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氣昂昂,大聖闖天宮覓妖;美滋滋,八戒背嬌娥回國..椒房燭明,公主撫琴訴芳心;激情難抑,三藏初品妙香唇.. 且說八戒見孫猴不肯下山,賭氣要走,忽聽空中有人叫道:“豬悟能留步!”幾眾抬頭看,原是觀音菩薩半空顯相。觀音笑道:“貧僧看了半日了! ——悟空,你果真不去救師父?”猴王拜道:“菩薩,你要是念‘緊箍咒’逼俺,也隻好去了!”觀音道:“這樣倒顯得我恃強淩弱似的!你有甚道理,也說與貧僧聽聽!”猴王道:“叫人說話便好!俗語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菩薩既令老孫扶持唐僧取經,卻又授他甚‘緊箍咒’。老孫要前敵妖魔,後防師父。那老和尚眼拙,人妖不分,動輒念那行子。弄得俺老孫出力不討好,滴貶好幾遭!菩薩在上,若還信得過老孫,就請念‘鬆箍咒’兒,退了這頂愁帽,老孫二話不說便去救師父。不然,人去心不去也!” 觀音聽了,微微綻笑:“猴兒說得倒也不無道理。當初是怕你野性未泯,方用那法降你。眼下你已有了悟性,那箍兒也就可有可無了。不如這樣—— 你先去寶象國救師除妖,事成後貧僧去將解箍兒法授你師父,讓他與你鬆禁,可使得?”孫猴聽了,信以為真,連聲應諾。八戒喜不自勝,叩謝了南海菩薩。觀音自去了。八戒便催孫猴動身。 猴王回洞仍換上虎皮裙等舊行頭,出洞見地下跪了青白二帥、朱玄二將及一大片子孫,齊聲道:“大王,你說好不做和尚的,怎麼說走又走了?” 孫猴歎口氣,摸摸頭上的金箍兒道:“這是師父給的玩意兒,待老孫還回它,再與你們團聚如何?”還是下山去了。群猴無奈,送到山下。四老猴皆眼裡噙淚:“大王珍重!得意也罷,失意也罷,莫忘回花果山!”悟空雖是個硬漢,睹此也禁不住潸然淚下。 告彆花果山,兩個騰雲向西而去。八戒仍騎著天馬。行者使神通,一手揪著八戒大耳朵助行。不消一個時辰,已來至寶象國。才低雲步,便聽見館驛裡師父殺豬般的叫喚聲。行者忙斂了祥光,下去推門一瞧,見沙僧蹲在床前,掩耳閉目,口中勸道:“師父忍著些,給你老人家治病哩!”一幫太醫按著三藏,紮針的紮針,拔罐的拔罐,放血的放血,灌藥的灌藥!唐三藏又哭又鬨,眼淚鼻涕口水弄了一臉一身。行者忍著笑,板臉喝道:“你等是何人,折騰俺師父!” 眾太醫嚇了一跳,見一雷公臉凶和尚手持大鐵棒要行凶,皆跪下道:“稟老爺,我等奉君王之命來療救令師,非折騰也!萬乞饒命!”行者斥道:“那昏君害了俺師父,又送空頭人情!待老孫先挑了他的金鑾殿,再來找你們算賬!”眾太醫道:“孫老爺,其實不乾我家大王事,是假駙馬害了唐長老..” 又把那妖怪禍害宮鬨之事說了一通。行者道:“誰知你們言語虛實,待老孫降妖後得了口實,再與你等理論!”太醫忙謝不殺之恩;想討好孫猴,拾掇起家夥又要“療救”三藏。行者笑道:“列位且慢,俺師父是何病症,勞你們這般費神?說來聽聽!” 一太醫便道:“令師是痰迷心竅。”另一太醫說是“風寒滯內”;或曰“上焦火盛,暗啞失音”;或雲“心腎不交,怔忡不寧”..