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我醒來時,貝絲已經走了。我悵然看著她的身體在床上留下淺淺的凹痕,伸出手去找我的手表:已經十點了。我一躍而起,因為我已跟埃米莉·布朗森約好午飯前在研究所見麵,但我還沒看完她的論文。帶著某種奇怪的感覺,我把球拍和網球服也塞進包裡。今天是星期四,下午照例仍有球局。出門前,我還回頭看了一眼書桌和床,失望。我期待的不過是一張小紙條,上麵會有貝絲的隻言片語,我不禁想,她這樣的不告而彆是不是也算是某種訊息。這是一個和煦晴朗的上午,昨天發生的事情似乎已變得遙遠而依稀有些不真實。可是我走到花園裡,伊格爾頓夫人沒在那裡打理她的花壇,警方的黃色隔離帶仍舊圍在門廊上。在去研究所的路上,我拐到伍德斯托克路上的一家售貨亭買了一隻甜甜圈和一份報紙。來到辦公室,我打開煮咖啡機,將報紙在寫字台上攤開。伊格爾頓夫人被害的消息是本地新聞的頭條,而且用了一個通欄標題“二戰女英雄被殺”。報道還用了一幅伊格爾頓夫人年輕時候的照片,與現在差彆很大,還有一幅外麵停著警車、圍著隔離帶的房屋照片。報道提到屍體是被她的房客——一個數學係的阿根廷學生——發現的,她生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是她唯一的孫女貝絲。報道中沒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內容;昨天深夜的屍檢似乎也沒什麼新發現。一篇未署名的加框文章講述了警方的調查情況。就其明顯的冷漠文風,我一眼看出這是那個采訪過我的記者居心叵測的手筆。他肯定地說雖然當時門沒有上鎖,但警方傾向於認為此案係某個外來闖入者所為。家中物品均完好無損且沒有東西遭竊。他們顯然還掌握了一條皮特森探長並不希望披露的線索。記者暗示憑這個線索就可能指控“伊格爾頓夫人的近親成員”。他馬上就點出其伊格爾頓夫人唯一的直係親屬就是貝絲,她將會繼承“一筆財產”。該報道的結論就是,在此案取得新進展之前,《牛津時報》借用皮特森探長的建議告誡家庭主婦們忘掉以往的美好時光,每時每刻都應鎖上房門。我一頁一頁地翻找訃告欄;在伊格爾頓夫人的葬禮通告下麵有一長串名字,包括英國斯克萊博拚字遊戲協會和數學研究所,裡麵還有埃米莉·布朗森和塞爾登的名字。我把這頁單獨抽出來,放在寫字台抽屜裡。我又倒了杯咖啡,在我導師的論文中沉浸了一兩個小時。到了一點,我到樓下她的辦公室,見到她正在吃三明治,書上麵攤著一張餐巾紙。我推開門,她一見就高興地小聲驚呼了一下,就像是看到我從一次充滿危險的遠征中平安歸來。我們就那個案子談了幾分鐘,我把我所能說的都告訴了她,但沒有提塞爾登;看上去她很難過也真的為我擔心。她問警察有沒有過分打擾我,因為他們對外國人可能很不客氣。看來她就差沒有因為建議我租住在那兒而向我道歉了。趁她吃著三明治,我們又聊了一會兒。她兩隻手抓著三明治,一小口一小口像小鳥啄食般吃著。“我先前不知道阿瑟·塞爾登在牛津。”我過了一會兒說。“唔,我覺得他從來就沒離開過這兒!”艾米莉微笑著說,“和我一樣,阿瑟也認為,隻要耐心等待,所有數學家最終都會到牛津來朝聖。他在默頓學院有永久教席。但他不太露麵。你在哪兒遇到他的?”“我在研究所的葬禮通知上看到他的名字。”我謹慎地答道。“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安排你們認識。