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雪同路(1 / 1)

開封誌怪 尾魚 8117 字 1天前

有一件事,白玉堂的確是誤會展昭了,他前往延州,還真的不是打仗去的。西夏兵和宋兵在延州附近的征戰的確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入鬆堂費儘心思遞過來幾次確切的消息,但是由於主將的猶豫不決,加上三川口之戰中鄜延都監黃德和臨陣脫逃,宋兵還是著實吃了幾次敗仗,用潰不成軍來形容並不誇張。因此,延州的局勢,隻兩個字,死守。而西夏方麵,一來出於天降大雪,夏軍缺少禦寒的衣物,軍紀鬆散,無心再戰;二來李元昊得報,宋麟州都教練使折繼閔等率兵攻入夏境,唯恐他處有失,在圍困延州七天七夜之後,終於下令回兵。展昭就是在朝廷得知李元昊回兵的消息之後被派遣去延州的。他到延州,是帶一封王丞相的手書給延州知州範雍,坐等範雍的回信,然後帶回京城。之所以要從包大人處借展昭一用,是因為據說書信的內容涉及延州的攻防、此戰的過失和下一步舉措,事關機密,為免中途生變,派個功夫高強的好手來回,更加妥當些。展昭因此入選。書信送到,範雍頭痛不已,隻覺戰事蕪雜,一時間無法細回,隻得請展昭暫住幾日,待自己細細思量斟酌之後,再回這一封書信。展昭被安排在副統李蕭寒家住下。李蕭寒四十上下,一家四口,住在城中一戶不大的院落中,除了妻子李秦氏,還有一個女兒李洛水,十八歲;幼子李洛閔,八歲。李洛水自小隨父習武,使得一手好劍,容貌更是出挑,是延州城中眾口交讚的大美人。展昭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她一身紅色裘氅,站在院中那棵疏落的梅花樹下,襯著梢頭三兩梅花,對他展顏一笑。她的笑如同她那件火紅色的裘氅,張揚而豔光四射,迫得整個人的呼吸都為之一滯。若是早幾年,她的倩影和豔光,也許能在展昭的眸底多留一會兒,隻是現在,所有的女子,在他眼中無非分為兩類。是她或者不是她。而不是她的女子,在他看來,都是一樣的。他淡淡一笑,一襲藍色的衣袍,簡單乾淨,明明那麼普通,卻似乎有暗沉掉一切光芒的力量。她的豔光到了他麵前,竟是不能迫近一步。展昭向她頷首,客氣地稱她:“李姑娘。”他就此在李蕭寒家住下,一日三餐,偶爾和李家共席,其他的時間,要麼在房裡待著,要麼出外信步走走,再不然,就和八歲的小洛閔在院中說笑,教他讀書認字。日子好像一下子就疏懶下來,一天變得很長,長得讓他無從打發。印象中,自到延州開始,紛紛揚揚的大雪,就始終沒有停過。但凡到了下雪的天氣,展昭就會異樣沉默,不怎麼和人說話,更喜歡一個人待著。夜晚到時,也睡得更加不踏實。算起來應該是到延州的第二日,天還沒亮,他就起身出門,沒有披氅袍,卻也並不覺得冷。他踩著細碎的雪,沿著門口那條古舊的巷道往外走,快到巷子口時,忽地聽到有人講話,下意識停下腳步。“我不想回去。”“又說傻話了,得趕在天亮前回去,否則讓你爹發現,可怎麼了得?”“真喜歡我,為什麼不去我家裡提親?”“你也知道,我爹送我來軍中曆練,半點出息沒有,反先尋思成家,我爹會打斷我的腿。”“那今夜,我們還見不見?”“今夜再說,我得走了。”男子軟語安慰的聲音過後,便是一連串遠走的腳步聲。那女子的聲音,展昭聽得清楚,是李洛水。李洛水滿心惆悵,懷著女兒家千回百折的心思轉過牆角,忽地看見展昭,一張臉刹那間就失了血色。“你、你、你……”她結巴,“你怎麼會……”話未說完,她一擰身,匆匆就從展昭身邊跑過去了。隻是不多久,她又急急跑回來。“展、展大人,求你千萬彆告訴我爹……”展昭沒有回頭。“展某不是多事之人。”李洛水咬著嘴唇,囁嚅道:“那、那就好……”展昭淡淡一笑,邁步離去。其實他沒有什麼目的地,隻是在延州的大街小巷,走走看看。這一日隻是平常的一日,除了早晨無意間撞破李洛水的情事,發生的其他事情都再平常不過:夫妻口角、孩童嬉戲、鄰裡相呼、商販吆喝,平淡生活的平淡幸福,流水般在肘畔流動。午飯是在一個小小的麵攤子上解決的,普通的一碗肉丁三絲麵。他另要了一個空碗,把肉丁通通夾到另一個碗裡,又撥了一半的麵過去,然後,先吃麵前素的一碗。麵攤的夥計很納悶:敢情這位客人是茹素的?既然茹素,開始為什麼還要點肉丁麵?吃完了素的一碗,展昭又開始吃另一碗。夥計更納悶了:既然不茹素,乾嗎要分開吃?這個問題跟貓爪子似的,一直在心裡撓著。展昭結賬走人的時候,他忍不住就問:“客官,乾嗎要分開吃?”展昭愣了一下,想了想,微微一笑:“習慣了。”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彆的理由,這麼做的時候也不覺得難過或是痛苦,就是習慣了。傍晚的時候,他原路返回,穿過距離李蕭寒家最近的那條街道時,忽然發現街邊有一個小小的算卦攤子。算卦先生兩撇山羊胡子,抱一塊卦旗,坐在木案子後頭百無聊賴,目光閃爍不定,下巴尖尖,一臉的鼠相,典型的街頭騙子。展昭唇角泛起微笑,徑直走了過去。“哎,客官,坐、坐!”居然有客光顧,算卦先生喜出望外,“客官是問前程功名,還是問夫妻姻緣?”“問故人平安。”“待本人掐指一算……”那算卦先生裝模作樣,忽然嗷的一聲,腦瓜子上挨了一蘿卜。