行者“呸”一聲道:“四個庸醫,一幫蠢貨!俺師父病源非痰粘非風寒亦不乾三焦事,實在雙目也!”眾太醫驚道:“願聞其詳!”行者看一眼八戒、沙僧,道:“目不明則是非不辨、人妖顛倒、賢愚混淆。何以故?——心竅暗也!你等看我師父,雖雙目炯炯,卻視而不見;雖聲若雷嗎,卻隻會咿咿呀呀,蓋因心魔蒙了清明本性,故此視金鐘為瓦釜,將蘭蕙作莠草。”嫌咬文嚼字說得不痛快,遂來了句,“這老和尚便‘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眾大醫聞言麵麵相覷,不解其妙。沙僧明白,忙扯了八戒一起作揖,求道:“猴哥,你‘宰相肚裡能行船’,便饒了師父這一回吧;亦請饒過俺兄弟倆,再不敢眼熱師兄了!” 行者氣消了些,看榻上師父已盤腿坐起,仍瘋癲作態,忽嗔忽喜。忙令八戒給師父擦鼻涕涎水、沙僧打水給師父淨麵。轉眼見太醫還垂手立在一廂,揮手攆了出去,“老孫要給師父治病了,彆叫你們學了去!”眾太醫自去回複王命不提。 八戒、沙僧兩個拾掇師父。行者瞅見師父衣襟上粘著稀粥乾疤,忍不往笑道:“師父呀,幾日不見,怎的想扮瘋和尚玩兒?莫不是效法我佛當年入舍衛城乞食,修煉心誌?”兩師弟忙道:“好哥來,嘴下留情吧!師父成了這副尊容,還不是因俺兄弟倆本事差!再說句,莫如打俺倆幾巴掌兒!”行者止了笑,吩咐八戒沙僧一廂一個扶持著三藏,開始朝師父臉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扇耳刮子。沙僧勸道:“師父,父也。大師兄就少打幾下吧!”行者道:“你懂甚!那魔頭封了師父的穴位,俺正給他通穴呢!”劈啪又是幾巴掌。 打的正是四白、大關、啞門、腦戶。爾後閉目運神,融丹田正氣,呼地吹三藏七竅,念了聲“南無去厄救難藥師琉璃光佛”,唐僧打個冷戰,旋即倒在榻上。片刻,雙目睜開,神誌清醒,開口道:“徒兒們,我怎麼在這兒?” 沙僧忙扶師父坐起。八戒道:“師父,你可醒了!還不快謝大師兄!” 如此這般說個詳細。三藏含愧道:“悟空,真是錯怪了你——這回又多虧了你!行者擺手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待降了妖怪,俺還有事求師父呢!” 唐僧因問何事。行者笑道:“天機不可泄露,到時便知。”師徒說了陣話,三藏道:“悟空,那公主尚在妖魔處受苦,還要勞動你去天狼山降了那廝,救公主出虎口!”行者道:“師父怎的客氣起來了!便是無公主,單他害你這樁事,也該去討個公道!”問八戒、沙僧:“你倆誰路熟,帶老孫走一趟!” 沙僧想立個功兒,便道“二哥”往返花果山辛苦了,自己願往。三藏卻道: “還是讓八戒去吧。悟淨陪我。”原來有些惱八戒,嫌他天狼山戰敗後未及時回城報信,讓那妖怪進了王宮把他變瘋變啞了。那豬八戒一夜未睡,幾餐未食——隻在花果山吃了幾杯果酒——又餓又乏,但師命難違,隻好陪悟空去拿妖。 八戒引行者走後,朝裡派大學士一行來探視,見唐僧痊愈,又聞“雷公臉”孫長老與豬長老已去天狼山降妖魔救公主,忙遣人回去報信。