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發生在六個月以前。”裡基·塔爾開始說。“在四月間,”彼得·吉勒姆插言道,“從頭至尾說得儘量精確些,好不好?”“好吧,在四月間,”裡基·塔爾聲色不動地說,“布裡克斯頓平靜無事。我們在這裡靜候待命的,我估計,大約有五、六個人。彼得·森布裡尼從羅馬回來,西·範霍佛剛在布達佩斯乾了一仗,”——他露了一個惡作劇的笑容——“大家閒著無事,就在布裡克斯頓休息室打乒乓、玩撞球。對不對,彼得·吉勒姆先生?”“那正好是淡季。”據裡基·塔爾說,這時突然香港站發來急電要人。“他們說有一個蘇聯低層貿易代表團在香港,給莫斯科市場搜購電氣用品。有一個代表在夜總會裡拋頭露麵,名叫鮑裡斯,詳細情況,彼得·吉勒姆先生知道。以前沒有記錄。他們已經盯了他五天,代表團預定還要呆十二天。從政治上來說,由當地的弟兄們來處理,這太炙手了,但是他們認為突然找到他頭上去,可能奏效。收獲不見得會很大,但這有什麼關係?也許可以把他當存貨買下來,是不是,彼得·吉勒姆先生?”當存貨的意思是轉賣給彆國的諜報機關,或者同他們交換,這是剝頭皮組經常做的低層叛逃人員的買賣。彼得·吉勒姆沒有理會裡基·塔爾,他說:“東南亞是裡基·塔爾的分工。他正好閒著沒事,因此我派他去進行一次實地調查,把結果用電報發回來。”每次彆人一說話,裡基·塔爾就陷入了夢境。他的眼光發呆,看著說話的人,眼睛裡升起一層霧,要定一定神才能重新說話。“於是我照彼得·吉勒姆先生吩咐的去做了,”他說,“我總是聽吩咐的,是不是,彼得·吉勒姆先生?真的我是個聽話的人,儘管有時候有些容易衝動。”他在第二天晚上,即三月三十一日星期六起飛,用的是個澳大利亞護照,說他是個汽車推銷商,在他的手提衣箱夾層裡還放著兩份沒有用過的瑞士護照,以備逃跑之用。這是兩份緊急文件,可以按照當時情況需要填寫,一份是給鮑裡斯用的,一份是給他自己用的。他在九龍金門飯店開了房間,到附近不遠的地方,在一輛汽車裡同香港站長碰了頭。說到這裡,彼得·吉勒姆側過身去向喬治·史邁利輕聲說:“塔夫蒂·西辛格,是個小醜,前皇家非洲步兵團的少校。潘西·阿勒萊恩的人。”西辛格根據一個星期來的監視,給了他一份關於鮑裡斯動向的報告。“鮑裡斯真是個怪物,”裡基·塔爾說,“我弄不明白他。他每晚痛飲狂喝,沒有斷過。他已有一個星期沒有睡覺了,西辛格派去盯梢的人,腿都幾乎站不直了。白天他還跟著代表團視察工廠,參加談判,完全是個年輕有為的蘇維埃官員的樣子。”“多年輕?”喬治·史邁利問道。彼得·吉勒姆插進來說:“他的簽證申請填的是一九四六年生於明斯克。”“一到晚上,他就回到亞力山德拉旅館,那是遠在北角的一所破爛的舊房子,是代表團的駐地。他同彆人一起吃飯,到了九點左右,就從邊門偷偷出來,攔住一輛出租車,趕到九龍一邊夜總會集中的地帶。他最愛去的地方是皇後道的一個酒家——‘貓的搖籃’他請本地的商人喝酒,一舉一動象個大人物的樣子,一直呆到午夜。從‘搖籃’出米,他又從隧道回到灣仔,到一個叫‘安琪兒’的地方,那裡的酒便宜些。他都是孤身一人。‘安琪兒’在地下室裡,是個水手們和旅遊者愛去的小酒館,鮑裡斯似乎很喜歡那個地方。他一般要喝三、四杯酒,留著賬單收據。他主要喝白蘭地,有時來杯伏特加,換一換胃口。他同一個混血兒有過一次勾搭,西辛格派去監視的人找過她,打聽明白是怎麼回事。她說,他感到很孤獨,坐在床上哼哼唧唧,說他的老婆不識他的天才。這確實是個突破,”他譏諷地加了一句,這時奧立佛·拉康撥弄了一下煤塊,火勢大了一些,“那天晚上我到‘搖籃’去,親眼看一看他。西辛格派去監視的人喝了杯牛奶睡覺去了。他們不想知道。”有的時候,裡基·塔爾說話的時候,他的身子一動也不動,好象是在聽他自己的錄音帶一樣。“他在我後麵十分鐘到了,帶來了自己的女伴,一個高大的瑞典金發女人,還有一個中國女人跟在後麵。裡麵很暗,所以我移到附近的一張桌子。他們要了威士忌,鮑裡斯付的帳,我坐在六尺遠的地方,眼睛看著那個蹩腳樂隊,耳朵聽著他們的談話。那個中國姑娘沒有開腔,說話全是那個瑞典女人。他們說的是英語。