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托萬悄悄地在黑暗裡穿好衣服。他知道費爾南德肯定聽到了,但是他還是儘量不跟她說話,這樣就不會把她完全弄醒了。再過一個月,他起來購物時天就會比現在亮了。在巴黎跟在鄉下一樣,他是根據早上太陽升起的時辰發現季節更替的。他穿著一件卷領羊毛套衫,一件黑色舊皮夾克。他走到二樓時,看到父母房間的門了。勒德呂太太在客廳裡的沙發上睡著。蠟燭的光芒在臥室裡跳動著,奧古斯特獨自一個人麵對永恒。沒有守靈。沒人守著死者,安托萬覺得有點罪過。在皮埃爾·萊斯科街上,空氣裡已經充滿蔬菜的氣味,一道特殊的光照亮了圍著食品攤位的黑人。大部分人昨天晚上就過來了。清晨有點冷,女人們拍著胳膊取暖。飯店裡不停有人點咖啡、白葡萄酒以及白酒,就跟在奧弗涅一樣。“早啊……”他經過時跟人打招呼。他並不認識所有的人,但是熟悉所有人的麵孔。有人回他:“早啊,安托萬……”那些老人是看著他從青年步入中年的,他以前跟爸爸一起來采購。還有一些人是曾經跟他一起在街上玩過的夥伴。還有些人對他很尊重:“早安,安托萬先生……”一個掉了牙的賣菜大媽身上穿著兩三件羊毛套衫,還套著一件男人的外套,問道:“那件事是真的嗎?”“是的,貝爾特……”“他以前總是跟我說,他遲早有一天會死在櫃台上……”他看到最早的草莓擺好放在漂亮的編織籃子裡。他談好價,然後買了二十籃。“我待會兒讓內斯特給您送過去。我這裡還有一些桃子,當然,不是本地的……”他繼續走著,先是在水果攤和蔬菜攤裡穿來穿去,然後往路邊走去。他有鮮花供應商。他需要買一些花放在桌子上,於是買了一些銀蓮花,接著又回去買了幾束菊花,打算放到死者的房間裡。夜色越來越淡,頭頂上的路燈顏色變得更加蒼白。他慢慢地走著,腦袋裡漸漸不自覺地想好了菜譜。“有人跟我說了您父親的事……”要麼就是:“誰能想到老奧古斯特竟然走得這麼突然!不過說到底,這樣更好……他一直為自己的好身體感到驕傲,要是生病了,還不知道會怎麼難受呢……”整個雷阿爾地區的小圈子裡都知道了這件事,那些沒跟他說過話的人都比平時更嚴肅地看著他。他要負責下葬的事情。但跟兩個兄弟商量之前,他什麼都不想做。以前,安托萬要跟父母住一起時,他們都鬆了一口氣,就好像被免去了某個責任。現在,奧古斯特去世了,他們又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好像他得了一個什麼寶貝一樣。昨夜一來就開始鬨了。就連妮可這樣一個不算家裡人的女人都跑過來維護貝爾納的權利。費迪南的態度還不明朗,他不一定會站在安托萬這一邊。在他們三個人當中,安托萬是最不幸的一個,因為他被抓到波美拉尼的集中營待了整整四個年頭。費迪南因為近視,並沒有服兵役。他在拉羅謝爾度過了戰爭時期。貝爾納在遠離前線的部隊裡待了六個月就不乾了。不是安托萬提出來要跟父親待在一起的。他本來可以去斯特拉斯堡的百事麗餐廳或者其他地方工作幾年,攢下足夠的錢,隨便去哪個區安家立業都可以。他很勤奮,本行工作乾得很好。他之所以選擇留下來,是因為邁徹家至少得有兒子在大特魯安得西街。其他兩個很小的時候就想逃離這個家,但是他小時候沒有這樣的想法。有人說他害怕未來,其實不是這樣。他覺得待在這個充滿香味的小飯店也不錯。他在德國時很想念這個飯店。那個時候,他總在想自己還能不能看到戰爭結束的那天。父親給他寄過包裹,母親給他寫過明信片,裡麵錯字連篇。他回信時沒有說自己很虛弱,更沒提過經常生痢疾。“那麼,你留下來嗎?”“我留下。”他笑著回道。那天發生的事情出乎意料。他們倆早上七點就在門口站著。