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騎著小摩托車穿過柵欄,繞過彆墅,看見媽媽穿著比基尼坐在花園裡的一個吊床上曬日光浴。突然,他覺得媽媽是在等他。有一會兒,他希望快速衝向門階,假裝沒看見媽媽。“安德烈!”“你在家啊,媽媽?”她可不是傻子。她嚴肅地盯著兒子。“你很著急嗎?”“你知道,我在這個時候做作業。”“你有整個晚上和整個周末可以做作業。”她的聲音簡潔而又堅決。“你在學校一直待到現在?”“沒有。我和弗朗辛見了個麵。”“又見麵了?”他從媽媽的聲音聽出,她厭惡所有姓普瓦德的人。“你們現在在約會嗎?”“她昨天打電話給我,說她今天要來戛納看一個朋友,所以我們就利用這個機會見了一麵。”媽媽這兩三年瘦了很多。她肩膀上的骨頭都突出來了,手臂和腿上幾乎都沒什麼肉了,墊料之下,胸罩幾乎是空的。日光浴習慣也是從娜塔莎那裡學來的。娜塔莎會在房子頂部的平台上完全裸露幾個小時。“你能不能時不時跟我相處一會兒呢?我覺得你最近在躲著我。”“沒有啊,媽媽。因為考試……”“你不是因為要考試才不願意麵對麵地看著我。找個沙發坐下。”她周圍有許多藤條沙發,但是他更喜歡坐在草地上,手放在膝蓋上。他懷疑媽媽有意選擇在這裡和他說話。媽媽知道他不喜歡在閣樓裡被打擾,不然他的情緒會很壞。在她的臥室或者臥室附間,又有點過於隆重了。她身上幾乎什麼都沒有,肚子完全裸露在外,這一點讓他很不舒服。吊床是用大塊紅色布料做成的,紅色的比基尼上是黃色的圖案,薄紗巾裹住沒有梳過的頭發。她的臉上塗了麵霜,發著光。“你跟弗朗辛,你們倆談到我了嗎?”“我不記得了。不,沒談到。”他每次撒謊媽媽都知道。“我猜諾埃米應該跟你說過我早上病了吧。”“是的。”“你爸爸跟你說過我喝酒了吧?”“他沒跟我說過。”“這太奇怪了。他尋找一切機會單獨跟你相處。你敢說你們從來沒談論過我嗎?”跟媽媽談話很累,因為她說的每個詞,不僅有本義還有言外之意。她還同時說兩三個不同的話題,以一種如此無法捉摸的方式從一個話題跳到另外一個話題,安德烈很難跟得上她的思路。“我確實喝了幾杯,因為在那樣一個晚會上沒法不喝。我比大部分受邀的客人喝得少得多。可惜的是,我受不了酒精。我整個上午都在嘔吐。然後呢?”她在套他的話。“什麼也沒有,媽媽。”“你是不是為我感到羞愧?”“當然不。為什麼?這事跟我沒關係。”“你覺得你有多久沒有敞開心扉跟我說話了?”“我對你總是很坦誠。”“彆對我撒謊,安德烈。以前,你一有煩惱或者遇到困難,就會來向我傾訴。你已經有兩年沒有跟我說過知心話了。你回家或者出門,你出現在飯桌上,每次都像個囚犯。你總是急匆匆地進你的小倉庫。你如果有事情要說,總是找你爸爸。”“我向你保證,媽媽……”“你不用為自己辯護。在你這個年紀,這是很自然,不是嗎?你正在成長為男人,所以跟男人在一起會感覺到更自在。”和他與爸爸在一起時一樣,也會有沉默,但不長,因為媽媽擅長於從一個話題跳到另外一個話題。此刻,他覺得媽媽就像是在發表一篇不連貫的長篇大論,但安德烈仔細一想,發現她表達了邏輯完整的想法。他鬱鬱寡歡地看著花園中綠色背景上的這些紅色汙點,看著這具自冬天以來還沒有時間曬成棕色的身軀。安德烈對她懷有敵意的冷漠很生氣。這是他的媽媽。他本來是想和她保持良好關係的。她現在很焦慮。也許她不好過,但是安德烈還是對她給他設下這樣的圈套而心懷怨恨。“你現在看我的眼神跟以前已經不一樣了,安德烈。”“你想要我怎麼看你呢?”