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1)

“把手抬起來,”薩帝厄斯對克莉絲汀說,“快點,拜托啦!”克莉絲汀張開手掌,放在律師的辦公桌上。薩帝厄斯將右手搭在她的手上。他猜對了:她的指頭要長出一截。“我說對了!”他叫道,“你的手比我的大!”克莉絲汀臉上泛起一絲紅暈,“我堅持鍛煉。而你沒有。”“來掰手腕?”他提出,“試試嘛。”克莉絲汀站起身把胳膊肘立在辦公桌中間。薩帝厄斯依葫蘆畫瓢,站定,把身體的重量壓在那條沒有受傷的腿上。兩隻手緊扣在一起,開始較勁。他鼓足力氣,握緊她的手,使勁下壓,想把她的手放倒——徒勞無功,她的手就好像一把四英寸的鐵製扳手,紋絲不動。她打了個哈欠,又看了看表,“你希望我什麼時候結束你的痛苦?”她氣都不喘地問道。他正要回些自作聰明的漂亮話,她的二頭肌突然發力,將他的手背拍在了桌麵上。“還需要三局兩勝嗎?”她平靜地問。“可惡,”薩帝厄斯揉揉肩膀,“可惡!”“嘿,當我練二頭肌、練三頭肌的時候你在看書。我的優勢是這裡,”她示意自己的身體,“而你的優勢是這裡。”她又指指腦袋,“任何東西都是用得越多越發達。你又沒在部隊服過役,對吧?”薩帝厄斯回想起從法學院畢業的第二天,麵試海軍陸戰隊軍法署成員那次狼狽的嘗試。他們說,他可能會被派駐夏威夷,在這之前,得在航空母艦上或者阿留申群島最南端的島嶼上服役兩年,去哪裡他可以自己選。他膽怯地退縮了。在瀏覽了一遍招聘會上剩下的職位之後,他決定自己創業。其他沒人願意雇他,他又不想在阿拉斯加州待上兩年把睾丸凍壞,或者因為適應不了海上的顛簸而在航空母艦的醫務室裡苦熬兩年。“是的,”他對克莉絲汀說,“我沒有服過兵役。”“強大陸軍,挑戰自我(“Army strong.Be all you be.”為美國陸軍征募宣傳標語。)。我服了兵役,兵役造就了我。論扳手腕,我們家鄉那些乾農活的人都贏不了我,大多數運動員也都不是我的對手。”她身穿丈夫巴迪聖誕節送她的灰色毛衣。薩帝厄斯看著毛衣襯出的那副寬闊肩膀,她真是個運動健將,同時還是位賢妻良母。“傑米在你家過得怎樣?”“很好。他和孩子們都熟了,對他來說這就像放假一樣。唯一讓人難過的,是晚上睡前親他的時候,他都會哭。他想媽媽。”“這對傑米來說肯定很難,艾米琳一定也是肝腸寸斷。所以,我們必須得在這次保釋聽證會上獲得法庭的支持。我已經起草了《保釋條件設置申請》。”離薩帝厄斯中槍已經過去九天了,這是他出院後正常上班的第一天。儘管他費了很大勁才自己開車出了門,辦公室的樓梯也讓他苦不堪言,但他最終還是做到了。他沒有去咖啡館,時間緊迫,他來不及與人閒聊。“我們要爭取保釋。準備早上的聽證會吧。”薩帝厄斯語速緩慢地將保釋申請給克莉絲汀讀了一遍。聽他讀完後,她問:“任何受到指控的人在法院宣判有罪之前都應視為無罪,我們都看過《無罪的罪人》(Presumed I:美國懸疑電影,根據斯考特·特洛1985年的同名改編,1990年出品,由哈裡森·福特主演。)這部電影。這麼說,所有人都可以獲得保釋?”“除非有合理的理由拒絕保釋。”“什麼理由?”“如果被告有逃逸可能,則不可保釋;或同時犯有其他罪行,則不可保釋;或有乾擾證人的行為,也不可保釋。”“艾米琳不在上述之列,所以她能獲得保釋?”