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五點鐘,我終於完成了報告的初稿:離開辦公室前,我再查了一遍電子信箱。裡麵有一封塞爾登的短信,說如果我有空的話,在他的討論課結束後到默頓學院去跟他見麵。我連忙趕去以便準時到達。我爬上通向教室的小樓梯,透過玻璃門看到他下課後還在黑板前和兩個留下的學生討論問題。等學生們走後,他打手勢讓我進去,一邊把筆記放回文件夾,一邊指給我看黑板上畫的一個圓形。“我們正在討論庫薩的尼古拉斯(庫薩的尼古拉斯(1401-1464),出生於特裡爾(今在德國境內)的天主教樞機主教、數學家、古典學家、實驗科學家、有影響的哲學家。)一個幾何學比喻,真理就像一個圓周,人類想要到達它的意圖就像一係列內切的多邊形,邊數越多,最終就越接近於圓形。這是一個樂觀的比喻,因為連續的階段使人得以感覺到最終的形狀。然而,還有另一種可能,是我的學生尚未認知的,是一種令人泄氣的可能。”他在圓周旁邊很快地畫了一個不規則的圖形,有很多的角和縫隙。“試想一下,真理的形狀,我們就說,是像不列顛島的形狀吧,有著陡峭的海岸,凹凹凸凸地沒完沒了。這次如果您想重複用多邊形接近圖形的遊戲,就會遭遇到曼德爾布羅特(本華·曼德爾布羅特(Bencit B.Mandelbrot,1922-)出生於波蘭的法國數學家,現定居美國任耶魯大學終身教授,被稱為“分形幾何之父”。1973年,曼德爾布羅特在法蘭西學院講課時,首次提出了分維和分形幾何的設想。分形(Fractal)一詞,是曼德爾布羅特創造出來的,其原意具有不規則、支離破碎等意義,分形幾何學是一門以非規則幾何形態為研究對象的幾何學。由於不規則現象在自然界是普遍存在的,因此分形幾何又稱為描述大自然的幾何學。分形幾何建立以後,很決就引起了許多學科的關注,這是由於它不僅在理論上,而且在實用上都具有重要價值。)的悖論了。邊緣總是不可捉摸的,會把每一次新的嘗試分割成更多的凹凸,這個多邊形的係列就沒有辦法和任何一條邊界相吻合。與此相類似,真理也不可能屈服於人類一係列接近的意圖。這會讓你想到什麼?”九_九_藏_書_網“想到哥德爾定理?多邊形會由越來越多的公理構成新的體係,但是有一部分真理是難以企及的。”“是的,就某種意義而言,也許是這樣的,但是,以我們的情況來看,根據維特根斯坦和弗蘭奇的結論:一個序列裡的已知項,無論項的數目有多少,永遠都是不充分的……”他又一次指著黑板,“彆人怎麼能預知我們正在討論這兩個圖形中的哪一個呢?你知道,”他突然說,“我父親有一個很大的書房,書房中央有一個書架,上麵放的書是我看不到的,因為書架上有扇門,用鑰匙鎖了起來。每次他打開那扇門,我都隻能看到裡麵貼著一幅版畫:畫中是一個男人的側影,一手觸地,另一隻胳膊高高舉起。版畫下麵用我不認識的語言寫著說明,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德文。後來我還發現一本我認為非常奇妙的書:一本他上課教書時用的雙語詞典。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查詞典。那句話很簡單又很神秘:‘人隻不過是一個他的行為組成的序列’。我對那些單詞有一種孩童般的絕對信仰,並開始把人看作一個個暫時的、不完整的圖形,還是草稿階段的圖形,總是難以捉摸的。我意識到,如果人隻不過是其行為的序列,那麼,在他死之前都是無法被定義的:隻要一個行為,最後一個,就能摧毀他之前的存在,顛覆他全部的人生。同時,正是我自身行為的序列才是最讓我感到害怕的。人才是我最害怕的。”他給我看他沾滿了粉筆灰的手。額頭上也有一道滑稽的白印子,似乎是他不經意間手碰了臉。“我要去洗一下手,一會兒就回來。”他對我說,“從這兒下樓你就會看到自助餐廳;能替我要一個大杯的咖啡嗎?不要加糖,謝謝。”我點了兩杯咖啡,塞爾登準時出現了,他把咖啡端到一張比較偏的桌子上,桌子朝向一個花園。從自助餐廳敞開的門裡能看到從大門口往學院內部長廊去的遊客絡繹不絕地經過走廊。“今天早上我和皮特森談了話,”塞爾登說,“他告訴我昨晚清點人數時碰到了一個小小的麻煩。他們一方麵已經有了在入口處剪過票後進入布萊尼姆宮花園的確切人數,另一方麵,他們也知道了有人入座的坐席數目。負責安排座位的是個極其細致的人,他保證說是嚴格按照需要添加的座位。奇怪的事情就在這裡:他們統計後發現人數比座位數要多。有三個人顯然沒使用座位。”塞爾登看著我,似乎在等我馬上作出解釋。我想了一會兒,有點尷尬。