“彆開玩笑。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年輕人的理想母親。”他沒有回答,也不知道該將目光放在哪裡。“我在想,這些事是不是娜塔莎引起的。你爸爸討厭她。她在戛納的名聲不好,因為她隨時都在撒謊。承認吧,我每次跟她出門,你都很生氣。”“我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我都不怎麼認識她。”“你看,我的小安德烈,孩子總是忽略很多的事情。”她之前在臥室附間跟他說:“他們隻有等結婚了而且有孩子才會明白……”她繼續用單調的聲音說:“他們覺得大人物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什麼都沒想。”“你是不是想讓我住口?我很少有機會跟你說話啊……”她肯定喝了酒,但不多。她也許喝了一兩杯威士忌來給自己壯膽吧。彆人看了,也許覺得她很輕鬆,對自己控製得很好。“你爸爸和你,你們對娜塔莎的看法都錯了。你們嘲笑她浮華,但她其實是個非常敏感的女人,承受了很多痛苦。”他嘗試著猜測他媽媽到底想往哪兒說,但猜不到。然後他就死死盯住一隻爬到一根小草的嫩枝上的昆蟲。“你知道嗎,她有一個二十歲的兒子,她已經三年沒見過他了,而且沒有收到一封信。他在牛津大學學習。從法律上講,她有權利每個星期見他一次,每年和他在一起待上一個月的時間。這是離婚協議。”他皺了皺眉,對這次談話越來越厭煩。他不想認識這個英國年輕人。“他的爸爸是娜塔莎的第一任丈夫,比她大很多。那是個有名的男人,也很有影響力。他按照我剛跟你講的那些條件取得孩子的監護權,他可以在對孩子母親的汙蔑和仇恨中將孩子撫養成人。那個小夥子還很小的時候,他爸爸還不是很成功,而詹姆斯每個月也會來戛納好幾次。現在,詹姆斯已經是個男人了,冷漠地拒絕來看她,也從來不給她寫信。”“為什麼?”“首先是因為她再婚了。其次是因為,她第二次離婚之後,決定獨自一人生活,不想受婚姻的束縛。”她邪惡地加了一句:“你爸爸知道這件事,但我肯定他沒想過跟你講。”“也許這些事情跟我沒什麼關係。”“所有發生在我們周圍的事情跟我們的生活都有關係。不幸的是,總會有人對我們隱瞞事情的真相。人們總是講那些自己在當中扮演著好角色的故事。”她難道不也是這樣嗎?時間已經是七點差一刻了。爸爸隻會在晚上八點以後才會回家。難道她要一直這樣困著他,直到爸爸回來嗎?他不帶一絲感情地跟媽媽說:“聽著,媽媽,所有這些事情都沒有意義,而且讓我很不舒服。我知道的已經太多了。我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也有功課要做。”“剛剛在海堤上,我差不多已經感覺到人生負擔了。彆破壞我的生活了。彆強迫我直麵那些不屬於我的問題,這些問題隻能讓我灰心喪氣。”當然,他沒說出這些話,而是看著自己的膝蓋,表現得很順從。他希望烏雲遮住太陽,因為如果天氣變了,媽媽就不得不因為冷而進屋去。“我想你肯定和其他人一樣,認為你爸爸是因為我才放棄醫學專業的。我有時會想他自己是不是也這樣認為。”她是在扮演娜塔莎的第一任丈夫在兒子麵前扮演的角色嗎?“爸爸從來沒有說過。”“你知道他爺爺是乾嗎的嗎?他是加萊海峽地區一個小村莊的臨時工,受雇於當地的那些農場。每年,那裡會舉行一次集市,在集市上,人們挑雇工就像挑牲畜一樣。他不識字。”