“還有一條最要命的:如果證據確鑿或推定有力,也得不到保釋。”“你是說關於她有罪的推定?”“正是。所以,讓我們來看看已有的論據。”克莉絲汀做起了筆記,“第一,有人被謀殺。”“第二,艾米琳有謀殺動機。因為受害者曾在她胸口上刺字。雖然犯罪動機不屬於謀殺要素,但在這起州政府起訴的案件中,卻如雪上加霜。”“第三,在她家裡發現了謀殺武器和匕首。”“第四,也是最糟糕的一點,武器和匕首上沾滿她的指紋。這就足以判她有罪,甚至足以送她進死刑室。”“她會被注射死刑。”“除非我們的辯護非常有力。”“這麼說,明天早上她不可能獲得保釋?”“武器上她的指紋將這條路堵死了。”“可惡,薩德!她沒有殺人!你清楚,她清楚,我也清楚!”“或許普萊雷特法官、昆丁·歐文和奧爾迪曼警長也都清楚。但證據顯示卻事與願違,這些證據會將她送進死刑室。”“太可惡!我受夠了。我恨不得到街對麵把那個女律師打得滿地找牙。”“你是說總檢察官特彆助理?你當然能拿下她,克莉絲汀,這點我毫不懷疑。”“隻要她敢瞄我一眼,我絕對不客氣。簡直受不了那個婊子。”“嘿,彆意氣用事,好嗎?”薩帝厄斯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心思卻和克莉絲汀一樣,想要不計後果地把羅蘭達·巴雷從圖書館二樓的窗戶扔下去。她仗著自己是伊利諾伊州總檢察官的特彆助理就耀武揚威,在他麵前盛氣淩人,但同時又異常狡猾,說話輕言細語,舉止端莊得體。然而,在那看似天真無邪的外表下,隱藏著一隻凶猛的母獅,任誰擋道,哪怕是自己的骨肉,她也會立即將對方生吞。薩帝厄斯知道她是一個狠角色,她自己也清楚薩帝厄斯看清了這點。薩帝厄斯被胸中的怒火燒得渾身發抖,同時對保釋聽證會也愈感不安。他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將付諸東流,他知道,那個婊子擊中了他的要害。整個州政府的力量擋在他麵前,他感到無能為力。政府有資金、有警察、有罪證化驗室,還有用不完的預算——這些足以葬送艾米琳。現如今,他們還把辦公室安排在本地的法院大樓裡,霸占了三樓整整一層。而他有什麼呢?一棟無名樓梯房裡的一間簡陋辦公室,僅十八個月毫不相關的案件辯護經驗,一個沒錢為自己請律師的客戶。再加一條瘸腿。幸好是左腿受傷,他還能用右腳開車,對此,他真是謝天謝地了。有那麼一瞬間,從這個案件中抽身而退的念頭在腦子裡一閃而過,讓法院給艾米琳另外安排律師,這樣還可能獲得郡裡的資金支持,有機會讓彆的罪證實驗室重新做一次指紋分析和檢查。但他立即拋棄了這個念頭,艾米琳選擇他為自己辯護,他倍感榮幸。最重要的是,他感到強烈的職業責任感。這個案子在他內心紮根,填滿了他的夢境,他無時無刻不在思考它。看書時,他會想到艾米琳正在受的苦。開車時,有關案情總會在眼前出現,有幾次想得入了神,險些把車衝出馬路。他感到自己被這個案子活活吞噬了,終於體會到什麼是無法自拔。他將全部精力投入到裡麵,如果失敗,他是否還能重整旗鼓?如果因為自己的失敗,艾米琳被判死刑,他今後該如何麵對其他客戶,如何讓他們相信自己?他的律師生涯將一敗塗地,他自己將徹底完蛋。到那時候,他隻能重回學校學習……當個焊工什麼的。今後不可能再從事為他人爭取權益之類的行業了,因為他肯定會把事情弄得一塌糊塗,而在內心深處,他知道自己最不堪的秘密:他決無勇氣再做律師。