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不象吉姆·普萊多,喬治·史邁利先生天性不擅在雨中趕路,尤其是在深夜。說真的,他很可能是比爾·羅奇將來長大以後最後定型時的樣子。矮胖結實,至多剛到中年,從外表上來看,他屬於倫敦常見的一類與世無爭、溫和馴順的人。他的腿短,步履一點也不靈活,他的衣著質地講究,卻不合尺寸,這時已淋得濕透。他的大衣有一種老光棍的味道,那種黑色的料子和鬆軟的織法似乎是為了保存水氣。或者是他的衣袖太長了,或者是他的胳臂太短了,就象比爾·羅奇一樣,他穿上雨衣,袖口總是幾乎蓋沒了他的手指。為了愛體麵,他不戴帽子,因為戴了帽子使他顯得滑稽可笑,確實是這樣。“象隻小雞蛋。”他的美麗的太太最近一次離開他之前不久就這麼說過,她的評語往往發生長期效果,這次也不例外。因此雨水在他厚厚的眼鏡片上不斷形成了大滴的水珠,使他隻有一會兒低頭,一會兒仰頭,才能看清維多利亞車站那已經給煤煙熏黑了的拱門旁邊的人行道。他是朝西走,回到他住的契爾西住宅區去。他的步履,不知什麼緣故,略有遲疑,如果這個當兒吉姆·普萊多從黑暗中出來問他有沒有什麼朋友,他大概會回答說,什麼朋友不朋友的,能叫到一輛出租車就不錯了。“羅迪說話沒完沒了。”他自言自語道,一陣急雨又落在他那胖乎乎的臉頰上,流到他已經濕透了的襯衫裡,“我為什麼不站起來就走?”喬治·史邁利一陣後悔,再一次檢查了自己落到目前痛苦處境的原因,結論是:這完全是自作自受。這樣冷靜的態度同他秉性謙恭是分不開的。這一天從一開始就很不順利。頭天晚上睡得太遲了,他早上起得特彆晚,自從去年退休以來,這已慢慢地成了習慣。他發現咖啡已經喝完,就到雜貨鋪去排隊,結果等得失去了耐心,於是就決定索性要辦一下個人生活上的一些事情。早上郵差送來的銀行結帳單表明,他的妻子已經把他的每月養老金提取了大部分。他想,好吧,那就賣掉點什麼東西。這個決定有點意氣用事,因為他經濟情況不錯,負責他的養老金的那家小銀行按月付款,從不拖欠。但是他還是把牛津大學讀書時收藏的格林美爾斯豪森(十七世紀德國作家,寫有一本關於三十年戰爭的自傳體。)著作的一冊初版珍本包了起來,鄭重其事地到寇鬆街海伍德·希爾書店去,他在那裡偶而同老板做成過一筆和氣的買賣。他在路上越想越氣,在公用電話亭裡同他的律師約定下午去見他。“喬治,你怎麼能這樣庸俗?沒有人會同安恩鬨離婚的。送束花去給她,然後到我這裡來吃中飯。”這個勸告使他的精神稍為振作了一些,到海伍德·希爾書店去時心境已很愉快,但是迎麵卻碰上了羅迪·馬丁台爾,他正好從瓊佩理發店每周一次理完發出來。不論從職業上,或社交上來說,馬丁台爾都不夠資格和喬治·史邁利有來往。他在外交部交際部門工作,他的任務是設午宴招待彆人連在柴房裡也不願招待的外國貴賓。他是個行蹤不定的單身漢,一頭灰發,動作靈活輕捷,這是胖子的特色。他喜歡在上衣翻領扣眼上插朵鮮花,穿淡色衣服,稍有機會就喜歡拉拉扯扯,裝得好象同白廳(倫敦街名,政府各部多集中在此。)的機要部門關係很熟的樣子。幾年以前他曾叨陪末座,參加了白廳一個統一調度諜報工作的班子,但不久這個班子就解散了。戰時因為他有些數學才能,也曾在秘密工作圈子的邊緣上徘徊;一度在圓場(書中諜報部門所在地劍橋圓場的簡稱。)同約翰·蘭斯伯裡一起參加過一項曇花一現的密碼工作,這件事他老是沒完沒了地提起。但是戰爭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喬治·史邁利有時就得這樣提醒自己。“哈羅,羅迪,”喬治·史邁利說,“見到你真高興。”馬丁台爾說起話來有一種上等階級講心裡話時旁若無人、大聲嚷嚷的習慣,在外國度假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地弄得喬治·史邁利很尷尬,連忙搬出旅館,找個地方躲了起來。“好家夥,那不是諜報大師他本人嗎!他們說你已經到聖加倫修道院之類的地方,同僧侶們一起鎖起門來研讀中世紀的手稿了!請你馬上向我坦白吧。我要知道你究竟在乾些什麼,一點不漏。你身體怎麼樣?仍舊愛英國嗎?你的漂亮的太太好嗎?”他的遊移不定的目光在街上掃來掃去,最後落到喬治·史邁利腋下那包格林美爾斯豪森的著作上,“我敢打賭,這一定是你送給她的禮物。他們說你寵壞了她。”他放低聲音,可是仍舊震耳:“我說,你是不是又回來乾老本行了?