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橋還在擴展。這個鎮子早已越出原先的城牆,而原先的城內,也就比現在的鎮子的一半稍多幾間住屋。大約五年以前,鎮上的公會建了一座新城牆,把老鎮外麵崛起的城郊圍了進去;如今,在新城牆的外麵又有了更大的一片郊區。河對岸鎮民舉辦收獲節和仲夏夜傳統活動的草地,現在成了一個小村,叫做新港。一個寒冷的複活節星期日,威廉·漢姆雷郡守騎馬穿過新港村,跨過石橋,走進現在叫做王橋老鎮的舊城區。今天,新竣工的王橋大教堂要舉行獻祭典禮。他進了牢固的城門,沿著新近鋪好的主街走去。兩旁是清一色的石頭房子,下層做鋪麵,樓上做居室。今日王橋之大,其繁榮和富裕程度,都是夏陵從來所不及的,威廉想到這裡,心裡很不是滋味。他走到街儘頭,往旁邊一轉,進了修道院的圍牆;在他的眼前,就是王橋興起而夏陵衰敗的原因:大教堂。真是令人歎為觀止。高聳人雲的中殿,由一排優雅、飄灑的飛拱支撐著。西端有三間有圓柱的門廊,如同巨人的門洞那樣高大寬敞,門廊上是一排又高又窄的尖頂窗,兩側是細長的塔樓。這種新式樣,在十八年前落成的交叉甬道上已經預示了,但如今才算達到了令人驚歎的極致。英格蘭從來沒有過一座這樣的建築。這裡的市場仍然每逢星期日開放,教堂門前的綠地上排滿了攤位。威廉下了馬,把馬交給瓦爾特照看。他一瘸一拐地穿過綠地,朝教堂走去。他已經五十四歲,身胖體沉,腿腳的痛風症經常讓他疼痛難忍。由於這種痛苦,他三天兩頭總要發脾氣。教堂的內部給人印象更深。中殿和交叉甬道的風格相一致,但建築匠師改進了他的設計,使得圓柱更細,窗戶更大。然而,這裡還有一項革新。威廉曾經聽人談起,傑克·傑克遜從巴黎請來了工匠,造出了彩色玻璃。他當時想不出這又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因為在他的想象中,一個彩色玻璃窗無非和壁毯或繪畫差不多。現在他親眼得見,才明白其奧妙之處。從外麵射進來的陽光透過彩色玻璃變成了五光十色,從而產生了相當神奇的效果。教堂裡擠滿了人,大家都伸長脖子,瞪著上麵的窗戶。畫麵表現的是《聖經》故事,天堂和地獄,聖哲、先知和門徒,以及一些王橋的市民,他們大概為玻璃捐了錢,讓自己在畫麵中有一席之地——一個麵包師端著一盤點心,一個鞣皮匠拿著他的皮革,一個建築匠握著圓規和水準儀。威廉酸溜溜地想,我敢打賭,菲利普從這些窗戶中一定大大地撈了一把。教堂裡人山人海,都是來參加複活節祈禱活動的。市場常常一直擴展到教堂裡麵,威廉往中殿裡走,有人要他買冷啤酒,有人要他買熱薑餅,還有人拉他到牆根去,花三便士和妓女乾一下。教會方麵始終竭力禁止小販進教堂,但這項任務永遠也無法完成。威廉和郡裡的一些市民中的頭麵人物互相打著招呼。儘管有社交上的應酬和買賣人拉生意的乾擾,但威廉發覺自己的目光和思緒常常被吸引到頭上連拱廊的雄勁的線條上。拱券和窗戶,帶有集柱式柱身的立柱,扇形拱肋和穹頂的扇形瓣,看上去全都指向上天,使人不能不去聯想這一建築正是用於這一目的。地麵鋪著石板,立柱塗著油漆,每扇窗戶都閃著異彩。王橋和這裡的修道院很富有,而大教堂則宣布了這裡的繁榮。交叉甬道中的小祈禱室中,有金燭台和鑲寶石的十字架。市民們也展示著他們的財富:穿著色彩斑斕的緊身衣,佩著銀製的胸針和帶扣及金製的指環。他的目光落到了阿蓮娜身上。和往常一樣,他的心漏跳了一拍。她還像從前那麼漂亮,雖說她現在足有五十出頭了。她的鬈發仍然那麼濃密,隻是剪短了,而且看上去像是淺棕色,似乎褪了些顏色。她眼角上有了引人注目的魚尾紋。她比過去發福了些,但身材仍有魅力。她穿著一件藍色鬥篷,裡麵有紅綢襯裡,腳下是紅色的皮鞋。她身邊圍著一群畢恭畢敬的人。雖然她並不是女伯爵,而隻是一位伯爵的姐姐,但由於她弟弟已在聖地定居,大家都把她當做伯爵來對待。而她的舉止則如同一位女王。她的形象引起威廉的痛恨,猶如苦膽汁在他腹中翻騰。他曾經毀掉了她父親,強奸了她本人,奪取了她的城堡,燒光了她的羊毛,放逐了她的弟弟,但每次他以為自己已壓垮了她,她都東山再起,而且從挫折上升到新的權勢和財富的高峰。如今威廉已經衰老,身體又胖,還有痛風,他才意識到,他始終生活在一個可怕的魔咒的威力之中。她身邊有一個高個子的紅發男人。威廉第一眼看去,以為是傑克;但仔細端詳,那人顯然過於年輕,他這才明白,那人必定是傑克的兒子。那小夥子的衣著像個騎士,還佩著劍。傑克本人站在他兒子旁邊,比兒子要高上一兩英寸,鬢邊的紅發正在變淺。他比阿蓮娜要小,如果威廉沒記錯的話,大概要小五歲,但他眼圈上也已有了皺紋。他正在和一個年輕姑娘親切地說著話,那一定是他女兒。她長得很像阿蓮娜,也那麼漂亮,隻是她的濃密的頭發,緊緊地梳到腦後,編成辮子。她穿得很簡樸,如果她在土褐色短外衣下有一個妖媚的肉體的話,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威廉看著阿蓮娜富有、高貴、幸福的一家,不由得怒火中燒。他們所有的一切本應屬於他。但他並沒有放棄複仇的希望。好幾百個修士的歌聲響了起來,壓倒了人們的談話聲和小販的叫賣聲,菲利普副院長率隊進人了教堂。威廉想,這兒從來沒有過這麼多修士。修道院的規模也隨鎮子擴大了。年過六旬的菲利普,幾乎完全秀頂了,還發了福,原先的瘦臉已經成了圓臉。不用說,他對自己很滿意:大教堂的獻祭儀式,是早在三十五年前,他初到王橋時,就已構想好的目標。身穿極其華麗的長袍的沃爾倫主教走進來時,人們紛紛低聲議論。他那蒼白的瘦臉,僵滯而無表情,但威廉清楚,他內心很不平靜。這座大教堂是菲利普戰勝沃爾倫的象征。雖說威廉也恨菲利普,但他同樣暗自慶幸,看到了目空一切的沃爾倫主教也有得意不起來的時候。沃爾倫很少在這裡露麵。