那是五月份,春天最美的時候。幾分鐘之前,他們倆還是肩並著肩站在一起看著街的父子。但是,安托給出答複之後,兩個人的關係改變了。他們很自然地就變成了合夥人,年齡的差距仿佛不存在了。“你也認為這是擴大經營的好時機嗎?”“我們應該儘可能地利用新的顧客群體……”“二樓就要空出來了。梅耶一家要回阿爾薩斯……”梅耶一家,沙夫一家,個子小小的布羅西耶太太,馬尼亞戈一家,加尼奧一家,阿拉德一家,朱斯蒂娜,貝爾塔,還有其他上百個人。對於他們來說,這些人不是名字而已,而是一張張臉,是曾經在某個時刻進入過他們生活的人。有些人從他們的生活裡離開了,隻留下些微印記。還有些人如今還活著,今天早上還九九藏書一臉沉重地跟奧古斯特的兒子打招呼。對於這些人來說,安托萬是奧古斯特的繼承者。但他的兄弟們,嫂子和妮可並不這麼想。他們不清楚這些年安托萬和父親乾了哪些事情。首先,他們還在討論擴大店麵時,安托萬已經代替了母親在廚房裡的角色,給店裡加了幾個新的特色菜。顧客們漸漸習慣了他做的菜。他戴著白色廚師帽,在父親叫他時出來跟客人握手。“過來一會兒。這位是比爾卡先生,他想認識你……”他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奧古斯特指著他高大而強壯的身子,自豪地說道:“這是我的兒子安托萬,他現在已經是我的合夥人了。”實際上,他們還不是真正的合作關係。他爸爸在他需要錢時就給他錢,就像他小時候一樣。“你在斯特拉斯堡的百事麗餐廳工作會有多少薪水?我給你付雙倍……”這些話他父親在他一開始工作時說了很多次,那時候,兩個兄弟一點都不嫉妒他。在第二個餐廳和廚房之間弄一個玻璃牆是他的主意,他的一個同學曾跟他講過,米蘭有些飯店是這樣裝修的。約瑟夫戰前就在這裡工作了,他開玩笑說:“顧客們恐怕會覺得是在看木偶戲……”這就是為什麼,從那以後,大家都把第二個餐廳叫做“木偶戲劇場”或者是“元老院”。而第一個餐廳,因為有一個小酒吧,還有些古老的大理石桌子,最後被約瑟夫戲稱為:舊貨市場。“你去看著舊貨市場。我去木偶戲劇院……”當然,顧客們肯定是不知道這些外號的,更不會知道老約瑟夫給他們中間的某些人取了一些外號。一個一星期至少來一次的部長,要是知道自己在這裡成了“滾珠”肯定會很吃驚,一個大家經常能在《全巴黎》雜誌上看到的女人要是知道自己在大特魯安得西街這裡被人稱為“繡花枕頭”,恐怕會氣得中風。安托萬遇到費爾南德時還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就像個雇傭勞動者。他媽媽照顧著二樓的家務。他則睡在後來勒德呂太太睡的那個房間裡。費爾南德年輕,柔弱,迷失在一個她根本什麼都不懂的世界裡。從布列塔尼的村莊出來幾個月後,在拉佩街的一家舞廳裡跳了幾天舞,她就去塞巴斯特波爾街上拉客了。他過了很長時間才知道自己愛上了她,於是幫她改變生活,在埃迪安娜·馬塞爾街給她租了個房子,每天晚上都去找她。他是唯一一個跟父母住在一起的孩子,母親還不習慣把他當成大人,也不放心他在外麵留宿。“安托萬,你該結婚了……這附近有不少好女孩……你不用去彆的地方找……我覺得瑪麗·肖塞爾肯定……”他們是鄰居。肖塞爾一家是屠戶。老肖塞爾跟奧古斯特差不多是同時到巴黎的,他們家一年後才開始做生意。瑪麗跟其他生在肉店的女孩子一樣,純真,豐滿,經常看著安托萬,安托萬不知道是為什麼。她比安托萬小一點。她哥哥裡昂也跟著他爸爸工作,每天早上六點就起床,在還沒開門的院子裡殺豬。三年後,安托萬沒有娶瑪麗,而是娶了費爾南德,他媽媽為此事不知道抹過多少次眼淚。接著三樓的房子一空下來他就搬了進去。