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在天堂與你同榻。死人更懂得死人。那一場大火是怎麼引燃的,至今沒有得出確鑿的答案。它簡直是從天而降,我今天回想起來依然覺得十分不真實,像夢中的夢,令人模糊不清,難以置信。這場震驚整條街區的大火所奪走的、或者說帶給我的悲傷,使我在幾天之後仍然飽和得流不出一滴眼淚。晚上我一般都睡得很遲,喧嘩而雜亂的白天總是使我感到格外勞神疲倦,由於厭倦,我總是覺得白天長得沒邊沒沿。而每天晚飯後一直到深夜這段時間,我便感到舒鬆而快樂。我常常一個人靜靜地呆著,腦子裡沒完沒了地像演電影似的滑過許許多多的人與事,在鬆弛中,我任憑那些圖畫一般的鏡頭一幕幕閃現。這段時間還可以做夢,做極為真實的夢。我經常不打開燈,想象自己正在一個石洞裡,或者在一塊巨石的縫隙中,我和一個類似於自己的人在交談,她就在我的對麵很近的地方呼吸和說話,但我看不見她的臉孔和身影,我的身邊隻有一片模糊而沉甸甸的黑暗。我潛入這樣一個秘密而安全的地方,這裡的時間和空間都是停滯的。我坐在沙發上,或在地毯上來來回回走動,腳步如同貓一樣輕悄,動作和話語都十分審慎,生怕打破什麼。我在這裡常常看到許許多多的生靈,比如我曾經看到過葛家女人排列在一群女幽靈的隊伍裡,舉著一麵複仇的小旗子聲嘶力竭地叫喊。雖然那一次我並沒有聽到她喊的是什麼,但從她憤怒得扭曲了嘴唇上,我看到了她的話語,她的嘴唇是一朵血一樣豔紅的火苗,那火苗跳躍出來的曲線是一種象形文字,我就是通過這種象形文字看到了她的話語的。另一次,我看到的是在一個雨後的巨大的露天市場裡邊,地上的泥漿弄了我一褲腿,貨攤上的蔬菜都像紙畫的那樣鮮豔。數不清的童年的熟人麵孔都擁擠在這裡。一陣混噸和喧鬨之後,我發現黑暗中有一隻眼睛緊緊跟隨著我,我試圖看見這個人的整個臉孔和身體,但是除了這一隻眼睛之外,我再也看不見這個人身體的任何部位,也就是說,這個人光禿禿的就剩下一隻眼睛,跟隨我的隻是這隻眼睛。我先是驚恐了一陣,但是我很快就看出來了,這隻眼睛原來是我的奶奶。我買東西的時候,小販們總是不斷地欺騙我,這時候我身邊的那隻眼睛就會發出刺耳的尖叫,仿佛是鬼怪般的鳴叫。小販們慌亂地尋找這個聲音,他們看看我的嘴唇,發現尖叫並不是我發出的,然後他們轉向我身邊的這一隻眼睛,仿佛是看到了某種奇特而駭人的東西,膽怯地把東西稱足分量交給我。我十分得意,從一個貨攤到另一個貨攤,招搖來去,買了很多東西。最後,我衝著空氣說,“奶奶跟我回家吧。”那隻眼睛說,“我已經和月光交織在一起了,我的這一隻眼睛再也不會像花瓣那樣被男人打碎了,現在我住在塵世的屋頂上,黑暗是我的對手,我再也不會讓我們女人的眼睛像燈盞那樣一盞一盞被暴力熄滅。”她的聲音在不知是什麼季節的風中飄浮。然後,她的低語和腳步聲就飄然而去,迎著在黑暗中廝殺的風聲而去。那聲音在多重的或者說多聲部的“合唱”中,成為一聲強有力的女人的“獨唱”……以往,我在這種亦真亦假的幻境中所看到的人和事,都是過去了的舊人舊物。可是,這天晚上,我在黑暗中卻意外地看見了禾。她從一扇門旁邊探出頭,手裡拿著一本書,她衝我微笑,笑容姣美得如同一圈圈漣遊在她的光滑的臉頰上彌散。