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集圖中衣帽改:呂留良、黃宗羲(1 / 1)

中國好人 刀爾登 765 字 1天前

先說故事。山陰澹生堂是明代非常有名的藏書樓。遭逢明亡的大變,主人祁彪佳投水,兩個兒子一個流放寧古塔,一個也很快就死了。家境敗落,不能儘保其書,到了康熙五年,乃有第一次散書。這個消息被黃宗羲知道了。他沒有那麼多錢,便邀來呂留良。呂留良出了幾千金,黃宗羲則拿出攢下的束修,二人湊在一起,來買祁家所出的這一批書。二人到祁家挑書。呂留良出資多,得書自然也多,有三千多本;黃宗羲買到兩百多部,但部部挑的是善本好書。呂留良看到黃宗羲把最好的書都挑走了,心裡很不痛快,在回來的路上,便讓仆人從黃宗羲那裡偷了兩部書,算是出口悶氣。黃、呂自順治十七年訂交,一向親密。呂留良敬重黃宗羲,請他來家裡坐館,黃宗羲回餘姚時,呂往往親送到杭州,贈以盤纏。黃宗羲也很看得上呂留良,曾有“用晦之友即吾友,用晦之硯即吾硯”的詩句。兩人都以遺民自任,所謂同誌,怎麼會為幾本書鬨到不可開交呢?據說是黃宗羲先動怒的。他寫了封譴責信,題曰“與呂用晦書”,寄給幾位朋友看,偏沒寄給呂留良。呂留良知道有這樣一封罵他的文字,卻不能儘知裡邊的話,隻好向壞裡猜想。兩人因澹生堂書一事齟齬,又加上另外一些事件(如劉宗周遺書事,高鬥魁墓誌銘事),終至徹底反目。君子絕交,亦出惡言。隨著怨恨越來越深,背後的謾罵也越來越刻薄。黃宗羲自訂的文集,提也不提呂留良,除了稱之為“書賈”——呂留良靠選政謀生,在南京賣書。黃宗羲輕蔑地說他是時文選手,所事乃紙尾之學。他曾做《七怪》一文,裡邊說“今之學者,學罵者也……所謂牆外悍婦,聲飛灰滅,為豬嘶狗嗥者也”,指的便是呂留良。呂留良則把“悖亂”、“謬學”、“銅臭”、“貢諛”、“奴顏”這些評語送給他的老朋友。兩人的門生也彼此對壘,你罵我,我罵你,延續了許多年。若說黃呂反目隻為了幾本書,那也太小瞧這兩位才人了。二人抵牾的根源,除學派之爭外,說到底,還是政治態度問題。黃宗羲是遺民,這不用說,呂留良本來入了科場,在清朝做過十多年秀才的,結識了黃宗羲等人後,做起了“思想遺民”。但他的態度,比黃宗羲要激烈得多,屬於堅定的不合作主義者。黃宗羲一生的經曆極為豐富,到了晚年,已經激烈不下去了。他不是個沉迷於幻想的人,把世事看得清清楚楚,所指望的人心,終不可恃,所期待的異變,一個也沒發生,倒是滿人穩坐著江山,看那樣子,還要接著坐下去。老百姓是要吃飯的,而士人也蕨葳難飽,一隊隊地“夷齊下首陽”了。作為曆史學家,黃宗羲知道,秦亡於自己的虐政而非三戶之楚,元亡於饑民而非遺民。他晚年的思路,已不局於家國之恨,伸向了天下之憂。在實際中,黃宗羲采取了妥協的方針。他自己是不出仕的,但和朝中貴人多有私下的來往。他不參加明史館,但派了學生萬斯同去。他起初稱滿人為九*九*藏*書*網夷虜,後來——在某些場合——竟稱起“王師”來。他辯解說:我得吃飯,還得吃藥,生此天地之間,不能不發生人際關係,就連陶淵明,不肯屈身異代,也不曾拒絕江州刺史贈的酒、始安太守送的錢啊。對呂留良來說,黃宗羲是從蛟龍變成了蝌蚪。澹生堂事正發生在呂留良退出科場那一年,正當他一變而為激烈的反滿者的時候。他自己靠選書大可過活,用不著應酬不喜歡的人。隻與說得來的相往還,情緒越釀越強烈。對黃宗羲操守的責斥,也隻是心事的寄托吧,隻是罵得太難聽了些——他聽說黃宗羲在某官員家課館,氣得寫了一大疊諷刺詩,譏黃為“新巢喜得依王謝,千門萬房總不貧”,還畫像雲“頓首複頓首,尻高肩壓肘”。——至此,兩人的關係已無可挽回了,儘管後來黃宗羲做過一次努力。他派兒子百家持書信和詩扇來修好,呂留良冷冷地回答:“知君自定千年業,哪許餘人妄勘磨。”這裡麵的是是非非,辛辛苦苦,從古到今到以後,知味者自能品嘗得出。隻是歎後世人的風度,不及當年的嵇阮山向,亦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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