他西班牙語講得很好。他的前妻是阿根廷人,”她對我說,“她曾是艾希莫林博物館的文物修護員,負責修繕巨型亞述浮雕牆。”她突然打住,似乎無意間不慎說漏了嘴。“她死了?”我試探著問。“是的,”艾米莉說,“很多年前的事了。在和貝絲的父母同一起車禍中死的。車裡有四個人。他們都是好友。是在去克洛威利度周末的路上出的事。阿瑟是唯一的幸存者。”她折起紙巾,小心地扔進紙簍,以免碎屑掉下來。她喝了一小口瓶裡的礦泉水,輕輕地將眼鏡推到鼻梁上。“好吧,”她說,藍得近乎發白的眼睛注視著我,“你抽時間看過我的論文了嗎?”我帶著球拍離開研究所的時候是下午兩點。這是第一個酷暑日,街道仿佛也被夏天的烈日催了眠。我看到一輛雙層牛津觀光客車像條毛毛蟲般笨重地在我麵前緩緩拐彎。車上滿載戴著鴨舌帽和遮陽帽的德國遊客,他們指著克伯學院的紅磚建築露出崇敬的神情。在大學公園裡,學生們在草地上隨意地野餐。我突然有一陣強烈的懷疑感,似乎伊格爾頓夫人謀殺案已經消失了。不易察覺的謀殺案,塞爾登這樣說。但是實質上99lib.,所有謀殺案,所有的死亡,幾乎都不起波瀾,瞬間便會消失不見。事情已經過去將近二十四個小時,仿佛任何事都未被打亂。我還不是像每個星期四一樣要去打我的網球?但是我沿著通往網球俱樂部的彎道走時,注意到一種不同尋常的平靜,仿佛某些細微的變化已經悄悄地發生了。我隻聽到一隻孤單的網球有節奏地擊打著牆壁,發出響亮的、帶有震顫的回聲。停車場上沒有約翰和賽米的車,但我看到洛爾娜的紅色沃爾沃汽車停在球場鐵絲網邊的草坪上。我繞過更衣室的房子,看到她正對著牆壁專心致誌地練習反手球。即便遠遠望去,也能看到她超短裙下露出的雙腿線條優美,結實而修長,還能看到隨著每一次揮拍,她的胸部起伏。她看到我朝她走去,就停下球,笑了,似乎在笑她自己。“我以為你不來了呢。”她說。她用手背擦了擦額頭,在我臉頰上飛快地一吻。她帶著好奇的微笑看著我,既像是要憋著不向我打聽什麼事兒,又像是我們要一起合謀乾某件事,但她不清楚自己要扮演什麼角色。“約翰和賽米怎麼啦?”我問。“我不知道呀,”她說,無辜地圓睜她綠色的大眼睛,“誰都沒給我打電話。我差點以為你們三個串通好了把我一個人扔下呢。”我去更衣室很快換好衣服,對這意外的好運感到有些驚喜。所有球場都空著;洛爾娜站在球場門邊等著我。我抬起欄杆,她在我前麵走,在走向長椅的短暫間歇,她又轉身看看我,有些猶豫不決。末了,她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對我說:“我在報紙上看到謀殺案的事了。”她的眼睛激動得快發光了。“上帝啊,我認識她,”她說道,似乎仍感到驚訝,又像是說,這層關係應該可以保護可憐的伊格爾頓夫人,“我在醫院裡也見過幾次她孫女。真的是你發現屍體的嗎?”我點點頭,從球拍套裡取出球拍。“我要你答應我回頭把一切都告訴我。”她對我說。“我已經承諾過什麼都不能說。”我說。“真的?那這事兒就更有意思了。我就知道還有彆的什麼!”她感慨道。“不是她,不是那個孫女,對嗎?我提醒你,”說著,她拿一根手指抵住我的胸口,“跟你最喜愛的雙打搭檔不許有秘密:你必須告九九藏書網訴我一切。”我哈哈大笑,隔著網遞給她一隻球。在這寂靜無人的俱樂部中,我們開始在底線來回地拉長球。打網球時,唯一比某個激烈的回合更有意思的,就是一開始在底線來回對拉的熱身,與比賽時儘快結束戰鬥相反,熱身時就是要讓來回擊打的時間儘可能長。洛爾娜的正反手擊打都非常自信,她很沉得住氣,始終在邊線上嚴密防守為自己贏得足夠的空間,以便能調整身形再次抽球,從角上打出一個邊角球來反擊。