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紅流鶯,七女子風姿綽約;草堂傳盞,陳玄奘心醉賦詩..溫泉清例,嬌娥展如花玉休;歌聲婉轉,少女訴思春情愫.. 話說唐僧師徒四眾離了無事城,擇路投西,不覺冬去春來。這一日風和日麗,路又平坦,馬行得快捷。唐僧身上熱烘烘的,道:“徒兒們出汗沒有? 天真是熱了!”行者道:“‘七九’六十三,路上行人把衣單,如今‘九九’都過去了,焉能不熱!”八戒敞開懷扇著風:“真是行路方知居家好!在家早換了夾衣了,如今還捂著棉直裰!”沙僧道:“不吃苦上苦,難為人上人!” 行者道:“這有何難!前頭遇上戶人家,找個老婆婆幫忙,把咱們的破棉袍拆洗了,除去棉絮,將皮兒縫巴縫巴不就成了夾衫!”八戒嚷:“找什麼老婆婆,眼又花,手又拙!依老豬之見,要找便找大姑娘小媳婦,乾活麻利快,不耽擱行路,還有無限的意思在裡頭!”沙僧冷笑,“什麼意思,小弟不明白?”八戒賣弄道:“縫衣要紅唇兒嘬絲、玉手兒納縫、銀牙兒截線,什麼香留不下!”唐僧罵道:“混帳東西,求人幫忙,竟生邪念——前頭碰上人家,先討針線把你那張臭嘴縫上!”行者隻在一旁樂。 正行間,前方山拗之間,現出小橋流水,茅舍秀林,隱約傳來女子言語、嬉笑聲。行者拍手道:“好了,有人給縫衣衫了!”八戒聞言樂顛顛就跑。 叫三藏喝住了,卻令行者前去求人家縫紉。行者笑道:“若是去化齋,老孫便不推辭。求人做針線活兒,卻不容易——你想想這回人衣衫連洗帶漿加縫需多大功夫!又是與女流之輩打交道,俺這副尊容怕嚇著人家。卻得一個麵善的、言語斯文的、婆婆媽媽能扯家常的去方合適!”大眾皆道:“莫說了,莫說了,非師父不能荷此重任!” 三藏無奈,隻得下馬,囑眾徒弟就地小憩,休探頭探腦、免得人家疑我東十潛入非良善之人!爾後獨身前往。八戒歪在草坡上,嘟噥道:“去吧,去吧,好歹遇上妖怪,叫你有去無回!”行者道:“那廂青山綠水,卻兀妖雲黑瘴,隻怕你白咒了。”八戒起身,拍打著身上的草屑道:“若是一撥良家女子纏上師父,更是難辦!你空有一身功夫,卻活像‘豆腐掉到灰窩裡— —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奈何!”去山坡下樹叢裡撒尿。看見一塊石碑,叫:“師兄快來看!”行者過去,見碑上有字,大字為“七情山”,已漫漶不清;小字卻是新鏤的,曰: 往前三四裡,有草堂涼亭,綠草如苗;再二裡,為盤絲洞,有清泉一泓,四季常溫。昔時屬天界七仙女私樊,今日歸我等七姐妹轄管。我姐妹殷勤,願沐浴者,具錢二百,白晝來,可使汝脫胎換骨;我姐妹善歌,願聆聽者,齎銀一兩,月夜來,庶令君樂而忘返! 行者笑道:“老孫去過不少名山大川,見過眾多碑文石碣,或題詩、賦同;或稽古、紀事..卻不見這般寫的,著實有趣!”八戒道:“隻忘了寫‘代縫夾衫,某某錢一件’!”沙僧在旁遛馬,見兄弟倆說得熱鬨,也來湊趣。看了碑文,忍不注驚叫道:“大師兄,我看這七姐妹不是良家女子,她們能將七仙女攆走,霸了泉水,豈無神通!表麵上明碼標價,哄入去洗浴聽唱,其實居心叵測。瞧這‘脫胎換骨’——把人夾生兒吃了,能不脫胎換骨! 還有‘樂而忘返’,想返也返不回了!師父這回去,隻怕是‘有去無回’了!” 