“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事情?”“為了讓你明白。他的兒子,依靠努力和獎學金,成了律師,但是他選擇了一位和他來自同一階層的妻子,一位來自比利時的服務員。”他開始猜測媽媽這些話裡隱藏著什麼意思。“你想想,你爺爺為什麼突然開始酗酒呢?他在做實習生時,前途一片光明。他放任自己,是因為在自己身上以及周圍找不到任何動力。他越走越遠。他感覺自己沒有根基。你爸爸就是在這種消沉的環境下長大的。”“我不覺得奶奶意誌消沉。”“但她從來沒有任何抱負,她的一生證明了這一點。你的爸爸嘗試著從這種環境裡逃離出來。他選擇醫學專業,我也不知道確切原因,也許是因為在那些小人物中,醫生是最有名氣的職業。在鄉下,醫生可是像天主一樣的存在。”安德烈開始氣惱和鄙視媽媽。她沒有看到兒子的眼睛裡已經充滿怒火了嗎?他竭力忍住不站起來,默默地回到屋裡。奇怪的是,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如此可憐她。媽媽並不知道這一點,還在向他展示自己的弱點。在他麵前的已經不是一個母親,而是一個女人,自認為被攻擊了,正在竭力為自己辯護。她未經深思熟慮就竭力貶低丈夫。她也未意識到她在貶低丈夫時也貶低了自己。“我在學校認識他時還很年輕,對生活充滿信心。他當時沉默寡言,很少跟彆人一起玩。”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在努力回憶。“很難向你解釋清楚過去的這些事。一個男人,一個大學生,當時在追求我,而我後來才知道——不會有錯——他是真的愛著我。他比你爸爸早一年畢業。”“那是個熱情洋溢的男生,很有才華。他會弾鋼琴和吉他,會寫一些很有趣的歌,那些歌在醫學院裡流行。”“我承認,我想跟他結婚,因為我當時很愛他。你爸爸也知道這件事。他們兩個那個時候是朋友,我們三個每天都見麵。我讓你煩了?”他不敢跟她說,他希望她趕緊閉嘴。“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他叫卡尼瓦,他家在波爾多一帶有些葡萄園。你爸爸完全沒有辦法跟上課程,他考試前還在玩。”她用娜塔莎送的金色打火機點燃一支香煙。“男人可能很難理解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我當時也很喜歡你的爸爸。他是個好夥伴,我喜歡他的靦腆,還有點憐憫他。”“我現在不知道他是愛我,或者隻是為了勝過卡尼瓦。”“他讓我相信他真的需要我,而且沒有我,他沒有辦法從事一個對他來說太艱難的職業。”“你覺得這有必要嗎,媽媽?”“什麼?”“跟我說這些事。”“是時候讓你知道了,安德烈。我知道你這一段時間是怎麼看我的,所以我有權利為自己辯護。”“沒有任何人攻擊你。”“你是這樣認為的?娜塔莎的第一任丈夫也宣稱永遠不會攻擊她,但他做到了嗎?在倫敦以及其他地方,所有人還把他當作是十足的紳士。”“爸爸從來沒有……”“你想讓我彆說了,是嗎?你喜不喜歡聽我說也無所謂。我已經決定說完,哪怕你會對我很生氣。我希望你能睜大眼睛看看真相。”他從來沒見過媽媽如此好鬥而又如此可憐。她剛才宣稱自己是在自我辯護,然而她的辯護是拙劣的。他既生氣又憐憫地看著媽媽。“我在二十歲左右時要在兩個人之間做出選擇。要相信,所有的女人身上都有一些好撒瑪利亞人情結,因此我最終選擇了比較軟弱的那個。