夏陵的新教堂總算建成了——專門附有一間小祈禱室奉獻給對威廉母親的紀念——儘管在規模或新穎度上都遠不能與這座大教堂相比,然而沃爾倫還是把夏陵教堂當做他的大本營。然而,儘管沃爾倫百般刁難,王橋大教堂仍是主教堂。在長達三十年的戰爭中,沃爾倫使出渾身解數來摧毀菲利普,然而菲利普最終還是勝了。他倆這種爭鬥和結局,有點像威廉和阿蓮娜的角逐。在這兩對人的情況中,都是弱小謙和擊敗了強大蠻橫。威廉感到永遠無法理解其中的奧秘。沃爾倫主教今天不得不來出席這一獻祭典禮,如果他不出麵歡迎所有這些顯赫的貴賓,未免有點太不正常。附近一些主教管區的好幾位主教,以及一大批著名的修道院院長和副院長,今天都到場了。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馬斯·貝克特不會出席。他和他的老朋友亨利國王正在爭吵,處境不妙;他們的爭吵已經尖銳激烈到大主教不得不出逃,在法蘭西避難的程度了。他們在所有的法律問題上都有衝突,其實,核心很簡單:國王是該為所欲為,還是該受到限製?這也是威廉和菲利普副院長當初爭吵的內容。威廉認為,伯爵可以隨心所欲——這才叫伯爵呢。亨利對王權也抱同樣觀點。而菲利普副院長和托馬斯·貝克特都主張限製統治者的權力。沃爾倫主教是個站在統治者一邊的教士。對他來說,權力就意味著要使用。三十年來的失敗,並沒有動搖他認為自己是上帝意誌的工具的信念,也沒有改變他執行聖職時的專橫跋扈。威廉確信,即使在為王橋大教堂主持獻祭典禮時,他也會設法給菲利普的一時榮光煞煞風景。在整個祈禱儀式中,威廉一直在走動。他的腿站著比走著還難受。他去夏陵教堂時,瓦爾特為他抬著一把椅子。那樣他就可以坐下來打個噸。不過,這裡有人可以聊天,而且大多數教眾都在用這個時間做交易。威廉四下走動,巴結著權貴,威脅著弱者,從多方麵打聽著各種消息。他已經不能像當年那樣,讓老百姓對他談虎色變,但作為郡守,還是能讓人俯首聽命。祈禱活動拖拖拉拉地進行著。中間有很長一段中斷,由修士們繞著大教堂,向外牆麵上灑聖水。快結束時,菲利普副院長宣布了一位新的副院長助理的任命:是修道院收養的孤兒,喬納森兄弟。喬納森現在三十多歲,個子出奇的高,使威廉想起了老建築匠湯姆,他也有著巨人般的身材。當儀式終於結束了的時候,貴賓們都在南交叉甬道中閒逛,而郡裡的小鄉紳們則聚在周圍來會晤他們。威廉一瘸一拐地湊過去。當年,他曾一度視主教為平級,但現在他卻不得不向騎士及小地主們鞠躬致意。沃爾倫主教把他拉到一邊,說:“這個新的副院長助理是個什麼人?”“修道院收養的孤兒,”威廉回答,“一直是菲利普的寵兒。”“他當副院長助理可有點嫩。”“他比菲利普當副院長時還大呢。”沃爾倫若有所思了。“修道院收養的孤兒。讓我想起了當年的細節。”“菲利普到這兒上任時,就帶來了個嬰兒。”沃爾倫想起了舊事,麵色開朗了。“上帝,一點不錯!我把菲利普的那嬰兒全忘了。我怎麼能讓這樣的事溜出了我的腦海呢?”“已經三十多年了。誰又去管這個?”沃爾倫輕蔑地看了威廉一眼,威廉最惱火他這種態度了,那目光無非是說:你這蠡牛,你連這麼簡單的事都想不透嗎?他腳上一陣刺痛,他移動著腳,想換一下身體重心來緩解一下,其實也沒用。沃爾倫說:“喂,那嬰兒是從哪兒來的?”威廉忍氣吞聲。“是在林子裡他原先那個小修道院附近發現的一個棄嬰,要是我沒記錯的話。”“再好不過了,再好不過了,”沃爾倫熱切地說。威廉還是不明白他的目的何在。“那又怎麼樣?”他沉著臉說。“你說,菲利普是不是把那孩子像他親生的一樣帶大?”“對。”“現在又任命當他的副院長助理了。”“大概是修士們選的。我相信他很受擁護。”“一個在三十五歲當了副院長助理的人,終將成為副院長的。”威廉不打算再說,“那又怎麼樣?”,於是就乾脆等著聽沃爾倫的下文,覺得自己像個蠢學生。沃爾倫終於說了:“喬納森顯然是菲利普自己的孩子。”威廉放聲大笑了。他本來期待著什麼深奧的思想,沃爾倫卻講出了這麼完全滑稽的想法。使威廉滿意的是,他的嘲笑讓沃爾倫那蠟般的麵容上泛起了一片微紅。威廉說:“凡是認識菲利普的,沒人會相信這種事。他生來就是個乾枯的老木頭橛子。你可真能想!”他又哈哈笑起來。沃爾倫可能認為自己一向聰明,但這次太離譜了。沃爾倫的傲慢是冷冰冰的。“我說,菲利普曾經有過一個情婦,是在他管著林中那個小修道院的時候。後來,他成了王橋的副院長,隻好把那女人遺棄了。她不想要一個沒父親的嬰兒,於是就撇給了他。菲利普是個重感情的人,覺得有義務照顧孩子,於是就把他當棄嬰收養了。”威廉搖著頭。“不可信。彆人可能,菲利普不可能。”沃爾倫還在堅持:“如果那個嬰兒是彆人遺棄的,怎麼證明他的來曆呢?”“他證明不了,”威廉承認。他望著遠處南交叉甬道裡菲利普和喬納森一起站著的地方,他們正和赫裡福德的主教談話。“但他們連長相都不像。”“你長得也不像你母親,”沃爾倫說,“感謝上帝。”“這一切又有什麼用呢?”威廉說,“你打算拿這件事怎麼辦?”“在宗教法庭上控告他,”沃爾倫回答。這就不~樣了。認識菲利普的,沒人會有片刻相信沃爾倫的指控,但一個對王橋毫不知情的法官就會認為言之成理了。威廉不甘心地看出來,沃爾倫的念頭終歸不那麼蠢。和往常一樣,沃爾倫比威廉要刁鑽。沃爾倫那副機靈相讓人氣惱,這是不用說的。不過,威廉也確實為能整垮菲利普的前景所鼓舞。“天啊,”他熱切地說,“你認為這事辦得到嗎?”“那要看誰是法官了。不過我可以在那邊做些安排。我不知道……”威廉看著遠處交叉甬道裡的菲利普:他臉上洋溢著勝利的微笑,身邊是他的高個子門徒。大的彩色玻璃窗把迷幻的光彩投射到他們身上,儼如兩個夢中的人物。“私通和重用裙帶關係,”威廉高興地想,“我的天。”“如果我們能利用這根棍子,”沃爾倫饒有興致地說,“就可將那個該死的副院長置於死地了。”沒有哪個明理的法官會發現菲利普有罪。