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1)

我們到達劇院的時候,已經沒有前排的票了,但塞爾登很紳士地主動和洛爾娜換了座位,坐到後麵去了。舞台上一片黑,隻能分辨出有一張桌子,上麵隻放了一大杯水,還有一把麵朝觀眾的高背扶手椅。在稍後一些的地方,有十二把空椅子呈半圓形圍著桌子擺放著。我們遲到了幾分鐘進場,入座時,燈光已經開始暗了下來。劇院籠罩在黑暗之中。黑暗的瞬間仿佛一秒都不到,聚光燈就打到舞台上,我們看到魔術師已經坐在扶手椅上,好像他一直都在那裡似的,手像是帽簷一般攏在眉頭,似乎在清點觀眾人數。“燈光!多打些燈光!”他下令道,說著站起身來,繞過桌子,走到舞台邊上,手依然放在眉頭上,掃視觀眾。一道手術燈一般強烈的燈光照亮了他佝僂的身影。我這才驚奇地發現他是獨臂人。右臂從肩膀開始齊刷刷地不見了,就像從未有過。他再次威嚴地舉起左臂。“更多的燈光!”他重複道。他的嗓音低沉,有力,不帶任何的口音。“我希望你們看清一切,這樣就沒人會說:‘這是利用煙霧和陰影的特效……’連我的皺紋你們都能看到。我的七道皺紋。是的,我很老了,對吧?老得不可思議吧。但是,我也曾是八歲的孩子,也有過兩隻手,就像你們所有人一樣,而且我想學魔術。‘不要,您不要教我花招,’我對師傅說。因為我要當魔術師,不要學花招。但是我那幾乎像我現在這麼老的師傅說:笫一步就得知道花招。”他張開手指,如折扇般在麵前展開:“我可以告訴你們,因為這沒有關係,我的手指非常靈巧,行動極快。我天賦很高,很快我就在全國巡演,一個小魔術師,幾乎就是馬戲團裡的台柱。但十歲那年,我遭遇一場事故。也許不是事故。反正當我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病床上,隻剩下了左手。這就是我,一心想當魔術師的人,這也是我,本來習慣用右手的人。當我的父母哭泣時,我那年邁的師傅隻對我說:‘這是第二步,也許,也許哪一天你就會成為魔術師。’師傅死了,沒人告訴我第三步是什麼。從那時起,每次我登上舞台,都會問自己那一天是否已經到來。也許這事隻有你們觀眾說了算。因此,我總是要燈光,請你們上舞台來,來親眼看看。這邊走。”他讓第一排半數觀眾一個個走上舞台,坐在他周圍的空椅子上。“再近一點,靠近點,我要你們盯著我的手,不要感到驚訝,因為請記住,今天我在這裡不想玩花招。”他把手掌在桌上攤開,拇指和食指間托著一個白的東西,小小的,從我們的位置看不到是什麼。“我的祖國人稱‘世界糧倉’。‘彆走,兒子,’我媽媽對我說,‘在這兒你絕不會沒麵包吃。’可我還是走了,但無論走到哪裡,隨身總是帶著這一小塊麵包。”他又伸出手,手指間夾著麵包晃了幾下,好讓我們都看得清,然後把它輕輕放在桌子上。他將手掌支在上麵做圓周運動,似乎要揉捏它。“麵包屑的蹤跡真奇怪啊。鳥兒晚上把它們叼走,我們從此再也不能沿著麵包屑的蹤跡回去。‘回來吧,兒子,’母親對我說,‘這裡不會沒有麵包吃。’但我已經回不去了。這些麵包屑的蹤跡真奇怪!你能沿著它們的蹤跡走,但是再也不能回頭。”他的手在桌上催眠般地轉動。“因此,我沒有把所有的麵包屑都撒在路上。不論到哪裡,我都隨身帶著……”他舉起手,我們看到此時他拿著一個形狀完美的小麵包卷,尖尖的兩端從手掌中鼓出來,“……一塊麵包。”他轉過身,給台上第一個觀眾看。“彆怕,拿一點,”他的手就像時鐘的指針一樣移到第二個人,再攤開,給他看圓圓的、完好的麵包頭,“你可以掰更大一塊。來吧,拿一點。”他讓場上每個人都掰了一塊麵包。“好了。”一圈走完,他若有所思地說,同時展開手掌,他手上還是那個完整的小麵包卷。他伸直手指,然後慢慢握起拳頭。再次張開時,剩下的就隻是開頭那一小塊麵包了,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著給我們看。“所以千萬不要把麵包屑都灑在路上。”他站起身,迎接第一撥掌聲,並站在舞台邊向剛才上台的十二名觀眾致意告彆。我和洛爾娜在第二批上台的觀眾裡。我坐在他的側麵,能看到他有一個鷹鉤鼻,胡子濃黑,跟染過似的。乾枯、花白的頭發緊緊貼著腦袋。但最吸引我注意的是他的手,又大又瘦,手背上還有幾塊紅黑斑。他順手抄起玻璃杯,在繼續表演前喝了一口水。“我喜歡把接下來這個節目叫做慢動作。”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副牌,用僅剩的那隻手出神人化地洗牌。“我師傅常常對我說,花招不能重複第二遍。但我不想表演花招,我要表演魔術。魔術的一個動作可以重複嗎?這裡隻有六張牌,”他說,並將六張牌一張張分開,“三張紅的,三張黑的。紅的和黑的,黑的代表夜晚,紅的代表生命。誰能主宰顏色?誰能給它們排序?”他用大拇指一撚,所有牌一張張麵朝上被拋到桌上:“紅的,黑的,紅的,黑的,紅的,黑的。”牌已經按顏色間隔排成一列。“現在,請你們看好我的手:我想要慢慢地來。”