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1)

四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庭審正式開始。天刮著大風,時而雪花瀟瀟,時而寒雨紛紛。雪花很輕盈,像是一場靜默的申訴,並不會有更大的動作。寒雨落在地上就融化了,沒有在窗戶或擋風玻璃上結冰。薩帝厄斯隻需要一根手杖就能四下走動了,不過,那把手槍依然藏在大衣下麵的槍套裡。晚上看電視或讀書的時候,他會把槍放在躺椅邊。睡覺的時候,他把槍放在床頭櫃上。槍已上膛,隨時準備開火。法庭的警官們知道緣由,安檢時會主動放行。普萊雷特法官明明白白地吩咐過他們:薩帝厄斯可以帶著槍隨意進出。通常,普通市民不可能攜帶武器進入法庭,他是個例外。天氣讓薩帝厄斯聯想起當下的處境:是雪還是雨,有罪還是無罪?他拄著拐杖走進法庭,克莉斯汀拖著一個拉杆箱緊隨其後,箱子裡塞滿各種證據文件、便簽本和書。薩帝厄斯需要去趟洗手間,他感到胃裡一陣抽搐,肚子像是會隨時爆開。曾經,他麵對司法學校的考試以及律師考試時,感受過無助的恐懼;而現在,同樣的恐懼再次襲來。這種感覺是你雖然已經全力以赴去準備,卻又明知這並不足以應付即將到來的挑戰。他很幸運,司法學校的考試沒有難住他,律師考試也是一次通過。但現在是他的第一次陪審團庭審,這裡不再有學習小組、考前複習、記憶技巧,以及老鳥傳授的考試經驗。更何況他很清楚,對方的懷疑很合理,不用費多大力氣就可以證明艾米琳有罪。他覺得自己孤立無援,此刻他寧願放棄所有,去當一個辦公用品店店員,在收銀機旁耐心等待今天的第一位顧客,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備受恐懼煎熬。這是一種在司法學校裡沒人會告訴你的恐懼感,他們又怎麼可能告訴你呢?他想象在大戰前,士兵們肯定也有一樣的感受:傾儘全力厲兵秣馬,但依然可能有去無回。當法庭陡然肅靜下來,薩帝厄斯的心裡正是這種感覺。空氣中充滿了期待,而有的人已經預料到了結果。早上九點整,普萊雷特法官的法庭書記員從法官室走進法庭。此時,小小的旁聽席上擠滿了陪審團候選人、旁聽者以及媒體記者。圍欄裡隻有律師和法庭工作人員可以進入,幾位警員在裡麵來回巡視,就好像這是他們的領地。法庭書記員進來時,大部分警員撤離了法庭,但他們的氣場仍在,他們已經向公眾表明:“這個地方屬於我們,屬於法律和秩序。”薩帝厄斯瘸著腿闊步走進圍欄裡麵,煞有介事地坐上了辯護律師席。他暴躁地把書和文件在桌上鋪開,又借題發揮繞著桌子走了一圈,宣告自己擁有對這塊地方獨一無二的所有權。九點過五分,哈什曼警官帶著艾米琳走進來,在薩帝厄斯旁邊坐下。在律師桌與後麵的圍欄之間,有一長排帶坐墊的船長椅,這是給律師們準備的,他們坐在這裡等待自己的回合到來。哈什曼警官自行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就在艾米琳身後,他讓大家知道,艾米琳由他負責,雖然她和律師坐在前麵,但她仍然是一名被拘留者。不久羅蘭達·巴雷和治安官奧爾迪曼並肩走了進來。治安官是主要的案件調查人員,將代表州政府執法部門出庭,因此他會和總檢九九藏書網察官特彆助理巴雷一起在律師席就座。巴雷所帶的東西不多,隻有一台筆記本電腦和一本《伊利諾伊州證據》手冊,她麵前的桌子上散落著三本便簽本。隨後法官也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進來了,他法袍擺動,大步走到法官席,俯視著法庭裡的眾多麵孔。