兩個兄弟並不知道這些事情,他們隻看到些表麵現象。他們以為安托萬娶了個牽著他鼻子走的妓女。後來,他們不得不承認,這個妓女其實也並非不是良配。安托萬自己隻是對一件事覺得遺憾:不能有孩子,因為費爾南德來到巴黎幾個星期後得過一次花柳病,做過手術。安托萬沒辦法原諒那些給她亂做手術的醫生。至今,費爾南德還為此痛苦,不敢給他看自己全裸的肚子。“這就是生活……”紅頭發的服務生弗朗索瓦說。他今年三十五歲,已經有了五個孩子,妻子正懷著第六個。弗朗索瓦隻想要一兩個孩子,頂多三個。他不得不搬到羅曼維爾的賽馬場附近,這樣孩子們才能有更多的空間。“這就是生活……”如今,昔日的妓女每天都要上去照看老年癡呆的婆婆好幾次。她躺在沙發或者床上,做著夢。誰也不知道在她眼裡,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的。有時候她會傻笑一下,跟小孩子一樣,在害怕時會緊緊抓住勒德呂太太的胳膊。她瘦得好像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她無災無病,隻是安靜地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不認識周圍的任何人。剛剛,啾啾,雷阿爾街上那個手比彆人大很多的傻子給安托萬送來蔬菜和水果。安托萬回到大特魯安得西街,經小門進了裡昂·肖塞爾家的店子。裡昂比他大兩歲,在巴黎開了四家豬肉店。他也把父親養在家裡,如今他父親已經八十三歲了,每天早上還會去菜市場轉轉。每天下午,陽光照到豬肉店前麵的馬路,老人會搬出一張椅子,坐在上麵抽上一兩個小時的煙,看著路人走來走去。“今天有什麼好東西推薦?”“我這裡有上好的小牛胸腺,價格也不是很貴……”“給我來十五份吧……你有小羊排嗎?”“有是有,怕你不會喜歡……”安托萬擺弄著肉,挑選著,腦子裡不停地改著菜譜。“這事真的就在餐廳裡發生的呀?”“是的……”“他自己知道不好嗎?”“我不知道……他先是倒下去了,不一會兒就沒了意識……一隻眼睛閉上了……連呼吸都不順暢了……那時候我還想他應該還……接著帕坦醫生說他不行了……”“你媽媽什麼也不知道嗎?”安托萬聳聳肩。“你也知道她現在的樣子……”“說句實話,這樣對她還好些……”也許對奧古斯特也好些吧,他不需要處理妻子的喪事了。自從他們結婚以來,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她一晚上,即使在最近一段時間,她把他當做一個陌生人或者家裡的一條狗,他還依然坐在她對麵,希望她能想起來一點他們的事情。“你兄弟他們來過啦?”“隻有費迪南來過……貝爾納在出差,還沒通知上……”裡昂有兩個妹妹,一個就是母親希望安托萬娶的那個瑪麗。她們倆都已經嫁了人,瑪麗嫁給了一個稅務官,裡昂接手父親的生意時跟兩個妹夫鬨得有點不愉快。“費迪南沒說什麼嗎?”他們不用把話說得太明白。“妮可倒是說了不少話……”“貝爾納最後還是娶了她嗎?”“沒有,不過也差不多……昨天晚上她就是以家人的身份跟我談財產的事情……”“你有合法的文件……”“隻有我爸爸的一封信,他承認我有一半的股份……”“是在公證人麵前簽字的嗎?”“不是的……我爸爸問過他的法律顧問,那個人在貝殼街開了一間小辦事處……”“你認識他嗎?”“他來飯店吃飯時我見過他兩三次……這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這人總是穿著一件厚厚的黑色皮衣,臟兮兮的……好像叫傑森……對,就是埃內斯特·傑森……”“他是律師嗎?”