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斯又講到必須把莊稼人,把分散的果農組織起來,讓他們從收購商手裡掙脫出來。伊佐特留心地聽完了他的話之後說:“那些地主惡霸們是決不會給你活路的。”“我們就走著瞧吧。”“是的,決不會的。”我望著伊佐特,在想:“瞧,卡羅寧(卡羅寧(1853-1892)和茲拉托夫拉茨基(1845-1911)均為俄國民粹派作家。)和茲拉托夫拉茨基(卡羅寧(1853-1892)和茲拉托夫拉茨基(1845-1911)均為俄國民粹派作家。)的短篇所寫的就是這樣的莊稼人……”難道我已走上了從事某種重要活動的道路,如今就要同乾真正事業的人們一起工作了?吃完飯之後伊佐特說:“你,米哈伊洛·安東諾夫彆著急,好事是不會一蹴而就的,要悠著一點!”等他走了之後,羅馬斯若有所思地說:“是一個聰明人,誠實,可惜——喝的墨水不多,他讀書比較吃力,不過他刻苦學習。這方麵您要幫助他!”羅馬斯向我介紹店鋪裡各種貨物的價錢,這樣一直忙到晚上。他說:“我賣的東西比其他兩家店鋪要便宜些,這當然會使他們不高興,他們要加害於我,並準備毆打我。我在這裡住下來不是因為我個人高興或做買賣多賺錢,而是為了彆的原因。這方麵跟你們那個麵包店的意圖差不多……”我對他說,這一點我懂。“是啊……要教育人們明事理,有理智。對嗎?”鋪子已經關門了,我們手裡提著燈在店裡來回巡視。大街上有人悄悄地走動,啪嗒啪嗒地踩著汙泥,沉重的腳步時而也偷偷地踏在我們店鋪的台階上。“瞧,你們聽見嗎?有人在走動!這是米貢,一個貧窮潦倒的單身漢,一頭凶惡的野獸,他喜歡乾壞事,就像漂亮的姑娘喜歡賣俏一樣。你跟他說話要小心!不僅對他,對誰都要小心……”然後他就到房間裡抽煙去了。他把寬大的背脊靠在壁爐上,眯縫著眼睛,把一縷縷煙霧通過胡須釋放出來,並慢條斯理地字斟句酌、簡潔明白地對我說,他早就發現我在徒勞無益地浪費青春年華了。“您是有才乾的,天性倔強,而且抱有美好的願望。您要好好學習,隻是不要讓書本蒙住了你的眼睛而看不見人們。有一個教派老人說得對:‘任何教訓都來自人。’人們教訓你時經常是粗暴的,比看書要痛苦一些,因為這種教訓往往是粗暴的,但是它會讓您記得更牢,刻骨銘心。”他給我講一些我早已熟悉的東西,說首先要讓農村覺醒。不過就在這些熟悉的詞句裡,我卻體會到了一些更新更深刻的意思。“你們那裡的大學生奢談什麼愛人民,我卻要對他們說:不能愛人民,愛人民——這是一句空話……”透過胡須可以看見他在訕笑。他兩隻眼睛則探詢性地望著我,接著便在房間裡踱起步來,繼續堅定而動人地說:“愛——就意味著讚同、遷就、不指摘、寬恕。對女人,才需要這些。難道對民眾的無知能不指摘嗎?對他們的糊塗思想能讚同嗎?對他們的一切卑鄙無恥的行為能遷就嗎?對他們的野蠻行為能寬恕嗎?不能吧?”“不能。”“您瞧,你們那裡的人都在讀、在吟唱涅克拉索夫的詩,可是,要知道,單靠一個涅克拉索夫是遠遠不夠的呀!要去喚醒莊稼人,對他們說:‘兄弟,你,人並不壞,可是,你的生活過得太壞了,你不會想辦法,把自己的生活變得輕快一些,好一些。大概野獸都比你更會關心自己,保護自己。不過莊稼人中也產生過各種人物,像貴族、神父、學者、沙皇,這些人過去也是莊稼人。知道嗎?明白嗎?嗯,要學會生活,彆再讓大家作踐你……’”他走進廚房裡,吩咐廚娘把茶炊燒開,然後讓我去看他的書。