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嘶嘶”聲。一道光亮閃過,我意識到那是傾盆而下的暴雨。屋外一片黝黑,風暴與閃電正在肆虐。我不記得天色是什麼時候暗下來的。頭上的劇痛讓我醒了過來,一顆心懸到了嗓子眼。我躺在地板上,在廚房裡。我費力抬起頭,用手肘支著起身。他正坐在餐桌邊審視窗外的暴風雨,手中擺弄著一瓶啤酒。“我該怎麼辦呢,小瑞?”發現我抬起頭,他開口問道,“我已經在這裡呆坐了……半個小時左右吧,一直在問自己這個問題:我該拿你怎麼辦?你還給我留有退路嗎?”他喝下一大口酒,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我。我背靠餐具櫃坐起來,感覺頭暈目眩,簡直忍不住要吐。我緊咬嘴唇,將指甲掐進了掌心——現在可不能暈過去,我可絕不能退縮。再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我明白。安娜不會打電話報警;她才不會為了我將她的寶貝女兒置於危險之中。“你總得承認吧,”湯姆說,“禍是你自己招來的。想想看:如果你不來招惹我們,你就不會落到這種下場,我也不會落到這種下場。大家都會好端端的。如果那天晚上你沒有來,如果安娜不是因為在火車站見到你後奔回家來,我說不定能把梅根的事情擺平呢。那我就不會……氣得七竅生煙,就不會發脾氣,就不會下手傷梅根。什麼事也不會發生。”我感覺一聲抽噎湧上喉頭,但我把它咽了下去。他在耍花招——這正是他慣用的手段。他一向精於此道,讓我感覺事事都是我的錯,讓我感覺自己分文不值。他喝光啤酒,把空瓶從桌子上滾遠,傷感地搖搖頭,走到我身旁伸出一隻手。“來吧,”他說,“抓住我的手。來吧,瑞秋,起來。”我任由他把我拽起來。我背對著廚房台麵,他則麵對我站著,腰緊貼著我的腰。他抬手抹去我臉上的眼淚。“我該拿你怎麼辦呢,小瑞?你覺得我該怎麼做?”“你什麼也不用做。”我竭力擠出笑容,“你知道我愛你,我依然愛你。你知道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我怎麼會那麼對待你呢?”他露出了笑容——他那明媚、動人的笑容一度讓我心神蕩漾,而我忍不住抽噎起來。簡直難以置信,我們竟淪落到了如此境地。我這輩子最刻骨的幸福——與湯姆雙宿雙棲的日子,竟是一段海市蜃樓。他任由我哭了片刻,可惜終究不耐煩起來:明媚的微笑不見了蹤影,他的唇邊噙著一抹冷笑。“拜托,小瑞,適可而止。”他說,“彆再哭哭啼啼的。”他後退幾步,從餐桌的紙巾盒裡抽出幾張紙巾。“自己擤擤鼻子。”他下令道,我則乖乖照辦。他用麵帶不屑的神色仔細審視著我。“我們去湖邊那天,你以為機會來了,對不對?”他放聲笑起來,“我沒說錯,對不對?瞧你望著我那副模樣,眼淚汪汪、滿臉哀求……我說什麼你都會照辦,對吧?你也太容易得手了。”我緊緊地咬住嘴唇,他向我邁近幾步,“你活像那種一輩子受儘欺淩的喪家犬,死皮賴臉卻還沒人想要。你對它們踢了又踢,結果人家還是搖著尾巴跑回來巴結你,一心盼著這次會有所不同——這次它們總算拍對了馬屁,會得到你的愛。你就是那副德性,對吧,瑞秋?”他說著摟住我的腰,用嘴覆上我的唇。我任由他伸舌探進唇間,又挺身貼住他的下身。我能感覺到他起了生理反應。不知道這棟房子裡的家什是否還跟以前所在的位置一樣。