“不是……據我所知,他是個跟人產生過糾紛的老執達吏……我爸爸很信任他,因為他也是從裡永過來的……”“你覺得你的兄弟會逼著你賣掉飯店或者是買下他們繼承的股份嗎?”“這些我都想到了……兩個女人……昨晚,我嫂子就跟妮可站到一起去了,以前她從來不跟妮可說話的……”“在請到一個好律師之前,你最好什麼也彆乾,去找一個辦事認真、懂得生意資金運轉的人……”他們沒有握手。因為他們很早之前就認識了。“再見,裡昂……”“祝你好運……”已經過了七點。奧弗涅飯店的百葉窗已經拉上去,於勒穿著藍色圍裙,將袖子卷得高高的,已經煮好了咖啡。小吧台上放著一個籃子,裡麵裝滿熱乎乎的羊角麵包,旁邊的一個鐵架子上放著一堆金字塔一樣的水煮蛋。“早上好,老板……”安托萬繞過櫃台,給自己倒了杯咖啡。他一連吃了三個羊角麵包,然後停了一下,又吃了一個水煮蛋。在一張桌子旁,兩個菜農從口袋裡掏出幾塊厚厚的麵包片,喝著白葡萄酒。“我太太還沒下來嗎?”“還沒有。”“沒人打電話過來吧?”他上樓洗澡換衣服了。主廚到了之後,他們一起確定了中午和晚上的菜單。一般隻會改動兩三盤菜,他們用紅筆把當日新菜寫在菜單上。其他的菜,從豬油火腿麵包到蛋羹——就是一種冷的雞蛋奶油布丁——都沒有改變過。“麵包送來了嗎?”他剛剛去確認過,櫥櫃裡隻剩下三個圓形大麵包了。“如果我哥哥來了,通知我一聲。”“當法官那個?”所有人,包括家裡人,都把費迪南稱作法官。“我那個當法官的兒子……”昨天晚上,老奧古斯特還這樣說。他為此很驕傲。他們已經沒什麼聯係了,但那畢竟是他的兒子,還當了法官。安托萬是個跟他一樣的人。他們了解彼此。他們有著同樣的生活方式,同樣的思考方式,甚至生活在同一群人當中。有時,奧古斯特跟老顧客在桌上喝酒時,安托萬會小聲嘀咕道:“彆忘了醫生跟你說的話……”“我隻是潤潤嘴唇……我也不能拒絕老朋友的邀請啊……”他有點怕安托萬。安托萬在遠處看到他端杯子時,他就覺得很不自在。他有時候會做點小動作,於勒不在時,他就跑到櫃台那裡,偷偷給自己倒杯酒,以為彆人不知道。費爾南德從來沒有慫恿過安托萬跟他父親談談。這是安托萬自己的主意,就好像他爸爸犯了個什麼錯誤。“爸爸,看來我們得好好談談……”難以想象,在一個沒有什麼爾虞我詐的家庭裡也會出現這樣的話語。“談什麼呢,兒子?”那大概是上午十一點,沒什麼客人。他們在“布偶戲劇院”坐了下來。可以看到於連·貝爾努跟助手正在玻璃後麵忙著。那個時候他的助手還不是亞瑟,亞瑟那個時候還隻有十七歲,摘菜的也還不是胖胖的露易絲。“我剛剛過了三十歲……成了家……我本來都可以做爸爸了……”“你妻子懷孕了嗎?”“沒有……醫生說她不可能懷上孩子了……”“你就是想跟我說這個嗎?”“我想跟你說說我在這個家裡的形勢……”“我明白。”奧古斯特臉色沉了下來。他用手勢讓兒子不要再說下去了,說道:“如果換了是我,我也會這樣做的……你考慮到將來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跟你一起工作我很開心……”安托萬低下頭輕輕說,“但是如果……”“如果我死了,是的……你的兩個兄弟肯定會要走他們的那份,哪怕他們一點力都沒出……”奧古斯特點燃黑乎乎的小香煙,他偶爾才抽一根。“你說得對……這事我們是得要準備準備了……我要先谘詢一下我的法律顧問……”他卻並沒有提到要跟費迪南說這件事。儘管在他的想法裡,“法律顧問”這個詞不僅包括律師、法官、公證人,還有執達吏和訴訟代理人。這次談話已經過去了十七年,安托萬第一次開始考慮它的結果。他們倆幾個星期沒有再談這個話題。然後,在某一個下午,安托萬午睡完下樓時,爸爸給了他一封信。