積成一攤血,慢慢地變黑了,好像鼓脹起來。“小茨岡”一麵吐著粉紅色的泡沫,一麵像做夢似的哼哼著,顯得越來越無力了,越來越平直了,貼在地板上,好像要陷下去似的。“米哈依爾騎馬到教堂叫父親去了,”雅科夫舅舅小聲說,“我已經雇車去趕快把他們接回來……幸好不是我自己去背主乾,不然的話……”保姆又拿蠟燭往“小茨岡”手裡塞,蠟和淚都滴在他手心裡。格裡戈利大聲地粗暴地說:“你把蠟燭立在他腦袋上邊的地板上好了,傻蛋!”“對了。”“把帽子給他脫了!”保姆把伊萬的帽子脫了。他的後腦殼輕輕地碰著了地板;現在他的腦袋歪到一邊,血流得更多了,不過它是從一個嘴角流出來的。這樣過了許久。起先,我還等著“小茨岡”休息一會兒就會起來,坐在地板上,然後吐一口唾沫說:“呸,真熱……”每逢星期天一覺醒來時他總是這樣說的。但是這次他沒有起來,而是越來越無力了。太陽已經照不到他,光帶縮短了,隻能照到窗台上。他全身變黑了,手指也不動彈了,嘴唇上的泡沫也消失了,在他的天靈蓋前耳朵旁邊插了三支蠟燭,金色的火苗搖曳著,照亮了他蓬亂的黑得發青的頭發,黃色的光影在黝黑的麵頰上顫動,尖削的鼻尖和粉紅色的嘴唇發出亮光。保姆跪在那裡哭,小聲念叨著:“你是我的小鴿子,討人喜歡的小鷂鷹……”我覺得又可怕又很冷,便爬到桌子底下躲起來。後來外祖父穿著貉絨大衣腳步沉重地走進了廚房,外祖母穿著帶毛尾巴領子的皮大衣,米哈依爾舅舅,小孩和許多生人都進來了。外祖父把大衣往地板上一扔,大聲喊道:“敗類,你們把一個多好的小夥子給害死了!要知道,再過五年他就是無價寶……”地板上堆著衣服妨礙我看伊萬,我爬了出來,碰到了外祖父的腳。他把我一腳踢開,用紅色的小拳頭威嚇舅舅們說:“一群豺狼!”他坐在長凳子上,兩手撐著凳子,乾抽咽,沒流淚,用沙啞的聲音說:“我知道,他是哽在你們喉嚨裡的一塊骨頭……唉,萬紐什卡……小傻瓜,怎麼辦呢?啊,我說該怎麼辦?馬是彆人的,韁繩已腐爛。老婆子,近來上帝已不喜歡我們了,是嗎,老婆子?”外祖母整個地趴在地板上,兩手不停地摸伊萬的臉、頭和胸,對著他的眼睛嗬氣,握著他的兩手揉搓它們,把蠟燭全都碰倒了。後來她艱難地站立起來,臉色發黑,穿著黑亮的衣裳,可怕地瞪著眼睛,小聲說:“滾出去,該死的東西!”除了外祖父,大家都從廚房裡散開了。……“小茨岡”無聲無息地被埋葬了,被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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