整個法庭安靜下來,“謝謝大家,”普萊雷特法官說道,“請大家就座。”法官向書記員點了點頭,書記員宣布開庭,“肅靜,肅靜,肅靜,由納森·R·普萊雷特法官閣下主持的巡回法庭現在開庭。”“謝謝。”普萊雷特法官環視律師席,對眾人的位置安排感到滿意,“律師們,”他不緊不慢地開口,“在選擇陪審團成員之前,你們可有審前事項需要法庭處理?”“沒有,法官大人。”羅蘭達·巴雷迅速起身回答,嚴肅得好像馬上就要行刑。“沒有,法官大人。”薩帝厄斯努力挺直身體站起來,腿傷未愈,他看上去一肩高一肩低。他真希望能召喚出什麼神跡,來改變目前彆人眼中自己的弱勢狀態,但是他知道沒有這種東西,大戰當前,他也想不到任何隨即能用的新戰術,他坐了下來。身邊的艾米琳呼出一口長氣,坐在這裡的分分秒秒,薩帝厄斯都能感受到艾米琳對自己的期望。“很好。女士們先生們,現在我請書記員通過抽簽決定陪審員名單。”書記員開始隨機抽取名字卡片,被叫到名字的陪審員候選人依次在陪審席就座。隨後法官繼續說道,“今天到場的各位都收到了陪審團傳票,作為巡回法院候選陪審員,你們被召集至此是為了表達你們的立場,履行重要的職責。你們的名字都是從一個名單中隨機挑選出的,該名單由注冊選民、失業登記人員、駕照持有者、伊利諾斯身份證件持有者,以及居住在本地的殘障人士組成。從這些人中我們會選出部分,來組成聽證某些案件的陪審員團隊。”薩帝厄斯看著陪審席上的麵孔,他知道其中一些,但大多都不認識。不過律師們手上有一張候選陪審員背景調查表,表上對於今天出席的每位候選陪審員都有寥寥數語的描述。在開庭前薩帝厄斯已經和克莉絲汀一起瀏覽過此表,也和昆丁討論過一遍。昨晚,他甚至還和伊蓮一起過了一遍這份名單。他覺得比起羅蘭達·巴雷,自己對這些人更加了解。表上的大多數信息並沒什麼用,但有一些信息對他會很有幫助。他開始按照陪審員的名字在表上查找對應的人,並把某些信息指給艾米琳。“有意思。”他向她低語道。法庭開始詢問陪審員一些常規問題:姓名、年齡、住址、婚姻狀況、行業、職位或者專業、子女狀況、黨派、是否是執法人員等等。隨後便是律師們做過充分準備、一直等待的時刻:對陪審員進行自由提問。羅蘭達·巴雷先開始。“女士們,先生們,”她剛開口,後排一位老先生立即揮了揮手,虛弱地應了聲“到”。“你們有誰聽說過此案?”巴雷沒有搭理老先生,繼續問道。老人坐直了身,“沒有聽說。我已經跟不上時代了。”巴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誰認識維克多·哈羅?”“誰?”老先生問道,就好像她在與自己單獨對話。“維克多·哈羅,本案的死者。”“我可不認識什麼死者,不認識。”“就是被謀殺的那個男人——你認識他嗎?”“不,被謀殺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總檢察官特彆助理看上去很惱火,她竭力維持著耐心。“我無意打探你的隱私,但我想問問,嗯——”她從陪審員對照單上找出他的名字,“——博迪卡斯先生,你是否聽不清楚我說話?”“清清楚楚。一根針掉了我也聽得見。”“但好像你聽不明白我的問題。”“是有些不明白你的問題。我是個病人。”“那麼是什麼病?不用說得很詳細。”“哦,他們跟我說,是老年癡呆症早期。”普萊雷特法官從高高的法官桌上伸出雙手,示意律師們過來,低語道,“律師們,我認為有理由替換博迪卡斯先生。有誰反對?”“沒有,法官大人。”律師們異口同聲。博迪卡斯先生離開他的位置,一個有雀斑的年輕女士取而代之。她看上去剛過三十歲,顯得很警覺小心。總檢察官特彆助理巴雷繼續提問。她問諸位對陪審員義務的感受,對本案有什麼看法,是否有人對於殺人案有特彆的情緒,是否有人對死刑有特彆的情緒或意見。