事實是,他從來不必竭力去抵製私通的誘惑。他從聽取懺悔中得知,有些修士不得不拚命和肉欲相拚搏,但他卻不那樣。在他十八歲前後,有一段時間,他曾做過不純潔的夢,但很快就過去了。他已活了大半輩子,貞潔對他不成問題。他從來沒有過性行為,而如今,他可能已經老得不中用了。然而,教會卻對指控十分認真。菲利普必須在宗教法庭上受審。從坎特伯雷來的一位副主教將出席。沃爾倫原想在夏陵審判,但菲利普竭力反對,最後他成功了,現在定在王橋開庭,因為這裡畢竟是大教堂所在的城鎮。菲利普清理了他個人的東西,搬出了他的住所,給要住在這兒的副主教騰出地方。菲利普清楚自己是無辜的,他沒有私通,自然也就沒有重用裙帶關係一說,因為一個人既然沒有孩子,就不可能寵用親子,這是十分合邏輯的。然而,他還是深刻自省,看看在提攜喬納森一事上是否有什麼錯誤。正如不純的思想是重大罪行的一種陰影,或許寵愛一個私生孤兒正是重用裙帶關係的陰影。修士們是應該放棄天倫之樂的,而對菲利普來說,喬納森一直像個兒子。在喬納森年紀很輕時,菲利普就任命他為司務,現在又提攜他作副院長助理,他捫心自問:我這麼做是不是出於我自己的驕傲和個人的好惡呢?唉,是的,他想。在教導喬納森、觀察他的成長和看著他學會如何管理修道院的事務中,菲利普確實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但即使這些事情沒有給菲利普這樣強烈的樂趣,喬納森依然會是修道院中最能乾的年輕管理人。他聰慧、虔誠,有想象力,也有良知。他是在修道院中長大的,對彆樣的生活一無所知,從來沒渴望過自由。菲利普本人原就是在修道院中長大的。他想,我們這些修道院收養的孤兒可以成為最好的修士。他把一本書:《路加福音》,放在一個小書箱中。他待喬納森如親子,但他並沒有犯下要上宗教法庭的罪。這種指控是荒謬的。不幸的是,單單這一指控本身,就足以毀掉一個人了。它削弱了他的道德威望,將會有人記住了指控而忘掉了裁決。下一次,當菲利普站起來,慷慨陳詞“戒律禁止一個人覬覦他鄰居的妻子”的時候,有的教眾就會想:你年輕時也找過樂子。喬納森氣喘籲籲地闖了進來。菲利普皺起了眉頭。副院長助理在進人房間時,是不得喘粗氣的。菲利普剛要就修道院負責人的舉止進行說教時,喬納森說:“彼得副主教已經到了!”“好啦,好啦,”菲利普緩和著說,“我反正也快收拾好了。”他把小書箱遞給喬納森,“把這個拿到寢室去,到哪兒也不要跑,修道院是個和平和寧靜的地方。”喬納森接過去小書箱,也接受了指責,但他說:“我不喜歡副主教那副樣子。”“我相信,他會是一個主持正義的法官的,這也就是我們的全部所求了,”菲利普說。門又開了,副主教走了進來。他和菲利普年齡相仿,又高又瘦,灰發已經漸稀,臉上帶著一種目空一切的表情。他看上去有點麵熟。菲利普伸出手去,說:“我是菲利普副院長。”“我認識你,”副主教酸溜溜地說,“你不記得我了嗎?”那沙啞的聲音提醒了菲利普。他的心沉下去了,這可是個老冤家。“彼得副主教,”他苦笑著說,“韋勒姆的彼得。”“他可是個專門找岔子的人,”菲利普過了一會兒對喬納森解釋說,這時他們已經離開了副院長住所,讓副主教自己舒服一下。“他會指責我們不勤快,或者吃得太好,或者祈禱時間太短。他說我太縱容。我敢說,他自己想當副院長。他當然會招災惹禍的。我派他當司賑,這樣,他就有一半時間在院外了。我那麼做,就是為了擺脫他。這對修道院和他本人都大有好處,但我敢說,他在為這事記恨我,雖說已經時隔三十五年。”他歎息一聲,“大饑饉之後,你跟我去拜訪林中聖約翰小修道院的時候,我曾聽說,彼得去了坎特伯雷。如今他倒要坐在那裡來審判我了。”他們在回廊裡。天氣晴和而溫暖。三個班級的五十名男孩,在北走道中學習讀書寫字,他們壓低的讀書聲,飄過了四方院子。菲利普記起了當初這裡隻有五個男孩和一名上年紀的見習修士導師的時代。他想到了他在這裡所做的一切:修建了大教堂;把一座貧窮、衰敗的修道院變成了一個富裕、繁榮、有影響的機構;還擴大了王橋鎮。教堂裡,一百多名修士在唱彌撒。從他坐的地方,他可以看到高側窗上美麗絕倫的彩色玻璃。在他身後遠離東走道的地方,是一座石頭建的圖書館,裡麵收藏了幾百部書籍,涉及神學、天文學、倫理學、數學,各種學科真可以說應有儘有。修道院外的下屬農場,在具有自給自足觀念的修士的負責下,不僅養活了修士,而且還養活了數以百計的農場工。這一切難道就憑一句謊言全都要從他手中奪走嗎?難道繁榮和虔敬的修道院就要拱手交給彆人,諸如諂媚的鮑德溫副主教這樣的沃爾倫主教的爪牙,或者是韋勒姆的彼得這樣的自以為是的蠢材,任憑他們像菲利普振興修道院時那樣快地再把它糟蹋到衰微破敗、一貧如洗的地步嗎?難道大群大群的羊就要縮小到一小撮皮包骨的瘦羊,農場又要回到雜草叢生、顆粒無收的景象,圖書館會因棄置不用而蒙滿灰塵,美麗的大教堂會沉淪到潮濕失修嗎?他想,上帝助我成就了這一切;我無法相信,他有意把這裡變成一無是處。喬納森說:“反正彼得副主教也一樣無法認定你有罪。”“我看他會的,”菲利普沉重地說。“他難道就沒有良心了嗎?”“我認為他始終對我心懷不滿,這次他總算找到機會證明我是有罪的,而他是有理的。沃爾倫不知怎麼發現了他的怨氣,於是設法安排彼得來審判這個案子。”“但是並沒有證據!”“他不需要證據。他將聽取指控和辯護;然後他祈求上帝給予明示,就宣布他的裁決。”“上帝會給他以明示的。”“彼得不會聽上帝的。他從來就不肯聽彆人的意見。”“那又會出現什麼情況呢?”“我會被撤職,”菲利普憂鬱地說,“他們可能讓我留在這裡當一名普通修士,用苦行來贖罪,但不大可能。更可能的是把我逐出這裡,以防我在這裡還有進一步的影響。”“到那時又會怎樣呢?”“當然要舉行一次選舉。不幸的是,王權政治如今已進入了教會。