他伸手抄起牌,牌的順序不變。“誰能給它們排序?”他又說道,同樣一撚,又將牌拋在桌上,“紅的,紅的,紅的,黑的,黑的,黑的。已經慢得不能再慢了。”他說著,收起了牌。“也許……也許還可以做得更慢些,”他又一次將牌按顏色間隔慢慢地拋下,“紅的,黑的,紅的,黑的,紅的,黑的。”他轉過身麵向我們,讓我們看清他的動作。接著他像螃蟹一般慢慢地伸出手,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第一張牌。他將它們極為輕柔地收起,當他把牌再次拋到桌上時,牌又按照顏色分開了:“紅的,紅的,紅的,黑的,黑的,黑的。”“但是這個年輕人,”他說著,突然盯著我,“還是持懷疑態度:也許他讀過某本魔術手冊,認為竅門在於我玩花招的方式,或者利用了滑動效果。是的,這樣他可能也會做……我有兩隻手的時候也這麼做過。但我現在隻有一隻手。也許哪天我一隻手都沒了。”他將牌再次一張張攤在桌上。“紅的,黑的,紅的,黑的,紅的,黑的,”他看著我,吩咐道,“請您把它們收起來。現在,我不碰它們,您把它們一張張翻過來。”我照辦了,可當我把牌翻開時,它們好像服從他的意誌一樣:“紅的,紅的,紅的,黑的,黑的,黑的。”當我們回到座位,掌聲仍經久未息,我明白了為什麼塞爾登一定要我來看表演了。接下來的每一個節目都像這兩個一樣,出奇的簡單,同時又出奇的乾脆利落,似乎這位老魔術師已臻化境,已不需要用手。並且他似乎也以將行業規則一條條打破為樂。他一直在重複花招,在整場表演中也一直有人坐在他背後,他還透露了曆史上其他一些魔術師在表演跟他相同的魔術時所使用的竅門。有一刻我轉過身,看到塞爾登已完全沉浸其中著了迷,滿懷崇敬和快樂,就像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看同一個奇跡的小孩。我想起他對我說起寧可相信在第三起謀殺案是幽靈乾的假設時那股嚴肅勁兒,心想他是真的相信有幽靈這碼事了。但無論怎樣,都無法不為這位魔術師所折服:每個節目的技巧都極其簡單,而唯一的解釋又永遠是那樣不可思議。表演中間沒有休息,他突然就宣布接下來是本場最後一個節目了。“你們肯定好奇,”他說,“為什麼這麼大一杯子水而我隻喝了一小口。這裡的水還足夠讓一條魚在裡麵暢遊。”他抽出一條紅絲帕,緩緩地擦著玻璃。“也許,”他說,“如果我們能擦乾淨玻璃,並想象裡麵有五彩小石頭,也許,就像普萊維爾(雅克·普萊維爾(Jacques Prevert,1900-1977),法國詩人。他有一首著名詩歌《一隻鳥的畫像》,講述畫家畫了一個籠子放在樹上,等鳥飛來進入籠子,再用畫筆關上門。)詩歌中的籠子那樣,我們也能抓到一條魚。”他挪開手帕,我們看到果真有一條金魚貼著玻璃壁在遊弋,杯底還有一些彩色的小石子。“你們知道,從我們最古老的祖先——畢達哥拉斯派的魔術師——遭到那場大火(公元前五一〇年,畢達哥拉斯學派居住的克羅較附近的錫巴裡斯城發生叛亂,反叛勝利者特裡斯對前政權支持者大肆迫害,致使大量難民逃到克羅敦。特裡斯率軍圍攻克羅敦,被讚助畢達哥拉斯的克羅敦領導人米洛擊遇。但是克羅敦民眾不滿於畢達哥拉斯學派神秘森嚴的門規。在曾經被學派拒絕加入的西隆煽動下,縱火燒了米洛的家和畢達哥拉斯的學校,畢達哥拉斯和他的許多信徒被殺。)開始,我們一代代魔術師就遭到殘酷迫害。是的,數學和魔術係出同根,而且很長時間以來保守著同一個秘密。在彼得與“行邪術的西門”(《聖經·新約·使徒行傳》第8章記載,西門向來在撒瑪利亞城裡行邪術,妄自尊大,使百姓驚奇。後來西門聽說使徒彼得有權柄可降聖靈,便拿錢去向彼得賄賂得到權柄,被彼得揭穿並嚴詞批評。)的鬥爭之後,也就是魔術被基督教正式禁止之時,我們魔術師所遭受的迫害最慘烈:他們害怕其他人也可能把麵包和魚成倍增長。也就是在那時,魔術師們確定了沿用至今的生存之道:他們編寫了手冊解釋最明顯的花招,並在人群中散發。他們在表演中加入了傻乎乎的盒子和鏡子。漸漸地,他們使每個人都相信,每個魔術動作背後都有花招,他們淪為光說不練的魔術師,跟低俗的巫師沒什麼區彆,這樣,他們就能繼續秘密地按照他們的方式,在那些迫害者的鼻子底下使麵包和魚成倍增長。“是的,最微妙、最耐用的花招就是讓所有人都相信魔法不存在。我自己也是最近才用這塊手帕的。但是對於真正的魔術師來說,手帕遮蓋的不是花招,而是一個更為古老的秘密。因此請你們記住,”他說道,帶著一絲調皮的笑容,“請你們永遠記住:魔法是不存在的。”他打了個響指,另一條金魚跳進了水裡。“魔法是不存在的。”他又打了個響指,第三條魚跳進了玻璃杯。他用手帕蓋住玻璃杯,當他將手帕再拿開時,杯子裡的石頭沒了,魚和杯子也都沒了。“魔法……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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