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1 / 1)

家庭 喬治·西姆農 3987 字 1天前

大約十點半,他聽到爸爸的腳步聲在樓梯響起。他正趴在地上,四肢伸展,下巴枕在手肘上。這是他最喜歡的姿勢。他剛剛重讀完《菲力匹克》第一部。幾分鐘之前,他合上書,選了一張唱片,他喜歡那張唱片裡打擊樂器的低沉音色。他一邊聽音樂一邊翻看連環畫。爸爸偶爾會來看他。隻有他們兩個獨自在房子裡時,爸爸有時候會爬上來看他。他沒有敲門,而是在樓梯平台上停留一會兒,也許是因為謹慎。然後,他們會說上幾句話。他們從來沒有完整地談過什麼,隻是很平常的話,中間隔著很長的沉默。安德烈差一點合上連環畫,重新拿起那本德摩斯提尼。他自言自語說,爸爸發現他在看書會回去。他不敢拿起書,等了一會兒,好像有點緊張。門打開時,他將手伸向留聲機,關了音樂。“我沒打擾你吧?”“我沒有學習,正在休息。”爸爸跟他一樣緊張,猶疑地走向那張深紅色的舊沙發。沙發上的天鵝絨已經被安德烈拔掉了,隻剩下青灰色的布。“你今天過得好嗎?”“不壞。”“尼斯之行還好吧?”安德烈害怕爸爸問他這麼具體的問題,爸爸好像已經猜出在伏爾泰街發生的事情。但是問題還是來了,爸爸小心翼翼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你沒有遇到什麼人嗎?”呂西安·巴爾說完就坐進沙發,抽了根雪茄。他隻在晚上抽煙,他不能在顧客麵前抽。他也不在客廳裡抽,他妻子很討厭雪茄的氣味。“我遇到了弗朗辛。”“弗朗辛·普瓦德?”“是的。她正好從天堂街的學校裡出來,一所語言和會計中學。”“她爸爸跟我說過。”他在想什麼呢?他想的不是朋友的女兒,而是其他事情吧?無論怎樣,他似乎鬆了一口氣,談話在隨意中進行。他沉默了一會兒,眼神迷茫而空洞。“不算上我們冬天請他們吃飯那次,也不算上他們三個星期前請我們吃飯那次,那麼上次我見到是幾個月前……”他再次沉默,陷進自己的思緒中。“他爸爸和我曾經是非常好的朋友。他是鄉村醫生的兒子,不是生在涅夫勒省就是中央高原地區,我記不清楚了。他爸爸死後,他身無分文,在我家住了幾個月……”呂西安·巴爾為什麼要談這些往事呢?安德烈一方麵很高興聽到這些,但也有點惱怒。他不喜歡彆人強迫他去關心那些他認為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也許安德烈認為這是對他平靜心態的一種威脅?父親是因為脆弱才談起這些的嗎?他媽媽在飯桌上不停嘮叨時他並不在意,因為她並沒有說私人的事情。她隻不過是給家裡帶來街上的人和事,或者從報紙上讀來的故事。但爸爸不一樣。安德烈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不會無話不談,更不會將心裡的想法透露給彆人。在兒子看來,他此時說的一些不連貫的話,透露了他心底的不安。“他媽媽去世後那幾年,他爸爸當著鄉村醫生,過著安靜卻又無比艱辛的日子……埃德加和我一起拿到物理、化學、生物修業證書時,突然收到一封電報,電報說他爸爸被發現在果園的一棵蘋果樹上上吊了。”安德烈不認為爸爸今晚是隨意地上來的,也不是忽然想到往事的。爸爸為什麼要過來,突然跟他說一個他幾乎不認識的人呢?“永遠也無法知道他為什麼要那樣做了……後來,埃德加跟我說,大部分自殺的人都會想到留下一封遺書,解釋他們為什麼自殺……上吊的人卻極少會留下遺書……我一直在想,是不是父親意外而又沒法解釋的死亡讓他選擇了神經病學而不是其他專業……”他不說話了,他在找煙灰缸來掐滅手中的香煙,卻隻找到一個茶碟。