行者道:“兄弟休要望風捕影、草木皆兵。依老孫之見,頂不濟是那七姐妹仗勢倚強,扣住師父做個質當,讓我們拿錢贖他罷了!” 八戒聞言,便打自己嘴巴:“叫你適才胡說,果真說‘由’了!”摸釘耙欲走。行者道:“呆子哪裡去?”八戒道:“師父遭了殃,咱也充一回孝子,去替換師父!”沙僧道:“替換,替換,也瞧瞧你那副嘴臉!隻伯又搭上一個,仍留下師父索錢!那七姐妹一起動手,把你剝了衣衫,拋溫泉裡浸泡乾淨,醃了冬天吃肉!”八戒笑道:“老豬情願讓她姐妹擺弄!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行者道:“呆子休胡唚,悟淨休危言!待老孫去探清楚,再做主張!”言訖,遂變作一隻小蜜蜂兒,嗡地飛走了。 卻道唐三藏行了一程,過了小橋,先進茅舍,想去尋女孩子的家長。隻見一溜九間正屋,門皆虛掩著。叫了幾聲,無人應。近前一覷,見正中兩間客廳,窗明幾淨,滿壁詩畫;餘為閨房,霞帳高懸,琵琶斜掛。想是女孩子匆匆出遊,那梳妝台上,脂粉匣兒忘了關,露鉛華絛膏;雕花椅上,輕薄中衣隨意搭,散宿夜幽香。唐僧見狀,隻得退出庭院。卻又聞年輕女子說笑聲。有花木隔著,看不分明。三藏暗忖:“我若這般回去,一事無成,卻叫眾徒弟恥笑。不如前去,看她們有無閒暇,願不願意幫襯我行路僧。或許便碰上個好心女子,將這苦差事攬了去哩!” 主意已定,便傍花繞樹蜇過去,兩眼不禁一亮,原來有三個俊俏女孩子在打秋千。那秋乾甚為彆致:檀木架子碧絲帶,又纏綴青藤、紫葛、薔薇、芍藥、百台..煞是好看!兩個女子又舞了一回,才下來。那個腰肢嫋娜的女孩子接著登上蹬板。她兩個 便往後扯絲帶想送送她,女孩不依,嬌笑道: “姐姐丟丟手,我自己來!”便曲體弓腿用力蹬。秋千隨蕩隨高,彩帶交飛,繡衣飄揚。真個矯如翠鳥,翩如蛺蝶!那女子在秋千上瞥見三藏,衝他嫣然一笑。三藏猝不及防、登時臉紅心熱,隻把身子藏了藏,卻沒法不看。秋乾越打越高,幾乎與周匝樹梢飛平了,風撩羅裙,露出迷人褻衣。女子飄飄欲仙,那腰間係的香囊也掉下來了。底下兩女子嚷:“麼妹小心!”女孩也怕了,嬌聲叫:“哥哥救我!”遂不敢再蹬,隻隨秋千任意飄蕩,依然裙裳飄逸,美若仙子。有詩為證: 春濃女兒不喜閒。相邀青野打秋乾。 高架巍巍五彩綴,垂絛飄飄百花纏。 姐姐雙悠若仙娥;麼妹獨蕩似飛天; 碧樹高楊香囊墜,芳心驚喜一刹間。一霎兩女子扯住秋千索兒。那女孩跳下來,香汗淋漓,嬌喘籲籲,倚架而憩,不勝倦慵。兩女子嗔怪道:“好啊,大妹!適才飛高了不叫‘姐姐’救你,卻叫什麼‘哥哥’!你哥哥在何處?快從實招來!”就胳肢那細腰女孩。女孩格格笑道:“我不撒謊,在架子上果真看見一個哥哥,躲在花木後,兩眼放光,窺視我們哩!”兩女子不信,就拉她尋找,一找便找到了! 那三藏臊得滿臉通紅,施禮道:“貧僧唐三藏,乃是東土大唐禦差的取經僧人,絕非愉香竊玉的市井潑賴。適間至此,是想問姐姐們有無空暇為我僧人做些針線活兒。見姐姐們玩興正濃,不忍心打斷,故此稍作停頓。不料冒犯了玉顏,萬請恕罪!”女孩子們聞言,個個笑逐顏開、“休一口一個‘姐姐’,叫‘妹妹’吧!”又道:“求我們做針線活兒,好說,好說!且隨我們去尋姐姐們!”唐僧道:“不知‘妹妹’們有幾個姐姐?”答:“不多,不多,隻四個。” 