好大一條白蘿卜,蘿卜纓子攥在一個腰膀粗圓的婦人手上,她氣勢洶洶,抬手又是一蘿卜。“你個江湖騙子,昨兒滿口說我妹子一定生個男娃,今兒生的怎麼是女的?你若不把卦金給吐出來,老娘今兒打不死你!”“哎哎哎,你這婦人這麼不講理,我說你妹子一定生個男娃,又沒說是頭胎生的……嗷……”卦攤上頓時就亂作一團。街麵上尚在溜達的人也團團圍了過來,看熱鬨的看熱鬨,添柴火的添柴火。展昭靜靜在卦攤前坐著,身後的那場揪鬥,似乎是另一個世界的場景。也不知過了多久,人群散了,那算卦先生哼哼唧唧,臉上添了兩道血口子,上嘴唇也磕破了,才坐回座上,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咦,這人怎麼還沒走?“問故人平安。”展昭提醒他。“哦,對對,故人平安。”算卦先生咽了口唾沫:這人莫不是有病,眼見了方才砸場子似的爭鬥,任誰都知道自己這個算卦先生是混混兒了,他還願意在這裡等他算卦?算卦先生裝模作樣一回,然後故作喜上眉梢:“客官大喜,據小人方才一卦,客官的那位故人,非但平安,而且前程似錦,將來妻嬌子孝……”“她是個姑娘家。”展昭再次提醒他。“哦哦哦……”算卦先生尷尬得不行,“口誤,口誤。總之這位姑娘,平安得很,客官不必掛心……”“是嗎?”展昭麵上露出欣慰笑意來。算卦先生漸漸不緊張了,他看出來了,這位客官,用意並不在求平安,他隻是想聽聽好話而已。而見人說好話是自己的強項,死人都能叫他給說活了。果然,展昭走時,給他留了好大一塊碎銀子。算卦先生攥著銀子,笑得合不攏嘴,隻是上嘴唇磕破了,笑著笑著,又疼得直噓氣。不過,總體而言,今兒還是走運,宰到一隻肥羊。算卦先生心裡甜絲絲的。回到李蕭寒家,正是暮色四合的時候。半天上的雲層鍍了一層黑金,還在不斷往黑裡去沉,灶房裡傳出肉菜混炒的香氣,李洛水在簷下看書,小洛閔正纏著李蕭寒講故事。看到展昭進來,他飛跑著撲過來:“展叔叔,教我認字!”展昭蹲下身子抱住他,小洛閔的身體軟軟香香的,嗅在鼻端,分外好聞。李蕭寒嗬嗬笑起來:“閔兒,不要吵著展叔叔。”“無妨。”展昭溫和地笑,“閔兒想學什麼字?”“我去拿爹爹的字帖!”小洛閔扭動著身子,從展昭懷裡掙脫出來,蹦蹦跳跳地去往李蕭寒的書房。李洛水還是裝作看書的模樣,心裡卻是慌得不行:這個展大人,會不會把自己的事情告訴爹爹?爹爹知道了會怎麼樣?撲棱棱的拍翅聲響起,展昭抬起頭時,雲層隻剩了最後一縷金色的雲絲兒,暮色團團圍過來,一隻灰白色的鴿子撲棱著翅膀飛來,似乎想停在梅枝上。顫巍巍的梅枝晃了幾晃,枝上積著的那層微雪撲簌簌落在展昭肩頭。鴿子的腿上綁著個紙筒,展昭伸手將紙筒取下,展開。小洛閔蹦蹦跳跳取了李蕭寒的字帖出來時,就看到展昭在梅花樹下站著,手中拈著一張字條。“展叔叔,展叔叔。”沒有人答他,他好奇地轉到展昭正麵,看了看展昭的臉,又伸手去掰他手裡那張字條。展昭的手似是沒什麼力氣,小洛閔不費什麼勁兒就把字條扯出來了。他清了清嗓子,一個一個去辨認字條上的字:“……木姑娘已去……州找你,可同歸。策字。”小洛閔撓了撓腦袋,伸手去拽展昭的下襟。展昭低下頭來。“展叔叔,這個是什麼字啊?”他指了指打頭的那個筆畫繁複的字。“端字。”“哦,那這個呢?”他又指指中間那個字。“延字,延州的延字。”小洛閔滿意了,這趟,他終於把字都給認全了。他清了清嗓子,又大聲念了一遍:“端木姑娘已去延州找你,可同歸。策字。”他想了半天,又伸手去扯展昭的衣裳。展昭單膝跪地,慢慢俯下身來。“展叔叔,這個端木姑娘,是誰啊?”暮色中,展昭的唇角浮起溫柔的微笑來:“公孫先生沒有把名字寫上,展叔叔也在想,這個端木姑娘,到底是誰。”“怎麼你認識很多個端木姑娘嗎?”小洛閔驚訝。“也沒有。”展昭輕聲道,“隻認識一個。”換了往常,公孫策是絕對不會留這樣一張沒頭沒腦、語焉不詳,惹人無限揣度的字條的。這張字條來自端木翠的強烈要求。短短幾個字,公孫策數次擱筆:“這樣寫,你是不是要把展護衛給急死?”“怎麼就急死了?”巴巴跑到開封府卻沒見著展昭,端木翠也滿肚子不高興。“要不然就正正經經寫上你的名字,你非要寫什麼端木姑娘,展護衛那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萬一患得患失地亂猜,這幾天他還能過上安穩日子嗎?”“怎麼他認識很多個端木姑娘嗎?”“話不是這麼說。”公孫策氣得想用筆頭去敲她的腦殼,“他第一反應當然是你,但是他肯定又害怕是哪個不認識的和你同姓的姑娘,這樣子揣度著,心情大起大落,對身體也不好,你知道嗎?”“我就是怕他一下子見到我,大喜過望對身體不好,才讓你寫這麼一張含混的字條,讓他先有個心理準備啊。”端木翠覺得自己很占理。“展護衛是見過風浪的,怎麼會大喜過望?”公孫策鄙視她,“我見到你,也沒大喜過望啊。”“你又不是展昭。”端木翠白他,“我見到你,也沒怎麼高興啊。”這死丫頭……公孫策暗暗咬牙,你彆說,剛見到端木翠時,他的確是喜出望外的。有那麼一瞬間,他還背過身去,悄悄揩去眼角的淚。但是相處了沒多久,那股子和她相處時的特定心情又回來了:沒好氣、想敲她栗暴。還有,自己那棵早已忘卻早已決定不和她計較的抓破美人臉啊……刹那間回到十四個月以前,熟悉得像是她從未離開。“你最好早點動身,快點到。”公孫策瞪她,“不然展護衛又會睡不好覺。”