亨利國王和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馬斯·貝克特爭吵不休。托馬斯流亡到了法蘭西。他的半數副主教都追隨著他走了。另一半留在了這裡,他們都是站在國王一邊反對大主教的。彼得顯然屬於這一集團。沃爾倫主教也站在國王一邊。沃爾倫會推薦他挑的人當副院長,他有坎特伯雷的副主教和國王在背後支持。這裡的修士要反對他是很難的。”“你想他會推薦準呢?”“沃爾倫腦子裡已有人選,還有待確認。可能是鮑德溫副主教。甚至可能是韋勒姆的彼得。”“我們必須采取措施來防止這事!”喬納森說。菲利普點點頭。“但局勢整個對我們不利。我們無力改變政局,唯一的可能性……”“什麼?”喬納森迫不及待地問。情況看來實在無望,菲利普覺得再為那絕望的念頭動腦筋是毫無意義的,雖能激起喬納森的情緒,但最後隻能使他失望。“沒什麼,”菲利普說。“你剛才要說什麼?”菲利普還在想著辦法。“如果有一種辦法能證明我的無辜是無疑的,彼得就不可能認定我有罪了。”“但是什麼能算證明呢?”“一點不錯。可以用反證法。我們得找出你的生身父親。”喬納森立即熱情起來了。“對啊!就是這樣!這正是我們要做的事!”“慢點,”菲利普說,“我當時就努力過了。但事隔多年之後,不可能變得容易了。”喬納森並沒有泄氣。“關於我的生身之謎,難道一點線索都沒有嗎?”“恐怕,沒有。”菲利普現在擔心他引起了喬納森的希望,最後卻落個一場空。雖說這孩子不記得他的雙親,但他們遺棄了他這個念頭,始終煩惱著他。現在他想解開這個謎,並找到一些解釋,證明他們當真是愛他的。菲利普確定無疑地認為,這隻會導致徹底失望。“你詢問過住在附近的居民們了嗎?”喬納森說。“那附近沒有人煙。那座小修道院在森林深處。你的父母可能是從好幾英裡之外來的,也許是溫切斯特吧。我把這些根據都想過了。”喬納森還在堅持。“那段時間你沒在那森林裡見過什麼路人嗎?”“沒有,”菲利普皺起了眉頭。當真如此嗎?一絲念頭觸動了他的記憶。發現嬰兒的當天,菲利普就離開修道院到主教宮殿去了,路上他曾和什麼人說過話。突然他想了起來。“噢,對了,事實上,建築匠湯姆和他全家人正走過那裡。”喬納森很吃驚。“你從來沒跟我說過這個。”“這本來無足輕重的。現在也還是這樣。我在一兩天之後遇見了他們。我問過他們,他們說,他們沒見到任何可能是棄嬰的父母的人。”喬納森垂頭喪氣了。菲利普擔心,這樣刨根問底下去,會使他產生雙重失望:他不但找不出他父母的情況,也無法證明菲利普的無辜。但現在已經製止不了他了。“他們在樹林裡到底做了些什麼呢?”喬納森窮追不舍地問。“湯姆在去主教宮殿的路上。他在找活兒乾。所以他們後來到了這裡。”“我想再問問他們。”“唉,湯姆和阿爾弗雷德已經死了。艾倫住在樹林裡,天曉得她什麼時候會露麵。不過你可以去找傑克或者瑪莎談談。”“這倒值得一試。”也許喬納森是對的。他有年輕人的精力。菲利普可太悲觀和泄氣了。“去吧,”他對喬納森說,“我日漸衰老和疲憊了>不然的話,我自己原該想到這一點的。和傑克談談。這根線索可夠細的/不過,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了。”窗戶的設計圖已經畫好了,尺寸是原先的,還塗了顏色。圖是畫在一張大木桌上的,事先拿淡啤酒洗過,以免顏色流失。圖上畫的是耶西家譜叭基督家係的形象化。莎莉拿起一小塊紅寶石色的厚玻璃,放到設計圖上一個以色列王的身上——傑克也不清楚是哪位國王,他從來記不住神學圖畫中的錯綜複雜的象征含義。莎莉用一支毛筆在一個石灰水的碗裡蘸了一下,把人形描到玻璃上:肩、臂和袍子的下擺。在她桌邊的地爐上,放著一個木把鐵杆。她把鐵杆從火上取下,用燒紅的杆頂迅速而仔細地沿著她畫的線描了一圈。玻璃沿著畫的線齊整地分割開了。她的徒弟把中心的玻璃拿出來,用磨鐵打光邊緣。傑克喜歡看著他女兒工作。她的動作利落、準確又簡潔。她小時候就對傑克從巴黎請來的玻璃工做的活兒著迷,老是說,等她長大了,就做這個。後來她當真乾上了這一行。傑克很不痛快地想起來,人們初來王橋見到大教堂時,他們更被莎莉的玻璃而不是她父親的建築所吸引。那學徒把磨光的玻璃遞給她,她開始用鐵礦粉和尿做成的顏料和用阿拉伯樹膠做的黏結劑在玻璃表麵畫衣褶。平平的玻璃看上去一下子就像輕柔、自然垂皺的布料了。她非常熟練,做得很快。然後她把畫好的玻璃在一個鐵盤中和其他玻璃拚裝在一起。鐵盤底部預先塗滿了石灰。全盤的玻璃都拚裝好以後,就把鐵盤放進一個爐子。熱量將把顏料融進玻璃。她抬頭看了一眼傑克,衝他得意地笑了一下,然後又拿起了另一塊玻璃。他走開了。他可以這樣看上她一整天,但他還有工作要做。用阿蓮娜的話說,他對女兒簡直都犯傻了。他常常用一種驚奇的目光看她,不敢相信這個聰明、獨立和成熟的年輕女子,是他親生的女兒。他為她是如此出色的一位女工匠而激動。具有諷剌意味的是,他一直給湯米施加壓力,培養他當一名建築匠。實際上他還強迫孩子在工地上乾過兩三年。但湯米的興趣都在農場、騎術、狩獵和劍術上,全是些讓傑克心冷的事情,最後,傑克認輸了。湯米在本地一家貴族處當了一段扈從,後來被封為騎士。阿蓮娜給了他五個村子的一小塊封地。結果證明,他原來是個很出色的統治者。湯米早已結婚,娶的是貝德福德伯爵的一個小女兒,他們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傑克成了祖父。但莎莉雖已二十五歲,還是單身。她身上有很多祖母艾倫的個性,過分自立自強了。傑克在大教堂的西端繞來繞去,抬頭看著那一對塔樓,已經差不多完工了,一口巨大的青銅鐘正在從倫敦的鑄造場向這裡運送的途中。最近,這裡已經沒有多少傑克要做的事情了。當初,他曾在這裡指揮著一支身強力壯的砌石匠和木匠的大軍,砸下一排排的方石,搭起高高的腳手架。