國王聞報,龍顏大悅,令排宴拂雲閣,派鳳輦去接唐長老、沙長老赴宴。三藏心有餘悸,堅辭不去,隻言:“等小徒救公主回來再去不遲。”大學士無奈,隻好回宮夏命。驛丞殷勤上了精細齋飯,三藏也無心吃。沙僧勸著,好歹吃了些。齋畢,兩個掩上門靜候佳音。沙僧忽道:“師父這兩日街市顛沛,可曾丟了什麼物品沒有?”三藏一怔,即摸懷裡,空空如也,不禁垂頭喪氣。沙僧恭敬道:“師父看,可是它?”唐僧看沙僧掌中正是那枚金釵,驚喜道:“怎麼在你手裡?”沙僧眼珠一轉,道:“昨日我在街角背起師父欲回館驛,行了幾步,忽見地下閃亮,便是這枚金釵,遂撿了起來。趁此間無人,壁還師父!” 唐僧接過,忙揣到懷裡,臉上一塊白一塊紅。沙僧微微笑道:“師父放心,小徒自會緘默,決不會言與他人。隻盼師父日後多多提攜便感激不儘了!” 三藏道:“賢徒呀,為師心裡有數!八戒那廝,自不必說,整日想的便是回高老莊了;你大師兄雖重返了,難說心裡不存芥蒂。你好生做,為師自不會虧待你!”沙僧忙叩頭謝恩,道:“聞師父肺腑之言,敢不儘心竭力,效犬馬之勞!”三藏道:“你有這般心誌,定可功果早成!”師徒兩個推心置腹,言語投機,說個不停。 卻道八戒導著行者,縱起雲頭,不消片時,來至天狼山風華洞。行者道: “呆子打門,引出那怪,俺來收拾!”八戒抖擻精神,揮耙築門,隻聽呼啦一聲,塌了半扇門戶。紅袍怪正在床塌上與兩宮娥尋歡作樂,聽小妖報有人刨破大門,掀帷簾一瞅,方知已是大白天。遂赤身滾下床,手忙腳亂尋戰袍寶刀。好容易披掛整齊,出了門,日光耀得他兩眼發黑,急忙揉眼皮掐眉心。 八戒拄著耙嗬嗬笑道:“兒呀,你怎高睡才起:頭未梳,臉未淨,兩眼眵目糊;嗬欠連連,懶身頻頻,真是沒出息!一個如花的公主不夠用,又擄去兩個似玉的宮女。濫施情欲,也不怕淘虛了身子!” 那怪怒道:“老鴿落到豬身上,隻瞅著彆人黑了!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底細?隻不願說罷了!”八戒惱道:“敢情要揭挑老豬怎的?你這十鱉蟲知道個甚!”妖怪笑道:“我土鱉蟲,你光彩!怎的因辱戲仙子挨大棒子,被貶下界!”八戒大驚:“你這廝怎知天上之事!”腦羞成怒,揮耙便築。紅袍怪雖武功高強,隻因近日荒唐過度,疏於調養,體力不支,應付兩三個回合,使刀架住釘耙道:“君子不起無名之師,你來此有何公乾,快請言明!若是來尋你師弟,昨兒我便依娘子之言放他走了。你我前世無冤,今世無仇、何不化乾戈為玉帛?看賢弟麵有饑色,我也未食早飯,不如隨我入洞府叫廚下備幾盤野味,再燒盆香菇海米湯,吃幾盅新釀的紅稷酒,酒足飯飽各忙各的!” 八戒正饑腸轆轆,聞言便有些動心,忸怩道:“賢兄倒會體貼人兒!無怪公主跟你一過便是三年。便依你言,隻是休要太鋪張,俺也不算甚嫡係親眷!”竟欲跟著妖怪進洞。忽聽劈頭一聲喝:“呆子,你跟他走,豈不是自投羅網!這荒漠地有甚野味?頂多有幾隻黃羊野兔子什麼的,瘦得有皮無筋,哪有你肉多膘厚!夠一洞大小解半月饞的!”