說著說著他又唏噓起來:“你是沒看到,展護衛那些日子,整宿整宿地睡不著,大晚上眼睛亮得能給包大人點燈了,虧得我後來夜夜逼他喝安神湯。”“知道了知道了。”端木翠嫌他嘮叨,“都叨叨八次了。”公孫策又抑製不住拿筆杆子敲她的衝動了:“我是想跟你說,以後對展護衛好一點,他這一天天的,我是看在眼裡的,他不容易。”“都說知道了。”端木翠嘀咕。公孫策非常生氣,這死丫頭就不能表現得悲情一點嗎?他又開始追憶以往和展昭有過或多或少接觸的柔情女子了。人家的大家閨秀風範是多麼十足,說著說著眼圈兒就紅了,然後拈起袖子拭淚;要麼就輕啟檀口,吟兩句讓人心碎的詩,譬如“但願君心似我心”,譬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譬如“山無陵天地合才敢與君絕”,這樣在深刻抒發內心情感的同時還能順便熏陶一下旁觀者的文學素養,可謂一舉兩得……“得得得,讓張龍給你備馬,你快走快走快走。”公孫策一個勁兒揮袖子,跟趕某種會飛的討人厭的東西似的。“我還沒去看小青花呢……”端木翠嘟囔。“我敢跟你打包票,小青花的狀態比展護衛要好。它都快成開封府的賭神了,一手打花牌的技藝無人能出其右。你問問張龍、趙虎他們,都在小青花手下輸過。”公孫策亦在小青花手下輸過不少銀子,想起來就恨得牙癢癢,“也不知它一隻破碗,攢那個錢做什麼用……你回來的消息,我會告訴它,你先去找展護衛是正經。”端木翠撇嘴:“那我走了。”府衙外,張龍牽著馬等她,右臂上挎了個包袱。他扶著端木翠上馬。“端木姐,這個你帶著。”他把那個包袱遞給端木翠,“子芹蒸的糕點,大人和先生都愛吃,端木姐路上帶著吃。”端木翠把包袱接過來,怔了一怔:“子芹?”張龍的臉騰地紅了:“是……客姑娘,她半年前和她娘來開封告狀,後來……後來就在開封住下了……”“哦……”端木翠善解人意地笑,“知道了,代我謝過客姑娘吧。”“端木……姐……”張龍訥訥的,“你心裡不會氣我吧?”“氣你什麼?”端木翠噗地一笑,“因為紅鸞?”張龍不說話了。“這有什麼好氣的,你跟紅鸞畢竟相處的日子短……”端木翠不知怎麼說才好,“彆往心裡去了。”張龍沉默了半晌,才點了點頭。“端木姐,你路上小心。先生說,你已經不是……神仙了。”“不是神仙,我還有武功啊。”“那不一樣,畢竟刀劍無眼,萬一有個磕著碰著……端木姐,路上沒什麼大事,就彆多插手,一路去找展大哥就好。”“知道了。”端木翠嫣然一笑,勒轉了馬頭就走。身後,張龍忽地想起了什麼,兩手攏在嘴邊向她大聲喊:“端木姐,尋著了展大哥,就早些回來,等你們回來了,我們像像樣樣,一起吃頓飯!”端木翠的聲音遠遠飄回來:“知——道——啦——”又是一日的雪不停,李蕭寒進屋的時候,連連跺腳,把皂靴上的新雪跺去:“論理該轉暖了,不該是下雪的日子。”李秦氏體貼地幫他把大氅解下:“算起來,也就冷這些日子了,說不定是最後一場雪了。”“也是。”李蕭寒把手攏在嘴邊嗬了嗬氣,忽地想起了什麼,“展大人呢?”“一早就出去了,說是今兒不回。”“不回?”“你忘記前兩日展護衛收到的信了?”李秦氏提醒他,“他那什麼朋友,不是這兩日就到嗎?”“所以呢?”李蕭寒覺得好笑,“他這是去……迎著?候著?這都入夜了,城門就要關了。再說了,延州四個城門,他去哪一個守著?不怕走岔了?”“興許就是要入夜了才去守呢。”李秦氏到底心細,“萬一他那朋友是入夜來的,守城的兵衛不給開門,展大人在那兒,就能照應到了不是?”“倒也是。”李蕭寒笑了笑,“洛水呢?”“在房裡呢。”“走,找丫頭說會兒話去。”李蕭寒行了兩步,又回頭看李秦氏,“你同我一道吧?”“陳副統的兒子?”李洛水心中一驚,下意識攥緊了衣角。李蕭寒沒有留意到女兒的異樣麵色,兀自嗬嗬笑著:“可不,今兒托了金校尉同我講的。陳副統的兒子現在開封,不是武官,在翰林院裡做事,是個穩妥的,年紀也相當。洛水跟了他,也就不用待在延州了……”他回頭看李秦氏,“屆時你帶了洛閔也跟過去,先在開封住下。這延州到底是前線,戰事究竟怎麼樣難說得很,你們回去了,我也放心。”“我不嫁!”李洛水騰地站起身來,原本嬌豔的臉龐一片鐵青。“這丫頭,說的哪裡話?”李蕭寒麵色一沉,“好聲好氣跟你商量著,你擺什麼臉色?你不嫁?哪個姑娘家嫁人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總之,就是不嫁!”李洛水發狠。“荒唐!”李蕭寒也動氣了,重重一掌拍在案上,“怎麼跟父母講話的?”李洛水咬了咬牙,忽地一擰身,拔腿就往門外跑。“你給我回來!”李蕭寒更怒了,“跟誰學的這般擰氣的性子……”“哎哎哎,當家的。”李秦氏慌了,趕緊伸手攔住,“洛水她小孩兒家性子,你可彆跟她動氣……”她那邊忙著去攔李蕭寒,這一頭李洛水怒氣衝衝開了門,剛往門外衝,就和一個姑娘撞了個滿懷。那姑娘哎喲一聲疼得直噓氣。李洛水原本想停下道個歉的,忽地又聽到李蕭寒在身後的斥罵聲,麵色一冷,也不顧那姑娘怎麼樣,快步離開了。李蕭寒氣壞了,指著虛掩的門扇破口大罵:“有本事,走了就彆回來!”他這廂怒火中燒,那半扇門外,忽然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個姑娘的腦袋。