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文章豈老成(1 / 1)

中國好人 刀爾登 760 字 1天前

六世紀的庾信,是古體時代最後一位大詩人。他本來在梁朝為官,後來羈留北朝,終身不得南還。現在的人承認他的傑出,但在唐初,他給看成“詞賦之罪人”。勉強說他好的,也認為他到北方後受了些風霜曆練,這才華實相扶,而以前的詩文,儘是鄭衛之音。杜甫是為庾信力辯的第一個大人物,但也說“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詩賦動江關”。庾信的身後名,和一種主流觀念有關。唐人認為文章是用來載道、明道的,如果不包含些大道理,就等於沒道理,假如文字再好看些,便成靡靡之音,可以導致亡國(持此論者顯然相信靡靡之音比正音的影響力大)。古人想不明白為什麼王朝一個接一個地倒掉,他們琢磨出的原因,有些有道理的,也有些不著邊際的,女人禍水論是一個,文學亡國論是另一個。此外便是南北之爭。庾信的時代,北方的文化比南方落後。當年晉室南渡,帶走一大批士人。中原為五胡所據,河洛關中,儘淪左衽。從民族融合方麵說,這是好事,但在文化上,要恢複舊觀,尚須時日。庾信剛到北方時,人問他北地文士如何,他說隻一兩個人還湊和,其餘不過是“驢鳴犬吠,聒耳而已”。不僅他這麼說,北方文人,也常南瞻而自失。北魏人以擁有溫子升為榮,說他一個人就可頡頏南方顏延之和謝靈運,再加上沈約和任昉。——話雖然說得驕傲,其實沒底氣,還是在以南方文學為準繩。魏收和邢邵,是溫子升之外最出色的兩個北方著作家,但他們互相攻擊,邢邵說魏收偷竊任昉,魏收說邢邵“常於沈約集中做賊”。中國人口和賦稅的重心南移,是宋以後才發生的,一直到明清,才有黃河不可恃,漕運倒關乎民生,甚至有俗諺雲“黃河是敗家子,運河是聚寶盆”的事。本來,直到秦漢,社會發展程度一直以北方為高,北方又以河南為最發達,所謂“豫州人士半天下”。孫策以淮泗人的身份建立政權於東吳,是一個重要的融合。至永康亂後,中原衣冠南渡,遂成空前的南北交流。因為關乎利益和風俗,當時的人,對這種融合,並不都能以平常心待之。司馬越到了南方,人地兩生,全靠顧榮的接引,才立得住腳。後來便有一位丘靈鞠說:我真想刨了顧榮的墳,江南本來多好啊,顧榮忽然引來這些“傖”輩,死有餘罪。——“傖”是那時南方人罵北方人的話,北方人則呼南人為“貉”。陸機當了大都督,一個小都督竟敢罵他為“貉奴”,因為北方人的勢力大。晉室雖然倉皇而至,後來也竟反客為主。所以一些本地人不高興,要罵顧榮。這種不高興也發生在北方。在庾信時代,從北方南遷的僑姓,都自認為南人。但隨著北朝的軍事勝利,南方的人才又回流,如北周攻下荊襄之地,江陵人士多徙關中,隋朝滅陳,南人更是大規模北遷,楊廣一個人便收羅學士逾萬人,其中大多是南士。南士受到重視,北方的文士,自然不高興。隋代的王通,是當時北方最大的著作家,他把南人罵了個遍。他說謝靈運和沈約都是小人,鮑照、江淹為狷,吳筠、孔稚珪為狂,謝莊、王融格調纖病,徐陵、庾信誇誇其談,謝朓淺薄,江總詭譎。——總之沒好人了。庾信是南方文風的集大成者,自然要成北矢之的。王通代表著隋唐之際北方文士的態度。政治上的勝利者,自然不願低下文化的頭顱。北方文人批評南方文學情勝於理,文過於質,進而把南方的政治失敗,歸因於這種文學的腐化作用(勝利者經常以為自己在每一方麵都勝利了)。注重風格的文學是壞的,而壞的文學可以亡國,——很不幸,這種觀念成為主流,生存至今。相反的議論,我隻記得錢鐘書曾說庾信早年的文章最好,至於流落北地後的詩文,慷慨之意雖然好,文字卻無足稱了。梁簡文帝曾說,立身須謹重,文章須放蕩。後人反是。自唐以後,聖道沒見到弘揚多少,國祚沒見到延壽多少,而文章倒成功地弄得無趣了。喜歡趣味的,由文被逼入詩,又逃詩入詞,逃詞入曲,又逃到,最後裡也全是大道,這時人們方心滿意足,吮大拇指而發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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