八戒醒悟,當下不走,罵道:“好你個殺千刀的,想賺你豬爺爺肉吃!”那怪訕訕道:“好意請你吃酒,不吃便罷,何苦罵人!不怕爛嘴角子?” 行者自山崖上跳下,道:“便不罵好人!——你這廝可惡,怎的把俺師父變得瘋瘋癲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紅袍怪見了大聖,自有些心驚,辯解道:“古語雲:‘多門之室招風,多嘴之人惹禍’,令師自取經卷罷了,卻在寶象國國君麵前搬弄口舌,也是咎由自取,豈能怪我!”行者道:“你霸人家女兒還有道理?且吃老孫一棒!”那怪見棒凶狠,騰雲便走。行者追上,兩個在半空棒來刀去一場大戰。孫行者愈戰愈勇,紅袍怪心慌力怯。十幾個回合後,妖怪臂上挨了一棒,疼痛難忍,拋了寶刀,俯身朝下,淒慘叫道:“妻呀,三年姻緣,今日斷矣!妾呀,魚水之歡,今朝已也!”化作一道電光星火往九天之上遁去。 行者緊追不舍,霎時來至西天門外。隻見祥雲彌漫,大門緊閉。孫猴心中疑惑:“青天白日,關什麼門戶?”便砰砰打門。打了半天,天丁開了條門縫:“大聖何事?”孫猴道:“見一妖怪沒有?”那天丁搖頭,卻神情慌張,欲閉天門,讓悟空一把揪出:“快說實情,不然當心棒子!”天丁嚇得哇一聲哭道:“大聖息怒!適才——”忽聽廣目天王道:“大聖為何糾纏我天丁?”悟空丟了天丁,笑道:“門頭兒來了!老孫欲打聽,有無一紅袍妖怪潛入天門?” 廣目天王驚道:“大聖竟作此言!此乃何處?天庭也!你來尋妖覓怪,不怕惹惱了玉帝,尋你的不是!聽我一句勸,回去複命吧!隻說妖怪跑了,天高地遠,無處尋找,豈不省心!”悟空道:“俺跟著臟攆那怪,就在這天宮消失了,不問你們要問誰要!便是玉帝的侄兒、如來的外甥,俺也要擒住他說個明白。休拿大話唬人!”天王見硬的不行,又款款笑道:“大聖還是五百年前那脾氣兒!你說有,我卻不曾看見,如何是好?這瑤台紫府總不能讓你翻箱子倒櫃搜逃犯吧?你若搜不出來怎說?”悟空道:“莫要挾老孫! 俺不搜,隻向玉帝要——那妖怪胳膊上挨了老孫一棒,有傷,一查便查出來了!” 天王無奈,隻好道:“大聖且候片時,我去稟告玉帝。”一時天王回轉,道:“你這廝好大麵子!玉帝已令北鬥星君查詢各星宿富闕,看有無私自下界者。一經查出,即按天條懲治。恐大聖在天庭耽擱太久,誤了唐僧行程,讓你先回去哩!”悟空嗬嗬笑道:“未想到玉帝也想糊弄老孫!俺這廂走了,誰曉得你們查不查!便是真查出來,誰又曉得你們罰不罰!這怪作惡多端,你們知否?——他為了一已私欲,將方圓數百裡田園化作不毛之地,斷了一方人的生計。他淫辱婦女,殘害生靈,無所不為!若姑息養好,焉知來日還會造多大的罪孽!今日定要釜底抽薪,斬草除根!” 天王溫怒道:“金口玉言,豈可更易!大聖請自便吧,我要關天門了!” 悟空大怒,掣出棒來:“有理走遍天下,無理才攆人家!俺偏不走,看你若何!”眾天丁見悟空拿出金箍棒,也抄起了家夥。正一觸即發時,猛聽一聲喝:“住手!”幾眾回首看,原是紫微大帝駕臨,皆躬身施禮。大帝道:“大聖為民靖妖,其行可嘉!那紅袍怪現已查明,乃是二十八宿之奎木狼所為。 