“那個……”她彎腰拿手揉著膝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轉來轉去,目光在小院子裡溜來溜去,“展昭在不在?”城門緩緩閉合。看著兩爿大門間的罅隙越來越小,展昭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轉身欲走時,一抹火紅的身影風一般掠過身側。“讓我出去!”李洛水伸出手,砰砰砰用力拍打門扇,“讓我出去!”“李小姐……”守城的兵衛識得是副統李蕭寒的女兒,語意中帶了幾分為難,“已經關城門了。”“那又怎麼樣,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李洛水噌地就把腰間懸劍拔出了寸許,“想跟我動手是不是?”下一刻,腕上突地一痛,李洛水痛呼一聲,劍身重又滑回劍鞘,回頭看時,竟是展昭。“你……”李洛水又羞又氣。“李姑娘不要太過分了。”展昭麵如寒霜,言辭間甚是不留情麵,“入暮閉合城門是延州軍令,管你是誰,都不得違令。你無理在先,嗬斥守衛在後,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即便是李蕭寒來了,也不敢如此放肆!”李洛水聽他直呼自家爹爹的名諱,心裡激靈靈打了個突。她直到此時才發覺,這個展大人,並非借住在自己家的好說話的普通客人,他非但有官職在身,官銜尚在自家爹爹之上。他並不因為她年紀小,就縱容姑息於她;他也並不像那天早晨遇到的那樣,對所有的事情都高高掛起不聞不問。她突然發覺自己造次了,對眼前的展昭,竟止不住地害怕起來。“李姑娘請回吧,不要在此地再作耽留。”李洛水咬了咬牙,忽地彆轉身,噔噔噔跑遠。旁側的兵衛向展昭賠著小心:“展大人,你也彆太動氣,李小姐年紀小,家裡又寵著,驕縱些在所難免。”展昭嗯了一聲,看不出什麼表情。“隻是……”那兵衛踮起腳看李洛水消失的方向,“李副統家不是那條路吧……李小姐今兒氣大得很,怕不是出了什麼事吧?”展昭心中咯噔一聲,那天早晨發生的事迅速在眼前閃過。他遲疑了一下。“我去看看她吧。”“又不在?”麵對守城兵衛的回答,端木翠急得差點兒哭出來。兵衛看看端木翠又看看李蕭寒,也不好將李洛水在城門口鬨事的事說出來,隻是含混其辭:“原先是在這裡的,後來……後來有點事情,就離開了。”“那,端木姑娘,”李蕭寒也沒轍,“要麼,還是回去慢慢等吧,展大人他總會回家的。”展昭追上李洛水的時候,她尋了個僻靜的角落,正趴在牆上大哭。展昭歎了口氣,抱劍靜靜站在一旁——一個姑娘家,傷心成這樣,原因可能有很多。她若不說,他也實在不想主動去探聽。李洛水哭著哭著就不哭了,她抬起頭來,透過婆娑的淚眼看展昭。若換了另一個年紀相當的男子在邊上,她一定早就哭著鬨騰開了,或者仗著美貌女子特有的權利恃寵而驕,可是對著展昭,她平日裡那麼些驕縱含嗔的舉動都施展不出來。出於女子特有的直覺,她覺得展昭並不想同她親近。他跟過來,並不是要寬慰她或是哄她,隻是怕她出事。這讓李洛水有些挫敗感。展昭靜靜看她:“回去吧,入夜了,你一個姑娘家在外頭,你爹娘會擔心的。”“不回。”不提還好,一提到“爹娘”二字,李洛水的火氣就按捺不下,“我再也不會回去了。”展昭微笑:“怎麼,父母和兒女間,還有過不去的坎?”“你不明白的!”李洛水一開口就帶了哭音,“我爹要把我嫁給我不喜歡的人,我死也不會嫁的,死也不會的。”“小小年紀,怎麼開口閉口就是死字?”展昭的麵色慢慢沉下來,“你爹逼你了?”李洛水愣了一下。回想一下方才和爹爹的對談,似乎並沒有什麼言辭激烈的地方。李蕭寒隻是不喜她的態度,重重斥罵了她幾句,爹逼她了嗎?好像也沒有。爹說一定不讓她嫁給自己喜歡的人了嗎?好像也沒有。隻是……隻是她年紀小,一貫驕縱,一貫如意,忽然有了一點點不合心意,一下子就覺得全世界都是自己的敵人,張牙舞爪地跟全世界叫囂:彆逼我,逼我就去死。“你有試過跟你爹談過嗎?”李洛水沉默,然後搖頭。“世上沒有不愛兒女的爹娘,你試著跟你爹去講,你爹是個明事理的人,我想他會明白你的心意的。”“如果……”李洛水咬著嘴唇,“如果我爹還不同意呢?”“那你就去死?”展昭失笑,“你死了,你喜歡的人怎麼辦,他不會難過嗎?”李洛水不說話了。“你從未跟你爹講過你有喜歡的人,你爹從何得知你的心意?他跟你談起你的嫁娶之事,你不加解釋便怒火中燒,甚至於以命相逼。李姑娘,這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李洛水隻覺得展昭說得平和,但字字在理,自己竟是反駁不得,可驕傲的性子使然,又不想這麼認輸,連連跺腳之下,強詞奪理:“你不懂的,若是不能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展昭隻覺好笑,好笑之餘,卻又有酸澀之意在心頭泛起:“李姑娘,你現在年紀還小。這話,過了幾年之後你再想想,就不會這麼說了。”李洛水咬牙:“跟你說也說不通,你不會明白的。”展昭斂起笑意,聲音平靜得很:“世上相戀的男女,有很多原因不能在一起。有的是因為門第相差太大,有的是因為上一代的恩怨糾葛,還有的陰差陽錯失之交臂。李姑娘,你信展某一句,你的事情並不是什麼解決不了的大事。你回去之後,好好跟你爹談談,我想你爹會明白的。若是談不通,展某也不介意幫你去勸勸你爹。”