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1 / 1)

童年 高爾基 3562 字 1天前

夜裡睡覺,我躺在一張大床上,裹上了好幾層大被子,諦聽著姥姥作禱告。姥姥跪著,一隻手按在胸口上,另一隻手不停地畫著十字。外麵酷寒刺骨,冷得發綠的月光透過窗玻璃上的冰花兒,照在姥姥那長著善良的大鼻子的麵孔上,她的兩眼像磷火似地明亮。綢子頭,巾在月光之下好像是鋼打鐵鑄的一般,從她頭上漂下來,鋪在了地板上。姥姥作完禱告,脫了衣服,疊好,走到床前,我趕緊裝著睡著了。“又裝蒜呢,小鬼,沒睡著吧?聽見了沒有,好孩子!”她一這樣講,我就知道下一步會怎麼做了,噗哧一聲笑了,她也大笑:“好啊,竟敢跟我老太婆裝相!”她說著抓住被子和邊兒,用力一拉,我被拋到空中打了個轉兒,落到鴨絨褥墊兒上。“小鬼,怎麼樣,吃了虧吧?”我們一起笑很久。有的時候,她祈禱的時間很長,我也就真的睡著了,不知道她是怎麼躺下的了。哪一天有了吵架鬥毆之類的事,哪一天的祈禱就會長一些。她會把家務事兒一點不漏地告訴上帝,很有意思。她跪在地上,像一座小山,開始還比較含混,後來乾脆就成了家常話:“主啊,您知道,每個人都想過上好日子!“米哈伊爾是老大,他應該住在城裡,讓他搬到河對岸去住,他認為不公平,說那是沒有住過的新地方。“可他父親比較喜歡雅可夫,有點偏心眼兒!“主啊,請您開導這個拗老頭子吧!“主啊,您托個夢給他,讓他明白該怎麼給孩子們分家!”她望那發暗的聖像,畫十字兒、磕頭,大腦袋敲得地板直響,然後她又開了口:“也給瓦爾瓦拉一點快樂吧!“她什麼地方惹您生了氣?她有什麼罪過?為什麼她落到了這步田地:每天都浸泡在悲哀之中。“主啊,您可能忘了格裡高裡!如果瞎了,他就隻好去討飯了!他可是為我們老頭子耗儘了心血啊!“您可能認為我們老頭子會幫助他吧!唉,主啊!不可能啊!”她陷入了沉思,低頭垂手,好像睡著了。“還有些什麼?“噢,對了,救救所有的正教徒,施之以憐憫吧!“原諒我,我的過錯不是出於本心,隻是因為我的無知啊!”她歎息一聲,滿足地說:“萬能的主啊,您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對於姥姥的這個上帝非常喜歡,他跟姥姥是那麼親近,我央求姥姥:“給我講一講上帝的故事吧!”講上帝的故事她顯得很莊重,先坐正身子,又閉上眼睛,拉長了聲兒,而且聲音很低:“在莽莽群山之間,天堂的草地上,銀白的菩提樹下,藍寶石的座位上坐著上帝。“菩提樹永遠是枝繁葉茂的,沒有冬天也沒有秋天,天堂的花兒永調落,為了使上帝的信徒們高興。“上帝的身邊飛舞著成群結隊的天使,像蜜蜂,又像雪花兒!“它們降臨人間,又回到天堂,把人間的所有事情向上帝作報告!“這些天使中,有你的,也有我的,還有你姥爺的,每個有都有一個天使專管,上帝對每個人都是平等地看待的。“比如,你的天使向上帝報告說:‘阿列克塞對著他的外祖父伸舌頭作怪相!’上帝就會說:‘好吧,讓老頭子揍他一頓。’