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根手指張開,仿佛在用力。驀然,4人影從池裡升起來,帶著四散的水珠,帶著一聲quot;轟quot;的悶響,落在冰池前。“你好,水笙”我說。第二天上午,我在梁應物和陳果的陪同下,來到了位於二本鬆市的冷庫。曰本的市在行政規劃上相當於中國的區縣,縣反倒相當於中國的市,一縣有多市。彆看這麼些天我從這個市到那個市,有時一天會跨幾個市,如果換到上海,等於一直在市內轉,都還沒到江浙呢。這是附近區域,能找到的唯——個正常運轉的大型冷庫了。多數水產品冷庫都在靠海的碼頭邊,地震海嘯一來,全都癱瘓。剩下的一些,也多沒有自主發電設備,靠電網供電,隻能來電的時候製冷,停電的時候靠保溫。這個冷庫本是日方臨時租用的,在零號失蹤之後,日方徹底清査了冷庫,沒有發現可線索,於是在三天前退租。現在冷庫已經又被租出去,今天是特意和租用者打了招呼,帶我來看一圏。我想,不管是梁應物還是陳果,都不指望我真能看出什麼門道來吧。其實我自己也沒抱什麼希望,但作為第一起神秘失蹤事件發生的現場,不來看一看,總覺得心裡沒底,感覺會漏掉什麼似的。至少到了現場,我可以知道冰庫多大,什麼結構,什麼顏色,門的材質,外立麵的模樣,監控器的準確方位及周邊情況,對門的是什麼建築,兩側又是什麼建築,等等。這些細節看起來對破解消失之謎沒有任何幫助,實際上也可能如此,但是很多時候,當調査一步步深入,甚至又發生了許多後續的事件,手上掌握的資料情報越來越多之後,指不定第一現場某個當初覺得平淡無奇的地方,回過頭來一琢磨,就成了關鍵線索。自己走一遍,和看書籍影像資料得來的印象,是全然不同的。就像我在捉無甲龜時在橋下乾的傻事,我是真的相信,有許許多多的信息如碎片般散落在現場,它們微弱而難以覺察,但總會在關鍵時候給你提示和靈感。冷庫是座方形磚塊似的建築,鋼混結構,外立麵刷了黃色的塗料,使它看上去不那麼冰冷,比較柔和。街道不寬,很乾淨,附近的房子多是兩層。看不出地震給建築帶來什麼影響,日本房子的抗震性在全世界都是出了名的。曾被口香糖粘住的監控鏡頭位於冷庫大門的西側,鏡頭斜對著大門,直接安裝在牆上。周圍兩三米沒有方便攀爬的地方。當然也許口香糖的主人帶了梯子之類的器具,貼著牆——s卩是監控器的死角,走到側下方,架好梯子爬上去。這必須得非常小心,免得梯子或者自己入了監控鏡頭,實際上這一方式能否成立,還必須自己試過方知。我是不打算試的。因為從人的行為模式來分析,會攜帶器械來解決監控問題的人,一般不會用粘口香糖這麼隨意的辦法,更可能的是剪斷電線。而昨晚我看見的那個粘口香糖的拇指,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隨便。p逭便就意味著輕易,對那拇指的主人來說,這樣一個動作,應該隻是舉手之勞,而不會是辛辛苦苦搬了把梯子搭在下麵,縮著屁股貼著牆往上爬之後做出來的。給我們開門的人遲到了近半小時,這在守時的日本人中很是罕見。她連聲道歉,然後開了鎖按動電鈕把門升了起來。這是個身材臃腫的女人?戴著口罩——這是現在福島縣市民的標準配備了。她的絨線帽子壓得很低,下麵是一雙瞳孔很大的眼睛,看上去怪異又呆滯。我想她戴口罩的原因,大約和其他人不同,因為她露出來的麵部皮膚,比如眼角和鼻梁,是紅色的一塊一塊的斑,像是曾受過非常嚴重的燒傷。〃不好意思,田中先生和你說過了吧,我們就進去看一眼,不會待很長時間,應該也不會對裡麵的溫度有什麼影響,麻煩了。quot;陳果對她說。田中就是這座土建冷庫的主人。許是聽出了陳果的口音,她遲疑了一下,問:quot;中國人?〃陳果說是。然後她換了中文,說:quot;哦,我也是啊。我是上海人,家裡都叫我回去,我倒覺得這是個機會,現在冷庫的租金便宜了一半啊,各種水產三文魚啊蝦啊那價錢一個月以前想都不敢想。我庫裡的這些可都是沒有受輻射,絕對是震前就捕到的。quot;這時冷庫門已經完全升了起來,裡麵還有一道門,這是出於保溫的設計。quot;哎呀,忘了自我介紹,我姓袁,袁世凱的袁,袁莉,茉莉的莉。