這些書幾乎全是科學類的:有巴克爾(巴克爾(1821-1862),英國曆史學家、實證論社會學家。)、萊伊爾(萊伊爾(1797-1875),英國地質學家。)、哈特波爾·勒啟(哈特波爾·勒啟(1838-1903),愛爾蘭曆史學家。)、拉布克(拉布克(1834-1912),英國自然科學家、社會學家。)、泰羅(泰羅(1832-1917),英國人種學家。)、穆勒、斯賓塞(斯賓塞(1820-1903),英國哲學家。)、達爾文等人的書。俄文書中有皮薩列夫、杜勃羅留波夫、車爾尼雪夫斯基、普希金、岡察洛夫的《戰艦巴拉達號》和涅克拉索夫的作品等。他用寬大的手掌摸了摸這些書,就像是撫摸小貓一樣親切,頗為動情地說:“全是好書!而這一本是稀有的珍品,是禁書。你要是想知道國家是什麼,就請讀讀這本書!”他遞給我一本霍布斯(霍布斯(1588-1679),英國哲學家和政治思想家。)的《巨靈》。“這本書也是談論國家的,不過淺白一點,有趣一點!”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實際上也是一本有趣的書。喝茶的時候,他簡略地談了談自己的情況:他是切爾尼戈夫省一個鐵匠的兒子,在基輔火車站當過火車加油員,在那裡他結識了一些革命者,組織領導過工人自學小組,為此被捕坐了兩年牢,後來被流放到雅庫特區,在那裡度過了十年流放生活。“最初,我和雅庫特人住在一起,在一個遊牧站裡。我曾以為,這一回我要完了。那裡的冬天可真他媽的夠冷的!您知道冷到什麼程度嗎?把人的腦子都凍僵了。當然,在那裡就是有腦子也是多餘的。後來我發現:這裡有一個俄羅斯人,那裡也有一個,碰到的雖然不多,但也總還算有俄羅斯人,好像是為了不讓這些人寂寞,不斷地補充一些新的俄羅斯人來。他們全都是好人,其中有大學生弗拉基米爾·柯羅連科(柯羅連科(1853-1921),俄國作家和社會活動家。)——他也回來了。有一段時間我和他相處得很好,後來,由於意見不一致分開了。我們本來在許多方麵彼此很相似,但友誼不能隻靠相似。他是一個嚴肅的、執著的人,一個多才多藝的人,甚至還會畫聖像,我可不喜歡聖像。據說他現在給各雜誌撰稿,寫得很好。”羅馬斯跟我談了很久,直到半夜。看得出來,他希望我很快就成為他那樣的人。我頭一次嚴肅地感覺到與人相處得如此之好。自殺事件之後我很自卑,覺得自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有一種負罪感,羞於再生活下去。想必羅馬斯了解了這一點,所以他苦口婆心地、率直地向我打開自己的生活大門,讓我重新挺起胸來。這是我永誌不忘的日子。星期天,村裡做完彌撒後,我們的小店剛開門,就有許多莊稼人聚集到我們的店門口。第一個來的是馬特維·巴裡諾夫,他渾身很臟,頭發蓬亂,垂著兩條猴子般的長胳膊,一雙女人般的好看的眼睛裡閃著漫不經心的目光。“城裡聽到什麼新聞嗎?”他邊打招呼邊問道。還沒有等對方回答,又向迎麵走來的庫庫什金喊道:“斯捷潘,你那些貓又把一隻公雞吃了!”接著他又講起省長從喀山到彼得堡去見沙皇,要沙皇把所有的韃靼人趕到高加索和土耳其斯坦去的事。他誇獎省長說:“是個聰明人,會辦事……”“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編造的吧?”羅馬斯平靜地說。“我?什麼時候?”