他的弱勢讓我愚蠢地覺得,我在他的身邊會是個很重要的角色。”安德烈用一種諷刺的眼神看著她。“如今,你的爸爸是個牙醫。你知道卡尼瓦現在怎麼樣了嗎?”他順從媽媽的心意,等待著。“他也沒有繼續學醫。由於各種原因,他在二十四時放棄學醫。他上個星期來戛納,這個星期要去尼斯和蒙特卡羅。他改名字了,現在叫讓·尼瓦。”他的巨型海報被張貼得到處都是。他是最偉大的歌星之一,自己創作詞曲。安德烈的閣樓裡也有他的幾張唱片。“你見過他了?”他生硬地問道。“你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不為什麼。隨便問問。你見過他了嗎?”她剛剛提到了尼斯和蒙特卡羅。安德烈想象著那個歌手偷偷地從讓娜太太那兒走出來,而他媽媽正在房間裡穿衣服。他覺得這樣想有點惡毒。“你問這個乾什麼?”“不乾什麼。我就是隨便問問。”“我見沒見過他不重要。我想讓你知道的是,我跟你爸爸曾經的生活是怎麼樣的。我們結婚之後一貧如洗,不得不住在他父母家,他媽媽無時無刻不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人。”“我懷孕之後,我們更加艱難了。我們在都爾奈勒橋橋頭租了一套兩間房的公寓,沒有水也沒有氣,所有的窗戶都對著牆壁。”“你爸爸在那之前就已經放棄醫學學業,不是為了儘快養活自己,而是因為他知道自己通不過考試。你現在明白你需要知道很多真相了吧?”他沒有勇氣對媽媽喊:“我已經十七歲半了,媽媽!我的生活開始了。我剛剛開始第一次跟一個年輕女孩約會。你為什麼不閉嘴呢?你為什麼要破壞我的生活呢?”他真希望不要再聽這些話,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堪重負。他媽媽說出來的每個單詞都會被他銘記在心,永遠也忘不掉。“我竭力幫助他。你想知道證據嗎?我們吃不上飯時,我跑去向父親乞討。我去找他之前就知道他肯定會對我說:”“‘我的女兒,這可是你自己的選擇。’”“但我也知道他最終肯定會從現金出納機裡取出一張支票,然後伸出手擁抱我。”“然後我們搬到了戛納,因為正好這裡有位牙醫要退休了,而那個時候你還小,我不得不照顧你。但這並不妨礙我同時又充當家庭主婦和他的助手。每次有病人按門鈴,我就迅速穿上白色工作服。”“那段時間,我一次都沒有抱怨過。我也許曾經認為自己是幸福的。我身兼數職。你爸爸,他,他覺得我這樣犧牲是正常的。他從沒有問過我累不累。幫助他就是我活著的目標和理由。”“你覺得是誰提出要開一家更高端的診所,尋找新的病人資源的?肯定會有人告訴你,是我。是我渴望住彆墅,雇女仆,穿高貴的裙子。”“然而事實並不是這樣!是你爸爸,他要讓自己安心,要證明自己並沒有荒廢事業。”“我的確有了彆墅,有了諾埃米。我也有了空閒時間,再也不用在一年甚至常常是兩年裡穿同一件裙子。”“隻是,我跟你爸爸再也沒有什麼交流了,隻在吃飯時說幾句話。”她越來越激動,說話斷斷續續。“是他而不是我請了他的那些醫生朋友。是他每個周末拖著我到波奇一家的遊艇上,兩個男人在大海上釣魚時,我不得不陪著那個恐怖的波奇太太聊天。是他……”“夠了,媽媽。”他突然站起來說道。“你認為我在撒謊?”“我什麼也沒想。我向你道歉,但是我不能再聽了。”“你的意思是我在對你爸爸生氣嗎?”“我沒有這個意思。”“你還沒明白嗎,安德烈?你需要知道這些事。”她穿著比基尼,身體消瘦。