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蒂爾·勒迪克提了個建議,但也沒抱太大的希望:“我們再來最後一把,五百分?”馬裡耶特已經起身,扯了一下裙子裡麵的內衣,對他做了一個罷了的手勢,說道:“今晚算了。艾蒂安累了。”兩個男人贏了。勒迪克每次都會贏,不管他的搭檔是誰。他可是朱諾路附近各個餐館的常客,一年大部分的時間泡在那裡玩勃洛特牌。他經常向彆人這樣介紹自己,同時灰色的瞳孔裡散發出一縷笑意:“阿蒂爾·勒迪克,法國人,四十五歲,打過預防針,第十八次勃洛特錦標賽冠軍。”之前有一年,他真的拿過勃洛特錦標賽的冠軍,在蒙馬特的各個咖啡館裡引發了一場熱議。艾蒂安從沒向他吐露過心聲,當然對方也不會和他交心。勒迪克儘管老是喜歡開玩笑,但從來不把火往自己身上引。他父親是昂古萊姆市的一個公證員或者訴訟代理人,他小時候就被父親送到巴黎學法律。在學校待了兩三年之後,他想像那些自編自唱的藝人一樣,去蒙馬特高地的小酒館碰碰運氣。他不喜歡彆人談及他的那一段歲月。因為好長一段時間內,他和家裡人關係鬨得很僵,饑寒交迫地在外漂泊了很久,始終不肯承認自己真的一無是處。那時候他已經和馬裡耶特在一起了,還是少女的馬裡耶特為了追隨他離開父母。直到好些年之後,夫妻倆終於要結婚時,她的父母才原諒他們,後來互相經常走動。馬裡耶特會時不時提起那段艱難的日子,當時生活困難到隻能在垃圾桶裡麵翻吃的,並且經常沒有地方住,就在火車站的候車大廳裡麵過夜,背靠著背相互取暖。說到這些時,她滿臉洋溢著幸福。阿蒂爾起初在一家報社策劃廣告,那家報社現在早就不在了。他發現自己在繪畫方麵倒是有點天賦,於是帶著馬裡耶特搬到聖心教堂附近的一間畫室住了下來,但是到最後什麼也沒成。現在他對繪畫還抱有幻想嗎?他嘗試了無數個職業之後,誤打誤撞進了一家保險公司,當起保險代理人,還逛起了蒙馬特的咖啡館。剛開始馬裡耶特就隻是在家裡燉燉粥做做飯。後來她在朱諾路上開了一個女式帽子店,慢慢地生意越來越好,到了忙季還得雇四五個臨時工。她從沒罵過丈夫,也從沒想過改變他的性格或者生活習慣。她就喜歡他本來的樣子。他每次過馬路時,看著妻子將手挽在自己胳膊上,努力讓步伐合上他的節奏,他就覺得特彆滿足。阿蒂爾沒想到的是,艾蒂安一整個晚上沒一次失誤。他慢慢地融入遊戲裡麵,儘管並不非常著迷,也沒有花太多心思,因為這隻是他打發時間的一種方式,就像在牙醫的等候室裡,腦子一片空白,什麼也不想,等著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彆人叫到他名字時他一臉驚愕。路易絲平時總是特彆冷靜,臨危不亂,這次卻分了好幾次心。馬裡耶特。她們在臥室裡時發生了什麼事?她們有什麼事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要悄悄告訴對方?再過幾分鐘,勒迪克夫婦就得走了。告彆的話已經說出口,路易絲把紙牌放回抽屜,馬裡耶特去拿外套,她丈夫伸了伸懶腰,點燃一支煙。很快房間裡就隻將剩下路易絲和艾蒂安兩個人。其中一個人會走過去把門閂拴上,然後兩個人一起進房間,集市上的燈光投射在房間的牆壁上,波浪般前仆後繼。他突然感覺一陣恐懼。或許應該挽留一下朋友。他清楚什麼也沒發生過,也不會發生什麼。他們兩個人將在同一個房間裡,互相窺伺著對方。“下個星期四見!”馬裡耶特歡欣鼓舞地說道,“艾蒂安,保重身體哦!”他嘴角浮現一絲笑意,像極了阿蒂爾·勒迪克向彆人介紹自己是勃洛特冠軍時的那副嘴臉。下一個星期四,他感覺特彆奇怪!下個星期他們還來嗎?他們的聚會還能一個星期接一個星期定期舉行嗎?還得等多久?最讓他吃驚,最讓他感動的是,勒迪克握住他手時使出的力量。兩個女人背對著他們站在門口。阿蒂爾並沒有像平時一樣禮節性地握一握手,而是加重手腕的力度,握好幾秒鐘,像是在傳遞什麼信息,但是眼睛卻並沒有看他。