“你去看看這個,回頭跟我說說可不可以……”安托萬回到自己的房間,偷偷地看那封信。“是什麼?”費爾南德問道。“一個商業文件……”“沒什麼不好吧?”“我,具名人,奧古斯特·維克多·安德烈·邁徹,一八八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出生於聖伊波利特的多姆山省……”安托萬讀了那個日期兩遍。那個日子那麼遙遠!“……名下經營著奧弗涅之家一處生意,位於大特魯安得西街……”他爸爸細心地抄下彆人給他寫的條文,他在條文裡確認,作為對兒子安托萬投入的資金和勞動的回報,以後飯店屬於他們兩個人,年底盤存之後,淨收入由他們倆五五分成。幾天後,安托萬就把這封信給費迪南看了。“你認為如何?”“誰起草的這個條文?”“爸爸認識和信任的一個人。你為什麼要這麼問?有什麼不對嗎?”“寫得一般般,但還是可以的……你真的投資了?”“我把所有的積蓄都投了進去……”費迪南有點諷刺地看著他。“你真幸運,還有積蓄……你沒有孩子,倒也是……”“我應該跟貝爾納說一下。”“你要是說了,他肯定會天天跑來跟你借錢……”時間過得如此飛快!這些對話仿佛就在昨天。不過飯店已經獲得米其林二星。瑪麗·洛爾本該結婚生子,現在一直是單身自由人,做著生意,奧古斯特已經去世,他們的母親昏昏沉沉。安托萬當初在這張信上署名是對的嗎?那天下午,他爸爸給他這封信時臉色有點沉重,也許是不太願意吧?一個小時以後,安托萬再次下樓的時候,已經有六七個客人站在櫃台前了,還有些坐在桌子旁。上午的客人都是住在雷阿爾街和附近的人。顯然,大家都在議論昨晚發生的事情。他一進來,所有人一下子沉默。“我哥哥還沒來?”他很吃驚,對正在洗碗池裡洗著酒杯的於勒問道。“他去了二樓……”安托萬剛剛刮過胡子,跟往常一樣,穿上了一套暗色的西裝。他上了二樓,推開那個永遠不會鎖上的門,因為這樣勒德呂太太就不會被吵醒了。而且,鎖門有什麼意義呢?他母親已經被安置在沙發上,坐在一個窗戶旁邊,平紋細布的窗簾已經被拉開,這樣她就能看見街上的景象了。勒德呂太太已經給她洗完臉,正在給她喂午飯,把一截一截塗上了黃油的麵包沾上雞蛋羹,然後用勺子送到她嘴邊。“您要找費迪南先生嗎?他在裡麵……”安托萬看到他在父親的床尾站著,床的兩邊重新點上了兩支蠟燭。死者頭底下的毛巾已經被取了下來,費迪南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臉看著,像是在禱告。他真的是在禱告嗎?維羅妮卡每個周末都會去做彌撒,每周五都會齋戒,讓他也開始信教了?兄弟倆都站著不說話,眼睛看向一個方向。也許就在此時,他們找到了兒時的一些聯係。費迪南先往門邊走去。安托萬跟著他出來了。他們倆都沒有在陰暗的客廳裡停下來,因為都覺得不自在。他們下了樓,在第二個餐廳裡找了張空桌子坐下來。“維羅妮卡沒有陪你一起過來嗎?”“她把我放在門口,現在去雷阿爾市場上買東西去了……”很明顯,她是想讓兄弟倆單獨相處。費迪南是不是也想這樣呢。“你有貝爾納的消息了嗎?”“還沒有……”“你真的覺得妮可會不知道他在哪兒嗎?”“她這個人還真不好說……”一想到貝爾納,費迪南的頭就大了,因為他這個弟弟有一個壞習慣,就是喜歡參與非法活動,還簽了好幾次空頭支票給彆人。有時候,父親和兩個哥哥能幫他脫身,但有時候也無能為力,那麼就要由費迪南在法院裡給他收拾爛攤子。“你最近一次見到他時,他怎麼樣?”“他穿著一身新衣服,一臉得意地笑著。他開了一家公司,為給外國人賣電視節目……”貝爾納的日子過得十分瀟灑,總是穿著時髦的衣服,裝得像個成功商人一樣氣派,總是用合夥人的語氣跟彆人說著那些大人物的名字,就像他已經跟他們能夠稱兄道弟了。