唐僧尋思:“情願與姐姐打交道,好歹老成些。四個姐姐正好,一人做一件,也快當!”被三個女子簇擁著行了片時,忽見四個身材窕窈的女子,嘰嘰喳喳,纖手持拓木彈弓,躡手躡腳打鳥雀兒玩。鳥兒靈巧,哧楞飛移他枝,哪兒好射!黃泥彈九飛去,儘是些“馬後炮”兒!眾女孩惱了,便相約齊發,隻見流營四散飛去,殘紅如雨墜墮,三藏暗笑道:“隻以為姐姐有大人模樣,卻還要彈弓兒!”便見那三個女子叫“姐姐”備言事體,姐姐們嗔怪:“無怪今日手氣不好,都是這和尚衝的!”便搭上彈丸,睜秀目瞄準唐僧開打。慌得唐僧護頭捂臉,心想這下頭不是頭,成了仙人球了,不知要起幾個疙瘩!隻聽彈丸嗖嗖嗖,卻都打飛了! 姐姐們笑得腰俱軟了,互道:“連個大活人都打不中,還打鳥哩。怨誰!” 於是收了彈弓,歡歡喜喜過來,先給唐僧施禮道福,又圍上敘話兒。三藏道: “姐姐們眼下有空玩耍,莫如為我行路僧縫幾件夾衫。也是行善積德,福蔭來世哩!”姐姐們道:“幫你便幫你,說甚來世!哥哥自東土來,一路風塵,心然辛苦。不如在此間多住幾日,洗洗溫泉,聽聽歌子。我姐妹便抽空幫你們做了衣衫,如何?”唐僧道:“原來姐姐們還開澡堂子兼樂坊?”女孩子笑道:“正是!”唐僧道:“不知一日要花費多少錢?”眾女子道:“要是外人有一兩幾錢銀子便夠了。哥哥是貴客,卻不用掏一個子兒!”唐僧道: “貧僧還有幾個徒弟哩!”女子道:“也給哥哥一樣標致麼?”三藏道:“慚愧,慚愧!卻異樣的醜陋!”女子道:“不妨,隻要是哥哥的人,一視同仁,分文不取!”唐僧歡喜道:“姐姐們如此重義輕利,且受貧僧一拜!”深施了一禮。姐姐們道:“哥哥快請徒弟們來吧!”唐僧沉吟。見一小蜜蜂在麵前嗡嗡飛,叮在他毗盧帽上,揮手趕跑了,道:“幾個徒弟,不僅相貌拿不出門兒,言語也粗俗村野,恐來此驚擾了姐妹們。不如叫他們在外邊歇息,我去取他們棉衣來。”眾女子誇道:“好個善解人意的聖僧哥哥!”便放唐憎返回取衣。 卻道行者在師父頭上聽得清楚,嗡一聲先飛回來,現了相道:“八戒耙草,沙僧斫樹,搭個窩棚,好夜裡睡覺!”八戒道:“前頭明明有人家,沒有客房,便是睡柴房馬廄也行,何必搭窩棚!這時節天雖白日暖,夜裡還是露水重,冷!”正說著三藏回來了,道:“前麵住戶是七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家,我等怎好借宿!八戒耙草,沙僧斫樹,搭個窩棚,好夜裡睡覺!”三個徒弟皆笑。唐僧道:“你們笑個甚?”沙僧道:“師父說的是!古人雲:‘男女有彆’。我等雖心情性淨,也要避瓜田李下之嫌!”將寶杖變作一把利斧,便去砍樹。八戒也去摟草。唐僧道:“徒兒們,將棉直掇脫下來,我給女菩薩們送去。”幾個便脫棉衣。八戒把絮袍拋給師父,情意殷殷道:“師父,走了常遞書來!”三藏道:“說什麼哩,還不走到就回!”八戒笑道: “七個姐姐兒,一個留著過一月,也夠大半年了。還不該飛鴻傳書!”行者道:“呆子莫胡纏!師父,還要老孫陪你去不?”三藏道:“我正有此意! 一人為私,二人為公。免得有人背後戳我脊梁骨。隻是你需變得好看一些!” 行者道:“也好,省得嚇著人家!”遂搖身變成一個十二三的小沙彌,眉庸目秀的,道:“師父,你看如何?”三藏稱善。行吉便抱了棉衣,隨師父去那七姐妹家。 