奇怪的是,她居然沒有穿衣服,赤身裸體地就從房間裡閃出身,在一種殷紅色的天光映耀下,她光滑的肌膚如同一條紅魚。但是,她沒有一點不自信或羞怯的神態,從從容容地在走廊裡與人們交錯而過。我遠遠地看著她,儘管她的麵容顯得有些憔悴,臉上有一種從睡眠中忽然驚醒的困倦,但是她那雙迷離恍惚的大眼睛依然嫵媚,特立獨行地凝視著前邊,一點也意識不到自己身上正一絲不掛。我十分驚詫,焦急地向她揮手,想讓她離開這裡,因為這是幽靈經常出沒的地方。我喊她的名字,但是,我發現自己的聲音消失了,無論我多麼用力。也無濟於事。我想上前去推開她,但是,她不等我到她跟前,她的身子向後一仰。就被陰影吞噬了,她的身影也隨之在我的視線中消失。身邊全是模糊不清的身影在晃動,我渺茫地希冀是自己看錯了人,繼續在那幽長的曲曲折折的走廊裡巡視,人們的臉上掛著一層巫氣。天色很黑,為了弄清方向,我閉上了眼睛。我沿著狹窄的長廊走來走去,卻不敢回頭向後邊看,我聽說鄉間有個說法,在黑暗的地方走路不要往後看,因為人的雙肩上有兩朵“肩火”,肩火亮著,鬼怪就不敢靠近你,但如果你膽怯地回頭,你頭部的轉動和你因緊張而粗重的呼吸,就會把“肩火”給吹滅了,鬼怪就會上來纏住你。這時候,我聽到一絲類似於呻吟的氣息在我不遠的四周輕輕喚著,因為我急於找到禾,所以我覺得那聲音便很像是她發出的。走廊裡的溫度忽然熱起來,我脫掉了上衣。然後,我發現了一扇房門,我一看,原來正是禾的房門。我推門而入,我聽到剛才那模糊不清的呻吟聲離我靠近了,而且室內的熱氣撲麵而來,像一股凶猛的浪頭。我熱得大汗淋漓,馬上就要虛脫過去了,我氣喘籲籲,急促地喚著禾。呻吟聲越來越近,我沿著那聲音走到裡間的一扇門前,我熟悉這扇屋門,那是禾的臥房。我焦急地敲門,可是裡邊沒有回應,我便用力推門。我感到那門十分燙手,而且門框已經被高溫擰歪走形,無論如何也打不開了。我清晰地聽到了那呻吟聲就是從裡間屋裡滲透出來的。我從鑰匙孔向裡邊窺望,我看到一個通體透明的女人形的軀體蜷縮在床上,她的腿奇怪地拘攣著,雙臂僵硬地環抱在胸前,她的頭發、眉毛全部光禿禿的,她側臥在床上一動不動。她的身邊竄跳著無數隻火苗一般的鮮紅的舌頭,她身上的毛發就是被那些火苗似的紅舌頭“舔”光的。我用力看這個女人,她不像是禾,好像是另外什麼人。可是我聽到了她發出的呻吟聲,那磁質的嗓音的確是禾的聲音。我心裡咯噔一下。我渾身一抖,回過神來。這時,我感到一陣恐懼,意識到我在自己莫想的世界裡呆得太久了,我懷疑自己又潛入了一個神秘的境地,一個非正當的領地。彆人是否都抵達過“那裡”,我無從所知。但是,回想起來,“那裡”從我很小的時候起,就開始伴隨於我的腦中,像風一樣跟隨著我的腳步,無論我在雨中,在街上,在曠場還是在人群裡,它總是以各種各樣的形式或場景閃現。它是一個無底的洞穴,如果我不打算及時收住思路,我的目光將無止境地伸展下去。我感到恐怖,慌慌張張地打斷自己。然後就打開了電燈。時間已經不早了,我盯住牆壁上的掛鐘楞了一會兒神,然後站起來神不守舍地在房間裡轉了一圈,心裡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但又不知道它是什麼。我打算去母親的房間看看,然後回來洗個澡,放鬆一下,就上床睡覺。