什麼信息?難道他也知道?還是他一直都知道?“星期四見。”阿蒂爾終於說話了。隨後,他對著路易絲,用一種戲弄般的語氣說:“晚安,老板娘!”樓梯上微弱的光僅夠看清階梯,旁邊的升降梯正在往上升,兩邊的牆壁已經曆經三十多年,房主從沒重新粉刷過,現在就像老教堂的牆壁一樣暗淡無光。“晚安。”路易絲回應一句。“晚安。”兩位客人走了。片刻之後,他們拉了一下門繩。門開了,他們走了出去,夜晚的空氣好清新,沁人心脾,集市上的燈光和噪音一股腦兒湧過來將他們淹沒在其中。馬裡耶特的手摸索著丈夫的胳膊,掛在上麵,而這邊,樓層之間的平台上,艾蒂安和路易絲站在公寓大敞著的門前,一直目送著他們。勒迪克夫婦會在路上說些什麼呢?他們會走到西拉諾酒館的露台上坐下來再最後喝上一杯,看著遠處旋轉木馬上嬉鬨的女孩,聊著今晚的聚餐嗎?“你回去嗎?”路易絲輕聲地問他。他覺得她的這句話說得有點奇怪,於是瞟了她一眼,想知道既然現在就剩下他們倆了,她心裡在想什麼。他跟著她進了屋,來到餐廳裡,睡覺之前她得把酒放回碗櫃,用過的杯子也得拿到廚房裡先清洗一下,不然明早上起來,滿屋子都會是酒氣。以往,她也是這樣,同樣的動作,同樣漠然的表情,但是他確信今天她真的有些不同。交流仿佛被切斷了,不僅僅是他們倆之間,就連他們和那些無生命的物體之間的聯係也不存在了,並且她還絲毫沒有想要修複這種聯係的意思。“我們去睡覺?”她的嗓音和以前不一樣。不一會兒,他們走進臥室,她隨手轉了一下開關,他一直站在她身後,但她沒有看到他。艾蒂安覺得她微微打了一個寒戰,像是被嚇到了。如果說她一進門就把燈打開,好擺脫這讓人覺得神秘而詭異的黑暗,意味著什麼,那她脫衣服之前先把頭發散開就更說明點什麼了。昨夜,他們已經做過。他們今天還會做嗎?他覺得當著她的麵脫衣服很尷尬,所以換睡袍時轉過身去了。他走到浴室裡,想把浴室的門關上,但卻不敢關死。他出來時輕輕推了一下,門敞開一大半。“你不用測一下體溫?”“不用。”“你好像已經不發燒了。”“可能。”“感冒怎麼樣了?”“感覺好多了。”“今天玩牌時你基本上沒怎麼擤鼻涕。”的確。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整個晚上他都沒有換手帕。鼻炎似乎好了很多,後頸也不那麼僵硬了。艾蒂安一從浴室裡麵出來,她就進去了。艾蒂安努力不去看她。一聽到水衝在妻子身上的聲音,他覺得渾身不自在,總是回憶那些親密的畫麵。“我關燈了?”“隨你。”就在她轉動開關準備關燈時,他突然產生一個主意。“我覺得我最好還是服一粒安眠藥。”他們倆都幾乎不吃那個東西,除了有一次牙疼得厲害,可能還是因為喝了太多的咖啡,他們才吃過一次。“你覺得你會睡不著?”她沒有堅持,而是又去了一次浴室,出來時手上拿了一顆白色的藥片,還有一杯水。她穿著睡衣站在床邊他躺下的那一側,他隻能看到她的下半截身影,緊緊地靠著他。她彎腰時,睡衣上的絲質布料剛好從他臉上拂過。他此刻有欲望?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用手肘將自己撐起來,握住杯子,喝了一口之後才抬起頭。妻子俯視著他,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但是卻有一些不同尋常的凝重。燈關了,她爬上床,理了理被子然後躺下來,而他屏住呼吸,等待著,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和以前一樣。他感覺到妻子有一絲的猶豫,隨即還是靠過來,直到臉快要貼在一起。然後他聞到妻子嘴裡特殊的氣味:“晚安,艾蒂安。”她的雙唇湊了過來,自然而然碰了一下。沒有躲避,也沒有進一步的舉動。“晚安,路易絲。”各自睡在自己的那一側,過了一會兒之後,他們總是習慣再小聲地重複一遍:“晚安,路易絲。”“晚安,艾蒂安。”