那七個女子早已回家,見唐僧帶個童子過了小橋,便迎上去,接過錦衣,請入草堂,客廳裡安座。仍叫唐僧哥哥、卻拍著行者腦瓜叫他“小弟弟”,抓些花生、鬆子、果子叫他吃,哄得他乖。好圍著唐僧說笑。三藏見行者瞅他,忙道:“還芳姐姐們早點動手,這活兒不甚好做。”大姐笑道:“哥哥放心!我看這棉衣也忒舊了,就是拆洗縫紉也穿不多長久。我這兒有現成的家紡棉布,抽空與你們裁剪個新夾衫做常服,豈不更好!”唐僧堅辭道:“豈敢叫姐姐破費!”行者道:“師父,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姐姐們也是一片心意,怎好拂逆!”姐姐們都道:“哥哥念經念呆了,還不如小弟弟曉事!” 唐僧隻有應了。 說笑了一陣,大姐令眾姐妹置酒,正是素果酒筵。三藏裝模裝樣道:“說好來到就回的!悟空,咱們走吧?”眾女子道:“我姊妹好心好意齋僧,你卻要走,豈不是給我們難看!”便按三藏坐下。三藏道:“悟空,不是為師要留在這兒,實在是盛情難卻!”行者笑道:“師父委實念經念呆了!誰管你!”三藏悄道:“隻怕呆子笑我哩。”行者道:“他笑你什麼?”三藏道: “對呀!本來無事,他笑什麼!”遂欣然入席。 賓主序齒坐下。酒過三巡,唐僧隻以唇沾沾酒杯。二姐道:“唐僧哥哥耍賴了!”大姐道:“咱們綴詩聯句,應不上者罰一巨觥!”眾姐妹皆響應。 行者笑道:“各位姐姐,小弟卻不善對詩。”大姐道:“小弟自不在此列。 放心吃果子吧!”先吃個令盅兒,起句道: 飛紅疊翠明媚天,自聯道: 淡妝濃抹百花麵。垂柳閒拂愁無緒、二姐對: 蘭心一片思有緣。筍柱秋千方蕩畢,三姐應: 玉弓金丸摧紅顏。幾回纖手惹飛絮。四姐雲: 又沁香汗亂粉胭。忽睹良侍雲外來,五妹曰: 喜聚佳侶蓬贏間。群芳煦暖殷勤意,六妹言: 郎君冷淡不把盞。空將韶光付逆旅,七妹說: 應話春色易闌珊。邂逅便當長相守,那三藏聞聽眾女子詩句,早已知曉那“芳心寂寞待撫慰”之意,又見她們個個風流俊美,難免惜玉憐香起來。 正嗟籲,忽聽姐妹們齊道:“哥哥快對,不然罰酒也!”方才省悟,急切間卻又無良句。行者見師父著急,附耳道:“有現成的一句:‘離彆轉瞬萬重山’,正切上聯也!”三藏道:”卻唐突了些,還有更好的沒有?”行者道: “師父莫非想在此間做個‘姐夫’?“唐僧無奈,又被眾女子逼得急,隻好依此收尾,卻臨時改了一字,為: 惜彆轉瞬萬重山。誰知那幫女子一聽便惱了,紛紛道:“好個唐長老,才來便巴不得走,就這麼煩我姐妹?真真無情無義之人!——罰酒三巨觥!” 就把三大獻酒滿滿當當擺在唐僧麵前。三藏求饒道:“好姐姐哩,我要吃了這三觥,就醉成泥了!”女孩子們不理。唐僧轉怪行者:“都是你出的餿句了,惹惱了女菩薩!你替我吧!”女子驚詫道:“小弟弟原會作詩?”行者笑吟吟道:“作不好,作不好,這不還要替師父吃罰酒!”便捧了兩獻酒吃了。眾女子道:“人不大,卻是個酒葫蘆兒!”按住行者不叫他再替。唐僧迫不得已,咽藥似地吃一巨觥酒,臉登時紅了。女孩子們撫掌叫好,樂個不停。 隨意小酌片刻,大姐又道:“咱們再行上個酒令,每人賦詞一闋。這回卻要珍珠倒卷簾兒,從唐僧哥哥開始。作不好,當場罰酒!”唐僧借著酒力,膽也壯了些,道:“貧僧便打個頭,權當拋磚引玉!”略一思索,口占一首《少年遊》: 西行經年路漫漫,幾多劫與難。