“天使就是這樣向上帝彙報,又下達上帝的旨意的,上帝下達給每個人的意思都不一樣,有的是歡樂,有的是不幸。“上帝所住的天堂,一切都是美好的,天使們快樂地作著遊戲,不停地歌唱:‘光榮歸於您,主啊,光榮歸於您!’“而上帝隻是向他們微笑了,腦袋輕輕地搖晃著。“你見過這些嗎?”“沒有。不過我知道。”她略一沉思,回答我。每次講到上帝、天堂、天使,她都特彆溫和,人好好像也變小了,麵孔紅潤,精神煥發。我把她的辮子纏到自己的脖子上,專心致誌地聽她那百聽不厭的故事。“普通人是看不見上帝的,如果你一定要看,就會成為瞎子。“隻有聖人才能見到他。“天使嘛,我見過;隻要你心清氣凝,他們就會出現。“有一回我在教堂裡作晨禱,祭壇上就有兩個天使清清亮亮的,翅膀尖兒挨著了地板,好像花邊兒似的。“他們繞著寶座走來走去,幫助衷老的伊裡亞老神甫:他拾起手祈禱,他們就扶著他的胳膊。“他太老了,瞎了,不久就死了。“我看見了那兩個天使,我太興奮了,眼淚嘩嘩地往外流,噢,太美了!“遼尼卡,我親愛的寶貝,不論是天上還是人間,凡是上帝的,一切都是美好……”“我們這兒也一切都是美好的嗎?”姥姥又畫了十字:“感謝聖母,一切都好!”這就讓我納悶了,這兒也好?我們的日子越來越壞了。有一次,我從米哈伊爾舅舅的房門前走過,看見穿了一身白的娜塔莉婭舅媽雙手按住腦口,在屋裡亂喊亂叫:“上帝啊,把我帶走吧……”我知道她在喊什麼了,也明白了為什麼格裡高裡總是說;“瞎了眼去要飯,也比呆在這兒強!”我希望他趕緊瞎了,那樣我就可以給他帶路了,我們一起離開這兒,到外麵去討飯。我把這個想法跟他談了,他笑了:“那好啊,咱們一塊去要飯!”“我到處吆喝:這是染房行會頭子瓦西裡·卡什的外孫,行行好吧!“那太有意思了!”我注意到娜塔莉婭舅媽地眼睛底下有幾塊青黑色的淤血,嘴唇也腫著,我問姥姥:“是舅舅打的?”姥姥吸了口氣:“唉,是他偷著打的,該死的玩意兒!“你姥爺不讓他打,可是他晚上打!這小子狠著呢,他媳婦兒卻又軟弱可欺……”看樣子姥姥講上了勁兒,這些都是她想說出來的:“如今沒以前打得那麼厲豁了!“打打臉,揪揪辮子,也算了。以前一打可就是幾個小進呀!“你姥爺打我打得最長的一次,是一個複活節的頭一天,從午禱一直到晚上,他打一會兒歇一會兒,用木板、用繩子,什麼都用上了。”“他為什麼打你?”“記不清了。“有一回,他打得我差點死掉,一連5天沒吃沒喝,唉,這條命是撿來的喲!”這實要有點讓我感到驚訝,姥姥的體積幾乎是姥爺的兩倍,她難道真的打不過他?“他有什麼招嗎?總是打得過你!”“他有什麼絕招嗎?總是打得過你!”“他沒什麼招兒,隻是他歲數比我大,又是我丈夫!”“他是秉承了上帝的旨意的,我命該如此……”她擦淨聖像上的灰塵,雙手捧起來,望著上麵富麗堂皇的珍珠和寶石,感激地說:“啊,多麼可愛!”她畫著十字,親吻聖像。“萬能的聖母啊,你是我生命中永遠的歡樂!“遼尼亞,好孩子,你看看,這畫得有多妙,花紋兒細小而清楚。“這是‘十二祭日’,中間是至善至美的菲奧多羅芙斯卡婭聖母。“這兒寫著:‘聖母,看見我進棺材,不要落淚。’”