如今,他隻有一小夥刻石匠和漆匠做著小規模的精雕細刻的工作,為壁凹雕人像,為小尖塔做裝飾和為石雕天使的翅膀塗金。除了偶爾為修道院修建一些新房子外,沒有多少設計的事情可做了,這些新房子包括一座圖書館、一間會議室、更多的供朝聖者居住的客房、新的洗衣房和乳製品作坊。在這些小活計之間,傑克自己也雕刻一些石頭,這已是多年以來的第一次了。他迫不及待地想推倒建築匠湯姆的老聖壇,建起他自己設計的新的東端,但菲利普副院長想享用一年這建好的教堂,然後再開始另一次大工程。菲利普感到了自己年事日高。傑克擔心老人家也許不能活著見到建成的聖壇了。然而,在菲利普死後,這工作還要繼續下去,傑克想到這裡,抬頭看到喬納森兄弟那巨人般的高大身材從廚房院子的方向大步向他走來。喬納森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副院長,大概會不亞於菲利普本人。傑克很高興這樣的交接已經有了保證,使他能夠做未來的計劃了。“我在擔心這次的宗教法庭。”傑克喬納森單刀直入地說。傑克說我原以為這不過是一次無中生有的大驚小怪呢。“我先前也這麼想——但這位副主教原來是菲利普副院長的老冤家。”“見鬼。但即使如此,他一定也無法認定菲利普有罪。”“他可以隨心所欲。”傑克厭惡地搖著頭。他有時想不通,像喬納森這樣的人怎麼還要在教會已經無恥地墮落時繼續信教。“你打算怎麼辦?”“我們能證明他無辜的唯一途徑是找出我的父母是誰。”“這可有點晚了!”“這是我們的唯一指望。”傑克受到了震撼。他們快絕望了。“你打算從哪裡開始呢?”“就從你這裡。我出生的前後,你在林中聖約翰小修道院那一帶。”“是嗎?”傑克沒明白喬納森的目標何在,“我在那裡一直住到十一歲,我該比你大十一歲……”“菲利普神父說他遇到了你,還有你母親和建築匠湯姆,帶著湯姆的兩個孩子,就在發現我的第二天。”“我記得這事。我們把菲利普的食物全吃光了。我們餓壞了。”“好好想一想。你們當時有沒有看見有人帶著一個嬰兒,或是一個孕婦模樣的人,在那一帶的什麼地方?”“等一等。”傑克有點糊塗了,“你是不是在告訴我,你是在林中聖約翰附近被發現的?”“是啊——你難道不知道嗎?”傑克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是,我不知道,”他緩緩地說。他的腦子在隨著這一揭示的含義轉著。“我們到達王橋的時候,你已經在這裡了,我自然以為你是在這附近的林子裡被發現的。”他突然感到需要坐下。近旁有一堆建築廢料,他慢慢地坐了下去。喬納森不耐煩地說:“我說,彆管彆的,你在那林子裡見過什麼人沒有?”“噢,當然,”傑克說,“我不知道怎麼和你講這個,喬納森。”喬納森麵色蒼白了。“你了解一些情況,是吧?你看到過什麼?”“我看到了你,喬納森;這就是我看到的。”喬納森的嘴張開了。“什麼……怎麼?”“當時天剛亮。我在搜尋野鴨。我聽到了哭聲。我發現了一個新生的嬰兒,用一塊扯下的舊鬥篷包著,放在一堆要熄滅的餘火的旁邊。”喬納森瞪著他。“還有呢?”傑克緩緩點著頭。“那嬰兒是放在一座新墳上的。”喬納森吸了口氣。“我母親?”傑克點點頭。喬納森抽泣了起來,但他還在問問題。“你怎麼辦了呢?”“我去找我母親。但是等我們回到那地方時,我們看到一個教士,騎著一匹老馬,懷裡抱著嬰兒。”“弗朗西斯,”喬納森抽噎著說。“什麼?”他用力地咽了口氣。“我是菲利普神父的弟弟弗朗西斯,就是那修士,找到的。”“他在那兒做什麼?”“他正要到林中聖約翰見菲利普。他就是在那兒揀到我的。”“我的天。”傑克盯著這個淚流滿麵的大個子修士。他想,你還沒聽到全部情況呢,喬納森。喬納森說:“你見過可能是我父親的什麼人嗎?”“見過,”傑克莊重地說,“我知道他是誰”“告訴我!”喬納森低聲說。“建築匠湯姆。”“建築匠湯姆?”喬納森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建築匠湯姆是我父親?”“對。”傑克恍然大悟地搖著頭,“現在我知道,你讓我想起誰了。你和他都是我見過的最高大的人。”“我小時候,他總是對我特彆好,”喬納森用一種迷亂的語調說,“他陪我玩。他愛護我。我見他和菲利普副院長一樣多。”他的淚如泉湧,“他原來是我父親。我父親,”他抬眼看著傑克,“他為什麼要遺棄我呢?”“他們覺得你反正是要死的。他們沒有奶喂你。我知道,他們自己在挨餓。他們離任何地方都有好幾英裡遠。他們不知道附近就有座修道院。他們除了蘿卜沒彆的吃的,而喂你蘿卜,你還是隻有一死。”“他們終歸是愛我的。”傑克又看到了那場麵,宛如昨日:就要熄滅的火,新墳上的新土和那個粉紅色的小嬰兒在灰色的舊鬥篷裡踢蹬著四肢。那個小人兒成了眼前坐在地上哭泣的大個子。“噢,不錯,他們是愛你的。”“怎麼從來沒人提起這件事呢?”“湯姆當然覺得慚愧,”傑克說,“我母親應該了解這些情況,而我們孩子們,我想,也覺察到了。無論如何,這是個不能提及的話題。當然,我們從來沒把那個嬰兒和你聯想在一起。”“湯姆應該聯想起來了,”喬納森說。“對。”“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把我領回去呢?”“我們來這裡不久,我母親就離開了他,”傑克說。他悔恨地笑了笑。“她很難被取悅,就像莎莉。反正,這就意味著,湯姆不得不雇一個保姆來照顧你。因此我猜他是想:乾嗎不把嬰兒留在修道院裡呢?你在這兒得到了很好的照顧。”喬納森點點頭。“那是靠了八便士老約尼,上帝讓他的靈魂安息吧。”“湯姆大概是想這樣可以有更多時間和你在一起。每天你都在修道院裡跑來跑去,而他就在這裡乾活。如果他把你從修道院接走,擱在家裡由保姆帶著,他見你的時間反倒少了。我猜,隨著時間一年年過去,你作為修道院的孤兒一天天長大,而且看來很高興,他也就越來越自然地覺得把你留在修道院好了。