朕已令天將縛之,脊杖二百,打得皮開肉綻,又投至懲星牢裡了。大聖可隨朕來驗看!”悟空忙稽首再拜道:“一向疏於問候,今日又承恩蒙惠,多謝了!——陛下之言,豈能有詐!不看了,不看了!” 大帝笑道:“路又不遠,看看何妨!”遂與悟空執手而行,徑至玄丹宮後懲星牢。那牢獄為巨石所砌,有門無窗,黑暗潮濕,晝夜有天兵把守。那奎木狼關在底層水牢裡,手足被茶杯粗的鐵索鎖著,血肉模糊,痛苦不堪。 又有鐵嘴烏飛來啄他皮肉吸血。奎木狼忍不住慘叫。悟空看過,讚道:“陛下正氣凜然,執法不阿,難能可貴也!——欽佩欽佩!”大帝歎息道:“天綱鬆弛,塵世多難,我這般做,亦不過是杯水車薪。大聖先去吧!日後若再有危厄,玉帝不理,我來助你!”悟空大為感動,叩謝了紫微大帝,徑返滅狼山風華洞。 此時八戒已翦滅了眾小妖,卻喚兩宮娥奉些果品點心,篩酒斟茶侍候他。 正在享用,卻叫孫猴揪耳朵自座席上扯下來:“你這木瓜,老孫拚命勞力追妖怪,你倒會燒包兒!——公主呢?”八戒道:“老豬幾日未食頓飽飯了,偷空兒填填肚子還有罪過不成?公主去廟裡燒香了!”行者道:“妖怪都滅了,還燒甚香!”遂將紫微大帝相助懲妖事備敘了,又道:“快去尋公主回來——老孫也餓了!此處有甚好吃的!那寶象國王宮裡有現成的素齋等著哩,回去晚了便涼了!”八戒樂道:“猴哥,你不是哄俺吧!”行者道:“什麼話!幫國王尋著公主,吃宴席是小事,還要招你做駙馬哩!”八戒滿臉羞愧:“哥呀,休說了,便是招也無老豬的份兒——俺去尋公主了!”才要出門,公主已嫋嫋娜娜進了庭院。 原來那公主見八戒殺進洞府,滅了眾妖,又聞“猴哥”打敗了紅袍怪,心想這苦日子可算熬到頭了!喜氣洋洋,拾掇個包袱,等著行者回來。忽思起上回多虧了去大悲殿禮拜,方遇上唐僧,不然何有今日便去廟裡焚香拜謝南海菩薩。 行者見公主回來,便令八戒放火點了風華洞,一手俠一個宮娥,八戒背著公主,使一陣風,早已來到寶象國。公主認得舊家國,止不住淚水盈眶。 那朝廷的車馬、官員正在館驛裡候著哩,見行者救了公主凱旋,歡聲雷動。 遂將唐僧、沙僧請出來上車。公主單乘一車,行者八戒坐一車,浩浩蕩蕩直奔王宮。 路上行者見八戒隻偷樂,道:“呆子笑什麼,吃了笑婆婆的奶了?一路上背個大活人不累?歇歇吧!”八戒色迷迷道:“累?沒恣死!你曉得那公主胸兒腿兒多綿多軟多香!俺老豬腳下踩著雲,心裡也像騰著雲!真真舍不得丟下..”又泄氣道:“隻可惜俺不是師父!”行者道:“莫胡言!”八戒道:“俺胡扯是你兒子!你猜你上天追妖後,俺進洞府尋著公主她頭一句話說的甚?——不問父母不問家,卻道:‘那唐朝師父果真無恙?’俺道: ‘無恙,無恙!師父還讓老豬代他向你問寒溫哩!’那公主便長出一口氣: ‘謝天謝地。’——豈不是有意於那老和尚!”八戒捏鼻子細嗓音學公主言語,喜得行者撫掌大笑。 車輿進宮,國王、王後與公主久彆重逢,啼噓不已。又連連向唐僧師徒致謝。滿朝文武也來慶賀。國王即命賜宴拂雲閣,一為公主接風,亦為犒勞三藏一行。華筵盛宴,自不必說,賓主皆儘歡而散。 時天色已晚,三藏師徒欲回館驛休整,好明日趕路。