他站起來了,看樣子也不會再坐下來。看他的步伐和神情,他好像不是在自己家裡。他是在他兒子的地盤,兒子正坐在地板上,雙手放在膝蓋上。“我打擾你了嗎?”“當然沒有,爸爸。”“埃德加跟我說她和她媽媽的性格一樣。”“弗朗辛?”“對。我們去他家的時候,他跟我說了很多她的事情。普瓦德太太是韋內教授的女兒,韋內教授是當今法國最好的或者甚至可以說是歐洲最棒的神經科專家。他曾在薩勒貝特裡埃醫院主持神經科,三四年前退休了,現在世界各地的人還是會去那裡找他看病。”安德烈·巴爾時不時看爸爸一眼,覺得他越來越局促不安。他為什麼要上來?他為什麼要離開讓他感到無比自在的工作室?他為什麼要說這些無聊的話?安德烈差一點就對爸爸說:“我感興趣的是弗朗辛,不是她的父母或者祖父母。”他才不關心涅夫勒省或者中央高原的什麼上吊者,他也不關心什麼退休教授,哪怕他再怎麼出名,再怎麼老當益壯。“你聽到什麼聲音了嗎?”“沒有。”“我好像聽見樓下的門打開又關上了。”“媽媽還是決定要出去?”“她去找娜塔莎了。”接著是一段漫長的沉默。安德烈更害怕沉默,而不是說話。“我很抱歉上來打擾你了。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啊!對了,我們從弗朗辛談起,然後我想起她爸爸和柯萊特——這是她媽媽的名字——他們當時和他們的女兒現在差不多大。”“她那時候漂亮嗎?”“柯萊特?她和弗朗辛很像。同樣討人喜歡。她智慧超群,如果我沒記錯,她那時候正在準備參加英國文學大學教師資格證會考。她到底通過了沒有,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後來再也沒見過他們。”又一陣沉默重重地壓在安德烈的胸口,這沉默好像意味深長。“我想說的是……我們已經二十年沒見麵了。我都不知道他們結婚了,因為那個時候我們三個都還是學生,他還沒有追求她。六個月之前,我都不知道他們來了尼斯,住在離我們二十五公裡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他們已經有了孩子。”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像是在請求兒子原諒他東拉西扯。“我走吧!你希望我走吧……”“不,當然沒有!你想說些事情……”“什麼?我也不知道……我應該想想那些人,想想他們的命運……比如,埃德加·普瓦德要是願意,現在本應該是巴黎學院的教授,很可能已經繼承嶽父的位子和名聲……”出於憐憫,安德烈問道:“那他為什麼不留在巴黎呢?”“首先,我猜他不想被人說成是因為老婆才得到那個位子的。其次,他個性倔強,從不妥協,心直口快,這種性格的人在政府部門裡日子不好過。不過他現在從病人那裡學到的和能在醫院學到的一樣多。”這些話聽起來不大對勁。在字麵意義上看沒什麼問題,但是安德烈確信父親說話時有點漫不經心,說出來的話與他內心的不安沒有多大的關係。“他這個人不錯。我相信他是幸福的,確實存在一些真正幸福的人……我正在耽誤你的時間……”“我準備下去睡覺了。”“我猜弗朗辛一定很愛她的媽媽?”“她倒是跟我談過她的爸爸。她是為了得到秘書職位才去學速記和會計的。”現在輪到他說話了,想到這一點後他很吃驚。“她更喜歡做醫生或者醫護助理,但總是認為自己過不了畢業會考。她說她對學習沒有任何天賦。”他為自己的毫不掩飾感到臉紅。“她媽媽以前非常聰明,本可以在自己的領域裡有一番成就。她結婚後喜歡上了小資產階級的生活,專心照顧家庭和孩子。”他爸爸一邊走向門,一邊語氣單調地說:“我希望她過得幸福。