斜陽無語,春風又度,對鏡不少年。 流霞秋波洋無睹,冷落亦愧然。鳥去樹空,禪心一葉,早日拜靈山。七姐妹聽了,皆道:“吃酒便吃酒,說甚‘禪心一片,早日拜靈山’!掃了姐妹們的興!罰酒,罰酒!”唐僧辯道:“酒官姐姐,貧僧沒錯格式,也合仄押韻,為何又嚷‘罰酒’?千萬替貧僧作主!”大姐道:“唐僧哥哥所言不虛,姐妹們說得亦有道理。不如這樣吧——這回不作數,請哥哥再重製一首新同。記注,休要再提甚取經、拜佛之事!”唐僧隻好沉下心來,冥思苦想。最小的七妹,挨他最近,取了個桂圓,剝了殼兒,將肉仁送到唐僧唇邊。唐僧不忍拒絕,張口吞了,慢慢咀嚼,覺得甘甜異常。幾個姐姐也沒正形,紛紛撥拉腮幫兒羞七妹。七妹臉兒緋紅,跳起來使小拳頭捶姐姐們。眾姐妹鬨個不停。唐僧見七妹裙上繡著蝴蝶、壯丹,隨著身子搖曳,那蝴蝶也像活了似的上下飛舞。頓時開竅,即賦一首《點絛唇》: 都道有緣,千萬裡路逢蟬娟。破衲舊衫,且任群芳憐。麼妹無忌,惹笑語飛言,將相憶:羅裙搖曳,彩蛺戲牡丹。 才吟詠了,隻聽女孩子們一片嗔怨聲:“好個唐和尚,我姐妹待你不薄,為何隻想著那七丫頭,太偏心限兒!沒得說,罰盾三巨獻,卻不許人代飲!” 一擁而上,捉手的捉手、按肩的按肩,有捏鼻子的、有灌酒的。唐僧還叫: “悟空救我!”行者笑道:“這卻是自找的!老孫救不了你!”那三藏架不住眾女子圍攻,便被灌了三大杯!唐僧何嘗吃過這麼多酒,醺醺起身,不免將莊嚴外表先拋一廂,執酒奉敬七姐妹,眾女子受寵若驚,俱舉杯一飲而儘。 唐僧大笑,吟詩曰: 迢遞千裡無故知,青陌忽識桃花麵。 雖非宮範椒閨女,也自清爽與天然。 質而不借螺黛飾,心醉何須玉壺傳! 暫作萍聚笑無拘,倏忽恨彆流雲散。 又慟哭道:“我唐三藏,俗名陳玄奘,垂窘之年便喪了母親..真是‘不堪回首半生事,依稀血淚共烽煙’!”遂將前半生故事備敘給眾女子。直聽得七姐妹秀目盈淚,芳心酸痛,也育叫“三藏哥哥”的、也有喚“玄獎哥哥” 的,皆道:“你已苦了三十餘年,為何還要再奔波勞苦下去!草堂雖不是雕欄玉砌,但還寬敞,足可定身;奴家雖係蒲柳陋質,卻都賢淑,願終生齊眉舉案,侍奉哥哥!”言語懇切,頗為動人。 唐僧不語。行者附耳道:“師父,眼下世風不古,‘母老虎’遍地都是,賢惠女子如鳳毛麟角。難得碰上這般誠心的。卻要細細思量,免得日後後悔!” 說得三藏連連點頭。行者道:“你若有心,隻礙著老孫在此,我即回避也!” 起身欲走。叫三藏一把扯住,道:“徒弟,我適才說甚了?”行者道:“師父眼淚滂沱,痛陳家史,芳心為之纏綿悱惻也!”唐僧不信:“為師能乾哪事?裝可憐樣哭哭巴巴的,引人家女孩子上鉤?”行者道:“不是師父,是陳玄奘!”三藏“噢”了一聲,悟道:“還是貧僧!——唉,生就和尚的命,說甚!悟空,天色己晚,咱們也該回去了!”便告辭。七姐妹苦留不住,隻得道:“明日送個尺寸來,好裁新衣!”行者胡亂應著,見師父踉踉蹌蹌頭裡走,跑上前扶他。唐僧甩開他手道:“扶我做甚,為師又沒吃醉!”行者討個沒趣,便背著手,遠遠跟他走。 唐僧越走越快,轉眼上了小橋。才行幾步,七姐妹們叫:“唐長老跳‘健舞’了!”才說,那唐僧便舞舞紮紮跌到橋下。行者慌得跑過去跳到河裡撈他。幸水不深,隻弄了一身泥水。眾女子也來幫行者,將唐僧拖上岸。唐僧捂著腰隻叫疼。七姐妹道:“這副臟樣子,如何見人?