“我昨晚跟一個部長吃飯,他跟我說……”更令人吃驚的是,他說的話也並不是完全沒有憑據。經常有人看到他出入富凱、馬克西姆、伯克利等酒店,每晚都能在時髦的夜總會裡看到他。每個周末,塞納—瓦茲省或者厄爾省的一些名流都會請他過去吃飯,他經常是開著車過去。車是他自己的呢,還是他從朋友那裡借的?“你相信他真的在做什麼生意嗎?”安托萬問道,他對哥哥很尊重。“我和其他人的看法一樣……”幾個星期之後,這個問題就不重要了。費迪南再次看到他的時候,他的情況很糟糕,一臉憔悴,眼神驚慌。“聽著,費迪南,最後一次,你必須幫幫我……隻要給我五張票子,我就能拿回巨大的收益,我到時候會還錢給你的……我可以用我的遺產作擔保……”難道這完全是他自己的錯嗎?他複員以後,就在侵略戰爭結束不久,黑市出現,貝爾納覺得找到了掙錢的門路。他給外省一個五金商人弄了一噸釘子,換來一些火腿,然後高價賣出。什麼都缺。任何東西都可以拿來交易。隻需要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貨。他在自己經常出入的那些酒吧裡打探消息,他成為許多交易的中間人。他自己說:“怎麼了?我做什麼壞事了?爸爸就不會搞這種交易嗎?如果沒人搞黑市交易,巴黎人早就餓死了……”現在,費迪南必須要說說貝爾納。“今天沒看到他真是讓人驚訝。妮可應該已經跟他說過繼承的事了……”“要是爸爸沒留下遺囑,我倒是無所謂……”“貝爾納不會相信的……”“那你呢?”“也許我們應該好好找找……他肯定把它放在公證人家或是銀行的保險櫃裡……你一直跟他住在一起,應該知道他是不是有時候會去銀行——除非他在外地找了銀行……”安托萬沒說話,因為他沒辦法回答哥哥的問題,也沒辦法裝出一副有罪的樣子,因為他覺得自己很無辜。“你一般什麼時候給他分紅?”“大概是在一月底,清算之後……”“很多嗎?”“不少……”“你給他支票嗎?”“不是,用現金。在雷阿爾,一切都用現金結算。委托人,種菜人,零售商,每個人每天都會在兜裡放很多鈔票……”“他一月底拿到錢嗎?”“二月初……確切地說,應該是二月三號……”“他拿了錢之後會乾什麼?”“我不知道……他上了樓……”“我們在上麵沒找到錢啊……”“也許就像你說的,沒有仔細找吧……現在是三月份……他有充足的時間把錢帶到彆的地方……”“他從來沒跟你說過,他是不是買了房子嗎?”“他從不跟我說這些事……我也不會去問他……你敢去管他的賬嗎?”費迪南不得不承認,換了是他,他也不敢問。他們的父親雖然老了,有時候也有點糊塗,但依然是一家之主,掌握著一切。“我剛才和裡昂閒聊時,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那個屠夫?”“是的……我跟他說了父親以前給我寫過一封信……不是他自己起草的……而是彆人寫了之後他抄下來的……我覺得我可能認識那個人……一個叫傑森的,埃內斯特·傑森,他以前在貝殼街應該有一家辦事處……是個中年人,臉色發黃,脾氣暴躁……我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但是我可以去打聽……”“最好在貝爾納回來之前找到他……”很奇怪,他們兄弟倆,尤其是費迪南,居然會如此害怕老三,害怕那個已經變壞的他。“葬禮什麼時候舉行?”“我還沒想好……星期二?”“那就星期二早上吧,因為我還要去法院忙上一天……”“九點之前是不可能結束的……”“我覺得應該還要有追思禱告吧?”“我打算那天早上辦。我得先報喪。”“你來報喪嗎?”費迪南很自然地把這些麻煩事都交給弟弟做。