我確定我聽到開門的聲音。你媽媽回來了。”他從樓梯上下去了,好像不想被妻子撞見他在屋頂閣樓裡。為了休息一下,安德烈重新裝上唱片,將聲音調到最大。十分鐘之後,他躺到床上,很快就睡著了。他也許做過夢,但早上六點起來後什麼也不記得了。他自然醒來,一副仍在夢中的表情,歪歪扭扭地朝著浴室晃過去。隻有諾埃米和他起得一樣早,他下去的時候,埃諾米還沒到廚房裡,一樓所有的百葉窗都還是關著的。六點半時,他爸爸起床了,輕輕地走到浴室。他為了避免吵到妻子,把當天要穿的衣服準備好在浴室裡。那棟彆墅叫做奧西之家,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叫這個名字,除了在世紀初建造它的那些人。彆墅很大,房間寬敞而明亮,有漂亮的白色大理石樓梯。四四方方的彆墅矗立在一座花園裡,牆麵是淡淡的玫瑰紅色,牆角和窗戶四周則是淡淡的灰白色,這座花園現在幾乎是一座公園了。小摩托車發出兩三聲轟鳴後開走了,花園柵欄嘎吱作響。安德烈來到卡諾大道。他總是以為街上半禿的法國梧桐樹樹乾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一段時間,他覺得樹乾造成的陰影很性感,甚至有點下流。他很快就到了小十字街旁邊的一個沙灘,對麵是些高大的賓館。有人在沙灘上耙沙子,就像園丁在耙小路上的礫石一樣。他換上泳衣,衝進水裡。通常,除了他隻有一個遊泳的人。那是個英國人,離他二三十米。他不知道這個英國人叫什麼,也從來沒有跟他講過一句話。然而他們會暗地裡互相較量,兩個人儘可能遊得遠,直到沒法呼吸,然後在離海岸很遠的地方互相微笑。一艘白色艦艇出港,解帆起航。這艘船叫“伊拉克特拉”號,每天清晨出海,夜幕降臨時歸來,風雨無阻。安德烈七點時回到家,輕輕打開廚房門,對女仆喊道:“諾埃米,我的雞蛋!”“馬上就來,安德烈先生!”“我爸爸下來沒?”“他已經在餐廳吃了好一會兒飯了。他快喝完咖啡了吧。”爸爸蜻蜓點水般地親了親安德烈緊繃的額頭,這是傳統。“爸爸,早!”“早啊,兒子!遊得開心嗎?”“太熱了。”他們都沒有提到昨晚的談話。新的一天開始了。他爸爸站起來,步行走向小十字街。在那兒,他要在毛玻璃後麵待一整天,給病人看牙。“媽媽睡得好嗎?”“應該不錯吧。”她總是抱怨自己失眠,每晚都要吃巴比妥酸劑之類的藥物助眠。每天早上,她要拖拖拉拉一兩個小時,才正式開始新的一天。有時候,她一直到九點十點才開始在小客廳吃早餐,這個小客廳通過陽台與她的臥室相連,從她的臥室陽台可以看到海灣一角。安德烈並沒有去看看她,直接去學習了。他吃了雞蛋,啃了四五塊果醬土司,又喝了兩大杯牛奶,然後去複習化學功課了。清晨燦爛的陽光,沙灘上新鮮的空氣,還有他剛剛在裡麵暢遊的深藍色海水,這一切洗去了他昨晚的不安和憂慮,陰鬱甚至有點惶恐的情緒減輕了不少。自從他離開伏爾泰街那個漂亮的小酒吧,這種情緒就一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那些事情跟他有什麼關係呢?那個在蘋果樹上上吊的鄉間醫生跟他有什麼關係呢?普瓦德醫生在尼斯工作而不在巴黎學院當教授又跟他有什麼聯係呢?這些都是彆人的生活,他有屬於他自己的生活。“中午吃什麼,諾埃米?”“有小羊排,安德烈先生。”“羊排小的話,給我留五個。要是不是很小,就四個吧。”小摩托車在小巷子裡發出嗡嗡聲,駛向街道,就像在太陽下飛舞的大黃蜂。如果媽媽在午餐時沒用比前一晚更加好奇也更加憂慮的眼神打量他,他就不會出去了。“你今天早上去遊泳了嗎?”為什麼要問他這個問題呢,她明明知道他每天早上都會出去的呀。