他將一蹶不振。桌子對麵,克莉絲汀靠著椅背,喝了一大口伯爵紅茶,“情況怎樣?糟透了?”“我得去法院提交申請。請幫我複印兩份。”儘管薩帝厄斯不願承認,但現實仍然殘酷地不斷提醒著他,最終讓他彆無選擇。槍擊事件極大地改變了他的生活,他再也做不到毫無顧忌地走路上班,不得不選擇開車,而且一路不停地透過後視鏡觀察情況。每天起床之後,也沒法再騎健身單車了。他在亞馬遜買了一台多功能健身椅,伊蓮幫他組裝了起來。為了儘可能保持有氧運動,他會做十幾組練習:臥推、劃船、仰臥起坐等等。早上他也不再去咖啡館與大家閒聊了。因為拄著拐杖走來走去,還要經過那麼多扇門,一會兒上車一會兒下車,太費勁了。再說,銀頂飯店裡熙熙攘攘,他無法確定那裡是否安全,也沒辦法仔細觀察一一記下每個人。說不定會有人偷偷進來,走到他麵前,將槍口頂住他的胸口,了結他的性命。他得儘量避免公共場所。他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卻也無可奈何。昆丁·歐文和查理·奧爾迪曼確保他的家門前從早到晚都有警察把守。可薩蒂厄斯心裡清楚,他們的保護不可能一直這麼持續下去,遲早會有彆的案子或者其他事情需要將他們的人手調走。到時候該怎麼辦?他不知道。誰還能繼續保護他?一想到警察被調走後可能發生的事情,他就感到如芒在背。保釋聽證會不出所料地棘手。羅蘭達·巴雷到場了。薩蒂厄斯注意到,她依舊穿著昨天那件外套。艾米琳當然也在,但這次她沒有換上自己的衣服,而是穿著監獄發給她的橘黃色囚服,囚服背後印有“希卡姆監獄”字樣。《希卡姆快報》派來了一位本地新聞記者,到場的還有兩名來自昆西市的記者。這場聽證會的旁聽人數少了很多,這多少讓薩蒂厄斯鬆了一口氣。聽證結果注定不會太好。“法官大人,”普萊雷特法官一宣布聽證會開始,薩蒂厄斯就開口道,“被告要求修改保釋條件。我已提交了書麵申請,裡麵有詳細說明。本案的被告是一名本地女性,在奧爾比特有很多家人和同事,她名聲清白,兒子和母親也在本地,不存在逃逸的可能。她沒有護照,也不需要護照。她沒有錢,也沒有任何資產,做不了現金保釋或房產保釋。我方要求修改保釋條件,允許她獲得具結保釋。”具結保釋隻需要被告的簽名作保,便可得到釋放。薩蒂厄斯沒有更多可說,草草結束了發言,對法庭表示感謝後坐回自己的位置。艾米琳對他今天的無力表現好像渾然不覺,起碼在薩厄帝斯看來是如此。但他知道自己已經無力可施了,他料到結果會怎樣。“巴雷女士,”法官問,“州政府有什麼意見?”總檢察官特彆助理從座位上迅速起立,“州政府請求保釋條件維持不變,法官大人。我想請法院注意,我向伊利諾伊州警察局罪證化驗室提出了《總檢察官特彆要求》申請,並已經拿到從被告家中搜出的兩件武器上的指紋初步分析。我現將分析報告複印件提交給法院以備記錄,同時也給被告律師一份。法官大人,如您所見,兩件武器上都有被告的指紋。對槍支的初步司法鑒定表明,擊中維克多·哈羅頭部的子彈正是這把手槍打出的。因此,證據清楚,有罪推定有力,被告應繼續受到監禁。根據目前的情況看,那才是屬於她的地方。”“稍等片刻,”普萊雷特法官隨即開始那份題為《州政府1號證據》的罪證化驗報告,認真地消化著裡麵的內容。隨後,他看著薩帝厄斯說:“律師先生,你還有什麼話要說?”