一個小黃門趨步來,說公主有請唐長老後宮敘話。三藏聞言,心中歆動。不管幾徒擠眉弄眼,隨那黃門官去了。至坤寧宮內二門,一對宮女正挑燈候他,便引三藏沿曲廊行。 原有月光,沿途見花木扶疏、迂池泛亮,隨後進一天井,入蘭室見銀燭明亮,陳設華麗,一絕色女子正仁立窗前,望著天上明月出神,正是公主。唐僧躬身施禮。公主回身還禮,道:“唐聖僧,你我野寺偶逢,雖素昧平生,卻慨然相救——以致引火焚身,慘遭魔手禍害:拋頭市井,多受詬辱。誠是妾身之過也!今宵請聖僧來此,聊表謝意!”便請三藏入座,幾桌上已擺了幾樣精美肴撰。公主親手給三藏釃酒,奉道:“我看席間聖僧點酒未沾,此乃‘三勒’素醒,是我一片 誠意謝你,萬勿推卻!” 唐僧隻好接過。接杯時觸到公主纖指,心頭微顫,忙低頭飲了;也斟一杯回奉公主:“得賴小徒之力,公主脫離無邊苦海,可喜可賀!貧僧雖見識鄙陋,豈能坐視珠陷暗櫝、荷沒泥淖而無動於衷!雖遭磨折,何足掛齒!” 公主淚光閃閃,捧酒一飲而儘,移座琴前:“得遇聖憎,實乃三生有幸!今宵歡聚,明日恨彆,就難說何年何月再相逢了!妾今為聖僧吟唱一曲,傾訴衷腸,亦表送彆之意。”於是輕撥絲弦,婉轉唱道: 古刹靜殿初邂逅,便仿佛、舊相知。孤芳風雨三載,乍聞暖語襟濕。承君慷慨托血羅,即盼得、相聚無避。聲聲歸鳥調,柔腸寸斷時。 終將噩夢化煙雲,見宮閉、色如故? 野山夙願雖圓,椒房燭徒一芯。縱有千般風韻在,君卻思、天涯雲路。 明曉風起處,寂寞庭花舞。歌樂清麗動人,唐僧思付詞語,一片真情昭然。 心緒若潮,亦吟唱道: 弱水茫茫大漠寂,月如輪、照孤獨。萍蹤幸遇佳麗,便見冰心玉壺。兒番風霜襲脂胭,終不改、蕙心蘭質。人月皆團圓,金博莫辜負。 杜康難遣心底事,眉兒蹙、眼兒濕。 素手又撫瑤琴,絲短思長時時。惜玉憐香豈為狎,隻堪作、遮雨菩提。 知心萬裡近,念念無隔離。公主聞聽,離琴案走到唐僧麵前,含情脈脈道: “聖僧哥哥,那西方之路多凶多險,但願你平平安安,早適靈山!若實在有過不去的險阻,就請回寶象國,我一生都會等著哥哥!”唐僧急道:“公主切莫這麼說!實在折殺貧僧!這多災多難西行路,若有過不去的關口,也就是死到臨頭了,公主何苦等我這荒魂野鬼!”公主忙用纖手捂住唐僧口,佯怒道:“聖僧哥哥吉人天相,一路自會有驚無險。若再胡說,我就奏明父王,好歹留下,不放你走了!”三藏聞言,亦情意縮結。公主挨唐僧坐下,低聲傾訴:“自觀音殿相逢聖僧,妾做夢都在想,倘若能讓聖僧哥哥疼一回,死了也不虧了!”說著,不禁滴下淚來。三藏睹公主淚容,如雨中百合、綴露芙蓉,頓生憐愛之意,親用衣袂給公主拭淚。公主動情,伏到唐長老懷裡不起。三藏如呆了似的,一動不動擁著公主。公主見唐僧癡呆不語,慌忙直身,含羞道:“聖僧莫非嫌妾孟浪,生氣了?”三藏被喚醒,歎口氣道:“好好地生什麼氣!貧僧隻是在想,倘若我有功力多好!不用求彆人,早就不懼生死的去救你了!何用拖至今日” 公主聽了,複撲至三藏懷裡,扭著身子,千言萬語難訴,隻喚:“聖僧哥哥..” 三藏知她心思,但他不能。他隻可做一株“遮雨菩提”樹。