又傷了腰背,不如去溫泉裡泡泡,活活筋骨。也好把臟衣給他洗了!”唐僧半睜開眼道:“悟空有何良策?”行者笑道:“但憑師父尊意!”唐僧閉目:“腰實在疼,用熱湯泡泡也好!你速去給悟淨、悟能說一聲,省得他倆躁得慌!”行者笑道: “老孫便不來了吧?”唐僧哼卿道:“你不是逼我念咒吧”行者道:“莫念,莫念,老孫去去便來!”應聲疾步去了。 這廂眾女子便架起唐僧走。唐僧道:“也等等我那徒弟?”女孩子們笑道:“再等天黑也!”路上道:“哥哥卻會咒人?”三藏道:“說來話長。 等貧僧腰好了再從容敘談。” 那洞原不太遠,片時便至。洞口不大,進去便豁然開朗,十分寬敞。南麵壁上有玲戲洞竅透光進亮。泉邊香草茂盛,野葩爭豔。泉水清澄,池底不時冒出一串串珍珠般水泡,那水盈滿蓮花狀池身,又蜿蜒流出洞去。他邊有石桌竹榻蒲枕,又有沐浴用的香巾、藻豆。眾女子把唐僧擱到水畔就要剝他衣衫。唐僧忙道:“不勞姐姐大駕,且候片刻,等我徒弟來了叫他脫。”女孩子們笑道:“呆子,濕衣裳捂身上多難受!”下手解他偏衫。唐僧岸上打著滾躲閃:“姐姐美意,貧僧心領了!隻恐被徒兒撞見,以為師父老不正經,引誘姐姐們呢!”七姐妹道:“我等都不怕,你怕什麼!心裡沒病死不了人!” 唐僧一臉羞愧,“雖如此,瓜田李下,難避嫌也!”姐妹們責備道:“你這和尚,好不調儻!適才吃酒時,說甚‘心醉不須玉壺傳’.卻隻敢閉目偷想‘羅裙搖曳’。欲進又退,猶抱琵琶半遮麵,假斯文也!”說得唐僧臉燙得像小火爐,無地自容,趴在地下不敢抬頭。眾姐妹見狀笑得彎腰揉腸,淚都出來了! 且說行者返回,老遠就聽著洞內女孩子們大笑。怕出事,一頭撞進洞來。 見師父無事,才放心。卻一時忘了變化。七姐妹們心驚道:“你是何人,擅闖寶洞?——若專程來洗澡的,快請退出!這幾日恕不接待!”行者故意道: “俺卻攜了許多金錠銀錁,任憑主人收取!”眾姐妹們道:“現有‘金不換’在此,說甚‘阿堵物’!”唐僧聞聲坐起道:“悟空,休得無禮!”對七姐妹們道:“他就是適才陪我的那個‘小弟弟’,姓孫名悟空。”幺妹怪道: “如何變醜了?”行者笑道:“是先前變俊了!”眾姐妹又笑。大姐問:“還會變甚?”行者隻笑不語。唐僧道:“他會七十二變哩!”二姐問:“哥哥會多少變?”三藏擺手:“慚愧,慚愧!貧僧一樣也變不了,忝為師父也!” 行者道:“他卻會念《定心真言》哩!”眾女子不解,纏著行者刨根問底。 行者道:“說來話長——”七姐妹背書歌子似的道:“等聖僧哥哥‘腰好了再從容敘談’!” 三藏師徒倆笑得不行。行者止住笑,道:“你們就忍心看著‘聖僧哥哥’披一身濕衣受罪?——回避,回避!”眾姐妹方出洞。卻不遠離,隻在洞外草地上坐著說話。 洞內行者幫師父脫巴了,扶他下池水泡著,又抱著團濕衣出洞,問:“哪個姐姐幫忙?”不曾想都搶著要洗。結果姐妹們便“杠頭將”——伸錘子、剪子、包袱賭勝。幾個回合後,剩下四姐、五妹。兩個商議道:“咱兩個不鬥了,將臟衣一分二,同洗如何?”兩個便歡歡喜喜去溪邊院衣。惱得麼妹亂跳腳。三姐心細,忽道:“該去取床薄毯來,好讓唐僧哥哥沐浴後裹上,以免受涼!”眾姐妹便打發生妹去拿毯子。七妹噘嘴道:“你們都賴著不走,乾嘛叫我去!”姐姐們道:“連個毯兒不拿,白白‘長相憶’了!”幺妹紅了臉道:“什麼‘長相憶’,是‘將相憶’!”