李洛水隻聽進去他最後一句話。她猛地抬起頭來,又驚又喜:“展大人,你說真的,你會幫我去勸我爹?”展昭微微頷首。李洛水喜極:“太好了,展大人,你比我爹的官兒大,你說的,他一定會聽。”也隻有在這個時候,李洛水才覺得官大一級壓死人,是件挺不錯的事兒。“想不到你還是個好人。”這樣的誇獎,展昭實在聽得哭笑不得。“哎,展大人,你為什麼願意幫我?”李洛水忽地想到什麼,麵上有些發窘,“你在我們家這些日子……我對你也不是……很好……”展昭淡淡一笑。“相愛之人,相守不易。展某樂得成全……走吧。”“好。”李洛水展顏一笑,快步跟了上去。快走到李蕭寒家那條巷子時,身後忽然有人喊他:“展大人,展大人!”展昭停下步子,疑惑地回頭看身後那個匆匆跑過來的傳令兵。“小的去李副統家請了幾次了,副統隻說展大人還沒回。”傳令兵氣喘籲籲,“展大人,範大人有請。”範雍?展昭心中咯噔一聲,回身看李洛水:“李姑娘,你先回去。”“哦,好。”範雍是延州知州,振武軍節度使,聽得來人是奉了他的命令,李洛水也知道是要事,點了點頭,徑自回去了。“所以,展大人原本是……跟你一起回來的?”李蕭寒原本是準備好好罵李洛水一頓的,聽她說起方才情形,忽然就掉轉了話題。“是啊。”李洛水點頭,好奇地看李蕭寒身後那位一臉失望的姑娘——家裡又來了客人?“然後呢?”李蕭寒追問。“然後範大人差人來請,展大人就跟著傳令兵走了,就是剛到門口的時候。”李洛水伸手指了指外頭。“這樣啊……”李蕭寒一臉抱歉的神色,回頭看那位姑娘,“端木姑娘,要不你先歇著吧,不要等了。”“我早知會這樣的。”端木翠咬嘴唇,“次次都要撲空,一路都在撲空,我再也不找他了。”李蕭寒待要說什麼,端木翠站起身子,滿麵不快地回房去了。“爹,她是誰啊?”李洛水好奇。“多嘴。”李蕭寒慍怒地看了她一眼,“方才才說了你幾句,就那般使性子跑了,還有沒有半點規矩?”李洛水拿手絞著衣裳,偷眼打量著李蕭寒的神色:“爹?”“嗯?”李蕭寒餘怒未消。“我想跟你說個事兒。”展昭從範雍手裡接過那封沉甸甸的書信。“此趟若不是李元昊主動撤兵,延州岌岌可危。但是老夫身為主帥,失塞門、金明二寨,三川口大敗,損兵折將,唉……”展昭也知道,範雍如此說,並非要對自己傾訴些什麼,隻是一時感歎而已,當下並不多言,接了書信,旋即告退。後來,範雍果被撤了振武軍節度使一職,不過,這都是後話了。回到李蕭寒家時,已是子時三刻。展昭方走到門邊,忽地想到李蕭寒一家應該已經都入睡了,思忖著不便打擾,轉身欲走時,身後的門卻騰一下開了。“展大人。”李洛水壓低了聲音。展昭驚訝:“還沒睡?”“我怕你回來,所以守在門邊同你說。”李洛水的臉一紅,“那件事,我跟我爹講了,爹也沒生氣,還說,抽日子要會會麵……展大人你不用跟我爹說了,爹若是知道我把這些事亂講,又要生氣。”原來如此,展昭微笑:“知道了。”李洛水側開身子把他讓進門來:“你回來就好了,有個姑娘等你好久了。”展昭一下子僵住了。李洛水奇怪地看他。展昭聽到自己的聲音,陌生得像是另一個人:“有個姑娘?”“是啊,在你房裡。”李洛水伸手一指,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展昭看到自己房中正透出暈黃色的微光來。“什麼樣的姑娘?”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就是個模樣兒好看的姑娘。”李洛水想了想,“我聽爹喊她端木姑娘,可是再多問,爹也不說了,隻說是展大人的朋友。”頓了頓她又道:“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說得也是,那,李姑娘早點休息吧。”李洛水嗯了一聲,步履輕快地回房去了。展昭伸手扶住邊牆,竟再也邁不動步子。他抬頭看那片微弱的燈火。門關著。如果推開,會怎麼樣?展昭深深吸了一口氣,邁步往屋子走去。這段路,他忽而覺得很長,又忽而覺得很短,似乎盼著盼著,還未反應過來,就到了門口。幾次伸手去推門,幾次又把手縮回來,最後一次,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砰一下,就把門推開了。身後的寒氣順勢而入,桌上蠟燭的燭焰飄忽了幾下。展昭的心,像是突然從最高的山頂開始往下掉,掉到了湖麵還不夠,又一個勁地往最深處沉。屋裡沒有人。展昭茫然地向屋裡走了幾步,看搖曳的燭焰,看疊得齊齊整整的床鋪,看暗褐色的內牆,看床頭搭著的自己的衣裳,耳膜處開始嗡嗡作響。他忽然就體會到那種盛得滿滿的希望瞬間化成泡沫的感覺。一股子難以言喻的酸澀之感湧上心頭,喉頭處驀地一腥,鮮血自唇邊溢出。端木翠的聲音就是這個時候自身後傳過來的。“哈,展昭。”她得意揚揚,“一連叫我撲空了四次,也讓你撲空一次。”展昭渾身一震,慢慢回過頭來。他已經看不清她的樣子了,隻覺得視線一片模糊,聽著她得意的聲音:“展昭,我躲在門後麵,你都沒察覺嗎?你們學武之人,不是講究眼觀六路耳聽……”她突然就停住了。透過模糊的視線,他看到她急急地過來:“展昭你怎麼了,怎麼會吐血?是不是跟人動手了?”展昭低下頭,還是看不清她的樣子,眼中一片溫熱模糊,聲音輕得像是要飄起來:“撲空了四次?”“是啊。”端木翠擔心地看著他,抬手拿衣角去幫他拭唇角的血跡,“你受傷了嗎?