再說,人們常常把一個孩子送給上帝的。”“這些年來,我一直想弄清我的父母。”喬納森說。傑克為他感到痛心。“我竭力想象他們是什麼樣子,請求上帝讓我和他們見麵,我想知道他們是不是愛我,詢問他們為什麼撇下我。現在我明白了,我母親在生我時死了,我父親後來一直守在我身邊,直到他死。”他透過淚水笑了,“我沒法告訴你,我有多幸福。”傑克覺得自己也快落淚了,為了掩飾,他趕緊說你長得像湯姆。“是嗎?”喬納森開心了。“你還記得他多高嗎?”“當時我覺得所有的大人都很高。”“他的五官很端正,你也是。臉上有棱有角。要是你留起胡子,人們會猜到的。”“我記得他死的那天,”喬納森說,“他帶我逛集市。我們看熊狗相鬥。後來我爬上了聖壇的大牆。我嚇得下不來了,是他上去把我抱下來的。後來他看到威廉的人馬來了。他把我放到回廊裡。那是他生前我最後一次見他。”“我記得那件事,”傑克說,“我看著他抱著你下來的。”“他一定要保證我平安無事,”喬納森驚異地說。“然後他便去照顧彆的人,”傑克說。“他真的愛我。”傑克突然想起一件事。“這對菲利普的審判會大不一樣了吧?”“我都忘了,”喬納森說,“不錯,會的。我的天啊。”“我們有了駁不倒的證據了嗎?”傑克沒把握地說,“我看見了嬰兒和教士,但我從來沒看見嬰兒給帶到小修道院。”“弗朗西斯帶去的。不過弗朗西斯是菲利普的弟弟,因此,他的證明就要受影響了。”“我母親和湯姆那天早晨一起去看了,”傑克說,在記憶中追索著,“他們說,他們打算去看那教士。我敢打賭,他們是到修道院去證實一下,嬰兒沒事。”“要是她能在法庭上這麼講,那就真是天衣無縫了,”喬納森熱切地說。“菲利普認為她是女巫,”傑克指出,“他肯讓她作證嗎?”“我們可以向他突然宣布。但她也恨他。她肯作證嗎?”“我不知道,”傑克說,“咱們問問她看。”“私通和重用裙帶關係?”傑克的母親叫著,“菲利普嗎?”她哈哈大笑起來,“太荒唐了!”“母親,這可是正經事,”傑克說。“就是把菲利普和三個妓女放到一隻桶裡,他也不會私通的,”她說,“他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辦!”喬納森看上去很窘。“菲利普副院長真的陷人困境了,儘管這種起訴是荒唐的,”他說。“可是我為什麼要幫菲利普呢?”她說,“他除了讓我心痛,沒有給過我彆的。”傑克怕的就是這個。他母親從來不肯原諒菲利普拆散她和湯姆。“菲利普在我身上也做過對你所做的事——既然我能原諒他,你也能。”“我不是那種原諒人的人,”她說。“那就不為菲利普——而是為我原諒了他吧。我還想在王橋繼續修完大教堂呢。”“怎麼?教堂不是已經完工了嗎?”“我想把湯姆的聖壇推倒重來,也用新式樣。”“噢,看在上帝的分上——”“母親。菲利普是個好副院長,他走之後,喬納森就會接替他——不過你要到王橋來,在法庭上說明真相。”“我痛恨法庭,”她說,“它乾不出好事。”這可就難了。她握著審判菲利普的關鍵鑰匙,她可以證明他是清白的。但她是個固執的老太太。傑克從心裡害怕,他無法說服她插手此事。他決定試著用一下激將法。“我猜是這路太長了,像你這年紀的人走不了了,”他滑頭地說,“你今年多大歲數了——六十八了吧?”“六十二,彆想刺激我,”她厲聲說,“我比你還結實呢,我的孩子。”傑克想,還真可能是這樣呢。她頭發已經雪白,臉上也都是深深的皺紋,但她那雙驚人的金色眼睛還像從前一樣炯炯有神,她一看到喬納森,立即就知道他是誰了,並且說:“好啦,我用不著問你們乾嗎來這兒了。你已經表明了你的來曆,對吧?天啊,你和你父親一樣高,而且也差不多一樣壯了。”她還像以前那樣獨立不羈。“莎莉就像你,”傑克說。她高興了。“是嗎?”她笑了,“怎麼個像法?”“脾氣也拗得像騾子。”“嗯。”母親看上去有點惱,“那她就沒事了。”傑克決定再試著求她一下。“母親,求你啦——跟我們到王橋去,把實情講出來。”“我不知道,”她說。喬納森說:“我還有些彆的事要請教你。”傑克不知道會出什麼事。他怕喬納森會說出什麼讓他母親反感的話,她是很容易發火的,特彆容不得教士。他屏住了呼吸。喬納森說:“你能指給我,我母親埋在哪兒嗎?”傑克悄悄舒了口氣。這種事問得沒錯。的確,傑克也難以想出更能讓她心軟的事了。她立刻放棄了她那輕蔑的態度。“我當然會指給你看的,”她說,“我有十分把握,一定找得到那地方。”傑克不情願耽擱這時間。審判明天上午就要開始了,他們還有長路要走呢。但他覺察到,他隻能聽天由命了。母親對喬納森說:“你想現在就去嗎?”“是的,求你了,如果可以的話。”“好吧。”她站起身來。她拿起一塊兔皮毛做的短圍巾,往肩上一披。傑克本想說,用不著蒙那個,太熱了,但他收住了沒講,老年人總是怕冷的。他們離開了滿是堆存的蘋果和木柴煙氣味的山洞,推開堵在洞口的草木,走進了春日的陽光下。母親說走就走。傑克和喬納森解開他們的馬匹,跟在她後邊。他們隻好牽著他們的坐騎,因為草木長得很茂盛,不便騎行。傑克注意到他母親比以往走得慢了。她並不像她裝的那樣結實。傑克自己是找不到那地方的。以前他在這林子裡找起路來,就像現在在王橋到處走動那樣容易。但如今這林子裡一塊塊空地在他看來都差不多,正如在陌生人眼裡,王橋的房子都一樣似的。母親沿著一串動物的蹤跡,穿過密密的樹叢。傑克不時會認出一個和兒時記憶相關的地標:他曾經在上邊躲避過一頭野豬的一株參天橡樹;為他提供過許多頓飯的一處野兔繁殖區;他隱約記得能夠很快抓到肥魚的一條鱒魚溪。有一陣,他能認識路,但隨後就又迷失方向了。想想也奇怪,當初他覺得像是自己家的這塊地方,如今簡直成了異國他鄉。這裡的溪流和密林對他毫無意義,猶如他的楔形拱石和承梁短板對農夫一樣。要是他當初曾經設想過,他的未來生活會是什麼樣子,他最好的猜測恐怕和如今的現實也毫無關聯。他們走了好幾英裡。這是個春天的暖和日子,傑克已經出汗了,但母親還圍著那兔皮圍巾。