姥姥常常這樣絮絮叨叨地擺弄聖像,就好像受了誰的氣的表姐卡傑琳娜擺弄洋娃娃似的。姥姥還常看見鬼,少的時候見著一個,金的時候則看一大群:“一個大齋期的深夜,我從魯道裡夫家門前過。“那是個月光皎潔的夜晚,一切都亮堂堂的。我突然發現,房頂兒的煙囪旁邊,。坐著一個黑鬼!“他頭上長著角,正聞著煙囪上的味兒呢,還打著響鼻兒!那家夥個子很大,毛乎乎的,尾巴在房頂上掃來掃去。嘩嘩作響!“我趕緊畫十字兒:‘基督複活,小鬼遭殃。’“那鬼尖叫一聲,從房頂兒上一下子栽了下去!那天魯道裡夫在家裡煮肉,那個鬼去聞味兒!”我想象著鬼從心頂上栽下來的樣子,笑了。姥姥也笑了:“鬼就像孩子,很淘氣。“有一回我在浴室裡洗衣服,一直洗到深更半夜,爐子門突然開了,它們從爐子裡跑了出來!“這些小家夥們,一個比一個小,有紅有綠,有黑有白!“我快步向門口跑,可是它們擋住了路,占滿了浴室的每一個角落,它們到處亂鑽,對我拉拉扯扯,我都沒法抬起手來畫十字兒了!“這些小東西毛茸茸的,又軟和又溫暖,像小貓似的,角剛冒出牙兒,尾巴像豬尾巴……“我暈了過去!醒來一看,蠟燭燒儘了,澡盆裡的水也涼了,洗的東西扔得滿地都是!“真是活見鬼了!”我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些紅紅綠綠,滿身是毛的小家夥們從爐口跑出來,滿地都是,擠得屋子裡熱烘烘的。它們吐出粉紅色的舌頭,吹蠟燭,樣子很可笑,又可怕。姥姥沉吟了一會兒,又來了神兒:“不家一回,我看見了被詛咒的人。“那也是在夜裡,刮風下著大雪,我在拇可夫山穀裡走著。“你還記得嗎?我給你講過,米哈伊和雅可夫在那兒的冰窟窿裡想淹你的父親?“我就是走到那兒的時候,突然聽見了尖叫聲!“我猛一抬頭,見三匹黑馬拉著雪撬向我飛奔而來!“一個大個子鬼趕著車,它頭戴紅帽子,坐要車上像個木樁子巔挺挺的。“這個三套馬的雪橇,衝了過來,立刻就消失於風雪之中了,車上的鬼們打著口哨,揮舞著帽子!“後麵還有7輛這樣的雪橇,依次而來,又都馬上消失了。“馬都是黑色的。你知道嗎?馬都是被父母咒過的人,鬼驅趕著們取樂,到了晚上就讓它們拉著去參加宴會!“那次看見的,可能就是鬼在娶媳婦兒……”姥姥的話十分確鑿,你不能不信。我不特彆愛聽姥姥念詩。有一首詩,講的是聖母有苦難人間視察的事兒,她訓斥了女強盜安雷柴娃公爵夫人,不要搶劫、毆打俄羅斯人。有的詩講的是天之驕子阿列克塞。有的講的是戰士伊凡。關於英明的華西莉莎。公羊神甫和上帝的教子。女王公馬爾法。烏斯達老太婆和強盜頭子。有罪的埃及女人馬麗亞。強盜的母親的悲哀,等等。她嘴裡的詩歌、童話和故事,數也數不清。姥姥什麼都不怕,她不怕鬼,也不怕姥爺或者是什麼邪惡的人,可就是特彆怕黑蟑螂。蟑螂離她很遠,她就能聽見它爬的聲音。她常的半夜裡把我叫醒,說:“親愛的阿遼沙,有一隻蟑螂在爬,看在上帝的份兒上,快去把它碾死吧!”我迷迷糊糊地點上蠟燭,在地板上爬來爬去地找蟑螂。可並顯而易見每次都能找到:“沒有啊!”姥姥以被蒙頭,躺在被窩裡,含糊地說:“肯定有啊,我求求你再找找!