我們兩個要麼把球打得很遠要麼吊得很近,要讓對方跑動著去接球,每次出拍的速度一點點加快。洛爾娜勇敢地防守著,從球場一側奔到另一側,球鞋在場上劃出長長的印跡。她漸漸顯出疲態,每打完一分球,她就喘著粗氣回到場中間,肩後的馬尾辮好看地晃動著。她對著太陽,短裙下修長、黝黑的雙腿閃著光。我們默默地打球,全神貫注,似乎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正在球場上發生。在一個時間比較長的會合中,她抽了一記角度刁鑽的球後必須跑回中間位置,不太舒服地反手接我的回球。當她扭身時,一條腿失去了平衡,她重重地側摔在地,接著便仰麵朝天癱倒在那兒,球拍甩得遠遠的。我有些擔心地朝網前奔去,發現她沒摔傷,隻是筋疲力儘了而已。她大口喘著氣,胳膊張開著,似乎沒有力氣站起來了。她看著我,綠色的眼睛在陽光下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有些嘲弄又有些期待。我扶起她的腦袋,她用胳膊肘半支起身體,另一隻胳膊繞到我頸後。她的嘴唇離我的嘴唇很近,我能感覺到她大口大口喘出的熱氣。我吻了她,她拉住我,讓我俯身在她身上,慢慢躺倒在地。我們分開了一會兒,第一次用情人間那種深情、幸福、略帶驚訝的目光互相凝視。我接著吻她,感到她的乳房緊緊貼著我的胸。我的手滑人她的汗衫,她讓我撫摸了一會兒她的乳頭,但當我的另一隻手企圖滑進她的裙底時,她警覺地擋住我。“等一下,等一下,”她悄悄說,朝四周張望了一下,“在你們國家,人們也是在網球場上做愛的嗎?”她捏住我的手把我輕輕推開,又給了我飛快的一吻。“咱們去我家吧。”她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拍掉裙子上粘的磚灰。“你去拿你的東西,彆衝澡了,”她小聲說,“我在車上等你。”她靜靜地開著車,自顧自地微笑,不時稍稍轉過頭看一下我。在等一個紅燈的時候,她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臉。“但是,”我突然問她,“約翰和賽米他們……”“哦不!”她笑著說,但是口氣不像一開始那麼堅決,“我與此事無關。難道數學家都不相信巧合嗎?”我們把車停在夏鎮(夏鎮(Summertown)位於牛津城北邊的郊區,康利夫街也在那一帶。)的一條小路上。沿著一個鋪有地毯的小樓梯上了兩層樓;洛爾娜的房間是一幢維多利亞式大房子裡的閣樓套間。她讓我進了門,我們貼著門又一次接吻。“我去一下浴室,好嗎?”她說,然後穿過走廊朝一扇磨砂玻璃門走去。我待在小廳裡打量著周圍。房間裡有一種溫馨的淩亂感,旅行時的照片,玩偶,電影海報,還有許多書塞在小書架上。我湊上前去看那些書名。都是偵探。我又朝臥室探頭看了一下:床鋪得很整潔,床罩長及地板。床頭櫃上有一本打開的書,麵朝下放著。我走上前去,把書翻了過來。我看了下書名,又往上看了看作者的名字。不由驚呆了:是塞爾登那本關於邏輯序列的書,書上許多段落下劃滿了線,空白處還寫著模糊不清的批注。我聽到了浴室門打開的動靜,然後是洛爾娜光腳走在走廊裡的腳步聲,接著是她叫我的聲音。我把書放回原位,回到客廳。“好了,”她在門口說,我看到她已經一絲不掛,“你還穿著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