他還是說了,話一出口,頓時覺得胸口一陣抽搐,像是被勒了一下。她也給了回應。但是立馬,房間裡就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安靜得讓人窒息。他久久不能入睡,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窗戶,外麵的燈光透過窗戶射進來。他在心裡納悶,剛才吃的安眠藥怎麼一點兒效果也沒有。他不想思考。時候不到。他還沒有準備好。他知道,一旦開始思考就沒法停下來,並且過程將艱難而漫長。他不停地對自己重複著那些沒有任何意義的話,就像小時候一想到懲罰了他的母親,嘴裡也絮絮叨叨地念叨:“難以相信她怎麼這麼惡毒。很快她就會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會為此而後悔,會為此而傷心。”今天晚上,他也在自言自語:“怎麼會這樣!”外麵一片喧囂,有人坐在電動車上你追我趕,撞來撞去,玩得不亦樂乎。也有人從人行道走過,心平氣和地談論著生意。路易絲也沒有睡著。艾蒂安很確定她也沒有睡著。或許她也是眼睛圓睜,看著外麵的燈光投射在浴室門上的倒影。他聽不到路易絲的呼吸聲,也感受不到一絲動靜。她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躺著。一會兒之後,艾蒂安都想碰一下她,好確認她還活著。但是他不敢。艾蒂安不恨她,眼神中不帶任何的敵意。艾蒂安真的不能問她一下嗎?或許他是真的沒必要問得太清楚。黑暗籠罩著他們,他隻想在一片漆黑中輕輕地說一句:“告訴我,路易絲,是真的嗎?”她會明白的,這一點他很確信。隻是,她不可能回答:“是真的。”如果他問了,又會發生什麼事呢?沒有答案。她不會告訴他。這個問題本身就毫無意義。她肯定也特彆急切地想問他:“你明白嗎?”僅僅這麼想一想,他就已經滿頭大汗。當然他肯定也沒法兒回答。他熱得不行,和前夜一樣汗流浹背,從頭濕到腳。嘴中突然產生一股異味,應該是安眠藥的味道。為什麼阿蒂爾·勒迪克要那麼用力地握他的手?為了鼓勵他?阿蒂爾知道該怎麼辦?又或者阿蒂爾的用意很簡單,隻是想要表達一下對他的同情?或許他最好還是和勒迪克聊一下。但是他從沒對任何人吐露心聲。實際上,到現在他才意識到,他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在學校時就這樣。成年後,服兵役之前,在裡昂一家銀行工作時也這樣。他父母從來沒弄清楚過他腦子裡在想什麼。他沒有朋友,不僅如此,其他年輕人所說的情人,他也不曾有過。他大部分的同學都會一連好幾個星期甚至好幾個月和同一個女孩兒約會,以證明他們喜歡這個女孩。至少在他眼中,從言行看,他們還真的像是墜入了愛河。為什麼這種事不會發生在他身上呢?他也嘗試過好多次。他也帶女孩兒去電影院,去羅納河邊,去鄉下。他笨拙地在她們身上撫摸。但是,隨後他肯定還說了不少他本不想說的話。他看到了她們的缺陷,知道她們的小秘密。對於她們,他產生的更多的是同情,而不是占為己有的欲望。欲望強烈到讓他難以忍受時,他就會去找妓女搭訕,並且每次都是在同一個路口,找同一個人,隻要看他一眼,對方就明白他想乾什麼。他從沒有和一個關係親密的女朋友手挽手散步,從沒有因為一個玩笑而爆笑。服完兵役後他就來到巴黎,到了晚上經常一個人在街上遊蕩好長時間。每一次看到窗簾後麵一對對情侶親熱的身影,他就萬箭穿心般痛苦。路易絲微微動了一下,動作輕得幾乎無法察覺。隨後艾蒂安打了一個哆嗦,心生一絲希望,儘管知道他現在沒什麼好期望的了。妻子應該也在仔細聽他的呼吸聲。她也一樣不幸嗎?還是她在同情他?這十六年裡,艾蒂安常常偷偷看著她,問題到了嘴邊但最終未能問出口。他相信妻子肯定知道他有問題想弄清楚,隻是妻子沒有勇氣麵對這個問題。他們是如此需要對方!難道她不清楚這一點?