那個瑞典女人問鮑裡斯住在哪裡,鮑裡斯說住在怡東酒樓,這顯然是吹牛,因為他明明是同代表團一起住在亞力山德拉。好吧。亞力山德拉是家小旅館,怡東酒樓聽起來好聽一些。到午夜時分,他們就散了。鮑裡斯說他要回去了,明天很忙。這又是說謊,因為他並沒有回去——這叫什麼,傑克爾和海德(英國作家史蒂文生(1850-1894)名著《傑克爾醫生和海德先生怪案》中有雙重人格的主人公。),對!——換了裝出去尋歡作樂的那個正派醫生。因此,鮑裡斯究竟是誰呢?”一時沒有人理他。“是海德。”奧立佛·拉康看著他的洗擦得發紅的手說。他又坐好以後,雙手捧著膝蓋。“海德,”裡基·塔爾重複說,“謝謝你,奧立佛·拉康先生。我一直覺得你是個有文化修養的人。於是趁他們付賬的時候,我就趕緊先出去,趕在他頭裡到灣仔,在他還沒有到‘安琪兒’之前就到了那裡。這時我已經十有八九知道是找錯了對象了。”裡基·塔爾用他乾乾的細長手指一一數說理由:第一,他從來不知道有一個蘇聯代表團不帶一兩個搞保衛工作的猩猩來監視團員,不讓他們到尋歡作樂的場所去。鮑裡斯怎麼能夠一個晚上接著一個晚上溜出來呢?其次,他看不慣鮑裡斯大疊大疊的花外幣。這是違反蘇聯官員的脾氣的,他堅持說:“他們根本沒有外幣可以給他花。要是有的話,早就給他老婆買假珠寶了。第三,我不喜歡他那樣說謊。他這個人太油腔滑調了。”於是裡基·塔爾在“安琪兒”等著,果然不錯,半小時後,他的海德先生獨自一個人來了。“他坐下來後要了一杯酒。他彆的什麼也不乾,就是坐著喝酒,作壁上觀。”又是喬治·史邁利得到裡基·塔爾的青睞。“你覺得是怎麼一回事,喬治·史邁利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注意的是一些小事情,”他仍舊對著喬治·史邁利推心置腹地說,“就以他坐的地方來說。說真的,先生,要是我們自己在那兒,我們也不會比鮑裡斯坐在更合適的地方了。他離出口處和樓梯最近,可以一目了然看清進門的地方和場子的中心。他是用右手的,因此左邊有道牆保護。鮑裡斯是個職業特務,喬治·史邁利先生,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他是在等候接頭的人,可能是充當信箱,或者是在放線釣魚,等我這樣的笨蛋上鉤。反正我覺得是這樣:‘火燒’一個貿易小代表是一回事,朝著中心(書中克格勃的代稱。)訓練出來的老手揮大腿又是另外一回事,對不對,吉勒姆先生?”九九藏書網彼得·吉勒姆說:“自從改組以後,剝頭皮組就沒有得到任何指示要收買雙重特務。一碰到這樣的對象就得馬上轉給倫敦站。這道命令是比爾·海頓親筆簽發的。稍有對方打進來的苗頭,就要撒手。”他補充一句,專門說給喬治·史邁利聽:“按照橫向原則,我們的自主權極其有限。”“我以前也乾過雙重特務的玩意兒,”裡基·塔爾坦白說,聲音當中有一種好人受委屈的昧道,“請相信我,喬治·史邁利先生,他們都是一罐蛆蟲。”“他們肯定是蛆蟲。”喬治·史邁利說,把眼鏡框往上一推。裡基·塔爾打電報給彼得·吉勒姆說“未成交”,就訂了回國的機票,上街采購去了。他後來又想,反正飛機要到星期四才走,他在走以前不妨去搜查一下鮑裡斯的房間,把本撈回來。“亞力山德拉真是個破爛的地方,史邁利先生,它在馬寶道上,有一排木頭陽台。至於門鎖,一見到你來就自動打開了。”因此沒有多久,裡基·塔爾就進了鮑裡斯的房間,背頂著門,等眼睛習慣於黑暗。他站著還沒有動手就聽見床上有個女人睡盤朦嚨地用俄語同他說話。“那是鮑裡斯的老婆,”裡基·塔爾解釋道,“她正在哭。好吧,我就暫時叫她伊林娜。彼得·吉勒姆先生有詳細情況。”喬治·史邁利巳經在表示不同意了:他說不可能是老婆。中心是決不會讓他們夫婦同時出國的,他們總是留一個,派一個——“也許是露水夫妻,”彼得·吉勒姆挖苦地說,“沒有正式結婚,但是長期同居。”“如今世界,有很多事情都是顛倒過來的。”裡基·塔爾說,臉上堆笑,不對任何人,更不是對著喬治·史邁利,但是彼得·吉勒姆又白了他一眼。
第五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