“嗯,是的。”“水不冷吧?”“你忘記了現在已經是五月份了吧。”媽媽隻會在六月份很熱的時候才會下水遊泳。“你一個人在那麼大的沙灘上,不會覺得有點怪怪的嗎?”媽媽為什麼突然問他這些不常問的問題呢?爸爸也有點吃驚,好奇地瞥了妻子一眼。她昨晚喝酒了嗎?很有可能。她去看娜塔莎或者是她們一起出門時,她們經常喝酒。娜塔莎四十五歲,依然漂亮而迷人。有人說她曾經美若天仙,那時候,她在上戛納、加利福尼亞以及穆然地區大彆墅裡的富人們當中非常出名。有些人叫她娜塔莉,好朋友叫她娜塔莎。她是俄羅斯人嗎?有可能。她有著非常正宗的棕色肌膚,一對幾乎透明的淺藍色眼睛,和安德烈三四年前玩過的小彈珠幾乎一模一樣。她的身材依然苗條而柔軟,因為她花了大量的時間做按摩和美容護理。人們總是談論她的兩三任丈夫,其中一個是英國貴族。現在,有人叫她納伍爾太太,這並不是因為她的新任丈夫姓納伍爾,而是因為她被一個老男人收養了。納伍爾先生是黎巴嫩或者敘利亞人,沒人知道他確切的國籍,他隻在藍色海岸出現過幾次。人們說他非常富有。他幾乎隻出現在賭場,他會在那裡玩兩三個晚上的巴卡拉紙牌,然後再次消失不見。安德烈不喜歡娜塔莎,但沒有什麼確切的理由。他每次聽到她的名字都會皺眉頭。最近兩三年,媽媽提到這個名字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語氣也越來越親密。“娜塔莎跟我說……”“正如娜塔莎昨天跟我說的那樣……”安德烈對她沒有任何意見,也沒嘲笑過她的婚姻,以及她與近東闊佬奇怪的收養關係。媽媽總是談論娜塔莎的珠寶,還有她那兩套通過內部走廊連接的公寓,以及一個環繞整個建築的大陽台。她在第七層和第八層擁有一個真正的公館,但是所有這些對於安德烈沒有任何意義。在戛納這樣的一個城市,安德烈不會對她的財富感到眼紅,也不會對她的炫耀感到惱火。他並不怎麼關心這個女人的道德怎麼樣,讓他生氣的是這個女人居然在他的家占據了越來越重要的位置。這是一種無形的位置,因為畢竟她隻來過他家喝過兩次茶而已。她隻和他們一起吃過一次晚飯。他感覺那天到最後他爸爸和他一樣被激怒了。媽媽自從認識了這個娜塔莎便開始酗酒,醉酒後第二天會在床上躺上大半天。她下九-九-藏-書-網樓時臉色憔悴而衰老,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幾歲。她也許感到不好意思,避免直接麵對他們,一直說個不停,忍受不了一點點的安靜和空虛。她有沒有跟娜塔莎說過她和兒子的相遇呢?“你確定他看到你了?”“我不知道。我有點印象,我們的目光在後視鏡裡對上了。他跟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一起,那個女孩子是我們在尼斯的一個醫生朋友的女兒。”“那麼他應該不會注意到你。”“你並不了解安德烈。”“至少他沒看到你從那棟樓裡出來。”“這正是我擔心的問題。”“他才不管你是從哪棟樓裡麵出來的呢……”安德烈到學校時,看到告示牌通知說下午三點的物理課不上了,因為老師要開會。他有空了。他不想一直被那些事情煩惱著,做不到。他看著眼前的這些東西,儘量不去想那些事。但是三點的時候,他沒有回家待在自己的小閣樓裡學習,而是去了尼斯,他已經對那兒的路很熟了。現在還不是忙碌的季節。嘉年華已經結束了,路上也不像夏天那樣車流不息。勝利大街是單行道,他差點走錯了路,但最後還是找到了上次去的那個小酒吧。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他不喜歡想著過去。儘一切可能活在當下是他的一個生活準則。