要不要緊?”展昭搖頭:“怎麼會撲空?”說話間,他慢慢地伸手擁住她。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端木翠愣怔了一下,唇角泛起微笑來。她掰手指數給他看:“去開封府找你,你不在,一次;到這裡來找你,你不在,兩次;去城門找你,你不在,三次;後來李小姐回來,你又沒回,四次。”她強調:“整整四次。”說著,她比畫著“四”的手勢,晃來晃去。展昭微笑,低下頭去吻她的鬢角:“所以,就躲到門後去嚇唬我?”“是啊。”她忽然想起什麼,伸手把垂下的幾縷發綰到耳後,讓他看額頭,“自己看。”“怎麼了?”“你剛剛推門進來,砰一聲,就撞到了。”“那你都不吭聲?”“忍著呀,若是忍不住,豈不是嚇不到你了?”她忍不住笑出聲來,帶著小小的得意。“疼不疼?”端木翠晃晃腦袋:“怕是要撞傻了。”展昭也笑:“那不要緊,本來就是個傻姑娘。”“我哪裡傻?”端木翠白他。“哪裡都傻。”展昭唇角的笑意愈來愈深,“不但傻,而且小氣得很,從來不肯吃半點虧,從來不饒人……”“那不要抱我了。”端木翠沒好氣,“去抱又聰明又大方的姑娘。”她伸手去掰他的手,展昭的雙臂箍得牢牢的,她怎麼掰都掰不動。展昭沒有看她,隻是埋首在她發間,似是喃喃自語:“我怎麼會喜歡上這樣的姑娘?”端木翠氣結:“難道我一點好處都沒有?”這一下似是問到了重心,展昭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眉頭皺得緊緊:“好處?”思索了好一會兒,他給她肯定的答複:“沒有。”端木翠差點兒氣暈過去。“怎麼會沒有?我不是經常行俠仗義嗎?”端木翠提醒他,“還有,我也收妖的,我心地也很好啊……我武功也好……以前打仗的時候,我腦子也好使啊……還有,我長得也好看啊……”展昭笑出聲來:“前頭都是假的,最想說的是自己長得好看吧?”“哪有……”端木翠裝得似模似樣,“前頭的才是重要的,至於長相嘛,我都不在意的……”等了半天,沒見展昭回答,端木翠好奇地抬起頭來。展昭的目光溫柔得很,隻是靜靜看她。端木翠臉一紅,咬著嘴唇,腦袋一歪:“看呆了?有這麼好看?”“是端木回來了。”“嗯?”端木翠聽不懂,“什麼?”展昭沒有再答她了,他的雙目緩緩合起,身子軟軟沉了下去。端木翠慌張地摟住他,隻聽見他夢囈般的低語:“是端木回來了。”大半夜的,李蕭寒一大家子都被折騰起來了,再接著,城中回春堂年近七十的老大夫杜汝言挎著藥箱,在家仆的攙扶下也顛吧顛吧到了。杜汝言伸出兩個手指頭,虛虛號著展昭的脈。端木翠雙手托腮半跪在床邊,一會兒看看杜汝言,一會兒看看展昭,緊張到不行。俄頃,杜汝言慢吞吞收回手,迎著端木翠忐忑的目光,無比淡定但是口齒漏風地吐出幾個字來:“沒……什麼事……啊……”端木翠急了:“沒什麼事還會吐血?”杜汝言眼皮都不抬,顫巍巍扶著家仆的手站起:“他這身子骨,吐血還好點。”“這話怎麼說?”端木翠恨死了杜汝言這麼一副拿腔拿調的模樣。華佗夠牛吧,華佗也沒你這麼拽啊。“這年輕人,心裡頭憋著一股子鬱結之氣,老朽也看不出有多久了,不過長久這樣鬱結著,對身子定有損傷。這次也不知是被什麼一激,反而發將出來。所以老朽才說,吐血反倒好點。”端木翠籲了口氣,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了。“那,杜大夫,要麼你寫個方子?”李蕭寒在旁添了一句。“也用不著什麼方子……”杜汝言皺了皺眉頭,“早起時給熬點米粥,熬得稠些……他氣息渾厚,掌心有薄繭,該是習武之人,不打緊……多給他說些寬心的話,引他多笑笑,心裡頭舒暢了,這病,自然也就好了。”展昭這一覺睡得很沉很沉。他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裡,他回到了開封府,在庭院中練劍,時候好像是秋天,有葉子從樹上落下,飄飄灑灑,打著旋兒落在腳邊。公孫先生和包大人在廊下弈棋,兩個人一般地愁眉緊鎖,手中的棋子遲遲不落。張龍、趙虎、王朝、馬漢分作兩派,各自擁躉一方,時不時爭辯幾句,有幾次,還試圖幫包大人或是公孫先生落子。於是公孫先生連連抗議:“觀棋不語真君子!觀棋不語真君子!”最後一招劍花挽過,銀光一閃,巨闕入鞘。下棋觀棋的諸人都無暇顧及他,他微微一笑,轉身出了開封府。素日裡走過無數次的街道,有孩童在嬉戲,有夫妻在口角,還有臨街的屋子裡傳出的膳食的香氣。他步子不急,走得很穩,迎麵走來一人,麵目熟悉得很,擦肩而過時,他忽然想起來:這不是趙小大嗎?他記得趙小大被蚊蚋精怪所害,從此失落無蹤,他回頭去找,人來人往,已經看不到趙小大的身影。前方忽然馬蹄雜遝,急轉頭時,正看到驚馬,還有委頓在地的荷衣女子。他顧不上多想,疾奔過去,長臂一挽,那女子在他懷中仰起臉來,向著他嫣然一笑。女子的家仆們驚惶趕來,他放開那女子,轉身離開。拐角處,一輛兩人抬的小轎靜靜停著,夢蝶將轎簾掀開一線,似在看他,又似沒有。轎子身後是雲氣繚繞的小巷,而轎子頂上,猙獰而又囂張地懸浮著一件淩霄紅衣。他腳步不停,路過晉侯巷,溫孤葦餘的大宅簷下,懸著兩盞白色的燈籠。簷角處立著貓妖,她黑色的裙裾隨風飄揚,鬢角簪著一朵極其豔麗的牡丹。而前方佇立的,便是宣平城樓。三丈三的地氣夾雜著疫氣撲麵而來,低空掠過無數紙做的蝶。