我不知道安娜是否重新擺放過餐具櫃,將意麵換了個罐子,將磅秤從左下角換到了右下角。我不知道。在把手伸進身後的抽屜時,我一心隻盼她沒有動過它們。“也許你沒說錯,”吻畢我說道。我衝他抬起麵孔:“如果那天晚上我沒有到布倫99lib.海姆路來,梅根也許還活著。”他點點頭,我的右手卻適時挨上了一件熟悉的東西。我微笑著貼近湯姆,貼得越來越近,左手蛇一般圈住他的腰。我貼在他的耳邊低語:“但既然是你砸碎了她的頭,難道你真心認為該怪到我頭上嗎?”他聞言猛然抽身,我趁機一個箭步向前衝,拚命將他撞了個趔趄,他踉踉蹌蹌退到廚房台麵旁邊。我抬腳用儘全身力氣狠狠踹在他腳上,等他負痛彎腰時一把攥住他腦後的頭發往前拽,抬起膝蓋向他的臉磕去。他痛呼一聲,我似乎感覺到軟骨應聲而碎。我把他推到地上,從餐桌上抓起鑰匙。他還沒有站起身,我已經奔出了玻璃落地門。我直奔柵欄而去,可惜在泥地上滑了一跤,他在我奔到柵欄之前追上了我,攥著我的頭發把我往回拽,一邊狠狠撓我的臉一邊噴著滿嘴血沫罵我:“你這個蠢婊子,你就不能滾遠點兒嗎?你就不能不招惹我嗎?”我再次從他手上掙脫,可惜眼前竟無路可逃:掉頭穿過屋子是跑不掉的,我也絕不可能成功地翻過柵欄。我放聲呼救,可惜“隆隆”雷雨交織著漸漸駛近的火車車聲,沒有人能聽見我的聲音。我向花園深處奔去,奔向鐵軌。死路一條。一年前或一年多以前,我正是站在此處,懷中摟著他的寶寶。我轉身背對柵欄,眼睜睜望著他邁著大步向我走來。他伸出胳膊抹抹嘴,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我能感覺柵欄後的鐵軌正在不停震顫——火車已經逼近了我們,發出刺耳的轟鳴。湯姆的嘴唇正在翕動,他在對我說些什麼,但我聽不見。我望著他向我走來,我凝望著他;我紋絲不動,直到他幾乎貼近身旁才猛地揮起手臂。我狠狠地將毒蛇般的瓶塞鑽紮進了他的脖子。他瞪大雙眼,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他抬手捂住咽喉,眼神落在我身上,看上去似乎在哭。我盯著他,直到再也看不下去,於是轉過了身。火車正從旁駛過,我能透過燈火通明的車窗望見一張張麵孔,望見埋頭讀書或查手機的人——旅客們正在歸家的路上,個個感覺暖意融融,安全無虞。你分明能感覺到:火車停在那盞紅燈前的一瞬間,車上的氣氛波動起來,好似電燈發出蜂鳴。眼下我已不再是唯一一個朝窗外張望的人;當然,朝窗外張望的人從來不止我一個。恐怕所有人都會打量車窗外掠過的棟棟房屋,隻不過我們眼中所見各有不同。至於此刻,其他人眼中所見則是一個樣,有時候你可以聽到人們議論紛紛。“在那兒,就是那棟房子。不,不,左邊那棟……在那裡,柵欄旁邊有玫瑰的那家,那就是案發現場。”15號與23號,兩棟閒置的空宅。看上去不像凶宅,百葉窗與門都開著,我知道那是因為有人正在看房——目前15號與23號待售,但恐怕要花一段時間才能找到正經買家。依我猜,被房地產經紀人領著看房的多半是些湊熱鬨的好事者,巴不得親眼瞧瞧他倒下的地點,瞧瞧被他的鮮血滲透的土地。想到看熱鬨的人們踏遍那棟房子,我便感覺心中隱痛,畢竟它曾一度寄托著我的希冀。我竭力不去想之後發生的風波,不去想那個夜晚。我竭儘全力,可惜沒有成功。我與安娜並肩坐在沙發上,身上沾滿他的血。一前一後兩任妻子等待著救護車。是安娜打的電話:她報了警,料理了一切。救護人員趕到時,對湯姆來說為時已晚,緊隨其後的是身穿便裝的警員,接著便是辦案偵探萊麗與加斯基爾。