“這是必須的啊……”“你千萬彆寫上妮可的名字……”“當然不會……”“還有一個問題……你彆以為我是出於個人利益才問的……你估計,按現在的法郎價格算,這塊地能賣多少錢?”“看情況吧……雷阿爾市場要搬到韓吉斯市場已經是遲早的事了……大多數的老房子都要被拆掉……這整條街上的房子估計到時候都會被拆了……雖然手續會拖上很久,但是可以相信,三年後,這塊地方肯定會消失不見的……”“所以,新業主必須在三年內把本錢賺回來……所以,我們能得到一萬新法郎就很不錯了……”這個數字,對於每天都接收很多大鈔票的他而言,實在是太低了。但從費迪南不小心流露出的表情來看,他可不是這樣想的。“根據你剛剛跟我說的那些話,我猜,在最近幾年裡,你應該分給了父親至少五十萬吧?”“他身上至少有一百萬……”“貝爾納大概希望看到賬冊……”“我會給他看的。”“他要是看到這些數字,肯定會高興得瘋掉……”“我該怎麼辦呢?”費迪南看了看表,站了起來。“我妻子應該在車裡等我了……我就把葬禮的事情拜托給你負責了……”然後,他指著天花板說道:“周末,我希望能帶著孩子一起再來看他……”他出門的時候,忍不住豔羨地看了安托萬一眼,開玩笑地說道:“看,你真有錢!”“我工作了……”“我也在工作……”那輛老雷諾停在有點遠的地方,維羅妮卡正握著方向盤。“他找到了遺囑嗎?”“沒有。我覺得他應該沒有仔細去找。他跟我談起爸爸以前經常打交道的一個商人……他隻知道那個人住在貝殼街……”她開著車在小推車裡穿行著,車裡浸滿蔬菜以及她剛剛買的花的氣味。費迪南認為最好不要跟妻子說具體的數目是多少,但最終忍不住說了:“猜猜看,自從他們合作以來,安托萬給父親分了多少紅利。”“我猜不出來……很多嗎?”“大概有一百萬……”“老法郎嗎?”“新的……”“這樣說,安托萬自己也有一百萬了?”“應該是的……”“所以我們應該會繼承三十多萬法郎了?還不包括我們在飯店的那一份?”他們不敢置信地互相看著,又喜又怕。這筆大數目,對於他們這種小心翼翼算著每筆開支的人來說,真是天上掉下的餡餅一樣!住在大特魯安得西街上,上午聞到的是雷阿爾市場散發出來的陣陣臭氣,下午感受到的是窮人的氛圍,費迪南本以為他們會因此感覺到難為情。也許他們還不得不忍受每天都在那陰暗蟲蛀的樓梯上來來回回走上好幾回,不得不住在那些儘管現代化了的卻很小家子氣的屋子裡。一邊是個豬肉鋪,另外一邊是個小小的裁縫店。一到晚上就很吵。但是安托萬賺到了一百萬!“你覺得我們能找到這筆錢嗎?”“肯定是放在哪裡了……”“你那麼了解爸爸,你肯定猜得到他會拿錢去乾嗎……”“戰爭的時候,他買了金子,他跟我說過。我知道他把金子藏在家裡,但從來不說在哪裡……他也有可能買了房子……他們那種人一般會這樣投資……”他們到了法院,費迪南夾著公文包匆匆走向高高的樓梯。書記員看到他遲到了覺得很吃驚,於是費迪南對他解釋道:“我父親去世了……”書記員在想是不是要上去握著他的手,安慰他一下。他接著說道:“麻煩您去牢房把莫維斯帶上來吧。”他應該停止再想已經被安托萬穩穩拿在手裡的那一百萬。他從來沒有嫉妒過任何人,更彆說這個人還是他的弟弟,雖然安托萬比他更高大,更年輕,身體更強壯。突然,一個簡單的數字讓安托萬變得不一樣了。直到今天早上,作為長子,費迪南一直都有點把自己當成一家之主。他是最聰明,受教育程度最高的。而且很明顯,他比他們兩個更成功。然而八月份,安托萬關了飯店,和費爾南德開著一輛比費迪南的更豪華的車去威尼斯、希臘、西班牙還有其他地方旅行了一圈。他麵前已經放了厚厚一堆處理好的文件。幾分鐘後,會有人帶一個不怎麼說話的小個子男人進來。他每天在銀行辛勤工作,但每月拿著不到一千塊錢的薪水。