被子下,他的雙腿變得沉重。身體有點麻木。浮現在腦海中的已經不再是那些想法,而是一些模糊的畫麵。比如一個在這個房間裡睡了很久的男人的樣子。當然不是在同一張床上,他和路易絲結婚之前,路易絲買了一套全新家具,舊家具早已被她送到拍賣市場。瞬間後,他又看到妻子站在收銀台旁,眼睛死死地盯著鐵樓梯的上麵,留心上麵的一舉一動。她用一種冷漠的商人語氣對他說:“如果您想從這裡過……”他真的相信倉庫保管員當時什麼也沒發現?平常保管員都在外麵整理貨櫃上的商品。有時候她不得已把他打發到倉庫去拿點什麼東西。但是她不能每次都把他打發走。商店最裡麵有一個櫃子,從泰奧先生的透明打印室也看不到那個角落。她朝那個角落走去,臀部的曲線還是那樣優美,後頸還是那樣白皙圓潤,一頭烏黑秀麗的長發傾瀉而下。她回頭看了一眼,想要確認鐵樓梯正好夾在他們和一直坐著的夏爾先生之間,同時她還瞟了一眼外麵的櫥窗。隨後,她迅速將手挽在他的脖子上,就像馬裡耶特挽起丈夫的手臂一樣自然,雙唇也隨之湊過來,和他的嘴唇黏在一九-九-藏-書-網起。但他們很快就打住了。“我想給您看一款文件夾,我猜您肯定很感興趣。”上麵的男人聽到了嗎?他也正窺伺著店子裡的一切動響嗎?她在他耳邊喘著氣:“明天上午九點左右我會想辦法溜出去。”他回了一句:“希望不要太晚。”坐在勒皮克街酒店房間的床邊,他左顧右盼,等了又等。而為了能去和他幽會,路易絲可是絞儘腦汁。那個時候,商店已經由她全權管理了。但有時候她會借口女仆做事她不放心,上午親自出去買東西。勒皮克街上熙熙攘攘,全是去載東西的小貨車。家庭主婦們蜂擁而至,上的上,下的下,儼然街上的兩股洪流。酒店的仆人正在整理房間,大部分房間依然房門緊掩。經常,路易絲都得從水桶和掃帚上跨過去。她一進門先送上第一個吻,隨後立馬從他懷裡掙脫開,開始脫外麵的裙子,脫內衣,迫不及待想要將自己曼妙的身軀赤裸裸地展現在他麵前。“愛我嗎?”“愛。”“幸福嗎?”即便僅僅隻有十分鐘時間,她也會把衣服脫得光光,眼睛裡閃爍著無儘的喜悅和驕傲。“你待會兒會經過商店?”“是的。”“大概幾點?”那時候他還是東南區文具店的代理人。巴黎的總經銷商把他派到右岸地區。他一天上午在外出差,進了克利希大道的這家商店,手上提著一個很重的公文包,表現得異常的謙卑和禮貌,像個乞討者。他還記得,他首先打招呼的是一個穿著麥麩色罩衫的男人,因為商店前麵有一個很醒目的名字,所以他就向那人問了一句:“比拉爾德先生?”回答他的是夏爾先生。“我去叫一下老板娘。”他朝透明的打印室走去,一個穿著黑色長裙的年輕女人正在和一個員工講話。他們第一次相見,她就是在那個打印室裡,透過玻璃窗瞥見他。他站在外麵,看到她嘴唇一直在動,那是她正在和倉庫管理員交待什麼事情。“加坦夫人馬上就過來。”這是他第一任丈夫——紀堯姆·加坦的姓。那一天上午天很熱。正值七月。市政灑水車慢慢地從馬路上駛過。商店的大門大開著。她和老泰奧講完話,朝他這邊走過來。他把頭上草帽揭下來,放在一疊文件上。從打印室到收銀台的那段路很長,因為商店特彆深。他注視著她一路走來,目不斜視。“請您見諒……”路易絲走到他身邊時,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因為什麼?他說不出來。他腦子一陣混亂,隻是隱隱約約覺得她注意到了自己。“我是東南區文具店的新任代理人,和您已經合作很久了。”他們沒有就座,而是肩並肩站在櫃台前麵,艾蒂安把樣品一一擺在櫃台上,路易絲的手放在櫃台上。路易絲離他很近,他仿佛都能感受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熱氣。“您什麼時候再過來?”“下個星期的這個時候,如果您的訂單沒問題的話。”她隻是簡單地應了一聲:“您下周過來吧!”她邊說邊把手伸過去,深情地看著他。“你看起來真的特彆年輕、動人!”艾蒂安後來對她說。