來到母親房間的時候,母親正在寫著什麼。我說,“媽媽,這麼晚了還寫什麼?”她猶豫了一下.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哎,我也不想瞞你,我想……”她斷住,又遲疑起來。“說嘛。”我有些急不可待。“我想給你找個……父親。”母親說完,就用眼睛沒有把握地瞧著我,等待我的反應。我一下楞住了。但隔了一會兒,我便嘿嘿笑起來,“是嗎?好啊,好啊。”我笑了一陣,又說,“不過,這人跟我沒什麼關係。您給自己我個老伴就是了。”我母親說,“怎麼跟你沒關係?我是個快活到頭的人了,老伴不老伴的其實是無所謂了。但是,我得給你找個父親。不定哪天我一口氣上不來,你就成孤兒了,那怎麼行。咱們家又不缺房子,缺的是房子裡的人。”我說,“媽,您可真有意思,我多大了!再說,什麼快活到頭了’,我們的安寧日子不才開始嘛。”母親說,“今天我從報紙上看到一個報道,是一個身患絕症的博士生的征婚事跡。他是獨生子,三十一歲,相貌也不錯,然而卻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女人。這件事幾乎成了他父母的一樁心事,整天長籲短歎。一個月前他得知自己患了絕症,醫生說他最多隻能活兩年。這簡直是晴天霹靂,他的第三個反應是自殺。可是回到家看到憂心仲仲、年邁體衰的父母,他覺得若這樣搖手走了,實在對不起父母。經過反複思考,始終於打消了自殺的念頭,決定了卻他們的心願,並打算為他們留下一個後代。自從他查出這病之後,他沒有告訴家人,他不願打破家裡的安寧。隻是背著他們在報紙上登了一個征婚廣告,並且把自己的身體情況以及心願如實登出。結果,一下子得到不少女人的呼應。後來,他看中了一個女醫生,這個女醫生對他的生命充滿了信心。他們結婚後不久,就生了一個小女兒。雖然最終他沒能選脫死亡的命運,可是,他畢竟欣慰地活過了,並且留下了自己的後代。”“那……那個女人怎麼辦?”我說,“這樣的事跡還要讚美嗎?也就是我們中國會為這樣的事大唱讚歌。”“那個女醫生是自己願意的嘛。咱們不管它的道德評判。我隻是說,這件事很啟發人。”我說,“這麼說,您也要去登征婚啟示了?”母親停了一會兒,“這不是跟你閒談嘛。”這時,母親也許是說得累了,有些氣喘起來,呼吸顯得緊張而吃力。她誇張的喘吸似乎影響了我,我也不自覺地深呼吸起來。忽然,我聞到空氣中有一般焦糊氣味。那的確是一個難以追憶的夜晚,由於我的本能不斷地拒絕記憶它,它變得如此遙遠和模糊,仿佛是一種虛構,它總是淹沒在這一年其他的災難之中。在那一個死人的年裡,回憶的火焰是靠著我強大的理性才沒有被熄滅。長久以來,我一直在尋找一個途徑,把這一年的記憶放下來,但是空氣和風好像是奉了一道密令,我的前麵總是擋著一幢幢老房子,窗簾緊閉,鐵柵生鏽;或者是一片片曲曲彎彎的老樹密林,含含糊糊地如同一道屏隱,使我在縫隙間無法貼近開闊她,貼近廣場,我無法放下這重負。我隻能在心裡沉甸甸裝著這些記億,兜著圈子,順著安全的路來來回回地走,毫無結果。我隻能在闃靜中故意把腳步踏得重一些,使它成為一種令一些人難以忍受的聲音,我想象這腳步聲最終總會得到回聲。本來,這一年的霧瘴已經多得足以抹去許多東西原本的真實形狀。