彆告訴我這都不過是掩護,喬治,是掩護嗎?”他的尖尖的舌頭舔著他的小嘴巴的濕嘴唇,接著,象一條蛇一樣,又消失在嘴縫裡了。這樣,喬治·史邁利儘管責備自己太蠢,還是同意當天晚上到他們兩人都參加的曼徹斯特廣場上一家俱樂部去吃晚飯,這樣好不容易才把他打發掉。喬治·史邁利平時對那家俱樂部視為畏途,避之猶恐不及,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因為馬丁台爾也是會員。到了晚上,他在白塔飯店吃的中飯仍飽飽的還沒有消化掉,因為他的律師是個從來不虧待自己的人,認為隻有一頓豐盛的美餐才能使喬治擺脫意氣消沉。馬丁台爾根據另外一條路線,得出了同樣的結論,於是有四小時之久,他們前麵擺著喬治·史邁利不想吃的菜肴,交談著一些熟人的名字,好象他們是被人遺忘的足球隊員一樣。先是談到喬治·史邁利以前的導師傑比第:“我們的莫大損失,上帝保佑他。”馬丁台爾喃喃地說,但是據喬治·史邁利所知,馬丁台爾從來沒有見過傑比第,“唉,真是個行家,你說是不是?可以說,是個真正有才學的人。”接著又說劍橋大學出身的法國中世紀專家菲爾丁:“真有幽默感!頭腦清楚,非常敏銳!”接著是東方語言學院出身的斯巴克,最後是斯蒂德·阿斯普萊。那個俱樂部就是他為了逃避羅迪·馬丁台爾那樣的俗物而成立的。“你知道,我認識她可憐的兄弟。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心思都用在彆的方麵去了。”喬治·史邁利就在酒意朦嚨之中聽著他的這些廢話,嘴上還不時地附和著“是啊”,“不是”,“真可惜”、“沒有,他們一直沒有找到他”,有一次還使他臉紅了半天:“唉,彆這麼說,你過獎了。”最後,馬丁台爾終於談到了一些較近的事,權力的易手和喬治·史邁利的退隱。不出所料,他從老總的最後幾天的日子開始:“你的老上司,喬治,上帝保佑他,他是唯一能把自己的名字保密的人。當然,對你是不保密的,他對你從來沒有什麼秘密的吧,是不是,喬治?他們說,喬治·史邁利和老總親如兄弟,一直到死都是這樣。”“他們過獎了。”“彆忙,喬治。你忘了我是個老鳥。你和老總就是那樣。”他的胖乎乎的手做了一個象征結婚的動作,“這就是你給攆出來的原因,不用騙我,這就是比爾·海頓謀得了你的差使的原因。這就是他,而不是你,當潘西·阿勒萊恩的助手的原因。”“你要這樣說,我也沒有辦法,羅迪。”“我要這樣說。我要說的還不止這一些,要多得多。”馬丁台爾俯身靠近過來的時候,喬治·史邁利聞到了瓊佩理發店特有的一種刺鼻的香水味。“我還要說的是,老總根本沒有死。有人看到他了。”他連忙搖手,不讓喬治·史邁利否認,“讓我把話說完。維利·安德魯瓦沙在約翰內斯堡機場候機室裡碰到了他。不是陰魂。有血有肉。維利因為天氣太熱在酒吧那裡買一杯蘇打水喝,你最近沒有見到維利,他胖得象個氣球。他轉過身來,老總就坐在他旁邊,一副布爾人(南非荷蘭血統移民的後代。)的穿戴,難看得嚇死人。他一見維利就溜掉了。你覺得怎麼樣?所以我們都已知道了。老總根本沒有死。他是給潘西·阿勒萊恩和他的三人幫排擠走的,因此到南非去躲了起來,上帝保佑他。但是,你不能怪他,是不是?誰都想平平安安度過晚年,你怎麼能怪他?我就不怪他。”九*九*藏*書*網喬治·史邁利精疲力竭,神經越來越麻木,老半天才聽明白這種謠言的荒誕無稽,一時竟說不出話來。“胡說八道!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荒唐的事情!老總死了。他是長期患病以後心臟病發作死的。而且他最不喜歡南非了。除了薩裡、圓場、貴族板球場以外,他什麼地方都不喜歡。真的,羅迪,你不能傳播這樣的謠言。”他完全可以再加一句:是我在去年聖誕節前夕獨自一個人看著他在倫敦東區的一個火葬場裡埋掉的。那個牧師說話還口吃。“維利·安德魯瓦沙總喜歡說瞎話,”馬丁台爾毫不在乎地沉思說,“我也這樣對他說:‘完全是胡說八道,維利,你應該覺得難為情。’”好象他不論從思想上或者口頭上從來沒有相信過這種愚蠢的謠言似的。他馬上又說:“給老總的棺材釘上最後一個釘子的,大概是捷克事件吧。那個可憐的家夥,背上挨了一槍,把事情鬨到報上去了,聽說他同比爾·海頓一直很親密。埃利斯,我們得叫他這個名字,儘管我們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就象自己的姓命一樣確實,我們還得這麼叫他,是不是?”