他第二次拜訪時,處理完訂單的事,路易絲邀請他到樓上喝一杯。“每次接見特彆重要的供應商,都會請他上去喝一杯,是這樣嗎?”這是他第一次爬上鐵樓梯,爬到樓梯頂端時,他非常吃驚地發現樓梯直接通向臥室。“很抱歉我把您帶到這裡來,但是從這裡走比從大樓入口走更方便。”旁邊隻有一個圍著圍裙的女仆,但他並沒有看清她長什麼樣子。“拿兩個杯子過來,朱莉。”路易絲對她說。然後路易絲又轉向他:“您是想喝點開胃酒還是一杯水就夠了?”“隨您,您喝什麼我就什麼。”餐廳的窗戶敞開著,外麵的涼爽空氣時不時灌進來,和室內的燥熱的空氣有如對流。他一直不清楚她是不是故意把他帶上樓來的,也不清楚這種事情有沒有發生在其他代理人身上。這個問題他從沒敢問她。十六年之後,他還會想起味美思的味道,那杯酒的顏色還曆曆在目。路易絲端起酒杯喝酒,他發現一滴玫瑰紅葡萄酒掛在她的嘴唇上,垂垂欲滴。“您結婚了嗎,洛梅爾先生?”“還沒呢,夫人。”“您很年輕,不是嗎?”“我今年二十四歲。”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她多大。其實她剛滿三十。“您來巴黎很久了?”他的嘴唇微微顫抖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他就回了一句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的話,然後他伸手再去拿杯子,手卻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隨即手指相扣,掌心滲滿汗水。目光相遇,突然間,她已經依偎在他懷中,他也不知道是被自己一把摟過來的,還是她主動撲過來的。為什麼那一吻之後,他似乎看到她雙眸中淚光閃閃。他覺得自己終於也等到了這一刻。火熱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他身上,讓他無法放手,他已經不想再失去她。他們狂熱地纏綿,都沒有注意到樓下電話響起,夏爾先生在樓梯角落叫道:“夫人,您在上麵嗎?是拉波切爾商鋪老板找您。”他們先後下樓,走在狹窄的樓梯上,艾蒂安有些恍惚。此刻他躺在自己床上,他在哭泣,在默默地流淚,一點呻吟的聲音也沒有。“你睡了嗎?”路易絲終於吭了一聲。他不是故意不回答的。他真的有點沒反應過來,已經分不出現實與夢境,二者像是被什麼東西隔著,很厚,用手去摸卻是摸不出那是什麼。之後他經常來克利希大道,但是路易絲因為個人原因,不能每次都把他叫上樓。於是他們就想到了商店最深處的那個黑暗的角落,當然還得當夏爾先生在樓梯另一邊某個看不到這個角落的地方才行。他們第一次見麵後一個月,他要了她,就在樓上臥室的床上,暴力地、接近痛苦地要了她。兩個人都像失去了理智,然後互相看著對方,不清楚對方眼中流露出來的是惡意還是愛慕。路易絲恨他嗎,對她失望了嗎?接下來那個星期,每次給她電話,她都是很冷漠地回複一兩句,愛理不理。每天,他都要從商店前麵經過很多次,但是不敢進去。有一天上午,她出來給他開了門。她也會經常想起這段經曆嗎?一次,僅此一次,他見到了她丈夫。那時正值秋天。他看到一個肥胖的男人,四十來歲,棕褐色的胡須,站在櫃台前。他穿著一件米色大衣,頭上戴著一頂帽子,咋一看,他還以為這是個客人。她給他們倆做了簡單介紹。“我丈夫,東南區文具店的代理人洛梅爾先生。”“幸會。”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淡定。“一般都是我丈夫負責客戶,”之後她向他解釋道,“父親去世之後,我就和他結婚了,那時候我才十七歲,對生意上的事一竅不通。”他懇求她出來見麵,隻有他們兩個人,於是他們決定在勒皮克街附近租一間房。那時候,他在離北部火車站不遠的拉斐特街上租了一個帶家具的房間。“我們最好還是不要經常在店子裡見麵。