“不知道……”“安東內奇,你怎麼這麼不相信人呢?”巴裡諾夫責備道,遺憾地搖搖頭,“不過,我倒頂可憐韃靼人,他們在高加索會住不慣的。”這時一個又小又瘦的人躡手躡腳地走過來。他穿著一件彆人給他的破舊的外衣,灰色的臉歪扭地抽搐著,咧著黑色的嘴唇,病態地微笑著,銳利的左眼不停地眨巴著,右眼上麵被傷痕切斷了的花白眉毛不住地抖動著。“向米貢致敬!”巴裡諾夫嘲笑他說,“昨晚你偷到什麼東西啦?”“偷了你的錢。”米貢高聲說道,同時脫帽向羅馬斯致意。我們的房東,也是我們的鄰居潘科夫從院子裡走出來,他穿著製服上衣,脖子上係一條紅色圍巾,穿一雙膠質套鞋,胸前還掛著一條像馬韁繩一樣的很長的鏈子。他用生氣的目光掃了米貢一眼說:“老鬼,要是你敢爬進我的菜園子,我就用棍子打斷你的腿!”“又來老一套!”米貢平靜地說,噓了一口氣,又加上一句。“你不打人,又怎麼過日子呢?”潘科夫破口大罵,而他卻接著說:“我怎麼能算老呢?我才四十六歲……”“可是上次過聖誕節時,你就已經五十三歲了。”巴裡索夫喊叫起來,“你自己說你已經五十三歲了!乾嗎要撒謊呢?”這時外表莊重的大胡子老頭蘇斯洛夫(我已記不清楚這些農民的姓名了,有可能把他們的姓名寫錯或是張冠李戴了。——作者原注)和漁夫伊佐特也來了,這樣就聚集了十多個人。霍霍爾坐在小鋪子門邊的台階上,抽著煙鬥,默默地聽著莊稼人的談話。他們有的坐在小鋪門前的台階上,有的坐在門廊兩邊的長凳子上。天氣很冷,而且變幻無常,被冬天凍僵了的藍色天空中,雲彩迅速地飄動著,在小溪和水窪地裡陽光和陰影時隱時現,一會兒是陽光耀眼,一會兒又變得天鵝絨似的柔和,讓人視覺舒服。一些穿戴漂亮的姑娘像孔雀似的沿著街道往下朝伏爾加河岸走去。她們提起裙子的下擺躍過水窪地時,露出了笨重的皮靴。一些頑皮孩子肩上掮著長長的釣竿在奔跑;一些殷實的莊稼人則斜眼望著我們小鋪門口這夥人,為了表示禮貌,默默地提一下他們的便帽或大氈帽。米貢和庫庫什金心平氣和地討論著一個疑難問題:商人和地主貴族——誰更狠?庫庫什金說是商人,米貢說是地主貴族,而且他的響亮的男高音壓倒了庫庫什金的結結巴巴的說話聲。“有一回,芬格羅夫先生的父親揪住了拿破侖大帝的胡子,芬格羅夫先生則過去用兩隻手抓住兩人脖子後麵的羊皮領子把他們拉開,然後再把他們腦門對腦門使勁地一撞——得!兩人都倒在地上不動了。”“要是你也這樣一撞的話,也會倒下去的。”庫庫什金讚同地說,但又加了另一句,“可是,商人比地主貴族吃得多……”坐在台階最上層的外表莊重的蘇斯洛夫訴苦說:“米哈伊洛·安東諾夫,莊稼人在土地上是越來越不牢靠了。過去在地主老爺那裡是不許偷懶的,每個人都有指定的事要乾……”“那你就遞個呈子,請求恢複農奴製好了!”伊佐特回應道。羅馬斯沒有說話,瞟了他一眼,在台階的欄杆上磕了磕煙鬥。我期盼著羅馬斯開口,便一邊留心聽著莊稼漢們東拉西扯的交談,一邊想象著羅馬斯將要說些什麼。我覺得,羅馬斯已經錯過了許多可以加入與莊稼人交談的好機會,可是他卻冷漠地沉默著,像木偶似的坐著不動,注視著風如何把水窪裡的水吹起了皺紋,把天空中的雲聚集成濃灰色的雲團。河麵上的輪船在鳴笛,從河的下麵傳來姑娘們尖嗓門的歌聲,伴隨著手風琴的演奏。一個醉漢沿著街道朝河邊走去,又是打嗝又是叫喊,揮舞著雙手,兩隻腳不自然地蹣跚著,常常摔倒在水窪裡。莊稼漢們的說話聲越來越緩慢了,在他們的話音裡顯出了沮喪的情緒。