半下午的時候,她在一處有樹蔭的空地上停住了腳。傑克注意到,她在喘著氣,而且臉色也有點發灰。一定要讓她離開樹林,同他和阿蓮娜住在一起了。他決定要儘力說服她。“你沒事吧?”他說。“我當然沒事,”她厲聲說,“我們已經到了。”傑克四下張望。他沒認出來。喬納森說:“就是這兒嗎?”“對,”母親說。傑克說:“大路在哪兒?”“那邊。”當傑克定出大路的方向時,這塊空地開始眼熟了,過去的強烈印象一下子湧上心頭。這就是那棵高大的七葉樹,當時樹葉掉光了,林地上滿是枯枝敗葉,而現在,這棵樹正在開花,上麵開滿蠟燭似的大白花。花已經開始謝了,每過一會兒,就有一團花飄落下來。“瑪莎對我講了當時的情況,”傑克說,“他們走到這裡停了下來,是因為你母親再也走不動了。湯姆點起一堆火,煮了些蘿卜當晚飯;湯裡沒有肉。你母親就在這裡的地麵上,生下了你。你長得特彆結實,可是出了什麼毛病,她就死了。”離樹根幾英尺遠的地方有一塊地麵稍稍隆起。“瞧,”傑克說,“看見那個土堆了嗎?”喬納森點了點頭,他感情衝動得繃緊了臉。“那就是墳。”傑克說,這時,從樹上飄下一簇花,落在了土堆上,猶如鋪上了一張花瓣的地毯。喬納森跪在墳邊,開始祈禱。傑克默默地站著。他記起了他在瑟堡找到了家人的情形,那種經曆真是沒齒難忘。此時喬納森正經曆著的,恐怕更要強烈。喬納森終於站了起來。“等我當了副院長,”他莊嚴地說,“我要在這兒蓋個小修道院。要有祈禱室和客房,以便將來在這條公路上的行人永遠不會在寒冷的冬夜裡露宿。我要把客房奉獻給對我母親的紀念。”他看著傑克,“我想,你從來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吧?”“她叫埃格妮絲,”艾倫輕聲說,“你母親的名字叫埃格妮絲。”沃爾倫主教製造了一個有說服力的案子。他一上來先向法庭講述了菲利普過早的發展:剛剛二十一歲就當上了他所在修道院的司務,二十三歲時成了林中聖約翰小修道院的院長,在二十八歲這樣十分年輕的時候,又成了王橋的副院長。他不停地強調菲利普的年輕,並且成功地暗示了:過早承擔起責任的人總有些洋洋自得。然後他把林中聖約翰小修道院描繪了一番,渲染那裡十分偏僻閉塞,提到在那兒當院長的很是自由獨立。“誰會吃驚呢?”他說,“經過五年時間的慎獨,而且隻有極微極遠的一點點監督之後,這位涉世不深的熱血青年有了個孩子。”這事聽起來簡直在所難免。沃爾倫講得頭頭是道,讓人不由得不信。這實在令人氣憤難忍,菲利普恨不得能掐死他。沃爾倫繼續講到,菲利普如何在到王橋時,帶來了喬納森和八便士約尼。沃爾倫說,修士們看到他們的新副院長帶來了一個嬰兒和一個保姆,都很吃驚。這倒是真的。菲利普一時忘了他的緊張,並不得不壓下回想起當時情況時想露出的微笑。沃爾倫接著說,菲利普哄著小時候的喬納森玩,教給他功課,後來讓小夥子當了他個人的助理,這和任何父親都會這樣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隻是,修士是不該有兒子的。“喬納森和菲利普一樣,也是少年得意,”沃爾倫說,“白頭卡思伯特一死,菲利普就讓喬納森當了司務,儘管喬納森當時隻有二十一歲。在這座有一百多修士的修道院裡,難道當真就再沒一個人能當司務了,非要一個二十一歲的孩子不可?還是菲利普偏愛他自己的親骨肉呢?當米利烏斯調到格拉斯通伯裡當副院長時,菲利普讓喬納森當了司財。他三十四歲。他是這裡所有修士中最聰明、最虔敬的呢?還是僅僅因為他是菲利普的寵兒呢?”菲利普觀察著法庭中的情況。法庭設在王橋大教堂南交叉甬道裡。彼得副主教坐在一把精雕細刻的大椅子裡,如同身登王位。沃爾倫的助手們全都到齊了,王橋的大多數修士也出席了。副院長受審期間,修道院做不成什麼事。全郡所有重要教堂的執事們都來了,甚至一些窮教區的教士也到了。到場的還有周圍主教轄區的代表們。整個南英格蘭的教會都在等候這次法庭的裁決。他們的興趣當然不在菲利普的品德有無問題,他們要把握菲利普副院長和沃爾倫主教之間的最後較量的結果。沃爾倫坐下後,菲利普宣了誓,然後開始講起好久以前那個冬晨的故事。他上來先講韋勒姆的彼得所造成的那場亂子,他想讓在場的人都知道,彼得對他有偏見。然後他叫弗朗西斯講述嬰兒是怎麼發現的。喬納森出去了,他留下口信說,他要去追蹤有關他父母的新線索。傑克也消失了,菲利普從中得出結論,他們外出一定和傑克的母親,那個女巫艾倫有關,喬納森唯恐留下來一解釋,菲利普會不讓他去。他們應該在今天一早回來,可是還沒到。菲利普並不認為,艾倫會對弗朗西斯所講有什麼可補充的。弗朗西斯講完以後,菲利普開始說話。“那個嬰兒不是我的,”他乾脆地說,“我發誓,他不是我的,我敢以我不朽的靈魂發誓。我從來沒有過關於女人的肉體知識,直至今天我還保持著由使徒保羅向我們推行的童貞。主教大人問,那我為什麼對待那嬰兒如同我的親子呢?”他向四下張望了一下聽眾。他已決定,他的唯一機會是向他們說出實情,以期上帝的聲音大到足以使精神上失聰的彼得振聾發聵。“在我六歲的時候,我的父母就死了。他們是被老王亨利的士兵殺死的,那是在威爾士。我弟弟和我被附近一座修道院的院長救了下來,從那時起,我們就受到了修士們的照顧。我就是個修道院收養的孤兒。我知道那是什麼滋味。我了解,孤兒是如何渴求母親的愛撫的,儘管他對照顧他的修士們十分熱愛。我懂得,喬納森會覺得很不正常,很獨特,很可能是私生子。我曾經體驗過那種孤獨感,那種彆人有父母唯獨我沒有的不同一般的感覺。我像他一樣,為自己成為彆人發慈悲的負擔而羞愧;不知道自己有何不對,竟被剝奪了彆人自然都有的一切。我知道,他會在夜裡夢見他從未知曉的母親柔和的聲音和溫馨的胸懷,夢見母親對他無以複加的疼愛。”彼得副主教的麵孔如石頭一般。