費迪南瞬間覺得自己在慢慢失去威信。安托萬拿出一遝鈔票就像拿出隨便什麼東西一樣。他想起來小時候曾看到那些代理人在櫃台上喝咖啡,從口袋裡掏出一遝遝鈔票。他從來也沒有想過安托萬也會成為這樣的有錢人。“布朗邦警長沒有打電話過來?”“他正在追蹤一名新的證人,但他覺得今天可能碰不到那個人,因為今天是周末……”如果找到父親的那一百萬,他會不會辭職呢?他一邊削著鉛筆一邊情不自禁非常嚴肅地想到這個問題。不會!首先,就算是得到了那一份遺產,也不夠一家人生活。他最好還是工作到能拿到退休金吧。其次,如果真的辭職了,一天到晚待在城堡公園又能乾些什麼呢?他沒有什麼小愛好。他也不喜歡修修補補。他也從來不收集東西。他既不釣魚也不打獵。每天晚上,維羅妮卡在隔壁的房間看書或者看電視,他則認真地處理從法院帶回來的文件。他退休了以後能乾些什麼呢?他們會不會賣掉這棟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已經很空又很貴的房子呢?到時候去哪裡呢?鄉下?他跟維羅妮卡兩個人都不喜歡鄉村。一隻胡蜂就能把他妻子給嚇暈過去。她從來不想把孩子帶出來野餐,就是因為她害怕坐在草地上。到時候他隻能看看書,要麼散散步。他覺得自己突然變得赤裸裸,容易受到傷害。他本來以為自己過的是正常的、滿足的、令人豔羨的生活,可是現在他突然發現自己一無所有。也許,除了那一百萬——如果他們能找到的話。但這一百萬不是他自己賺的,而是先由他爸爸跟他媽媽辛勤工作得來的,然後是安托萬和老人一起賺的,還是用那個讓他覺得丟臉的飯店裡賺來的。到時候,他跟維羅妮卡也可以去旅遊。他們也許會在南部過冬。他們以前沒有錢,不能像當地人一樣隨心所欲,甚至有點無所適從。事實上,他還不確定那張張紙是否有法律效力。費迪南不怎麼懂民法,對商法知道得更少。他不情願地翻開文件的第一頁。他聽到門口有人咳嗽的聲音。是帶勒內·莫維斯過來的兩個警察中的一個發出來的聲音。勒內·莫維斯的肩膀很窄,站在兩個穿製服的人中間,麵色平靜,沒有一點焦躁不安。“請坐。”他坐到椅子上,那兩個警察坐到靠牆的一張長凳子上。費迪南看了看手表,就像之前在弟弟家一樣。“您請的律師還沒有來……迪布瓦先生,您確定您已經通知到了嗎?”書記官對他點了點頭。書記官也是一個可憐人。那些警察也是。他們都在等著。半個小時後,他們還在等,就像在電影院前麵排隊的人,也像戰爭時期在商店門口排隊的人。其實他們的父親也間接地靠戰爭牟了利。靠從家鄉弄到的糧食,他獲得了新的顧客群體。從這個角度說,安托萬也多虧了戰爭。那個時期的貝爾納過得非常幸福,也養成了很多壞習慣。一有錢就會毫不猶豫地花光,身無分文時,就毫不羞恥地找父親或者哥哥們借。“給熱瓦布瓦先生的辦公室打個電話吧……”書記官去打了。不一會兒,他的聲音充滿驚訝。“小姐,您確定嗎?他沒留下什麼口信嗎?”可憐的書記官嚇呆了,幾乎不敢跟法官重複他剛剛聽到的消息。“熱瓦布瓦先生昨天晚上跟太太一起去了他們在德勒郊區的彆墅。”所有人都白等了。“把他送回牢房……”莫維斯一直戴著手銬,此時順從地站起來,跟著前麵的那個警察走著,另外一個警察跟在他後麵。“迪布瓦先生,您也可以離開了。”“您不走嗎,法官先生?”“我不知道……我再看看……”他沒什麼事做,也不想回家,因為回家還是無事可乾。他最後一個離開,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在死寂無人的走廊裡,掏出鑰匙鎖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