見到眼前的景象,他們雙雙驚得合不攏嘴。他們問了些問題,但我無法聽清。我幾乎動彈不得,無法呼吸。安娜冷靜篤定地開了口。“是自衛。”她告訴警方,“從頭到尾我都透過窗戶親眼目睹。他拿著瓶塞鑽追她,想要她的命。她彆無選擇。我努力……”這是整段話中安娜唯一一次沒有接上,唯一一次抽噎,“我努力……止血,但止不住。我止不住血。”一名身穿便裝的警員抱上伊薇(寶寶自始至終奇跡般地睡得香甜),我們全都被帶到了警局。安娜與我被分彆安置在不同房間裡接受問詢,可惜問的問題我通通不記得。我儘力集中心神回答,幾乎連話也說不出來。我告訴警方,他對我動手,用酒瓶砸我;我說他手持瓶塞鑽追我,我從他手中奪過凶器自衛。警方為我驗了傷:頭部、手部、指甲。“不太像自衛造成的傷口。”萊麗狐疑地說。偵探們撇下我出了屋,一位身穿便服的警察(很久前曾到阿什伯裡凱茜那間公寓來問詢、脖子上長粉刺的那位)站在門口,不肯正視我的目光。過了片刻,萊麗回屋了。“沃森太太給你做了證,瑞秋,”她說,“你可以離開了。”她也不肯抬眼正視我的目光。一名身穿便裝的警員把我帶到醫院縫合了頭上的傷口。報紙隨即登載了許多關於湯姆的爆料。於是我發現他從未在軍隊待過;他試圖參軍,但兩次被拒。關於他父親的說法也是個謊言,湯姆把事實顛倒了。他將父母的積蓄揮霍一空,他的父母原諒了他,但當他父親不肯抵押房產借錢給他時,湯姆卻與父母一刀兩斷。他無時不撒謊,無事不撒謊,即使毫無必要,毫無意義。我清清楚楚地記得當初斯科特談起梅根時稱“我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誰”,而我恰有這種感覺。湯姆的一生由謊言編織而成,徹頭徹尾或半真半假的瞎話粉飾出一個更完美、更強大、更有趣的形象。而我竟然照單全收,拜倒在謊言之下。安娜也一樣;我們曾經愛過他。我不知道我們是否會愛那個外強中乾、缺點多多、毫無掩飾的版本;我想我會。我原本會原諒他的過與失;我自己不就劣跡斑斑嗎?我在諾福克海岸某小鎮的一家酒店裡。明天我會前往北方,也許去愛丁堡,也許更遠些;我還沒有打定主意,我隻想走得夠遠。我手裡有點兒錢:我媽媽得知發生的一切後便慷慨解囊。因此我無須擔心費用,至少這一陣子不用擔心。今天下午,我租了一輛車駛到霍克漢姆。葬著梅根骨灰的那個小村外有一間教堂,而梅根就葬在她女兒莉比的遺骨旁。我是從報上讀到的,由於說不清是不是梅根害死了女兒,她下葬的地點還頗有爭議,但好歹辦成了,現在看來順理成章。無論犯了什麼錯,梅根受的罰已經夠重。我抵達時忽然下起了雨,周圍空無一人,但我依然泊好車走進墓地,在最遠的角落裡發現了她的墳。它幾乎被一排冷杉擋住;除非特意去找,否則你永遠不會發現她的所在。墓碑上寫著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既沒有情意綿綿的追憶,也沒有“愛妻”、“愛女”、“慈母”一類的稱謂。她的孩子的墓碑上隻有一個詞:莉比。話說回來,至少眼下梅根有了正經的墓碑,不再孤零零躺在鐵軌旁的荒郊野外。雨越下越急,我穿過教堂墓地往回走,望見一名男子站在教堂門口。有那麼片刻,我以為那是斯科特。我的心懸到了嗓子眼,不禁擦乾眼前的雨水再凝神打量,卻發現那是一位牧師。他抬手跟我打了個招呼。我小跑回到車上,沒來由地感覺後背生寒。我想起最後一次見到斯科特時鬨得多凶,想起他淪落到疑神疑鬼、幾近瘋狂的境地。他將永無寧日。