她有點哀怨地走向安德烈,將兩隻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不想失去兒子!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所有。”他好像被說服了。“是的,媽媽。”“你真的理解我了嗎?你明白我不再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而且,如果我和娜塔莎有聯係……”他嘗試著擺脫媽媽,但媽媽把頭埋進他的胸口。“彆對我太嚴厲,安德烈。等一等,了解全部真相吧。”他能回答什麼呢?他覺得自己很笨,也不積極,他的感情是淺薄的。媽媽徹底放鬆了就會好的。“彆哭,媽媽。”“彆怕。這是幸福的淚水,我覺得舒服多了。”媽媽用手臂環抱著他,向他靠得更緊了。這時諾埃米的聲音從客廳裡傳來。“電話,太太。”他們並沒有聽到電話鈴聲,也許卡諾大道上的喧鬨聲把電話鈴聲掩蓋了。“是誰呀?”“娜塔莎太太。”她放開安德烈,在轉身之前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你看!”他並沒有到閣樓上去,而是騎上摩托車,在城裡一直轉悠到晚上八點半。他回到家時,父母已經坐在飯桌旁了,表情嚴肅,沉默不語。媽媽換了一件裙子,梳好了頭發化好了妝,抹去了花園裡發生的一切的痕跡。“你遲到了。”爸爸漫不經心地說。“對不起。”他坐上自己的位置後,習慣性地問:“我們今晚吃什麼?”昨天晚上風向又改變了,強烈的密史脫拉風吹得花園裡的樹和百葉窗吱吱作響。臥室裡很昏暗,他並不想伸手打開床頭燈。他也不想起床。他的星期天就這樣開始了。昨天夜裡他並沒有學習。他關上閣樓的門,狂怒地玩著電動汽車,一遍又一遍不停地聽莫紮特的第十三號小夜曲。他不時覺得聽到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憂心忡忡地轉向房門,準備隨時回到自己的小窩裡,但沒有任何人上來。爸爸和媽媽昨晚都沒有出門。他才不管他們乾了什麼,他很晚才回自己的臥室,這樣就不會遇上他們了。他們今天也沒有出門。也許父親已經穿著睡衣下樓了。一星期中唯有這天,他可以穿著這套衣服去花園散步或者休息。他無聊地四處遊蕩著,不知道如何利用時間,時不時看一下二樓的窗戶,看看妻子是不是起床了。而她起床後,並不急著洗漱。他聽到汽車經過卡諾大道的聲音,是去山裡度假的戛納人或者剛從海邊度假歸來的山裡人。他們曾經也是最早出門度假的人,不過那已經過去很久了,那個時候安德烈還不滿八歲。那個時候,他們剛買第一輛車,每個周末,他們都會開著車到處跑,享受行駛的樂趣,隨便停在鄉村客棧或者是湍急小溪邊。他爸爸那個時候還買了一支魚竿,花了兩年的時間,找遍所有小溪釣鱒魚,但是從來都沒釣到過什麼。他們每次回家時都很累,脾氣變得很差。那個時候,他們還住在阿爾薩斯大道上,沒有女仆,每天晚上都是一成不變地吃火腿、沙拉、奶酪和水果。安德烈對那段時間的回憶並不好。他幾乎對每個周末的記憶都不太好,就好像這一天生活是不正常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一天好像在他的生命之外。他忘記問弗朗辛這個周末要乾什麼了。他思考著這個問題,蜷著腿睡著,身上隨意搭著一條皺皺的毯子,因為他總是覺得很熱。