“它又來了,爬呢……”她的聽覺太神奇了,我在離床很遠的地方找到了那隻蟑螂。“碾死了?“噢,感謝上帝!也感謝你,我的寶貝兒!”她掀開被子露出頭來,笑了。如果我找不到那隻小蟲子,她就再也睡不著了。在死寂寂的深夜之中,她的耳朵極其靈敏,稍有動靜,她便會顫抖著說:“它又在爬了,箱子底下呢……”“你為什麼那麼怕蟑螂?”她會講出一套她自己的理論來:”上帝給每一種小蟲子以特定的任務:上鱉出現,說明屋子裡潮濕了;臭蟲出來是因為牆臟了;跳蚤咬誰,誰就會生病……“隻有這些黑乎乎的小東西,爬來爬去的,不知道有什麼用?“上帝派它們來乾什麼?”這一天,她正跪在那裡虔誠地向上帝禱告,姥爺闖了進來,吼道:“上帝來了!老婆子,著火了!”“什麼?啊!”姥姥“騰”地一下從地板上跳了起來,飛奔而去。“葉芙格妮婭,把聖像像下來!“娜塔莉婭,快給孩子們穿衣服!”姥姥大聲地指揮著。姥爺則隻是在那裡哀號。我跑進廚房。向著院子的廚房被照得金光閃閃,地板上飄動著閃閃爍爍的紅光。雅可夫舅舅一邊穿靴子,一邊亂跳好像地上的黃光燙了他的腳似的。他大喊:“是米希加放的火!他跑啦!”“混蛋,你放屁!”姥姥大聲申斥著他,出手一推,他幾乎摔倒。染坊的頂子上,火舌舒卷著,舔著門和窗。寂靜的黑夜中,無煙兒的火勢,如紅色的花朵,跳躍著盛開了!黑雲在高處升騰,卻擋不住天上銀白的天河。白雪成了紅雪,牆壁好像在抖動,紅光流瀉,金色的帶子纏繞著染房。突突、嘎吧、沙沙,嘩啦,各種各樣奇異的聲音一劉奏響,大火把染房裝飾成教堂的聖壁,吸引著你不由自主地想走過去,與它親近。我抓了一件笨重的短皮大衣,把腳伸進了不知道是誰的靴子裡,吐嚕吐嚕地走上台階。門外的景象實在太讓人震驚了:火蛇亂窗竄,啪啪的爆裂聲和姥爺、舅舅、格裡高裡的叫喊聲響成了一片。姥姥頭頂一條空口袋,身披馬被,飛也似地衝進了火海,她大叫著:“混蛋們,硫酸鹽,要爆炸了!”“啊,格裡高裡,快拉住她,快!“哎,這下她算完啦……”姥爺狂叫著。姥姥又鑽了出來,躬身快步,兩手端著一大桶硫酸鹽,渾身上下都在冒煙。“老頭子,快把馬牽走!”姥姥啞著嗓子叫喊:“還不快給我脫上來,瞎拉,我都快著了!”格裡高裡用鐵鍬鏟起大塊兒大塊的雪往染坊裡扔著。舅舅們拿著斧頭在他身邊亂蹦亂跳。姥爺在忙著往姥姥身上撒雪。姥姥把那個桶塞到雪堆裡之後,打開了大門,向跑進來的人們鞠著躬:“各街坊鄰居,快救救這大火吧!“馬上就要燒到倉庫了,我們家就要被燒光了,你們也會遭殃的!“來吧,把倉庫的頂子扒掉,把乾草都扔出去!“格裡高裡,快!“雅可夫,彆瞎跑,把斧頭拿來,鐵鍬也拿來!“各位各位,行行好吧,上帝保佑!”姥姥的表現就像這場大火本身一樣特彆好玩。大火好像抓住了她這個一身黑衣服的人,走到哪兒都把她照得通亮。她東奔西跑,指揮著所有的人。沙拉普跑到了院子裡來,刷地一下直立了起來,把姥爺掀了個大跟頭。這大馬的兩隻大眼睛被火光映得十分明亮,它嘶鳴不已,不安地躁動著。“老婆子,牽住它!”姥爺奔過去,張開兩臂。大馬長鳴一聲,終於順從地讓她靠了過去。“彆怕,彆怕!