破落的城隍廟裡,七星燈依次點亮,沉淵巨大的觸手,迎著燈影兜頭罩下來。再睜眼時,半空一輪巨大的冷月亮,西岐伐紂的低沉號角聲遠遠傳來。他還是不停地走,身邊的山川河流,伴隨著他的走過,寸寸化作了飛灰。這飛灰一下下地旋繞,托起一盞去往酆都的孔明燈。他抬頭看那盞燈,燈卻突然直直掉到地上,火焰燃起燈壁,隱隱現出姚蔓青的臉。展昭下意識後退,卻撞上一人,回頭看時,那人一身中貴人服飾,捧著聖旨,麵無表情:“女子楚服坐為皇後咒詛,大逆無道,著速死,蠱殺之!”喧囂的聲音漸漸平息下來,周遭的場景轉作晴明,這裡是開封,西郊十裡。流水潺潺,橋的另一麵,有草廬靜靜佇立。背倚青石靠,細流繞柳腰,非是主人引,不過端木橋。展昭的唇角浮起淡淡微笑,他慢慢地步過小橋。草廬的籬笆門虛掩著,有隻青花碗,在籬笆疏落的條上牽了兩根繩,做了個秋千,正蹩腳而努力地蕩啊蕩。秋千下方,站了一隻戴花的碗和一隻絞著手帕兒的碟子。那隻青花碗看見展昭,好奇地抬起頭來,一開口,說話透風,展昭這才發覺它是一隻豁了牙的碗。“你找我家主子嗎?”展昭點頭微笑:“端木在不在?”青花碗指了指灶房。遠遠地,透過灶房簡陋的小窗,看到鍋鏟賣力地左左右右,菜刀上上下下,砧板的篤篤聲不絕於耳。展昭微笑著推開了籬笆門。展昭是在壓得低低的絮語聲中慢慢醒過來的。對話聲很輕,但是他還是能分辨出其中的一個,是端木翠。他努力地睜眼,開始看到的是一片混沌的顏色、模糊的人形,慢慢地,所有場景的線條明晰起來,他看到端木翠背對著他,正和李秦氏說話。“好像還是有點燙……”“很香……”“待會兒展昭醒了,我讓他吃……”李秦氏一抬眼,正對上展昭的目光。她怔了一下,拿手肘碰了碰端木翠:“端木姑娘,展大人醒了。”端木翠回過頭來,迎著展昭的目光展顏一笑:“展昭,你醒了。”展昭撐著身子想坐起來,端木翠快步走到床邊,扶住他的上身,將衾被墊在他身後,垂下的長發拂過展昭的臉龐,癢癢的。“還有沒有不舒服?”她伸手去探展昭的額頭。展昭抬頭看她,直到此刻,他才清楚看到她的樣子。展昭伸出手去觸了觸她的麵頰,那裡,原本該是有三條抓痕的。李秦氏有點發窘,見他二人絲毫不避諱旁人,也知自己不應再待,識趣地退了下去,還給兩人帶上了門。端木翠一時間倒不知該說什麼,想了想才道:“大夫說,你心裡一直積著一股子鬱結之氣,此番吐了血,發將出來,反而好些。”展昭沒有應聲,隻是輕輕點了點頭。端木翠低下頭,她也知這趟離開,於展昭而言,應是分外難熬。現下乍見,他心中諸般滋味湧將出來,怕是會平添傷感,又想起那位杜大夫的話,隻想引他開心,思忖了一回,再抬頭時,麵上分外狡黠。“展昭,”她期期艾艾,“你心裡的鬱結之氣……是不是……因為我啊?”展昭一怔,原本是想跟她安安靜靜說會兒話的,奈何這姑娘就是靜不下來。再看她得意的狡黠模樣,玩鬨之心頓起,偏偏就不依著她:“自然不是。”端木翠撇嘴,不服氣道:“那是為誰?”展昭慢吞吞道:“為國,為民,為包大人,嗯……還有操心公孫先生的事,還有張龍、趙虎……”端木翠眼睛睜得溜圓:“那就沒有一點是為了我?”說是一點都沒有未免太不可信,展昭搖頭:“有那麼一點點。”“有那麼一點點,那是多少?”端木翠伸出手來,拇指和食指比畫了個寸許長,“這麼多?”展昭半眯起眼睛看了看,伸手將她的兩指往裡並了並,縮到半寸大小:“大概這麼多。”端木翠討價還價:“就不能多點?”她又把手指張開了些。“嗯……”展昭勉強點頭,“就這麼些吧。”他故意不去看她,眼角餘光卻把她憤憤的表情儘收眼底。“我也不怎麼想你。”她哼一聲,然後兩指像是拈了一粒黃豆,“也就這麼點吧。”展昭憋著笑,不去理會她。她憤憤地去到案旁,捧了碗粥過來,手中的瓷調羹在粥裡攪來攪去。“大夫說你要喝些粥。”她把粥碗塞給他,“自己吃。”“我不舒服。”展昭提醒她自己是病人。端木翠瞪了他一眼,把粥碗拿回來,舀了一調羹給他送過去。粥到唇邊,展昭正要張嘴,她動作很快地又把調羹縮了回去。真是……展昭氣得牙癢癢。但是端木翠很淡定:“我嘗嘗看。”她把第一勺粥送進自己嘴裡,然後頻頻點頭回味:“李夫人的手藝,果然不錯。”於是,第二勺粥,也送進了自己嘴裡。展昭眼睜睜看著她一口又一口,吃得眉飛色舞,直到一碗粥都見了底。“然後呢?”他終於忍不住提醒她。“什麼然後?”端木翠挑眉看她。“你就這樣……吃完了?”她慢條斯理地把碗放到一邊,拿絹帕揩了揩嘴角:“你的意思是……我該再吃一碗?”展昭忍不住了,伸手就去嗬她癢癢。端木翠咯咯笑著躲開,展昭哪裡肯讓,伸手將她圈住,低頭狠狠吻在她耳後。端木翠癢到不行,掙紮了一回沒掙脫,索性也不掙了,隻是瞪他:“展昭你真小氣,我吃的哪裡是你那碗,你那碗還好好在桌上放著。”展昭低下頭,與她額頭相抵:“那你裝作是要喂給我吃?”“大夫說要逗你笑啊。”她理直氣壯,“我多不容易,為了逗你開心,生生把一碗都吃下去了,撐死了都。”展昭笑出聲來:“果真不容易,這世上,為了逗我開心吃到撐的姑娘,你還是頭一個。”她果然大為得意,似乎吃到撐,是一件很了不起很驕傲的事情。“那放我起來,拿粥過來給你。”她試圖坐起身子,展昭卻不放手。端木翠好奇地看他,展昭微笑,問出了一直想問卻又沒敢問的話。“端木這一趟,能留多久?”端木翠的笑容漸漸淡去。展昭的笑,也隨之慢慢隱去。“這一趟,能留多久?”他又輕聲問了一遍,懷抱緩緩鬆開。端木翠坐直身子,隻是不出聲。