這冷庫裡零下四十攝氐度,你們穿這點兒不夠的,這裡有備用的棉大衣,都穿上吧,還有皮帽子我這兒也有,不戴帽子的話耳朵都要凍掉的。可惜我這裡沒口罩,要不我去給你們借兩副去?quot;陳果是戴著口罩的,我和梁應物都沒有,這時都連聲說不用。袁莉不知是天生嘴碎,還是見了同鄉的緣故,嘮叨個不停。偏偏她的聲音難聽得很?一副公鴨嗓,總讓人覺得她每說一句話,都是撕裂著聲帶說出來的。我心裡像有毛蟲在爬,卻又不能讓她住嘴。我都不敢介紹自己也是上海人,怕她借此說更多話,梁應物和陳果也都不發一言,顯然也一樣煩得很。她又開始說起自己的生意經,無非就是趁著價低的時候吃進,存一段時間出手。這卻是要冒一番風險的,現在國內的報紙都在拿核輻射後的食品安全問題大作報道,來自日本的人都要被檢測放射性,彆說是食品了。但看起來袁莉有自己的渠道,至於合不合法就難說得很了。她說這番話可能還有另一層含義,就是表示自己的生意全指著這冷庫,不可能讓給我們。一般來說借出去的冷庫,人家是完全沒有理由帶我們參觀的,恐怕是x機構或曰方的什麼部門施加了些壓力。現在把話先說給我們聽,好絕了我們強租冷庫的心思。我們每人披了件棉大衣,戴了帽子,第二道門開啟,寒冷的白霧噴湧出來。整個冷庫有一百多平方米,隻存放了幾十箱的水產,空得很。〃這兩天馬上會有更多的貨運進來啦。〃袁莉說,quot;本錢小啊,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怎麼都要搏一把的。否則,就這麼逃回國去,有什麼意思,彆人背後指不定怎麼說呢。你們是不知道啊,我從小就想要做生意,但女人可真是不容易……quot;我們嗯啊地應付著,根本不敢搭她的話茬。可是她竟有本事一個人這麼叨叨下去。冷庫裡有一個長方型的用冰塊做成的冰池,長有五六米,兩米多高。這冰池在陳果租的時候還沒有,她顯然是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怕了袁莉,沒問。結果袁莉看到我們目光轉到冰池上,主動誇耀起來。quot;這是我想的主意呢,停電的時候啊?就把東西都搬到這個大冰拒裡,這樣就能多撐好久呢。quot;quot;但不是有柴油發電的嗎?quot;陳果忍不住問。quot;用不起那東西,而且這種時候,如果沒有特殊渠道,哪兒弄那麼多柴油來呀。這就叫冷庫裡的冷庫,我估計,有這東西,至少能多頂一天。多一天,說不定電就來了。quot;她說著還走到冰池邊,想引我們細看,我們連忙擺手表示不用。袁莉有些恃悔然,卻不防腳下一滑,狼狼一跤摔在地上。這場麵著實好笑,陳果都忍不住低聲笑了出來。我離得近些,忙搶上去拉袁莉起來。地上著實滑,特彆靠近冰池的地麵結了薄薄的冰,我拉她的時候自己也險些摔倒,忙用手在冰池上撐了一把,才避免了兩個人在地上滾作一團的可笑局麵。這一摔讓袁莉大失麵子,話也少了起來,我們總算能耳根清靜。不過這冰庫著實也看不出什麼來,我把每個角落都看了一遍,不管有用沒用都儘量記在心裡,照片在征得袁莉同意後也拍了一些。不一會兒,腳底就又麻又痛,估計再多待下去要凍傷了,陳果也在不停地跺著腳。於是就謝過了袁莉,離開冷庫。告彆的時候,袁莉用了日本人的禮節,給我們鞠了一躬。搞得我們也隻好鞠回去,然後逃離。梁應物幵車,陳果和我坐在後排。〃怎麼樣,有什麼發現?quot;陳果問我。quot;我隻是來看一下,沒指望有什麼發現。quot;我說。quot;哦。quot;我笑著搖了搖頭,心裡想,這女孩肯定覺得,我這個有著許多傳聞的家夥,看起來並不怎麼厲害。反正我自己也不覺得自己有多厲害。陳果笑起來。怎麼這樣控製不住,我想,沒有發現很好笑嗎,好笑有必要表現得這麼明顯嗎?陳果卻往我身上指指。我一看,一根頭發掛在肩膀上。居然還是根長頭發。quot;醫院的護士?quot;她笑著問。我搖搖頭,拈著這根黑發瞧。發質很好,沒有發根,是被剪斷的。我記起了,剛才在袁莉身上也見到斷發,sp是在彎腰鞠躬的時候,掛在她的肩膀上。這怡好印證了我對於碎片信息的一貫想法。我看著袁莉鞠躬的時候,她肩膀上有斷發這個信息並沒進入我的主觀意ir裡。但現在卻由眼前的這根頭發,牽了出來。所以,許多細節我們收集到了,但是沒有被大腦第一時間注意。