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哪有望妻石:荀粲(1 / 1)

中國好人 刀爾登 758 字 1天前

荀粲字奉倩,魏晉時的名士。他的父親是荀彧,嶽父是曹洪,都是《三國演義》的讀者所熟悉的人物。荀粲以玄學名家,但最出風頭的,是他對女性的議論。他說,婦人的才、德都不重要,要緊的隻是容貌。如此想和做的人當有許多(不然孔子就不會抱怨“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了),如此說的,他可是頭一個。後來他踐行自己的主張,聽說曹洪的女兒生得好看,設法娶了過來。在今天,對這樣的見解,不要說女性主義者和道學先生,便是普通人,也要反對,至少在口頭上。在荀奉倩的時代,那也是離經叛道。婦女四行,德言容工,德行居首。至於容貌,按班昭《女誡》的規定,不必顏色美麗,講衛生,常沐浴,便是容了。在正統的見解中,女性的美麗是危險之物。甚至,美人本身便是禍亂之萌,萬一遇到薑太公,是要被“掩麵而斬”的;除非她另有某種奇特的性格,善於製止男性的親近之心。按教科書,荀奉倩重色輕德的結合,一定不會牢靠,總要弄出些亂子,不是亡國,就是破家。令人失望的是,荀奉倩婚後,夫妻情好至篤。好到什麼程度呢?曹夫人生了重病,雖在冬天,身體燥熱。荀奉倩便到院子裡,以身取冷,再回來用身子為太太降溫。曹夫人最終還是不起。荀奉倩痛悼神傷,不能自已。朋友傅嘏勸慰說:才色並茂固然難遇,至於你,隻講容貌,得人並不為難,又何必如此傷心?荀奉倩說:佳人難再得,逝者雖然算不上傾城之貌,畢竟是難得的顏色啊。他天天傷心,天天傷心,過了一年,自己也死了,死時不到三十歲。可憐荀奉倩,死得不明白。在《詩經》之後,唐宋之前,中國士大夫的心中沒有“愛情”這一範疇。這不是說他們不會戀愛,是說他們不知道自己感情的性質。司馬遷曾很正確地說:“妃匹之愛”,連威君嚴父也沒辦法製止。但對這種情感,諸子百家都無所議論。上古到中古前期,“情”、“愛”這些詞都意義寬泛,我們現在所說的“愛情”,那時並沒有一種詞語來專門形容之。比較相近的,是“寵”、“嬖”、“惑”之類,又都不是什麼好話,不知其名而強字之。虞姬的故事流傳廣,在《史記》中,對她和項羽的關係,用三個字來概括:“常幸從。”漢武帝愛李夫人,叫做“有寵”;韓壽偷香,出於“心動”。如果拋開民間文學,在主流的詩文或史乘中,男性的愛情,找不到描述(如前所說,這裡講的仍然是唐宋以前的情況)。能稱得上是描述的,或出自女性筆下,或以女性為主角。難道如《女誡》所說:三代昏主,乃有嬖妾,而達人正士壓根兒就不會發生那種軟弱的感情?——不會的。愛情每天都在發生,隻是不得其人以載記之。甄皇後《塘上行》中有這麼幾句:“想見君顏色,感結傷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而對男性一方的類似描述,在士大夫筆下,一行也沒有。再看另一件事。竹林七賢之一的阮鹹,與姑母家的一個使女偷情。阮鹹服母喪期間,這位姑母到彆處去,帶走使女。阮鹹正會客,聽到消息,跳上客人的驢子,飛奔趕上,和這個使女共驢而歸。這時他還穿著喪服呢。人們自然有許多議論。阮鹹的解釋是:“人種不可失!”——瞧,阮鹹也不談感情。他的以嗣繼為詞,正如荀奉倩的以容色為詞。當代人與荀奉倩在天堂相見,彼此說起往事,當代人告訴他:“您老兄這是戀上愛了。”荀奉倩問:“什麼叫戀愛?”當代人便解釋給他,或者拿本正版的愛情指南給他看。大概要到這時,荀奉倩才知道自己的死九*九*藏*書*網因。用漢人的話說:“既見嬖近,惑心乃生。”愛情是人之常情,故號稱永恒的文學主題。但在唐宋之前,這至多算個潛伏的主題(連《關雎》都給說成是後妃之德呢),與之相乾的,倒有妹喜、妲己、褒姒等一連串罪人的名字。對女性一方的相思病,歌詠很多,而在男性一方,不可說,無以說,不知其怎麼來無九-九-藏-書-網法光明正大地享受愛情。從南到北,有成百上千的望夫石,可曾見過一塊望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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