不會讓你受到傷害的,親愛的,小老鼠……”她拍著它的脖子,念叨著。這個比她大3倍的“小老鼠”乖乖地跟著她向大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打著響鼻。葉芙格妮婭把哇哇地哭著的孩子們一個一個抱了出來,她大聲叫:“華西裡·華西裡奇,阿殖克塞找不到了……”我藏在台階下麵,怕她把我弄走。“好啦,走吧走吧!”姥爺一抬手。染坊的頂兒塌了,幾根梁柱上竄起煙來,直衝天空。裡麵嗶啪亂,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旋風把一才團團的火補e扔到了院子裡,威脅著人們。大家正用鐵鍬鏟了雪往裡扔,幾口大染鍋瘋狂地沸騰著,院子裡充斥著一種非常的氣味兒,熏得人直流眼淚。我隻好從台階底下爬了出來,正碰著姥姥的腳。“滾開,踩死你!”姥姥大喊一聲。突然,一個人騎著馬闖進了院子。他戴著銅盔,高高地舉著鞭子:“快閃開!”棗紅馬吐著白沫,脖子底下的小鈴鐺急促的響聲停住了。姥姥把我往台階上推:“快走,快點!”我跑到廚房裡把臉巾在窗玻璃上往外看。可是人群擋住了火場。唯一有點意思的是銅盔的閃光。火被壓下去了,熄滅了。警察把人們轟走了,姥姥走進了廚房。誰啊?是你!彆怕,沒事兒了!”她坐在我身旁,身子一晃悠。一切又好像回到了跟以前一樣的夜晚,隻是火熄了,沒什麼意思了。姥爺走進來,一腳門裡一腳門外:?是老婆子嗎?”“嗯”“燒著沒有?”“沒事兒!”他劃了根火柴,一點青光,照亮了他那滿是煙灰的黃鼠狼似的臉。點上蠟燭,挨著姥姥坐了下來。“你去洗洗吧!”姥姥這麼說著,其實她自己的臉上也是煙熏火燎的。姥爺歎了一口氣:“上帝大發慈悲,賜你以智慧,否則……”他撫摸了她的肩膀,笑了一聲:“上帝保佑!”姥姥也笑了一下。姥爺的臉陡然一變:“哼,都是格裡高裡這個王八蛋,粗心大意的,他算是乾夠了,活到頭兒了!“雅希加有在門口哭呢,這個混蛋,你去看看吧!”姥姥吹著手指頭,走了出去。姥爺並沒有看我,輕聲地說:“看見著火了吧?“你姥姥怎麼樣?她歲數大了,受了一輩子苦,又有病,可她還是很能乾!“唉,你們這些人呢……”沉默。過去老半天,他躬著腰掐掉了燭花,問:“害怕啦?”“沒有。”“沒什麼可怕的。”他脫掉了襯衫,洗了臉,一跺腳,吼道:“是誰?混蛋,應該把把他牽到廣場上去抽一頓!你怎麼不宵去睡覺,還坐在這兒乾什麼?”我去睡覺了。可是沒睡成。剛躺到床上,一陣嚎叫聲又把我從床上拽一起來。我跑到廚房裡,姥爺手秉蠟燭站在中間,他雙腳在地上來回蹭問:“老婆子,雅可夫,怎麼了?什麼事兒?”我爬到炕爐上,靜觀屋子裡的忙亂。嚎叫聲有節奏地持續著,如波浪地拍打著天花板和牆壁。姥爺和舅舅像沒頭蒼蠅似地亂竄,姥姥吆喝他們,讓他們躲開。格裡高裡抱著柴火填進火爐,往鐵罐裡倒上了水,他晃著大腦袋來回走著,像阿特拉罕的大駱駝。“先升上火!”姥姥指揮著。他趕緊去找鬆明,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腳:“啊,誰呀?