但公主酥胸觸貼,弄得唐僧心猿意馬,忍不住輕輕呻喚一聲。公主心疼道:“聖僧哪兒不適?” 唐僧喃喃道:“難得公主厚愛,隻是..怕人背後說貧僧閒話。”公主鬆了三藏,掩麵泣道:“妾殘花之軀,明知配不上聖僧,隻想著天大的恩德無以為報,願今宵以身相許,權表傾慕感激之情,卻忘了流言蜚語會壞了聖僧的清白!” 唐僧忙道:“公主此言謬也!我雖釋門中人,亦非無情之輩。公主實乃湖中芙蕖,出汙泥而不染。貧僧有幸親近公主,亦是前世修來的福惠,怎言會壞我的清白?貧僧意為:原隻想救弱扶危,未曾想到公主會如此垂愛!雖心猿難持,又擔心朝野會說貧憎為一己私欲才救公主。”公主頷首道:“妾明曉了。聖僧實乃高潔之士。”低首思付片刻道:“妾有一物欲送聖僧,萬祈不要推辭!”唐僧道:“公主欲贈何物?但最好小巧點的,收藏方便..” 公主偎近唐僧,耳語道:“自然小巧..”遂兩手扳住三藏脖頸,將溫熱香潤的櫻唇貼到他嘴上,先親了一下,又竊竊道:“三年來,那怪得了我身,卻從未得我口中之物——因第一次施暴時我咬了他一口,故此懼怕,再不親我。今日我將它獻與聖僧!”便又親三藏。三藏被公主丹唇捂著,香津浸著,覺得舒美,不由自主綻開唇,便覺一香甜靈巧的妙物兒伸到他口中。 他驚惶起來,想避開公主,身子卻動彈不得,便任公主親他。忽地舌頭叫公主櫻唇吮住了!唐僧想抽,公主不舍,唐僧便不忍心了;兩個舌尖纏到一起,端的美妙甘甜,難解難分。唐僧心想:“妙呀,先經了口舌之禍之災之苦,後又嘗了口舌之妙之香之美!” 兩人偎倚著親近良久,猛聽夜半譙鼓響了!三藏輕輕推開公主:時辰不早,明晨還要趕路,他須索回館驛了。但辭彆公主時,看見掩麵哭泣的佳人,唐僧心頭又纏綿悱惻。他曉得前頭還有極遠極遠的路,還有三災九難、數不清的漫漫長夜。焉知世上還有哪個女子能像百花羞這樣,苦苦愛戀著他這行路僧人!三藏真想多呆片時,再與公主說幾句話。但門外侍候的宮女已點亮了送彆的燈籠,他隻好離了蘭室。公主送唐僧至天井外,哽咽道:“聖僧珍重!”唐僧亦道:“公主珍重!”強忍著才沒湧出淚來。唐僧隨富女走了很遠一段道,回首看,公主尚在夜色中仁立著。 唐僧回到館驛,一進屋,見行者、八戒皆睡了;沙僧還在燈下候著。沙僧忙起身侍候師父淨麵燙足,又陪他去東廁方便。路上三藏“做賊心虛”,問沙僧那兩人說甚沒有,沙僧小聲道:“二師兄牢騷滿腹,說得難聽——甚‘我們兄弟拚死拚活救了那小美人,卻叫師父一個吃獨食了’雲雲;大師兄倒未提師父事,隻念叨南海觀音。原來觀音菩薩答應大師兄降妖後,親臨寶象國把‘鬆 箍咒’傳與師父..”三藏一著急,腰巾子拽成死結,道:“這是何意,莫非真要鬆那廝頭上金箍兒?” 沙僧忙與師父解帶子,安慰道:“師父莫急,依弟子之見,菩薩未必會來;哄那猴子——大師兄乾活罷了!若真把‘鬆箍咒’傳與師父也不打緊,念與不念,還不全在師父!”三藏聞悟淨說得有理,才放了心.. 翌日清晨,唐僧師徒辭彆國王、王後、公主及文武百官,出西門投大路而行。八戒嘟嘟囔囔,道:“人家國王好意留咱多吃幾日酒,非掙著命走不行。前頭有甚香香引著?”三藏不語。