我當然沒和哪個護士曖昧,手上的這根頭發隻可能來自於袁莉,看來她剛剪過頭發。陳果還在意味深長地笑,拿眼睛瞟我。但我卻沒有分辯什麼,這根頭發牽出了許多信息,我還想不清楚。而很快,又有新的信息加入進來。這信息來自於我拈著頭發的手。手掌上有一層東西,像是我轉過頭去,麵對著窗外,假裝看街景,卻偷偷舔了一下手掌。我的臉頓時抽了抽,這味道鹹到發苦。這隻手,隻是在那冰池上撐了一把而已。為什麼袁莉,要拿這麼高濃度的鹽溶液來做冰池?而她還號稱自己資金緊張。這得很多的鹽啊,也是筆錢呢,肯定有特殊且必要的理由。是什麼呢?我閉上眼睛,頭靠在坐椅上,假裝睡覺,腦海裡,這許多線索交織起來,sp裡麵,藏了些至關重要的東西!還有袁莉的那一s交,她為什麼會摔那一跤?漸漸地,清晰了。quot;到了。〃不知過了多久,陳果說。我睜幵眼睛,先前是從假寐變成真睡了。這是南相馬市的一家綜合醫院,我被要求不透露醫院的名稱,就以南相馬醫院代稱了。儘管和友和在兩個市,但其實距離不遠。這也是我會被安排住進友和的原因,起初梁應物把我請來,當然要找個方便交流的住所。醫院的一幢三層的門診樓被征用了。在這樣的時候,征一幢醫院的樓是要對民眾嚴格保密的,這也是為什麼我不能說醫院名稱的原因。否則日本政府會非常被動。很多原本不屬於醫院的先進儀器被集中搬進了這個臨時中心。當然,臨時改成的研究中心,再怎麼把高端機器搬過來,也肯定比不過專門的實驗室。這樣做的好處是最靠近第一線,但我相信這不是主要的原因。一來日本不太方便把最先進的生物實驗室向全世界的那麼多團隊幵放,二來需要有一個足夠大的地方,讓所有人在一起工作——這隻能是多方妥協的結果。我的進出證明都已經辦妥,算在梁應物這一方的名下。驗看的是自衛隊士兵,這也說明了此地的秘密級彆。進門的時候,我瞧見另一個正在辦理證明手續的老年白人,有點眼熟。梁應物輕聲說,是古德。我心頭一跳,原來是他,這是生物學界的大腕,著書立說,是已經在生物學史上留下名字的人。quot;他怎麼來了?〃我問。〃很正常,還會來更多的人。就像我對你說的,現在在日本正在發生著的生物突變,是前所未見的,超出了現在生物學體係,這裡麵有大文章可做,很可能一些基礎理論都會因此修正。最幵始來的,相對領域狹窄一些,隻是核輻射引發生物突變的相關研究小組。隨著現在情況的發展,整個生物界都已經震動了。昨天陳果說的那些蟬、紅蝦等的變化,在你看起來可能不算什麼,但對生物學家而言,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件哪。〃梁應物說。我看著古德辦完手續,被幾個人接進去,說:quot;我看過他的書呢,是不是應該找他簽個名。quot;quot;有的是機會。quot;梁應物回答。quot;我一直沒問,你們第一時間就來了日本,也是在做和生物突變有關的研究嗎?quot;quot;輻射對生物的特殊催化作用已經被驗證了許多次了,這種催化是各個方麵的,並不單是突變。比如青海白公山那一次,那株金屬植物對核輻射的反應,你還記得嗎?quot;我點頭。〃我們自己,關於這方麵有許多的研究,也在做實驗,但再怎麼實驗,哪裡比得了日本這—次。這是天地間的大實驗場,我們的實驗,一次幾個樣本算是了不起了,可在這裡,從海洋到陸地甚至天空〃梁應物用手畫了一個大圏,言儘於此,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已經傳達的很明確了——成千上萬的生物種類,數以億計的生物,都在這個大實驗場中。這幢樓在短時間內進行了一些內部改造。現在三樓是各國研究人員的住所,二樓是各團隊的研究室,大家都或多或少地帶了自己的設備來,比如離心機、dma測序儀等,可以進行一些基本的分析研究。一樓則是一些由日方提供的實驗設備,包括比較大型的無菌室、淨化工作台、培養箱等。我在照片中看到的最初存放那一具零號的實驗室,就在一樓西側。此夕卜,日方還提供了一台超級計算機的部分運算份額,各團隊每天可以進行申請,按需分配。我本該是非常期待此行的,然而此刻卻心事重重。因為一些原因,我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梁應物和陳果。