嚇死我啦,你這個小鬼!”“這是乾什麼啊?”“你的娜塔莉婭舅媽在生孩子!”他麵無表情地回答。我印象中,我媽媽生孩子裡並沒有這麼叫啊。格裡高裡把鐵罐子放到了火上,又回到了我身邊。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陶製的煙袋:“我開始抽煙了,為了我的眼睛!”燭光映著他的臉,他一側的臉上沾滿了煙渣兒,他的襯衫撕破了,可以看見他的根根肋骨。他的一片眼鏡片兒中間掉了一小塊,從這個參差不起的破洞裡,可以看見他那好像是個傷口似的眼睛。他把煙葉塞進煙鍋,聽著產婦的呻吟,前言不搭後語地說:“看看,你姥姥都燒成了什麼樣兒了,她還能接生?“你聽,你舅媽嚎的,彆人可是忘不了她了!“你瞧瞧吧,生孩子有多麼困難,就是這樣,人們還不尊敬婦女!“你可得尊敬女人,尊敬女人就是尊敬母親!”我堅持不住了,打起了瞌睡。嘈雜的人聲、關門的聲音、喝醉了的米哈伊爾舅舅的叫喊聲不斷地把我吵醒,我斷斷續續地聽見了幾句奇怪的話:“打開上帝的門……”“來來來,半杯油,半杯甜灑,還有一勺煙渣子……”“讓我看看……”這是米哈伊爾舅舅無力的吼聲。他癱坐在地板上,兩隻手無力地拍打著。我從炕上跳了下來。燒得太熱了。可米哈伊爾舅舅突然抓住了我的腳脖子,一使勁,我仰麵朝天地倒了下去,腦袋砸在了地板上。“混蛋!”我大罵。他突然跳了起來,把我扔起來又摔地地上:“摔死你個王八蛋……”我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姥爺的膝蓋上。他仰著頭,搖晃著我,念叨著:“我們都是上帝的不肖子孫,誰也得不到寬恕,誰也得不到……”桌子上還點著蠟燭,可窗外的曙色已經很重了。姥爺低頭問我:“怎麼樣了?哪兒疼?”渾身都疼,頭很沉,可我不想說。周圍的一切太奇怪了:大廳裡的椅子上坐滿了陌生人,有神甫,有穿軍裝的老頭子,還有說不上是乾什麼的一群人。他們一動不動,好像在諦聽天外的聲音。雅可夫站在門邊兒上。姥爺對他說:“你,帶他睡覺去!”他作了個手勢,招呼我跟他走。進了姥姥的房間,我爬上床,他低聲說:“你的娜塔莉婭舅死了!”我對這個消息並不感到特彆吃驚,因為她很長時間不露麵了。不到廚房裡吃飯,也不出門。‘姥姥呢?”“那邊兒呢!”他一揮手,走了。我躺在床上,東張西望。牆角上掛著姥姥的衣服,那後麵好像藏著個人;而窗戶上好像有很人的臉,他們的頭發都特彆長,都是瞎子。我藏到了枕頭底下,用一保眼窺視著門口。太熱了,空氣讓人窒息,我突然想起了茨岡死時的情景,地板上的血跡在慢慢地流淌。我身上好像碾過了一個載重的軍隊,把一切都碾碎了……門,緩緩地打開了。姥姥幾乎是爬著進來了,她是用肩膀開的門。她對著長明燈伸出兩隻手,孩子似地哀叫:“疼啊,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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