遂去取毯兒。 卻說四姐、五妹在溪畔給三藏洗衣,忽地抖出枚金釵!兩個好稀奇,端詳金釵,嗔道:“原來唐僧哥哥早有相好的了!”卻叫路過的麼妹覷見,一把搶過釵兒。不簪發髻,卻揣起來道:“不許說唐僧哥哥的壞話!”兩個姐姐羞她:“還沒過門,倒向起老公來了!”幺妹癡情道:“便向他,便向他!” 跑了。 行者回洞。唐僧在水中泡得愜意,道:“難得如此溫湯!悟空,你也下來洗洗!”行者欣然,脫了虎皮裙,跳下水,洗灌玩耍。忽抬頭環視,歎道: “真是洞天福地!”三藏道:“徒弟懷舊耶?”行者道:“師父果然說中了! 俺那花果山水簾洞,雖無溫泉熱湯,也有碧潭清溪。山中四時花開,季季果熟。徒兒倚鬆傍竹,吮露吸嵐,端的逍遙自在!”唐僧道:“莫說了,快洗吧!”行者急三忙四洗了,跳上岸,仍將;日衣裙穿了。便聽洞口七妹叫: “唐僧哥哥,毯兒拿來了!”行者道:“師父,叫‘哥哥’了!”三藏嚇得水中藏身,“猴頭,還不去接來!”行者遂去洞口接了毯子,返回泉畔。唐僧也洗罷了,出了水,使香中揩乾,裹了毯子,身子疲倦,就臥在竹榻上。 行者道:“師父,腰還疼麼?”唐僧道:“略好了些。”行者道:“俺給你揉揉?”三藏道:“也好。”便揉了幾下。三藏“哎喲”道:“疼!你什麼爪子,忒重!”悟空委屈道:“老孫還沒敢甲力呢!——要不喚個妹妹來給師父揉?”三藏忸怩道:“好是好,隻是不太方便。” 這時聽洞外問:“唐僧哥哥,洗好沒有,我們進來了?”三藏慌張道: “我的衣裳呢,乾了沒有?”行者笑道:“哪能這麼快!”見師父著急,道: “老孫給你想法子!”將毯子給三藏偏袒右肩斜披上,又揪條青藤係了腰,嚴然天竺僧侶袈裟似的!行者連聲叫好。唐僧心虛道:“雖如此,裡頭還是赤裸著,心裡不踏實。”行者笑道:“這樣好,這才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便叫“好也,好也!姐姐請進!”便聽環佩響,進來大姐。看見三藏身著土“袈裟”,抿嘴兒笑道:“哥哥腰如何了?可要奴家給你治治?”三藏道: “如何治?”大姐道:“我自幼跟位道長學過針灸推拿,可與哥哥紮紮針兒。”從錦囊中取出幾根銀針,道:“哥哥請躺好。”唐僧道:“紮哪兒?”大姐道:“哪兒疼紮哪,稱’阿是穴’。”唐僧心想:“這一掀便露真相,隻怕亂了禪性。”道:“紮彆處行也?”大姐知他害羞,嗤嗤笑道:“便紮耳朵如何?”唐僧道:“紮耳朵好!”卻又疑惑:“姐姐不是謔我吧?”大姐道: “休多言,紮了再說。”三藏便臥下讓大姐給他紮耳朵。未幾,紮畢,道: “你起身走走看。”唐憎起身行了幾步,那腰果然不疼了,直叫:“怪哉!” 大姐道:“人之耳,其形如倒臥嬰兒,那諸經穴位皆有對應處。擇患點針之,即有奇效!”三藏、行者懼稱讚不已。 此時天色已晚,流螢撞進洞來,那六姐妹使團扇撲螢,也追進侗廳。嬌語笑言,款巧腳步,如蘭香氣,繚繞不絕。唐僧如置夢幻。忽而洞中大明,原來月光自南麵洞竅透進。女孩子們拍手道:“燈來也,燈來也!”大姐道: “值此良宵,何不將樂器取來,歡娛一番!”便有幾個姐妹跑去取來琵琶、阮琴、箜筷、玉笛..在泉水邊隨意坐立,撥弦弄管。其聲悠揚動聽,一如春花解語,秀鳥鳴林,幽泉漱玉,清馨搖空。唐僧端坐問:“姐姐所奏何曲?” 曰:“《回波樂》。”