難道不是嗎?我回想昔日的他,回想我想象中那對璧人的模樣,感慨萬千。我給斯科特發了封電郵,為我撒的謊道歉。我原本也想為湯姆的事道個歉,因為我本該有所察覺。如果這些年沒有酗酒,我會察覺到真相嗎?也許我也將永無寧日。他沒有回複我,我原本也不指望他會回。隨後我驅車來到酒店入住,為了不讓自己打酒店那家酒吧的主意(要是能端杯酒到酒店那家舒舒服服、燈光朦朧的酒吧找張真皮扶手椅坐一坐,那該是何等美事),我又出門準備去港口散散步。我簡直想象得出半杯酒落肚後那飄飄欲仙的滋味。不,得把這種歪腦筋拋到九霄雲外。我算了算自己已經戒酒了多久:二十天。如果算上今天,那就是整整二十一天,恰好三周。多年以來,我第一次這麼久滴酒不沾。怪得很,最後一杯酒倒是凱茜給我的。當警察把身上染血、臉上卻無一絲血色的我帶回家裡,又跟凱茜轉述了案發經過,她便從自己的房間取來一瓶“傑克·丹尼”威士忌,為我們各自倒上了一大杯。她哭個不停,口口聲聲說很抱歉,仿佛那多多少少是她的錯。我喝光那杯威士忌又立刻吐個精光,自此之後便再也沒有碰過酒,雖然那攔不住我心癢癢。到達港口後,我左拐向海灘走去。如果樂意的話,我可以沿著這段沙灘一路走回霍克漢姆。此時天色已暗,海邊寒氣入骨,但我繼續往前走。我想走到精疲力竭,走到累得無法思考,也許那時我就能沉入夢鄉。海灘上人跡寥寥又冷得要命,我不得不咬緊牙關免得它“哢哢”發抖。我疾步走過碎石灘,經過一棟棟海濱小屋。那些小屋白天看起來頗為宜人,眼下卻透著幾分陰森,仿佛一個個藏汙納垢之處。風勢越來越猛,小屋仿佛重獲了生機,隻聽見木板在不停“吱嘎”作響,而海上傳來的波濤聲隱隱裹挾著某種耳語般的動靜:有人正在逼近。有什麼正在逼近。我掉頭撒腿狂奔。我清楚周圍並沒有什麼不測,隻是自己捕風捉影,可惜恐懼好似潮水般席卷了我。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一直跑回港口明亮的路燈下。回到酒店房間後,我坐在床上將手塞到身下,直到雙手不再顫抖。我打開小冰箱取出瓶裝水、夏威夷果,沒有理睬葡萄酒和小瓶裝杜鬆子酒,儘管它們會讓我安睡,會讓我陷入溫暖怡然的無知無覺中,會讓我片刻忘卻那一幕——忘掉當我轉身眼見他斷氣時,他臉上是什麼神情。火車已經駛過。我聽見身後傳來聲響,見到安娜出了屋。她快步向我們走來,走到他身旁,然後雙膝著地跪下,伸出雙手擱上他的咽喉。他的臉上滿是震驚與心碎的神色。我想開口對她說,“沒用的,你現在已經救不了他了”,但接著我便回過了神:她並不是在止血,她是在收尾。她一邊將瓶塞鑽紮進他的咽喉,一寸又一寸,一邊對他輕聲細語,那般婉轉,那般溫柔。我聽不清楚她在說些什麼。最後一次見她是在警局錄口供。我跟她分彆被帶去不同房間,但就在動身離開的時候,她碰了碰我的胳膊。“好自為之,瑞秋。”她說。不知為何,她的話聽上去像是一種警告: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我們的證詞將我們永遠綁在了一起——證詞中說,我彆無退路,隻能持械紮進他的脖子,而安娜竭儘全力想要救他的命。我關燈上了床。我難以入眠,但我必須放手一試。依我猜,噩夢終將遠去,我將不再一遍一遍又一遍在腦海中重演當初的場景,但此刻我卻心知,眼前將是一個漫漫長夜。明天還得早起呢,我要去趕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