時不時有人舉起手來,而在最後一個問題上,有六個人做出回應,其中三人誇張地揮舞著手。“好的,”巴雷說,“我會單獨問你們每一個人。作為本案陪審員,如果掌握了所有證據,並有充分合理的理由相信被告有罪,你們是否會因為她可能被送進死刑室而猶豫投出有罪票?”“反對,”薩帝厄斯站起來,“控方律師在試圖預審陪審員。”普萊雷特法官深思熟慮地說:“我認為這些問題沒有不妥,墨菲先生,我也不認為這對被告不利。巴雷小姐,你可以繼續。”“書記員能否幫我重複下問題?”書記員將剛剛記錄的問題朗讀了一遍,所有目光都聚焦到剛才率先舉手的那位陪審員身上。“好的,”巴雷說道,“你的姓名是瑪蒂爾德·漢娜,三個十多歲男孩的母親。你要如何回答我的問題?你是否會僅僅因為有死刑的可能而猶豫投出有罪票?”漢娜說:“我相信上帝不希望我們去審判他人。”她望向其他陪審員和聽眾,希望獲得支持,僅有幾個人點頭表示同意。她低下頭去,“我隻是覺得,無論什麼原因,我們都無權剝奪他人的生命。‘莫要論斷人,免得被論斷。’(Judge not, that ye be not judged:出自聖經《馬太福音》。)這就是我想說的。”“也就是說,你的宗教信仰會阻止你投有罪票,哪怕你相信法庭已經合理地證明了被告有罪?”“不是會阻止我,”瑪蒂爾德·漢娜說,“我隻是覺得這會讓我很困擾。”很好,薩帝厄斯心想,為了將這名女士剔除,巴雷即將使出一項必殺伎倆。他的心中升起一絲喜悅,默默祈禱上蒼眷顧,雖然他並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那麼信仰上帝。總檢察官特彆助理巴雷緊追不舍,轉彎抹角地問道,“所以,就算你知道,這樣可能導致被告被判死刑,你還是會投下有罪票?”“反對,”薩帝厄斯再次起身,“對方律師試圖讓這位證人做出承諾和保證。這是不適當的陪審員預審查行為。”“同意,”法官說,“漢娜小姐,律師們提的問題,有的我不會反對,但有的我會提出異議,這並不意味著你做錯了什麼。現在我要告訴你,你可以不回答最後這個問題。”瑪蒂爾德·漢娜搖了搖頭,“但是我想回答。在投票前我需要禱告,以獲得一些指引。我不能光靠自己的力量做出決定。”很好,薩帝厄斯心想,你幫了我大忙。總檢察官特彆助理巴雷看了看筆記,繼續問道:“女士們先生們,隻有被指控的那個人知道維克多·哈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也許甚至不會提供證詞,所以政府並沒有目擊證人的證詞。你們都知道,這是一起一級謀殺案件,鑒於此,你們是否會認為:這起案件實在非同小可,無法僅憑旁證就裁定她就是凶手?”薩帝厄斯覺得應該提出反對,卻又想不出確切的反對理由,所以,他決定按兵不動。和法庭裡其他人一樣,他也想看看有誰會舉起手來。然而,一個也沒有,最後總檢察官特彆助理點點頭,並記下了一筆。薩帝厄斯也做了些記錄,等到他發言時,他也許會再回到這個話題上。巴雷繼續下去,“是否有人覺得自己無法參加一起極刑謀殺案件的陪審——因為這意味著結果可能是死刑?”薩帝厄斯噌地站了起來,“反對。這個問題已經問過並且回答過了。”普萊雷特法官點點頭,“律師,”他對檢方律師巴雷說道,“關於陪審員是否願意為一個殺人案件做出判決,你已經知道答案了。請繼續下一個問題。”巴雷嘗試著又換了種略微不同的發問方式:“現在,假設陪審團的每一位都讚成可以用死刑來懲罰這起犯罪行為的實施者,陪審團中是否有人因為這次犯罪的類型和性質,會有意無意地受到一點影響,抱有一絲成見?你們中間是否有人更傾向於判處被告監禁而非死刑?”