但是,老天似乎覺得不夠,就在這個暮冬的夜晚,濃烈的青灰煙霧完全地把我的生活淹沒了,它像一場悲劇的序幕,拉開了帷簾,以至於幾個月之後的“劇情”越演越烈,蔓延了整個國家。這天夜晚,彌漫而來的煙霧是在忽然之間打斷了我和母親的交談的。我先是發現母親的臉孔像發虛的相片那樣模糊起來,她的五官似乎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鼻子、眼睛和嘴都自行遊移。我揉了揉眼睛,使勁看她,她臉孔的輪廓果然像是在蒸汽濃烈的浴室裡,影像模糊。其實,她依然坐在書桌前的軟椅上,並沒有變換位置。可是她的身影如同罩了一層蚊帳或紗簾,退縮到相對於原來較遠的一個位置上,使我看不清。這情景使我嚇了一跳。因為近來我的腦子裡總是出現一些稀奇古怪的場麵,使我陷入一種非真實性的莫名其妙的恐怖之中。所以,這時候我首先懷疑自己看到的是否真實。直到我的母親問,“這些煙是怎麼回事?”隨著焦糊味的濃烈,我和母親幾乎是同時發現了房間裡忽然彌漫起來的煙霧。我朝房門望去,發現那煙是從門縫鑽進來的。我說,“媽媽,是不是有人在樓道裡生火爐?”我一邊說著,一邊走過去打開屋門。隨著房門的打開,滾滾的濃煙順著我的腳和腿爬進屋來。我在一瞥之間。看到樓道裡昏暗的燈光完全被煙霧所吞噬,那煙霧如同鋸齒一樣啃食著氧氣。我一陣嗆咳,透不過氣來。便立刻關上了屋門。這時,樓道裡哐哐當當響起雜亂轟鬨的奔跑聲,還夾雜著含混不清的嚷嚷聲。“跑啊,快跑啊……”我和母親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知道我們居住的大樓出事了。“媽媽,我們得快跑。”由於緊張,我的聲音似乎走了調,像是從另一個人的喉嚨裡發出的。我母親捂著胸口,用力吸氣,“往哪兒跑?電梯早關閉沒人了。外邊全是濃煙,沒法呼吸。”她一邊喘著,一邊說,“火源要是在底層,我們不是往火坑裡跳嘛!煙和火都是往上跑的,所以不會是咱們樓上的問題,肯定是樓下的什麼地方出事了。”她吃力地說。我母親的確是處驚不亂的女人,這種時刻她依然擁有穩定的理性。“可是,您聽,”我有些慌了,“大家都在往樓下跑。”這時候,樓道裡的嘈雜紛亂的腳步聲和鐵盆木箱被踢拌的聲音更響了,還有什麼東西被砸碎了。我母親由於憋氣,一個箭步躥到窗戶旁,迅速打開窗子。我第二個箭步躥過去,“媽媽,不能開窗戶。”我忽然想起報紙上曾提到過這一點。我聽到外邊的風聲,巨大的嘶鳴在一瞬間蓋住了樓裡的喧嘩,“我們隻能逃出這座大樓。”我不由分說地關上窗戶,拉起母親就往門外跑。樓道裡的滾滾濃煙立刻將我和母親吞沒,我的眼睛被刺得嘩嘩地淌出淚水,我死死牽住她的手,但咫尺之內,我卻已經看不見她的身影了。渾濁的煙霧裡,我聽見身邊全是逃跑的腳步聲,還有人體重重地撞擊到什麼障礙物上邊的聲音,但也同樣看不清人影,隻是摸索著順著人流往樓下跑。樓道裡的空氣變得十分稀薄,咳嗽聲和驚恐的叫喊聲隨著煙霧一同彌漫。我已經無法張嘴說什麼,窒息感如同一隻鐵鉗,卡在我的喉嚨上。我擔心著母親會由於窒息倒下去,便緊緊攥住她的手臂往樓下跑。說是跑,其實隻是摸索著走。我覺察到,濃煙混雜著熱氣正從樓下往上蔓延,無邊無際的迷霧像浮力極大的鹽海水,向上烘托著我們,你越是用力向下滑行,那浮力就越是往上托起我們的腳步,使我們難以沿著樓梯向下走。