“端木?”展昭有點慌,輕輕抬起她的下巴,看到她的眼圈已然泛紅。展昭心裡沉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故作淡然地微笑:“不能留很久也沒關係,端木,你平平安安的,比什麼都強。”“大哥說,”她聲音很低,“若是能嫁出去,就不用回去了……若是嫁不出去,那實在也太丟人,也不要回去了……總之,都不要回去了……”展昭愣住了。他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消化完她的話。再然後,他差點兒氣暈了。“那你剛才……那、那樣……”“難受是吧?”她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被大哥趕出來,當然心裡難受了……”展昭再也忍不住了,手臂收緊,低頭就去吻她的唇。她忽然柔聲叫他:“展昭。”展昭停住了。她的眼睛異常明亮:“展昭,我能嫁出去的是吧?”展昭唇角浮出一抹笑意,他給她吃定心丸:“當然。”“那嫁給誰呢?”她又淘氣了。展昭沒好氣:“廢話。”李蕭寒牽馬,送展昭和端木翠到城門口,試圖做最後一次挽留:“展大人,你身子還未大好,不妨多留幾天……現在雪這麼厚,路不太好走,看情形晚些時候還會下,萬一路上沒有投宿的地方……”“展某有要事在身,亟須回京複命,李大人的好意展某心領了,實在是不便久留。”見展昭如此,李蕭寒也不好再說什麼。端木翠一身寶藍色的裘衣大氅,牽著馬在十餘丈外等候,時不時向這邊看上一眼。展昭向她投以微笑,回身向李蕭寒略拱了拱拳:“此番多有叨擾,展某在此謝過。來日李大人去開封,展某定當做東,陪李大人好好喝幾杯。”李蕭寒隻得回以一拱:“展大人,來日再會。”“再會。”展昭翻身上馬,挽住馬韁,一夾馬腹,踏雪嘶鳴一聲,小跑著前行。端木翠見他上馬,正要踏鞍上馬,展昭已行到身邊,伸手給她:“端木,上來。”“我有馬啊。”端木翠解釋,卻下意識伸出手,接著就身子一輕,已被展昭拉上了馬去。展昭自後擁住她,將馬韁塞到她手裡。“我有馬啊。”她抬頭又重複了一遍。“你趕路趕到這裡,一路不停,現在還要騎自己的馬,不怕你的馬累死?”展昭瞪她。“累死也不怕啊。”她不以為然,“大哥給的嫁妝夠多,累死了再買不就是了。”展昭暗暗腹誹:二郎神,炫耀自己有錢也不是這麼個炫耀法……“走了。”他不理會她,催動踏雪前行。端木翠的馬搖搖尾巴,居然也就乖乖跟上來了。出了延州城,便是茫茫雪地,這兩日少有人進出,雪地上的腳印都稀疏得很,極目遠望,四處白皚皚的一片。踏雪走得很慢,轡上的馬鈴叮當作響,端木翠仰頭看展昭:“為什麼不放馬兒跑,這樣走,幾時才到開封?”展昭答得輕鬆:“我又不急。”“那你著急走?”“你不覺得李家的人太多了?”展昭微笑,“與其擠在那一屋子裡,不如我們這樣,慢慢走,一路到開封,隻我們兩個人,好不好?”“可是李副統說,待會兒會下雪……”幾乎是話剛落音,遠處的陰雲便聚合起來,壓得低低的空中飄下細小的雪末兒,然後是雪珠、雪花。端木翠抬起頭來,一片六棱的雪花,恰落在她小巧的鼻尖上。“看,展昭。”她不敢動,生怕把雪花給抖落了,也不敢大聲說話,聲音齆齆的,“看我鼻子上。”展昭失笑:“你果然是無聊得很了。”“你能嗎?”她不服氣。“這有什麼難的。”展昭也抬頭,漫天的雪花映入眸底,不多時鼻子上也落了一片。“看。”他聲音也齆齆的,聽起來很是滑稽。端木翠笑出聲來。又走了一程,四野分外寂靜,隻餘馬鈴的輕響。風大起來,展昭將端木翠摟緊了些,用自己的大氅將她圍好,馬蹄落下,將鬆散的雪壓合的沙沙的聲音,雖然小,卻分外分明。端木翠有些累了,好一陣子,她都沒再說話了,再開口時很突然:“展昭,我眼睛疼。”展昭一怔,旋即反應過來這是輕微的雪盲,暗悔自己沒有提早提醒她,忙將她的臉轉向自己懷中:“閉上眼睛,歇一會兒就好。”端木翠乖巧地嗯一聲,向展昭懷裡縮了縮。展昭將大氅又緊了緊,見她被圍得嚴嚴實實,幾乎連臉都看不到了,唇角不覺露出笑意來。她安靜了好久,展昭幾乎以為她已經睡著的時候,她又開口了:“展昭。”“嗯?”展昭低下頭,看到她被遮住的小小的臉,兩隻眼睛亮得如同點漆,瞳仁裡清楚映出自己微笑的臉。“有件事我還沒同你說。”“你說。”“大哥說,以後我就會像普通人一樣變老了。”“然後呢?”“這麼多年,我隻看過凡人變老,自己沒有變老過。”她歎了一口氣,又往展昭懷裡縮了縮,“我看著他們原本那麼年輕,然後臉上多了皺紋、頭上有了白發,接著眼睛也看不清了,腿腳也不靈便了……展昭,我以後也會變老的,這可怎麼辦?”展昭低下頭,輕輕吻在她冰涼的頰上:“我陪你一起老就是。”我陪你一起老就是。短短幾個字,端木翠愣怔了很久,她忽然覺得,變老,好像也不是那麼可怕的事。她唇角露出笑意來,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倚著展昭的胸膛,安靜地睡了。雪越下越大,馬鈴聲漸漸聽不到了,而那幾排南去的馬蹄印,也終於漸漸隱沒於這席天幕地的風雪長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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