你最好也不要直接給我打電話,因為不一定每次都是我接電話。”她向他提起馬裡耶特,從此馬裡耶特便充當他們的傳聲筒。“我們一起上學。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所以她知道了也沒關係。”於是他和這個未曾謀麵的女人通過電話建立了聯係,維護著共同的秘密。“又是您!”一聽到他的聲音她就尖叫起來,“我不是跟您說了嗎?她沒回複。”“求您了,彆拿我開玩笑。”“那好,請放心,年輕人。如果您放乖點,再過兩三個小時她就會去找您。您去老地方等她就可以了。”他真想趕緊辭掉東南區文具商代理人的工作,然後找一份夜間工作,專門在菜市場運菜,這樣他就能時常和她約會了。勒皮克街的那個房間很普通,衛生狀況令人擔憂,但是路易絲完全不在乎。他在客戶那兒待了好長時間,然後一忙完就急匆匆跑過來,生怕錯過一點點和她在一起的時間。聖誕節過後,新年未到,路易絲對他宣布:“下個星期,我會給你一個特大驚喜。”他苦苦哀求她告訴自己是什麼驚喜,最後她還是屈服了。“我一個住在拉羅謝勒的嫂子病危,應該是沒救了。如果她死了,我丈夫就得去參加葬禮。”嫂子去世,他們終於有了兩晚寶貴的時間,可以單獨在一起,在酒店的一個小房間裡快活了兩夜。最後一天早上,路易絲邊穿衣服,邊看著他,眼神比往常更加嚴肅。“你覺得你是真的愛我?”“千真萬確。”“愛到願意和我共度此生?”他覺得,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情了。“好好想想。不用馬上做出回答。”“但是……”“下次我過來時,你就要坦白告訴我,你願不願意娶我。”她走了,連告彆吻都沒有。接下來三天,他每次給馬裡耶特打電話,對方都會毫無憐憫之心地告訴他:“她今天沒空,我可憐的朋友。”“為什麼?”“我怎麼知道?可能她丈夫感冒了得在家休息?”“真是這樣?”“這隻是個猜測而已。要不然就是她自己不想見你……”等到他們再見麵時,天已經很冷了,那天上午九點半,屋裡的燈光像天空一樣亮白。一年四季在外做生意的女商販們把取暖用的火盆端出來,雙手放在上麵取暖。路易絲沒有立馬衝過去抱住他,而是停在門口,麵無表情,輕聲說道:“你下定決心了嗎?”“你很清楚我隻想娶你。”“你真會娶我?”她平靜地甩了一下手,從他懷裡掙脫出來。“當然是真的。我愛你。我會儘我的全力愛你,用我……”“過來。不是,不是這樣。”路易絲緊緊地擁抱著他,抱了好長時間,直到他都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你想做什麼?”感覺到她想要往後退,他開始有點擔憂。“我要離開。”“但是……”“不是今天。近段時間都不要去找我。”她終於還是睡著了嗎?她和我一樣,也在浮想聯翩嗎?集市上的音樂終於停了。馬路上的腳步聲越來越少,但是卻越來越清晰。“我曾經這樣問過他,問他是不是一直把我當傻子。”外麵傳來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顯然是一個醉得暈乎乎的人說的。“他怎麼回答?”兩人的聲音向著布朗什廣場的方向,越來越低,漸漸消失。一個星期之後,路易絲回來了,他感覺什麼東西不一樣了。也有可能是他對她的態度有些誤解。她變得更加冷靜,更加深思熟慮,但是兩人之間的激情越來越火熱。難道是因為他們倆現在就已經把對方當成丈夫和妻子了嗎?“你保證你以後都不會拋棄我?”他向她保證,正要說點什麼,她立馬打斷他。“你不會覺得我人老珠黃了?”春天走了,夏天又來。一天下午,他走進商店,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天集市上繁華一片,生意如火如荼。每個月他都會這樣正式到那裡去一次,以東南區文具店代理人的身份,正式出現在她的商店裡。她站在收銀台後麵給了他一個眼神,但是他卻沒有立刻反應過來。