他還在回味昨宵之事;隻是那滿腔的甜蜜業已化成苦澀。行者呢,忽止了步,向師父告假。三藏問他何事。行者道:“何事?去南海尋觀世音算賬去。”三藏勸道:“我已聽悟淨說了因緣。 菩薩既許了要來,必定會來。你去尋她,倘在路上錯過了,反而不美。不如耐下性子再等等。” 行者隻好依師父之言,一廂走一廂罵觀音“口蜜腹劍”。沙僧暗道:“罵吧,罵吧,好歹叫菩薩聽見!”唐僧勸道:“你不就是掛牽那金箍兒之事麼? ——為師日後不念那勞什子,有便是無!”行者道:“雖則如此,那心還是懸懸著——多說無益,若菩薩午時三刻不至,俺便走人!”唐僧賠笑道:“高徒說甚哩!既來之,則安之。好歹有點名堂再走不遲。半途而廢,一事無成,豈不令他人笑話?再說為師也舍不得你走。你一走,咱們便成了三條腿的板凳,立不住了!況你才來便走,倒叫人家覺得我忒不能容人似的!”行者見師父苦口婆心地勸慰,且也說得不無道理,便也不好再言返花果山之事。悶頭走了一程,發狠道:“等見了觀音那婆娘,先撕她的小嘴,問她還哄老孫不哄!”才說完,便聽半空一女了聲音:“孫猴,你好大膽子! 貧僧不過昨日受施主供養時多貪了兩杯,今晨略略晚起了一陣,你就背後嚼我,該當何罪!”眾僧見正是觀音菩薩,皆慌得參叩。獨行者洋洋不睬,仍立在那廂,爭辯道:“菩薩,你因醉酒來遲了便是你的不是,反抓俺一半句牢騷話要治罪,沒理的成有理的了!——罷,罷,俺爭不過你,給你賠不是行那?快將那‘鬆箍咒’傳下吧!” 觀音被行者數說得臉兒飛紅,又難以駁他,隻好拿唐僧出氣:“唐三藏,你教的好徒弟!沒上沒下,一點兒規矩不懂!”嚇得唐僧磕頭如搗蒜,連聲懺悔。觀音倒也是個慈悲人兒,歎口氣道:“罷了,也不能全怪你——我本打算來傳你‘鬆箍咒’的,好解釋猴兒。但這猴頭頑性未混,也隻好再等些時了。”言畢,狠狠盯了行者一眼,縱詳雲回南海了。 觀音走後,幾眾皆埋怨行者。唐僧道:“悟空,你惹下禍災,為師倒替你挨訓受罰!”八戒、沙僧皆道:“心急喝不了熱粥,若再老老實實等一陣,菩薩來時一看大師兄正服侍師父來,又伶俐又能乾,還不喜上心頭,立馬在雲頭上就念咒語把那箍子給你鬆了!”行者不爭不辯,嗬嗬冷笑道:“諸位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隻怪俺小和尚道行淺,耍心計鬥心眼勝不過救苦救難大菩薩!” 唐僧喝道:“我的小祖宗,你就少說兩句吧!提防菩薩殺個問馬槍!” 行者亦冷笑道:“放心,放心,老孫便是罵塌半個天,她也不理俺了!—— 俺道那金箍是少有的寶貝兒,既迭了老孫,豈肯輕易收了去!俺戴著這箍兒,菩薩放心,師父也放心,兩全齊美,鬆它做甚!”噎得唐僧一時說不出話來。 沙僧道:“其實不乾師父事!”行者道:“俺何處說乾師父事了?俺隻惱菩薩哄俺,說兩句泄泄火而已。她又不在此間,權當沒說!” 一時眾皆緘默,悶頭走路。白馬耐不住寂寞,揚首嘶嘯了幾聲,在遠山近壑引起悠悠回音。欲知前程那三藏還有幾災幾難,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