他模模糊糊地想象著普瓦德一家人也加入這個在街上緩緩移動的車流中,鬱鬱不歡地等著輪到他們去一個風景還算秀麗的飯店裡吃午餐。他們一家人今天早上是要一起去看電影嗎?就跟以前巴爾一家冬天每個周末一樣?他們家的兩個男孩還太小,很可能都留在家裡。他不會想象普瓦德醫生穿著睡袍的樣子。不過他會不會利用周末,在那間開著門的辦公室裡查看賬簿或者寫報告呢?而此時,他的女兒會不會像那天晚上一樣,坐在客廳的一張沙發上,一邊讀著書一邊給他聽音樂呢?而此時,弗郎辛的媽媽則照看著廚房以及兩個男孩?他很遺憾,不知道那些事情,也很遺憾跟不上她的思想。他覺得,那兒,也就是在維克多·雨果大道上,她家的情況跟他們家應該是不一樣的。有沒有朋友會在下午去他們家聊天,一直待到吃晚飯的時候?他覺得,從前天開始,有人剝奪了他的判斷標準。他以前覺得,自己對於人和事儘量保持著距離和客觀。父親、母親、家庭、祖父母、朋友,所有人對於他來說都不是書本描述的形象。他對於每個人都有尚未表達出來的看法,但他的看法會隨時改變。現在一切已經形成的觀點都值得懷疑,所有形象都是畸形的,正如羅謝維爾的裁縫雅美太太家鏡子裡媽媽的臉。他想起那時自己感到一種失望,一種巨大的悲傷,一種不自在。他知道鏡子裡的是媽媽,但那又不完全是她。他無法形容那種畸形,他無論怎麼看待那個形象都會後悔。現在,同樣的不自在又折磨著他。他沒有問過任何問題。他也沒有儘力去知道什麼。是他們倆一個接一個地來找他,向他坦白所有事情。他注意到,以前溫和細膩的談話方式不見了,這一切都是從周四開始的。當時,他並不知道在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事件之後究竟隱藏著什麼秘密。“你媽媽出去了嗎?”“大概兩個小時之前出去的吧。”“她接到一通電話,是不是?”沒有必要說出娜塔莎的名字,他們倆都心知肚明。她參與了他們的對話,但自始至終沒被提到。“你爸爸在樓梯間嗎?”“我想在吧,媽媽。”“他一定會在那兒吃飯的。”她不希望安德烈像他爸爸。“你為什麼不扣上襯衫領子下麵的扣子呢?”“因為太緊了。我的脖子很粗,和爸爸一樣。”“無論你怎麼想,你跟他是不一樣的。他的脖子是寬的,而你的脖子是長的。”“但我的脖頸和肩膀挺像他的。”“你還在繼續長呢。他和你差不多大時非常瘦。他從來不運動,從來沒離開過自己生活的圈子,隻是在轉椅上轉來轉去。”“他媽媽也……”“你真的希望跟巴爾一家人很像嗎?”以前,他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過些不一樣的星期天。他們先是騎車出遊,接著參加波奇一家在遊艇上舉辦的晚會。波奇一家是他們來到戛納後交的第一批朋友,安德烈不知道是怎麼交上的。雷昂納多·波奇是心臟病專家,那個時候已經在小十字街工作了,現在,他爸爸在那兒也有自己的診所。也許正是因為波奇他才搬到那兒的?他去他們家吃過晚飯,就在他們自建的在拉納普爾的那棟現代化彆墅裡。巧的是,他們的兒子,馬蒂耶斯,還是安德烈的中學同學。“你們想下個星期天去海上轉一圈嗎?”波奇比巴爾要年輕得多,曾是市議員,還經營著幾家公司。他活力洋溢,精力充沛,聲音洪亮而歡快。他那艘船是十二米的獨桅帆船,叫“翠鳥”號。他們還有個漂亮的女兒叫埃弗利娜,跟哥哥一樣汗毛棕色,頭發金色。安德烈那麼熱愛大海和船隻的一個人,為什麼會討厭星期天呢?他們到達港口時大概是十點,因為波奇一家都要去做彌撒。