他們領我參觀了一遍,走馬觀花,看在眼裡,卻沒進心裡。在二樓,我們在海勒國際的研究室裡待了一會兒,和桂勇及他團隊的其他人打了招呼。我的注意力在這時總算集中了一點,問他昨天帶回去的血液檢測結果是什麼。quot;兩份樣本都很有價值。〃桂勇說,〃無甲龜的體液分析,基本可以確認,該生物和你給我們的兩副龜甲中的一副有密切關聯,其中較小的龜甲,曾經是無甲龜的外殼。它的體液細胞有了神奇的變化,簡直難以想象。這讓我不禁懷疑,人類是否真的有可能窮儘生命的奧妙、。它的細胞活力強大,甚至在離體那麼長時間之後,依然存活,並且相互吞噬。它們還在變化中,這種突變並沒有穩定下來。這個無甲龜很快就會發生新的改變,或者死亡。可惜的是樣本太少了,如果活體在就好了。quot;〃另一份呢?那個偷走無甲龜的家夥留下的血液呢?quot;我問。quot;sp是一種我們從沒見過的血型。與其說發現了一種罕見的人類新血型,我倒更傾向於相信那並不屬於人類。〃桂勇說。〃傾向於相信?那是你沒看見醫院的監控錄像,看見錄像的時候,所有人都不認為那是個人類。quot;quot;從血液樣本看,這兩個生物有一個共同點。quot;quot;什麼?quot;我意外桂勇竟然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quot;它們都不穩定。quot;quot;你是說,偷走無甲龜的無麵人,它的細胞結構也不穩定?quot;梁應物也忍不住問道。quot;嗯,歸根結底是基因層麵的不穩定,隨時會崩潰。甚至後一份樣本的不穩定程度,要比無甲龜更高。”我和梁應物麵麵相覷,難道無臉人竟也是一種突變生物,這怎麼可能?當然,這麼一點點血液樣本,還是有不確定性,桂勇也不敢把話說得很死。我隻在〃長海醫院〃的研究室裡待了一小會兒,比在海勒國際那裡更短。因為那裡一個人都沒有。quot;怎麼都沒有人?quot;我看著梁應物開鎖進門,裡麵是一台台叫不出名字的儀器,卻不見一個人影。quot;都待在這裡有什麼用,撒出去了。〃梁應物說。我一想也對,x機構派出研究小組來這裡,紅蝦之類的生物突變,倒並不是說看不上眼,但卻難以對他們有足夠的吸引力。而且研究紅蝦的人多了,如果能捕獲活的零號或者說無甲龜,甚至無臉人,對他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這次來日本的x機構成員怕都不是純粹的書齋式實驗員,而是梁應物一般的行動派。曰本輻射區現在有越來越多類似河童的奇異傳聞,其中總有幾分是真的,如果能抓到一個,那就是重大的進展突破,沒準梁應物還能再升一升呢。上一次零號是在日本海域被日本漁民先發現的,x機構怎麼都捂不住,必須得照規矩和日方共享,如果梁應物撒出去的人有什麼發現,我才不相信他會共享出去呢。肯定能捂就捂,不能捂就偷運回國繼續捂。這空空的房間也說明了梁應物的地位,所有人都撒出去了,但日本行動的最高負責人肯定不會也出去,梁應物還在這裡,無疑他是全權負責的人。梁應物在房間裡打開電腦査看了今天最新的共享信息,一樓水箱裡的五隻突變紅蝦已經死了兩隻,其他三隻再一次褪殼,體重都突破了一百克。負責紅蝦研究的一支美國團隊認為,這三隻紅蝦突變之路的儘頭隻能是死亡,它們應該最多再褪兩次殼就會死去,原有的生物係統和暴增的體形之間有太多東西不可調和。quot;實驗室裡的五隻紅蝦可能都會死去,但整個附近海域成群的突變紅蝦中,可能有存活下來的,那時將出現一個新的蝦類物種。quot;梁應物評價道。我同意他的看法,但對我來說紅蝦的命運並無意義,我心不在此。梁應物拿了幾張紙給我,說:quot;這是一些資料的收集整理。quot;我接過來一看,都是各種各樣的奇怪生物目擊,或者是無法解釋的怪異事件。一眼掃過去,比如海邊的巨大聲響啊,蟑螂集體死亡肢體殘缺啊,屋內出現的微小飛鳥幻影啊。quot;照例是隻能在這裡看,不能帶出去的。但要我說,這上麵的東西沒什麼意義,地震後人人都驚魂甫定,許多人出現了心理問題,這種情況下,誤報概率大大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