唐僧讚道:“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和著樂拍擊節。 眾姐妹見唐僧讚賞,個個如受了皇封,笑逐顏開,圍著竹榻一廂奏樂,一廂舞蹈。舞姿炯娜多姿,翩若驚鴻遊鳳。真個袂起王嬙去,據揚西子來;明月之眸傳情,瓠犀之齒閃澤;手若柔荑撩蘭麝,臂如嫩藕挽芳馨;羅裳飄逸兮,酥胸如蕾半含露;瓊玖清冷兮,蜂腰搖曳百媚生。 行者看得發呆,三藏覷得腳癢,就要跳下榻兒。行者道:“師父做甚? 腰才好,彆再閃著!”唐僧道:“不妨,我隻略活動活動。”七姐妹見唐憎下來,樂不可支,上前扯住手兒,環成一圈,載歌載舞。唐僧眉開眼笑,忘乎所以。行者暗忖:“俺若由著師父鬨騰,事後必有縱容之咎。且西行之路,十停已有五停,半途而廢,也忒可惜。俺且阻他一阻,略儘力徒心意。將來菩薩怪罪,也好有個遁詞!”思定,便拔毫毛變了兩個瞌睡蟲兒,放它們去叮師父。 唐僧正舞得高興,忽覺眼皮發澀,陣陣困意襲來。便搖頭晃腦掐大腿想振作起來,卻不濟事兒,一頭倒下呼呼大睡起來。眾姐妹好不掃興,隻好把他抬到竹榻上。細睹三藏睡容,端的秀美安詳!愈加憐愛,便輕輕搖晃,喊: “哥哥醒醒,莫辜負良辰美景!”唐僧隻酣睡不理。七姐妹忽生疑道:“孫長老,你會法術,莫不是你搗的鬼?”行者正色道:“姐姐冤枉好人了!休亂怪——俺那師父,風餐露宿,難得消閒。今日承蒙姐姐殷勤款待、諸般照看,方安下心來養養精神。豈不是好!”眾姐妹聞言之有理,複不怪行者,隻覺春宵漫長難捱,道:“姐妹們蹦跳得熱了,想洗個澡兒。就勞孫長老大駕,去侗外放個哨兒。勿叫閒雜人色進洞!”行者笑道:“姐姐如此厚待俺師徒,敢不效力!”就去洞外草地上尋棵桃樹倚坐,觀看皎皎月光下如詩如畫般景色,委實心曠神怡! 那七姐妹見行者去了,便紛紛解衣褪裙,散了發髻,下到溫泉裡。若是往日,姐妹們早已扯腿兒、撓癢子、潑水花,嬉笑打鬨起來。但今宵岸上躺著個妙玉般的哥哥,便俱變得嫻靜安分,隻放自己在水裡漂悠。水草野花拂著肌膚,微覺快意。對水鏡容,隻見絲如瀑布,麵若梨花..芳心蕩漾時,抬頭望一眼水邊心中的唐三藏,又愛又恨,叫道:“哥哥,你醒醒,醒醒兒!” 麼妹情不可抑,掐一朵野百合,彆在鬢上,幽淡芬芳中,輕聲唱道: 維鶴在梁不濡其翼..才唱一句,五妹、六妹便接上: 彼其之子。 不稱其服..姐姐們相互道:“小妮子們情不可捺了!”亦和之: 維鵜在梁,不濡其咮。 彼其之子,不遂其媾..七姐妹在水中翻波逐浪,舒展玉體,放縱玉喉金嗓,引吭高歌: 薈兮蔚兮 甫山朝..。 婉兮孌兮 季女斯饑!歌聲傳至洞外,行者驚道:“此歌唱的是‘麗霞彩雲生南山,少女思春似饑渴!’不知師父被她們驚醒了沒有?”放心不下。又不便進洞看覷,遂又變了一對瞌睡蟲兒放進洞中。那唐三藏果被情歌打動,才要睜眼,又被蟲兒叮上,合了眼簾,重墜夢鄉!七姐妹們楔而不舍,仍舊在泉中嬉水而歌。歌聲如泣似訴,感人肺腑。行者歎道:“如此唱下去,老孫這鐵石心腸也要感化了!或該將瞌睡蟲兒收回來,成全這門親事?”又覺不妥,正躊躇間,忽聽身旁撲塌一聲,驚得跳起來:原來自天上掉下一個大物件!要知掉下何物,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