一名老漁民充當水手,巴爾在旁邊笨拙地幫忙駕船。他們解帆出海時,婦女和孩子必須坐在船尾。他們很少會去比聖瑪格麗特島更遠的地方。他們在那裡拋錨停船,兩個男人開始釣魚。波奇太太跟女兒一樣有著淡金色的頭發,皮膚很白,常帶著憂鬱的微笑。“我們去準備午餐吧,喬思?”“我來了,勞拉。”幾周之後,她們開始互稱你。男人們也是。安德烈不喜歡這對夫妻,也不喜歡馬蒂耶斯,沒有什麼確切的原因。在學校的時候,安德烈避著他。馬蒂耶斯每節課下課後都想找他玩。在那間令人窒息的小船艙裡坐下吃飯之前,他們會通過一個掛在舷牆上的柚木梯子上到甲板上衝個澡。過了一會兒,他很清晰地聽到:“我們玩一小局橋牌吧?”“我們可以坐橡皮艇嗎?”“隻要不要離我們太遠就行。”大家各自劃船去了。埃弗利娜比哥哥小得多,總是為一點小事就亂發脾氣,要麼就是總鬨著要回去。那些摩托艇開得非常快,橡皮艇在漩渦裡就像浮標一樣跳動著。“你看懂那個數學題了嗎?”“嗯,很簡單。”“我是讓我爸爸做的。他隻花了半個多小時。真是太帥了。”“誰?”“我爸爸。他和校長是朋友。他們以前一起在土倫上的學。千萬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彆人。”“為什麼?”“因為彆人會以為他給了我什麼優待。”有一次,他們一直沿著埃斯泰爾勒橙黃色的海岸往前航行,到了聖多佩斯。還有兩次,他們一直把船開到自由城港,靠近美國軍艦,還在那裡的飯店裡吃了晚飯。他媽媽勁頭十足,話說得最多。她跟雷昂納多·波奇在一起時,他們的表情就像互相正在傳球,還在彆人沒注意到時不知為何突然發笑。他想著媽媽前天跟他說過的關於波奇一家的事,覺得這也許可以解釋他為何在他們麵前局促不安。冬天他們在一起玩橋牌,要麼在他們家,要麼在波奇家。安德烈對於因為父母是朋友,孩子們就不得不沒有任何選擇餘地地一起過周末這件事非常憤慨。“我能欣賞一下你的唱片嗎?”馬蒂耶斯問道。“不行。”“你怕我把唱片摔壞嗎?”“這是我的東西,隻有我才可以碰。”他真是這麼想的。他也不希望爸爸碰他的唱片,任何人都不行。他也沒把書借給馬蒂耶斯。那可是他攢錢(周末的零花錢,生日以及聖誕節得到的錢)花了好多時間精心挑選的書和唱片。他的屋子有點亂,但他是個非常認真的人,細致到了有點吹毛求疵的地步。他的書沒有一頁紙是皺的,也沒有一個封麵是弄臟或者撕破的。他每次播放唱片之前,都會用一個特殊的刷子將唱片清理一下。夏去冬來,又是一年冬天。就是在那個冬天,他們在彆墅接待了最多的朋友。在那個冬天,客人們經常在客廳裡跳舞到很晚才回去。正是在那個冬天,朋友們漸漸不來他家了。他媽媽不停地打電話,但他們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波奇一家總是最先來,最後離開。安德烈被送去睡覺了,外麵喧嘩吵鬨,但他睡著了,不過會突然醒來好幾回。有一天晚上,他的房門被打開了。他突然從睡夢中被驚醒,大叫著在床上坐起來。“誰在那兒?”一個他不認識的女人的聲音尷尬地低聲回答:“啊!不好意思。我走錯了。”她把安德烈的房間錯當成衛生間了?可是一樓就有專供客人使用的衛生間啊。聖誕節前夕的一個周末,他好奇地問道:“波奇一家怎麼沒來?”“波奇太太現在在巴黎。”後來的周末裡,他們也沒有去安德烈家。在學校裡,馬蒂耶斯開始躲著他,既不跟他說話也不跟他打招呼。他從來沒想過去了解發生了什麼事。他沒興趣。他很高興以後可以有自己的周末了。後來馬蒂耶斯很少來上學了。