我也有點愁悶了,因為寒冷的天空就要下雨了。我回想起城市裡無休無止的喧鬨和各種各樣的響聲,街道上匆匆過往的行人,他們那生動流利的談吐、豐富的詞彙和激動人心的語言。晚上喝茶的時候我問霍霍爾:“你什麼時候去跟農夫們談話?”“談什麼?”“啊哈,”他留心地聽完我的話後說,“要知道,如果我再跟他們談這個問題,而且在大街上談,我就會再次被流放到雅庫特去……”他把煙草塞進煙鬥裡,點火抽起來,周圍立即冒起煙霧。他平靜地卻令人難忘地談道:莊稼佬都是謹小慎微、疑心很重的人,他們害怕自己,也害怕鄰居,尤其害怕一切外來人。農奴解放還不到三十年,所有四十歲以上的農民都生下來就是農奴。他們就記得這一點,很難理解什麼是自由。他們隻會簡單地說:自由就是我想怎樣生活就怎樣生活。可是,到處都有官老爺,他們妨礙人的生活。沙皇把地主的農民解放了,所以現在沙皇就是全體農民的唯一主人。如果再有人問什麼是自由的話,他們就會說,將來總有一天沙皇會對你解釋什麼是自由的!莊稼人十分相信沙皇,相信他是所有土地和財富的唯一主人;他既然可以從地主手裡解放農民,也就能夠從商人手裡沒收輪船和商店。農民是沙皇主義者,他們明白:老爺多了不好,隻有一個老爺才好。他們等待有一天沙皇會給他們解釋什麼是自由,到了那時,誰能拿什麼就拿什麼。他們都盼望有這一天,但每個人又心緒不寧地活著,生怕錯過了這個大分配的日子。他們自己也擔心:要的東西很多,什麼都想要!那麼,怎麼個拿法呢?可是大家都想要同樣的東西。況且到處都有無數的官老爺,而這些老爺顯然是仇視農民,甚至仇視沙皇的。可是沒有官老爺也不行,不然人們就會你爭我奪,彼此毆打起來。風伴隨著稠密的春雨凶狠地拍打著窗玻璃。街道上充滿著灰色的霧氣。我的心也變得晦暗煩悶了。羅馬斯以平靜的不大響亮的聲音猶豫不決地說:“去喚醒莊稼人,讓他們逐步地學會把政權從沙皇那裡奪過來,掌握在自己手裡;要告訴他們,人們應當有權從自己人中間選舉長官,選舉警察局局長、省長,乃至沙皇……”“這還得一百年!”“那你想在三一節(基督教的節日,在每年耶穌複活節之後的第五天。)前就完成這一切嗎?”霍霍爾嚴肅地問道。晚上,他外出到什麼地方去了。十一點鐘左右我聽見街上有槍聲,就在很近的什麼地方。我冒雨走到一個黑暗的角落裡,看見米哈伊洛·安東諾維奇朝大門走來,他搖晃著又大又黑的身影,不慌不忙,小心翼翼地繞過街道上的流水走過來。“您出來乾嗎?是我放了一槍。”“您向誰放槍?”“剛才有幾個人拿著棍子向我撲過來。我對他們說:‘站住,我要開槍了!’他們不聽,於是我就朝天放了一槍。天是打不壞的……”他站在門廊裡脫下外衣,用手捋了捋濕漉漉的胡子,並像馬一樣打著響鼻。“我這雙鬼靴子看來已經破了,得換一雙了。您會擦槍嗎?幫幫忙吧,否則它會生鏽的。塗上一點兒煤油……”他堅定沉著。他那雙灰色眼睛的平靜、執著的眼神使我欽佩。在房間裡,他一邊梳理著胡子,一邊警告我說:“您到村子裡去要當心,尤其在節日裡和晚上,他們一定也要打您的。不過,您不要帶著棍子,這會刺激那些好鬥的人,並可能讓他們覺得您怕他們。您不用怕,他們自己才是些膽小鬼……”我生活得很好,每天都可以聽到新的重要的消息。我開始貪婪地讀那些自然科學的書籍。羅馬斯經常指導我:“馬克西梅奇,您最好先弄懂這個,在這門科學裡貫注了人類最優秀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