但我們必須探著步子往下走,生命的出口在那裡。這感覺,正如同我們在生活裡的其他荒誕的悖論一樣。這時候,我感到牽著母親的那一隻手臂越來越重,母親就要倒下去了。“跳……跳……”母親艱難地進出幾個宇。我明白她在說什麼。因為這時候,我們正好摸索到樓梯拐角處,冬天封死的窗子正透進來一縷月光。往日,那月亮如同一隻銀白的圓眼睛,在靛藍色的天幕裡閃閃爍爍。可是這會兒,它的光暈如同一個死人的目光,在我們窄小的樓道拐角處殘存著一絲餘亮。我知道母親的意思是說,實在不行,我們就從樓道的窗戶跳出去。我母親肯定是暈了頭。我們的房子在十一層,現在才下了一層半,是在九層半的位置上。從這裡跳下去,等於自殺。我不理睬她,隻是拚命拉住她往樓下逃。我們深一腳淺—腳地摸索,我的拖鞋已經不知哪裡去了,我赤著腳蹣跚著,心裡隻有一個念頭:跑出去。奇怪的是,這時候我恍惚憶起很早以前的一件事。還是上中學的時候,有一陣,我覺得活著沒意思透了,整天想著死。然而,我並不像許多想死的人那樣,到處去說“想死”。我隻是默默地想。後來終於想“成熟”了。有一天,我從外邊回到家裡,鄭重其事地對母親說,“我已經想好了,活著沒有意義,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我母親十分震驚地看著我,她看了我半天,卻不急於說什麼。於是,我加重語氣,重複地說,“我是真的想好了,活著沒意義!”空了半天,我母親終於說,“真的嗎?是想好了?”我堅定地點頭,說“是。”說著,我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了起來。我母親的確是一個讀過不少書的不凡的女人,她聽了我的話,並沒有像其他的母親麵對自己有問題的孩子那樣,驚慌失措地挽留、勸慰和阻攔,她有足夠的知識對付一個“問題兒童”。她又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像我一樣,她做出一付考慮成熟的樣子,說,“媽媽很愛你,你應該知道的。但是,如果你已經想好了去死,那麼誰也看不住你,中國這麼大,長江、黃河都沒蓋蓋。隻是媽媽會很難過。”接下來,是輪到我震驚了,我被母親的話噎住。是啊,彆說長江黃河了,就是家門口的小河溝也沒蓋蓋。死是很容易的。我不吭聲了。從這以後,我再也沒向母親提到“想死”這件事。這時候,我們已經又摸索下來一層。我連拉帶拽,死死牽住即將窒息暈倒的母親。忽然,我發現,這一層樓的煙霧明顯地稀薄下來,皮膚被濃煙熏烤的灼熱感也降低了。隨著我們越來越往下摸索,已經可以喘氣了。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我們已經走過了出事的樓層。我像忽然得救一樣,興奮地對我媽媽說,“好了,我們能走出去了,再堅持一下。”果然,當我們又轉下來一層的時候,空氣已經漸漸清晰了,樓道裡微弱的燈光也閃爍出光澤。我母親終於長長的喘了幾口氣,說出話來。“九層。”她說,“或者八層。”母親和我估計得差不多,可能是八、九層出事了。