“法官大人,我請求法院將本次聽證會的時間延長一個星期,以便我們對罪證化驗報告進行評估分析。”法官搖搖頭,“不行,墨菲先生。法院拒絕你提出的修改保釋條件申請。希卡姆郡警長將繼續對被告進行監禁。墨菲先生,你有權隨時提出二次申請。法院願意予以重新考慮。但你幾乎沒有勝算。有罪推定非常有力。根據目前的情況來看,我認為你的客戶有重大犯罪嫌疑。休庭。”薩帝厄斯一下子懵了,他沒料到納森·R·普萊雷特法官會說出最後這番話,自己一直把他當朋友。但他也明白法官說得沒錯,艾米琳目前的情況非常嚴峻,事實上,看上去是無望了。警察把她帶走時,她驚慌地看過來,薩帝厄斯用口型示意,自己會去監獄找她。羅蘭達·巴雷收起資料,一聲不吭地走了。到門口時她又轉過身說:“律師先生,想做交易也沒門了。期限已過。”“我知道,”薩帝厄斯悶悶不樂地回道,“何況我們也沒打算做什麼交易。你要是還有更好的差事,就彆轉悠在這裡等我的回複了。”他曾決意要贏下這場官司,隻是究竟怎麼贏?他需要一些時間,一些機會來創造一些合理的疑點。但要從什麼方向入手,他毫無頭緒。薩帝厄斯步履緩慢地回到辦公室。每周日下午,他們都會安排傑米去看望母親。警察將艾米琳和傑米安排在律師會議室見麵。母子倆每次在僅有的一個小時裡有說有笑,卻又淚水漣漣,時間一到,傑米就不得不跟著克莉絲汀離開,而艾米琳則哭喊抽噎著被押回監獄。每周三晚上他們還有一次非正式的團聚,警長每次都會帶來一台便攜式電視機,克莉絲汀會帶來幾盤錄像帶,讓母親陪著兒子一起看看節目。他們還準備了餅乾和牛奶,這對母子至少在這一個小時內,把分彆的痛苦拋到腦後,歡聚一堂。艾米琳對他們這樣的安排感激不儘。她在獄中享受的是模範囚犯的待遇,薩蒂厄斯給她買了一台小電視,獄警不斷送來從海恩斯雜貨店買來的報紙和雜誌。兩個月來,她天天吃銀頂飯店的菜肴,食物已經索然無味,卻能填飽肚子。因為缺少運動,她甚至長胖了。以前,她每晚在飯店忙碌八個小時;現在,她整日呆坐在監獄牢房裡,眼睜睜看著身上的脂肪日漸增多,厭惡不已。查理·奧爾迪曼偶爾會送來妻子做的拿手菜;有時候薩蒂厄斯也會順道帶一包麥當勞漢堡和薯條,讓她換換口味。艾米琳心中感激,可仍然每天掉淚,在夜裡哭著睡去。胸口被刺的字還是沒有褪去,這又給她平添了痛苦。無論她洗澡時怎麼擦拭,都洗不掉一丁點墨跡。看樣子,從今往後,她和維克多是分不開了,這讓她萬念俱灰。她從未真正喜歡過維克多,也沒有非常討厭他。和大多數有錢人一樣,維克多認為自己有資格隨心所欲地消費任何東西。誰知道呢,艾米琳想,如果自己突然中了彩票,說不定也會那樣。她從來沒想過要一夜暴富,雖然薩蒂厄斯有幾次曾說,等這個案子一結束,他就會幫她提起訴訟。他沒說要起訴誰,隻是說要起訴。自從最初的維克多·哈羅案因維克多的死而不了了之以後,她就再也不指望能因為自己身體遭受的傷害獲得什麼補償,更彆說她所受的牢獄之苦以及可能的死刑所帶來的日日煎熬。這些苦甚至也不算什麼,真正讓她恐懼的,是傑米將永遠失去母親。她無法承受這種想法所帶來的痛楚,隻能用淚水緩解。一股慘淡的氣氛籠罩在希卡姆郡警察局和監獄的上空,也籠罩在每個人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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