後排有一隻手舉了起來。“漢娜小姐?”太好了,薩帝厄斯心想,又是她,請千萬不要讓自己被踢出局。他希望並祈禱她能繼續留在陪審團。他知道她完全反對死刑,這讓法庭有足夠理由將她換掉,然而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因為死刑而拒絕投有罪票。請不要再多說,他心中默念。“我又想了想,”瑪蒂爾德·漢娜說,“我會在有可能死刑的情況下做出有罪判斷。”答對了!薩帝厄斯心想。謝天謝地。“很好,謝謝你,漢娜小姐。是否還有人認為自己可能在殺人罪案件中偏向監禁而不是死刑?”大家麵麵相覷。沒有人再上鉤。現在陪審員們已經不再僅僅是好奇了,他們更希望在陪審過程中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這一案件似乎非常重要,天曉得,可能有人會為此寫書,也許就是陪審團中的某人。也許今後,美國人在組成陪審團時,也會有自己的文學經紀人。他們可能會需要做記錄,不過可不是記錄在那本法庭提供的筆記本上,因為那些筆記在庭審結束以後就會被集中銷毀。所以,無論如何他們得留在陪審席上多了解一些情況。總檢察官特彆助理巴雷毫不氣餒,她知道艾米琳在當地聲譽無瑕,“如果有機會,是否有人願意為被告提供一些與本案不直接相關、無論好壞的旁證?”“反對,”薩帝厄斯說道,“問題過於寬泛,過於籠統。”“反對有效。”“那我這麼說吧,即使法庭有足夠的理由證明被告有罪,但會不會因為她在當地聲譽不錯且沒有犯罪記錄而影響諸位投票?”“反對。要求陪審團給出判決承諾。這是不正當的。”“反對有效。檢方律師,請遵循標準的陪審員預審查程序。”“本案在開審前,本地媒體已經進行了大量報道。我的辦公室就有一些剪報,而且我們也都看到了第5頻道的新聞報道。你們是否記得那些報道中會影響九-九-藏-書-網你對本案判斷的因素?或者說,你們能否把那些報道放在一邊,隻接受在本法庭上由證據推導出的事實?”“反對。首先,這是多重問題。”“反對有效。”“其次,這與姆明案(姆明案(Mu'Min v.Virginia):1991年由美國最高法院判決的著名案件。該案認定,根據第十四修正案的正當程序條款,法官可以拒絕對準陪審員有關其所獲知新聞報導的具體內容的詢問。)所遵循的原則不符。憲法規定,法庭不允許律師向陪審團就他們在庭審前已經獲得的媒體信息內容進行提問。恰當的問題應該是:他們是否已經形成了某些不公正的成見,而非問他們是否記得新聞報道的內容。”薩帝厄斯很滿意自己這次提出的反對;他做足了功課,對陪審員預審程序的了解其實比早上踏進法庭時自己以為的要多一些。也許……隻是也許……“反對有效。還有什麼要問的嗎,巴雷女士?”總檢察官特彆助理翻看著自己的記錄——或假裝翻看著記錄,試圖掩蓋連問了幾個不適當問題的尷尬,薩帝厄斯心想。她更像是在故作一副思慮的表情,以示自己仍占有上風。“沒有了,法官大人。”“很好。女士們先生們,我們將要午間休庭。請大家在一點前準時回到指定座位。彆忘了書記員提出的注意事項。請不要與任何人,包括這裡在座的各位討論本案。請回避關於本案的任何新聞信息,以及電視報道。若有任何人想與你討論本案,請即刻通知法庭。謝謝。現在休庭至一點。”薩帝厄斯和艾米琳耳語了幾句,隨後戴爾·哈什曼將她帶回監獄吃午飯。薩帝厄斯匆匆趕回辦公室,他對陪審員預審產生了幾個想法,得計劃一下,下午一點該他發言時會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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