當我們終於離開大樓的門洞,站立在暮冬夜晚的風聲裡的時候,我看見外邊已經擁滿了黑壓壓的人群。他們有的是從被窩裡爬出來,來不及穿衣服就往外逃的,顫栗地裹在被子裡;有的,一家人抱做一團,牙齒抖動得咯咯響。我和母親由於習慣睡得晚,所以身上都還穿著毛衣。但是,冷風一吹,我們依然感到身上隻有一層薄紙片,冷氣像無數隻涼涼的蠕蟲,從我們身體的各個部位往骨頭裡邊鑽,越鑽越深。我開始在人群裡用目光搜尋著禾的身影。一張張驚恐未定的黑臉從我的視線中滑過,從濃煙裡跳著死亡之舞跑出來的人群,這時候都如同一個個植物人,呆若木雞地向著我們的大樓張望。尋找火光的位置。我找不到禾,心裡慌起來,想起火源的位置也許正在她那一層,想起她穿著那件青素的睡衣躺在床上的樣子,我的腦袋裡嗡一下子就著起了火。這時候,呼嘯而來的救火車晃動著令人眼花撩亂的光線急駛而來。人群、樹木和樓房都變成了晃眼的桔紅色。天空呈現出那種反常的鈷藍,仿佛有無數隻死者的目光在上空浮動,它們用冷嗖嗖的嘴唇吹拂著大地。我們立刻就被勒令退卻到二百米之外的馬路對麵的一片空地上,不允許靠近我們的大樓。我混雜在一群打算返回樓裡尋找家人或是索取什麼東西的男人當中,掙紮著想往大樓方向跑,卻被牢牢地擋住了。我們擁擠在一起,動彈不得。我仰著頭,一邊在心裡虜誠地祈禱著,讓禾平安讓禾平安,一邊顫抖不已。有兩個消防隊員順著繩索攀牆而上,他們是進入起火的房間救人的。我死死地盯住他們。我看到這兩個綠火苗一樣的小影子,在大樓的牆壁上如同兩隻飛跑的壁虎,幾個躥躍就抵達了九層。然後,在我最怕他們停下來的地方——禾的陽台上——用鐵鉤把悠蕩在半空的身體掛住。再然後翻身而入。我的心跳仿佛被什麼利器擊中,猛地一收縮,暗啞在凝固的血管裡。不言而喻,是禾的房間出事了。我站立在原地動不了身。忽然,我失控地大聲哭起來。接下來,無數隻水龍頭和我的眼淚—起奔淌出來。一場混戰之後,如注的水流從樓上順著階梯滾湧而下,黑呼呼地從樓道口漫出來。然後,我看到兩個消防隊員抬著一個招架走了出來。那個赤裸的粉紅色的軀體、或者說一切人形的模糊的肉身,平放在擔架上,慢慢移動過來。人群一陣騷動。一個消防隊員衝著我們叫嚷著,“誰是905的家屬?”905正是禾的房間。我感到自己的頭和腳都腫脹起來,雙眼發燙,兩手冰涼。我不斷地提醒自己,是幻境又來襲擊我了。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可是,母親就在身邊摟著我,她的手緊緊地掐住我的胳臂。我知道,眼前這一切是真實的。當那一隻擔架從街另一邊移向我們這一邊的時候,我腦子裡忽然一陣轟鳴,這聲音隨即又在我的兩耳之間消失,人影、街燈以及我們的大樓都搖晃起來。接下來我眼前一黑,便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了,向地麵癱倒下去。恍惚中,隻有淒厲的風聲喚著禾的名字,震耳欲聾,遮掩了一切的喧嘩。所有的人都在這轟鳴聲中隱身而去,隻有禾的身影如一道耀眼的光環,飄然而立……直到後來,在這一場火災發生丁很長一段時間以後,我才聽說,那火源正是由禾的壞冰箱引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