他把防盜鎖繞在摩托車上,進那個黃房子之前,他先去對麵的小酒吧要了一杯牛奶,加了兩個巧克力球。“今天一個人?”酒保認出了他。他再來一兩次就是熟客了。他照了照瓶子之間的鏡子,看看自己是不是不那麼孩子氣。六個月之前,他的臉上還滿是粉刺,他覺得很醜,出於挑釁,他故意做些鬼臉,讓自己看起來更醜。“小心點,安德烈。你的臉抽筋了。”“這不是抽筋。”“小心習慣成自然。”他聳聳肩。他知道。但這隻是他自己的事情。現在他臉上隻剩下幾個粉刺了。相貌一般,尤其是鼻子,他很不喜歡。但是,總體上來說,他還是接受了自己的相貌,並且承認自己開始像個男人了。和前一天一樣,他慢慢地爬上樓梯,來到二樓,看到那個年輕女孩坐在窗口後麵。他媽媽花錢如流水,不會和傳達員有什麼聯係,而她在戛納有自己專門的修腳人,就在比利時澳海大道,她每個月會去一次。那麼媽媽一定是去三樓了,而他現在正準備去三樓,但是媽媽的步子肯定要比安德烈的堅定得多。他現在每走一步都覺得心慌。他發現有兩個互相對著的門,一扇門上沒有指示牌,門前沒有門氈,也沒有門鈴按鈕。另外一扇門上掛著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單間公寓,家具齊全”。他按下門鈴,腳有點發軟。他聽到腳步聲,知道有人正通過門板上與人同高的內嵌鏡打量他。門被打開,他發現麵前站著一位身上有點臟的家庭婦女,跟諾埃米有點像。安德烈一直保持沉默,她就用很重的法國南部口音問道:“您要找讓娜太太嗎?”“是的。”“請進吧。”地板上鋪著一層紅色地毯,公寓感覺有點封閉。那個女人讓他進了一間窗戶緊閉又塞滿家具的小房間。他透過緊閉的百葉窗,瞥見角落裡有一個吧台。他知道這種地方。他在戰前和莫泊桑的作品裡讀到過關於這種地方的描寫。因此,堆積的墊子,刺繡品,還有沙發上堆放的玩具娃娃並沒有讓他眼花繚亂,但他覺得很惡心。“您一個人嗎?”他驚得跳了起來。一個女人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她個子很小,但很胖,臉白得像月亮。她仿佛從來沒有暴露在陽光或者戶外的空氣下。安德烈猜想她年輕時肯定很美,她以前應該隻是有點豐滿,看上去很舒服。她的金黃色眼睛裡還殘留一點活潑,或者說淘氣。“我想向您道歉……”他不知道要說什麼。她笑了,好像是在鼓勵他。他明白這個女人一眼就可以判斷出他的來意。“我從來沒見過您,是吧?”“我以前沒有來過這裡,一次都沒有。”“誰讓您過來的?”他差點回答:“沒有人。”他突然改變主意,因為他想到,他這樣回答會讓自己的到來顯得很可疑。“我之前在戛納咖啡館碰到的一個人讓我來的。”“戛納人?他叫什麼?”“彆人都叫他托尼。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把我的地址給了您?”安德烈不知道如何撒謊,開始臉紅。他準備跟她講實話。“他到底是怎麼跟您說的,您為什麼是一個人來的呢?”“因為……”實在是不行了。他的話從一開始就站不住腳,而這個女人閱人無數,根本就不相信他說的任何一個字。“聽著,太太……”“我可以為您提供點什麼呢?”她邊問邊朝吧台走去。“什麼都不用,謝謝。”“我敢打賭您不喝酒。”“嗯,是的。”“並且您從來沒有進過這樣的房子。”“沒有。”“您有十七歲了嗎?”“十六歲半。我看見一個我認識的人從這裡出去過。”“什麼時候?剛才嗎?”“已經有幾天了。”“年輕女孩?”“沒有我這樣年輕。已經是個婦女了。”“我明白了。那又怎樣呢?她是一個人嗎?”他點點頭。“好吧,年輕人,您如果早一點上樓或者早到一會兒,肯定會看到一個男人從這裡出去。”