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晉王恭說,要想做名士,不必有奇才,隻須三樣:常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王恭自然意在諷刺,但從古到今,隻憑此三樣,甚至隻一兩樣,而成名士的,還真是不少。很多人目為酒仙的劉伶,便是一位。他喝酒的故事有名,不用多說,他留下的文字,則有一篇《酒德頌》,統共一百八十八個字。現代人或發憤著書,寫一百八十萬字,連個水花也濺不起,方之劉伶,可謂笨伯。上古的人,把喝酒看成大事,所謂“酒以成禮”。那時糧食不豐富,酒是奢侈之物,前有衛國嬖人索酒不得而讒逐太叔遺,後有漢末孟他用一鬥葡萄酒換得涼州刺史;再者,酒對人性可以有強大影響,事例甚多;所以,古人設了許多規矩來節度之。比如按《玉藻》的記載,君子喝三杯酒,臉上要做出三種不同的恭敬表情,三杯之後,就不再喝了。這樣的喝酒,在酒徒眼中,等於受罪。古時逸遊荒醉的君王,都給寫進教科書,成反麵典型。以後風氣稍異,至六朝時代,忽然大變。人或以為六朝酒風,出於政治混亂,信仰崩圮,士人始作其俑。但那時的人君,實帶了些頭。春秋時的晉平公飲酣大樂,師曠會把琴砸過來;三國以後的君主,已不吃這一套而改為吃酒。其尤甚者,如晉孝武帝日日為長夜之飲,還對彗星說:“勸汝一杯酒。”有名的陳叔寶,亡國後仍歡飲不休,得了個“全無心肝”的雅評。最瘋狂的則是宋後廢帝劉昱,他的事跡著實精彩,有時竟令人忘其殘暴,反覺有趣。不僅自己喝,還逼人喝。劉表待客,必致之醉,再拿針來紮,看人家是不是真的醉得不省人事。孫權曾因虞翻裝醉,差一點手刃這位大學者,幸好被人勸住。他的後代孫皓,禦宴一開,無論能飲與否,一率七升,喝不下去的就強灌。宋明帝宴會群臣,竟讓禦史來督酒,沈文季不肯喝,被驅下殿。在君主中,北方的曹操倒曾禁酒,但收效幾無,還被孔融著實諷刺,而犯禁的名士如徐邈者,曹操也沒什麼辦法,最後還誇人家“名不虛立”。春秋時的慶封,拿妻妾換酒喝,成為《左傳》的反角。至漢,司馬相如用鷫鷞裘易酒,名聲未惡;到六朝,阮孚金貂換酒,便成佳話。春秋時齊桓公酒後三日不朝,被管仲好一頓教訓;在六朝,皇甫亮三天不上朝,自稱“一日雨,一日醉,一日病酒”,竟得無事;周大醉三日,則獲雅號“三日仆射”。其餘如孔覬任府長史,醉多醒少,人誇他“孔公一月二十九日醉,勝世人二十九日醒也”;謝幾卿在辦公地點酒後裸睡,還胡亂溲遺,把小便尿到彆人身上,反得高名。至於柳盼之騎馬入殿,顏延之之不應傳詔,謝善勳之大罵,袁山鬆之挽歌,王忱之裸,鐘會之竊,都成雅事,不一而足。文人如此,武將九*九*藏*書*網也如此。春秋時子反醉酒,使楚國輸掉了鄢陵之戰,回去便引咎自殺。到得六朝時,刺史王大連酗酒失掉東揚州,都督蕭明飲後被俘;猛將桓振,醉酒打仗被斬;造反的蘇峻,也是喝多了酒去衝陣,死得糊裡糊塗,——這類事不少,隻是沒人自殺。劉伶名列竹林七賢,可知這個人除了喝酒和發狂,當彆有深致。他的《酒德頌》,講的隻是當時的一種流行見識,但專專門門給酒做頌的,他確是第一人。東晉到南朝,建立了一種新風尚,那就是酗酒,如果還沒有算得上美德的話,至少不是惡行。沾名士的光,我們普通男人,也以醉酒為榮。常聽人把自己痛飲的故事,不厭其煩,有滋有味地曆數,溫克的人倒隻好坐在一邊聽著,且麵有慚色。——我們早已習慣了這種風俗,覺不出其古怪,而實際上,它是很不合情理的事。有一位蕭琛,在禦筵喝醉,用棗子擲皇帝,正中其臉,皇帝也沒拿他怎麼樣,“不責醉”是也。君臣之禮是很嚴肅的事,如沒有這一類的故事來衝淡,就顯得殘酷了。一般來說,越是自我節製的風俗,產生的醉漢越多。古代優容醉人,未嘗不是“給人留條活路”。反正這條路隻是幻象,於大局無礙。在飲者一方,暫得寬緩,便以為酒能令人自遠。——也罷,如果連這點快樂也要反對,未免太掃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