馬丁台爾很賊,他等著喬治·史邁利接過話去,但是喬治·史邁利不想上鉤,於是馬丁台爾又生一計。“不知怎麼,我對潘西·阿勒萊恩當頭頭總是不能太放心,你呢?喬治,這是因為年齡的關係,還是隻不過因為我天性不易輕信?你善於相人,你一定要告訴我。我覺得我們一起出道的人都不適合掌權。這是不是一個線索?如今很少有人能使我心悅誠服,我總是認為,潘西·阿勒萊恩很明顯是這樣一個人,特彆是有了那個老狐狸老總以後。他人緣好,誰都不把他當作一回事。隻要一想到他從前在旅客酒吧間裡閒蕩,口裡銜著他的大煙鬥,給一些頭兒買酒喝,那就行了。說真的,誰都不想把背信棄義的事做得太露骨,你同意不同意?還是隻要能成功,就不在乎?他到底有什麼竅門,喬治,他有什麼秘方?”他專心一意地說著,俯身向前,眼光貪婪興奮,除此之外,隻有吃喝才能使他這樣激動,“靠屬下的才智過活;可是,這也許就是如今做領導的本領。”“真的,羅迪,我沒法幫你的忙,”喬治·史邁利有氣無力地說,“我從來不知道潘西·阿勒萊恩是個有影響力的人物,你明白,我隻知道他是個——”他想不起用什麼詞兒才好。“是個向上爬的人,”馬丁台爾提示道,眼光炯炯發亮,“一天到晚眼睛盯著老總的黃袍。如今他黃袍加身,大夥兒都擁戴他。那麼誰是他的左右手呢,喬治?誰在給他立功勞呢?從各方麵聽來,他乾得很不錯。海軍部裡的機密文件閱覽室裡,用各種各樣古裡古怪名稱成立的小組委員會裡,不論潘西·阿勒萊恩到白廳哪一條走廊裡去,都給他鋪了紅地毯,一些副大臣們得到了上峰的特彆表揚,名不見經傳的人無緣無故得到了大獎章。你知道,這,我以前都見過。”“羅迪,我無法幫你忙,”喬治·史邁利仍這樣說,一邊要站起來,“真的,我愛莫能助。”但是馬丁台爾卻攔住了他的身子,用一隻油膩膩的手把他按住在桌邊,一邊說得更快了。“那麼誰是狗頭軍師呢?肯定不是潘西·阿勒萊恩自己。我也不相信美國人又開始信任我們了。”他的手抓得更緊了,“是勁頭十足的比爾·海頓,我們當代的阿拉伯勞倫斯(托馬斯·愛德華·勞倫斯(1888-1935),英國冒險家,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曾在阿拉伯策劃反土耳其叛亂。),上帝保佑他。你瞧,是比爾,你的老對手。”馬丁台爾的舌頭又伸了出來,逡巡了一會後又縮了進去,留下一絲薄薄的笑意。“我聽說,你和比爾有一個時期曾經什麼都不分彼此,”他說,“但是他從來不是正統派,不是。天才永遠不會是正統派的。”“史邁利先生,你還要什麼嗎?”侍者來問道。“其次就是羅埃·布蘭德:褪了色的純潔的希望,紅磚大學(與用沙岩石建築的牛津、劍橋相對而言的新辦大學。)的教書先生。”但是他仍不放鬆喬治·史邁利,“如果不是這兩個人出謀劃策,那就是個退休的人,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說,一個假裝退休的人。如果老總已經死了,那麼還有誰呢?除了你以外。”他們開始穿大衣。看門的已經下班了。他們得自己從空蕩蕩的棕色衣帽架上取下大衣來。“羅埃·布蘭德不是紅磚大學出身。”喬治·史邁利大聲說,“如果你想知道,那麼我可以告訴你,他上過牛津的聖安東尼學院。”喬治·史邁利心裡想,老天爺幫忙,我能做的至多就是這麼些了。“彆傻了,親愛的。”馬丁台爾不高興地說。喬治·史邁利教他失望:他麵有慍色,好象發覺上了當一樣;麵頰下部出現了令人看了難受的下垂的褶子。“聖安東尼學院當然是紅磚大學,同一條街上有一小塊沙岩石也改變不了這一點,即使他是你的門下。我想現在他已投到比爾·海頓門下去了——彆給他小費,是我請客,不是你請客。比爾現在是他們的前輩,以前也是。能夠使他們圍著他團團轉。不過,他有他的魅力,是不是?不象我們有些人。我說這是做明星的材料,屬於極少數出類拔萃的人。有人告訴我說女人們都真的拜倒在他麵前,隻不過女人是不下拜的(如果女人可以下拜的話)。”“晚安,羅迪。”“彆忘了向安恩問好。”“我不會忘的。”“那麼彆忘了。”現在雨已下得很大,喬治·史邁利全身濕透了,而且上帝為了懲罰他,把倫敦街上的出租車全都藏了起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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