“這個房子和您想得不一樣。我不會對您生氣。我也不會說現在跟幾年前不同了。不過現在法規嚴了很多。”“我出租帶家具的單間公寓,和門外麵寫得完全一樣。我當然不會按月租,也不會要求顧客們一定要在這裡過完一整夜。”“他們待一兩個小時就走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不會查看結婚證。但是單身男人來這裡是找不到女人的,這種事情早就沒有了。”“我明白。”“所以,您的女朋友如果來過這裡,那絕對不會是一個人來的,相信我。通常情況是,男士們不太希望和同伴一起在街上露麵,或者同伴穿衣服的時間太久。是幾號?”“上個星期。我也記不清楚了。星期五或者星期六吧。”“下午嗎?”“大概五點半吧。”“您想讓我跟您說些什麼呢?您不太像是已經結了婚的男士,也不太像是在找太太。看您的年紀,隻有一個原因。”“謝謝您。”“謝我什麼呢?我什麼都沒做過。您對她很生氣嗎?您還想再見到她嗎?”“我不知道。也許不想見了吧。”“好吧,您如果以後遇到另外一個女生,如果心裡很喜歡,可以帶她來這裡。您如果覺得不太好找到這樣的女孩,我可以給您兩三個酒吧的地址,那裡不乏漂亮的女孩子,隨時可以為您帶來慰藉。”“謝謝。我應該回戛納去了。”“我忘了您不是尼斯這裡的人。大學生嗎?”“我在準備畢業會考。”“這樣啊,那祝你好運!”她衝安德烈笑了笑,帶著一點同情和些許嘲諷,有點像他點牛奶和兩個巧克力冰球時弗朗辛看他的神情。“謝謝,打擾了。”她並沒有在他走了之後立即關上門,而是一直看著他下到二樓。他急匆匆地走到外麵,感受著外麵新鮮的空氣在他周圍流淌著,滲透到他的皮膚裡。再過半個小時,弗朗辛就會從丹東中學出來,中學離這裡不過幾米遠。他在想,在那樣一棟不像真正學校的房子裡,她正在上什麼課呢?她上課的教室是什麼樣子呢?他隻需要在英國人散步大道上再走一會兒,然後在學校門口等著她就行了,就像那天一樣。這一次,他不用再演戲了。但是他並不想看到弗朗辛。今天不想。弗朗辛應該會猜到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儘管他不覺得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是件悲劇。他不想將事情誇大。難道這不是像他這個年齡的許多男生女生都會遇到的事情嗎?如果有人跟他說他的某一位同學的媽媽做跟他媽媽一樣的事情,他可能隻是聳聳肩,嘟噥一句:“然後呢?”是的。然後呢?這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他從什麼時候開始關注父母的生活,開始關注他們的過去,他們曾經擁有的夢想,他們的快樂,他們的憂愁,他們的失誤,甚至是他們的可恥行為?他從很小的時候——也許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就在自己周圍劃定了一個保護圈。但是他最近一不小心就從裡麵走了出來。現在,他隻好埋怨自己和自己的好奇心,但是他完全沒有辦法戰勝這種好奇心。他回到戛納,回到自己的小閣樓裡。他為了讓自己在學習時頭腦更昏沉一點,舉了一刻鐘的啞鈴,一邊聽著最吵鬨的唱片。能證明他並沒有被影響的證據是,他在騎著摩托車在灑滿陽光的街道上行駛,在一堆汽車之間穿行時,停下來買了唱片。他很喜歡聽那些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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