“我想在英國,人們不會不買票就溜進場吧。”我說。塞爾登爽朗地笑了。“不會,至少不會在慈善音樂會上……哈,你不用再想了,其實答案很傻,皮特森隻是在逗我玩兒,今天他頭一回心情不錯。那三個多出來的人都是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皮特森對統計結果很滿意。他的助手做的名單上,人數不多不少,一個不差。他第一次覺得給這個問題劃定了範圍:他隻要在音樂會的八百個人中搜索,而不是整個牛津郡五十萬人口。而且皮特森認為搜索範圍很快就會縮小。”“三個坐輪椅的,”我說。塞爾登露出微笑。“是的,按理,那三個坐輪椅的和一群特殊學校來的患唐氏綜合症的孩子,以及好幾位年紀很大的老太太,都有可能成為被害人。”“你認為他挑選殺人對象的決定性因素是年齡?”“我知道你有另一套想法:他挑的被害人都是活得比預期的時間長,本來就可能要死的人。是的,在這種情況下,年齡是一個不能忽略不計的因素。”“皮特森有沒有告訴你跟那起死亡事件有關的其他情況?他拿到驗屍報告了嗎?”“拿到了。他想排除一種可能性,即打擊樂手在音樂會開始前注射了某種可能導致呼吸停止的藥物。驗屍結果也的確排除了這一可能性。沒有任何暴力跡象,脖子上也沒有痕跡。皮特森認為凶手熟悉現場演奏的音樂:他選擇了打擊樂不參與演奏問隔最長的那個時間段下手。這樣他就能確保打擊樂手是在聚光燈之外。皮特森也排除了凶手是樂團成員的可能性。依照打擊樂手在舞台後麵所處的位置和他脖子上沒有痕跡來看,答案隻可能是凶手從後麵爬了上來……”“並且捂住了他的鼻子和嘴巴。”塞爾登頗為驚訝地看著我。“這是洛爾娜的判斷。”他點點頭。“是啊,我應該料到的:洛爾娜對有關犯罪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法醫說,在打擊樂手試圖作出反應掙紮之前,因遭到襲擊而引起的驚恐本身就可能致使他呼吸停止。有人從後麵爬上來,趁黑突然下手……看來這是睢一合理的解釋。但這並不是我們所看到的。”“想必你不會傾向於假設凶手是幽靈吧?”我說。令我吃驚的是,塞爾登對我這句話似乎還一本正經地思考了。他緩緩點頭。“對,”他說,“在這兩種答案之間,現在我情願假設是幽靈乾的。”他喝了點咖啡,又看著我。“你不該讓找到答案的迫切心理乾擾你對事件的記憶。我找你來見麵,實際上是因為我想讓你看看這個。”他打開公文包,拿出一隻信封。“今天我在皮特森辦公室的時候,他給我看了這些照片,我請他把照片借給我,好讓我在明天歸還之前再好好看看。其實主要是想讓你看一下:都是伊格爾頓夫人那起案子的犯罪現場照片——那是第一樁命案,一切的開始。探長又回到了開頭的問題上來:第一張紙條上畫的圓圈,跟伊格爾頓太太有什麼關係?你知道,我認為你當時在那裡看到了彆的什麼,你還沒有意識到它們是很重要的,但是已經存在你記憶的角落裡了。我想這些照片也許可以幫助你把它們想起來。都在這裡了。”他說著,把信封遞給我:“小客廳,布穀鐘,貴妃榻,拚字遊戲的棋盤。我們知道在第一起案子裡,他犯了一個錯誤。根據這一點我們應該還能發現什麼……”他走神了片刻。他環顧屋子裡的其他桌子,又看了看外麵的長廊,臉色突然沉了下來,似乎看到了什麼應該警惕的東西。“有人剛在我的信箱裡放了什麼東西,”他說,“真奇怪,因為今天早上郵差已經來過了。我希望塞克斯警官還在附近。等我一會兒,我過去看一下。”我轉過椅子,發現從塞爾登麵對的位置,的確能看到牆壁上的最後一排木質信箱。他收到第一張紙條就是在那裡。我對學院裡所有人的信件往來都在走廊上如此開放地敞開而頗為吃驚。不過,數學研究所的信箱也是無人看管的。塞爾登回來的時候,看著信封裡的東西,笑得很開心,似乎收到了一個意外的驚喜。“你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魔術師嗎,熱內·拉萬德?今明兩天他會在牛津。我收到了今晚的門票,隻能今天晚上看,因為明天我要去劍橋。你參加我們這次數學家集體出遊嗎?”“不了,”我說,“我想不去了,明天洛爾娜休息。”塞爾登微微地揚了揚眉毛。“數學史上最重要問題的解答對陣一位美麗的姑娘……還是姑娘贏了,我想。”“但是我很想看今晚的魔術師表演。”“當然啦,當然要去看,”塞爾登帶著一種奇怪的激動勁兒對我說,“你絕對要看。演出九點鐘開始。那麼現在,”他說,似乎正在給我布置家庭作業,“請你回家仔細看看這些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