他反而還在抱怨,為什麼她不帶自己去商店裡麵的那個角落。“我正在處理一個訂單。”的確。她當著他的麵很快把工作處理完,然後指著樓上。當她領著他走到門口,他喘了口氣:“你丈夫呢?”她隻是點頭示意了一下。“病了?”同樣的動作。然後,她提高嗓門叫道:“再見,洛梅爾先生。希望發貨不要太慢。”整個晚上,他都處於不明不白的狀態。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問她,他有好多好多問題要問。他給馬裡耶特打電話,而對方回答說:“您最好還是耐心等一等,親愛的朋友。”“她丈夫病了嗎?”“您知道了?”一陣沉默,隨後他吞吞吐吐地說道:“嚴重嗎?”而她,隻是平淡地回了一句,仿佛非常不想聊到這個問題:“估計是。”接下來的半個月,他就隻見到路易絲兩次。第一次,她剛進來就走了,像一陣風一樣。“我得馬上回去。我出來隻是找醫生拿藥方。”他想開口說點什麼,卻立刻被她製止。“不要說!現在什麼也彆說。”走到門口,她才轉身問了一句,語氣近乎冷漠:“你愛我嗎?”接下來的一次見麵她也問了同樣的問題,兩人相擁在一起,肌膚相觸,她激情似火地挑逗他,仿佛想要將他吃掉。“如果有一天你不打算再愛我了……”一天早上,他走到克利希大道的拐彎處時,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文具店的百葉窗全部緊閉,門口卻貼著一張訃告。門房站在門口,正和兩個鄰居細聲交談,可能是在解釋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一下子慌了神,不知所措,隨便上了一輛公交車,完全忘記了自己本來是要去哪裡。和客戶會麵時,他一直坐立不安,有如置身於冰凍的濃霧中,無所適從。後來他經過好幾個酒吧,都想進去給馬裡耶特打個電話。他要說什麼呢?中午他去了一趟酒店,想去看看有沒有給他的留言。什麼也沒有。晚上,還是什麼也沒有,他在床上躺了一整晚,眼睛一直盯著天花板。又過了三天,他還是沒有路易絲的一點消息,也沒有和馬裡耶特聯係。到了下葬的那天上午,他去了布朗什廣場,偷偷站在一個報亭後麵的角落裡,遠處的門上麵掛著黑色篷布,門前的空地上圍著一簇簇的人群。他看到棺材被抬了出來。路易絲就站在旁邊,全身黑色的喪服,臉上戴著一塊麵紗,在一個矮矮胖胖的女人和一個似乎渾身不自在的男人的陪同下,上了最前麵的一輛汽車。那正是馬裡耶特和她丈夫,那時候他們和他還不認識彼此。下午四點,他終於在拐角的一家酒吧撥通電話。天陰沉沉的。房間裡的燈全亮著。商店的百葉窗還是緊掩,但是樓層之間的窗戶那兒散發出燈光。公寓裡電話響起,他的心在怦怦直跳。好像過去了很久,電話才通,是馬裡耶特的聲音:“可以讓路易絲接一下電話嗎?”“我去看看。”馬裡耶特像是沒有聽出他的聲音。他隱約聽到電話那頭兩人竊竊私語的聲音。隨後有人拿起電話。“是你嗎?”路易絲問道。“是我。”他一下子啞口無言,不知道該說什麼,也忘了自己打電話的目的。隨即,他傻乎乎地說了一句:“你怎麼樣?”“很好。”一陣沉默。這樣的沉默讓他有種錯覺,像是電話已經被掛斷。但馬上,他又聽到路易絲焦急的聲音:“你呢?”“我想見你,迫切地想見你。”“真的?”“真的。”她遲疑了一下,不過最終也沒有讓他馬上過來。喪禮後馬裡耶特和阿蒂爾應該一直在陪著她。“你能等到明天嗎?”“如果你覺得這樣更好的話。”“我是這麼覺得。明天給我電話。”突然,他覺得安眠藥開始發揮功效,全身越來越麻木。他仿佛聽到了一個非常微弱的聲音,好像剛剛從她嘴裡說出來的:“現在,你可以了。”他一陣抽搐,緊緊地攥著手指,克製著不要發出任何聲響。路易絲輕輕碰了一下他的後背,看他是不是真的熟睡了,而他繼續保持紋絲不動,裝作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