幾天之後,他問一個同學,他是甘比塔廣場一個豬肉食品店老板的兒子。“他病了嗎?”“不是。他從今以後要跟媽媽和妹妹去巴黎住了。”“那他的爸爸呢?”“你不知道他媽媽已經宣布跟他爸爸離婚了嗎?”那些年裡,他一直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為他沒有興趣。他開始過屬於自己的生活,儘量與父母保持距離。他想起那些聲音,尤其是從父母臥室裡傳出來的他媽媽的聲音,但是當時他根本就沒放在心上,還以為父母在正常地討論問題。現在,他走在小十字街時,還會不時遇到波奇先生。他不會忘記那張臉,胡子黑得像墨汁,嘴唇很紅。他覺得很震撼,從第一天見麵起,安德烈就尋思著他是不是化了妝。最讓他生氣的是,他在波奇先生眼裡讀到了狂妄自大和喜悅。他又想起掛在城市牆上的歌手讓·尼瓦的海報,尼瓦有和波奇先生一樣的小胡子,一樣棕色的頭發,眼睛裡有著一樣的歡快。最後,他還想起了媽媽。她從伏爾泰街上的那個黃色的房子裡走出來,上了不遠處的汽車。他很確定他在後車鏡裡盯著媽媽看時,媽媽皺了皺眉。媽媽肯定看到他了,也許還看到了弗朗辛。她當時知不知道自己從那以後就一直想著兒子是不是看到她了?她不就是因為這個才一邊為自己辯護一邊套兒子的話嗎?她為了替自己辯護,抨擊了所有人。她以拙劣的手法抨擊他爸爸,甚至以爸爸的農民出身作為論據。她成功地擾亂了安德烈的心思。安德烈還會像以前那樣看待爸爸嗎?她歪曲了爸爸的形象,也許她跟安德烈說的話中有真相,但那是經過扭曲的真相。他們隻有三個人住在房子裡,加上幾乎沒怎麼離開過廚房的諾埃米也就隻有四個。因此,他們每個人都有長長的一整天時間要度過。但他們儘量避免和其他人見麵,躲在自己的小角落裡待到厭煩。饑餓將他從床上拉起來。他打開百葉窗,發現天空很藍,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樹枝被密史特拉風下吹得來回搖晃。他爸爸穿著藍色睡袍,走在花園裡那條主要小路上,好像在運動。安德烈出現在陽台後,爸爸問安德烈:“睡得好嗎?”“很好。”“你知道媽媽起床了嗎?”“我還沒從臥室裡出去過。”“你昨晚做了很多作業嗎?”“不是很多。”他的臥室位於東南角,兩邊都能照到太陽,陽台正對著花園。他的臥室和位於西南角的父母的臥室對稱。兩間臥室被臥室附間和一間客房隔開。衛生間都麵朝北方,還有第二間從來沒使用過的客房,最終被諾埃米住下了,她沒有住朝向廚房的那個小房間。他下了樓,頭發一片蓬亂,打開冰箱。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牛奶,然後問道:“沒有火腿了嗎?”“還有,但是我晚上要用它煎雞蛋。”“我可以要一塊嗎,諾埃米?”“你不是更喜歡吃煎雞蛋嗎?”“但是現在吃雞蛋太晚了。”“那好吧,就一塊。”他直接用手指拿著吃了,沒有和麵包一起吃。“午餐有什麼?”“涼龍蝦。”有人在他的頭頂上走動。他媽媽起床了。他不想碰到媽媽,於是悄悄回到自己的臥室。他的臥室裡也有電唱機和唱片,但他還是爬上閣樓,去找那張他昨天聽了很多遍的莫紮特小夜曲。他的衛生間正對著臥室,在走廊的另一邊。他讓兩扇門都開著,一會兒之後,他就一動不動地躺進浴缸裡,身體和臉色都很放鬆,既看不出來喜悅也看不出煩惱。周末就這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