菲利普明白了,他是最差勁的基督徒,他熱中於否定,強調所有的禁忌,堅持各種歪理,要求睚眥必報;然而他卻忽略了基督教義的憐憫和同情,不承認其慈悲心腸,公然違反其愛的道義,並公開蔑視耶穌的溫和的規定。菲利普想,這是法利賽人(Pharisees,古猶太教一派,標榜璺守傳統禮儀,《聖經》上稱他們是言行不一的偽善者。)的特點;難怪我主樂於與收稅員和罪人一起進餐。雖然他帶著沉重的心情明白了,無論他說什麼,也穿不透彼得自以為是的鎧甲,他還是繼續說下去。“除了他的父母,沒有誰能比我對那孩子照顧得更無微不至了;而我們又從來尋不到他的父母。上帝旨意包含的內容再清楚不過了……”他沒說完就停住了。這時喬納森剛好走了進來,還有傑克;他倆中間是那個女巫,傑克的母親。她上年紀了,她的頭發雪白,臉上是深深的皺紋。但走進來時,如同一位女王,她高昂著頭,奇妙的金色眼睛閃著挑戰的光芒。菲利普一時驚住,沒有抗議。當她走進交叉甬道,麵對彼得副主教站下時,法庭裡安靜極了。她說話的聲音號角般響亮,在她兒子修建的大教堂的側窗上發出回聲。“我以一切神聖的名義發誓,喬納森是我已故的丈夫,建築匠湯姆和他的發妻的兒子。”從教士中間發出陣陣驚奇的喧鬨。一時間誰的話也聽不見了。菲利普完全驚呆了,他張著嘴瞪著艾倫。建築匠湯姆?喬納森是建築匠湯姆的兒子?當他的目光對準喬納森時,他馬上知道這是真的:他們很像,不但在身高上,而且在麵容上。假如喬納森留起胡子,就更明顯了。他的第一反應是一種失落感。直到現在,他一直是喬納森心目中最像父親的人。但湯姆才是喬納森的生身父親,雖然湯姆已死,這一發現還是改變了一切。菲利普再也不能悄悄地把自己當做一位父親了;喬納森也不會覺得是他的兒子了。現在喬納森是湯姆的兒子了。菲利普失去了他。菲利普重重地坐了下去。等大家安靜下去以後,艾倫講起,傑克聽到了哭聲,發現了一個新生嬰兒。菲利普聆聽著,暈眩了,她講到她和湯姆如何隱在樹叢裡看著,菲利普和修士們上午歌工回來,卻發現弗朗西斯抱著一個新生嬰兒在等他們,而八便士約尼正試著用一塊碎布蘸著盤中的羊奶來喂孩子。菲利普還記憶猶新,一兩天之後,他們在大路上邂逅相遇時,菲利普給他講了棄嬰的事,當時還年輕的湯姆多麼感興趣。菲利普原以為,他的興趣是那種重感情的人聽到動人的故事時的好奇,但事實上,湯姆是聽到了他自己的孩子的命運。菲利普立刻又想起,後來的幾年裡,隨著嬰兒從蹣跚學步到長成調皮的男孩,湯姆有多愛喬納森。沒人注意過這一點,當年,全修道院人人都把喬納森當做小寵物看待,何況湯姆又整天待在修道院裡,因此,他的行為完全不引人注目;但現在回想起來,菲利普就看出來了,湯姆對喬納森格外關注。艾倫坐下以後,菲利普明白,他已證明是無辜的了。艾倫揭示的內容太讓人震驚了,他幾乎忘了他在受審。她故事中所說的出生與死亡,絕望與希冀,古老的秘密和持久的愛戀,使得菲利普是否貞潔的問題變得無足輕重了。當然並非無足輕重,修道院的前途係在這上邊,艾倫把這個問題回答得這麼出人意料,這麼引人人勝,看來不可能再審下去了。菲利普想,有了這樣的鐵證,就連韋勒姆的彼得也無法認定我有罪了。沃爾倫又一次敗北了。然而,沃爾倫是不會這麼快就承認失敗的。他伸手責難地指點著艾倫,“你說建築匠告訴你,帶到小修道院去的嬰兒是他的。”“不錯,”艾倫警覺地說。“但另外兩個可以證明這件事的人——阿爾弗雷德和瑪莎這兩個孩子——並沒有陪你們到修道院去。”“沒去。”“而湯姆已經死了。因此,我們隻能把你的話看做是湯姆這樣告訴你的。你的故事無法證實。”“你還要多少證明呢?”她激烈地說:“傑克看到了棄嬰。弗朗西斯撿走了他。傑克和我遇到了湯姆和阿爾弗雷德及瑪莎。弗朗西斯把嬰兒送進了修道院。湯姆和我偷看了修道院。還要多少證人才能讓你滿足呢?”“我不相信你,”沃爾倫說。“你不相信我?”艾倫說,菲利普突然看出來她生氣了,那是一種仇恨滿懷的勃然大怒。“你不相信我?你,沃爾倫·比戈德,我可知道你是個作偽證的家夥,就憑你?”現在到底鬨出了什麼事?菲利普有一種大變動的預感。沃爾倫臉色慘白。菲利普想,這其中還有更多的情況,是令沃爾倫害怕心虛的情況。他感到心中飄蕩起激動的興奮。沃爾倫一下子變得脆弱無力了。菲利普對艾倫說:“你怎麼知道這位主教是作偽證的人呢?”“四十七年前,就在這座修道院裡,監禁著一個叫傑克·謝爾伯格的人,”艾倫說。沃爾倫打斷了她的話,“這個法庭對發生在那麼多年前的往事不感興趣。”菲利普說:“不,是感興趣的。對我的指控就說的是三十五年前的一次所謂的私通行為,我的主教大人。你曾要求我證明我的清白無辜。現在法庭也同樣要求你這樣做。”他轉過來對艾倫說,“請吧。”“誰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監禁他,他本人更莫名其妙;但他終於被釋放了,還給了他一個銀珠寶的聖餐杯,大概是作為他多年來受冤被關的補償。他當然不想要一個銀珠寶的聖餐杯,他拿了沒用,而且要到市場上去賣錢,也太貴重了。他把聖餐杯放在了這兒,王橋舊的大教堂。不久他就被捕了——出麵逮捕他的就是沃爾倫·比戈德,當時隻是個郡裡的普通教士,雖然地位卑微,卻野心勃勃——那隻聖餐杯又神秘地重現在傑克的挎包裡。傑克·謝爾伯格被誣告為偷了聖餐杯。他被三個發了誓的證人證明有罪:沃爾倫·比戈德、珀西·漢姆雷和王橋的詹姆斯副院長。他因此被絞死了。”法庭上出現了片刻的不知所措的寧靜,然後,菲利普說話了:“你怎麼知道這一切的?”“我是傑克·謝爾伯格唯一的朋友,他就是我兒子,這座大教堂的建築匠師,傑克·傑克遜的父親。”法庭上轟動了。沃爾倫和彼得同時都想說話,但在聚集在這裡的教士們的驚詫議論聲中,沒人能聽到他們在說些什麼。菲利普想,他們是來看最後勝負的,但誰也沒料到這個。最後,彼得總算讓人聽見了他的話。“為什麼三個守法的市民會陰謀誣告一個陌生人呢?”他懷疑地說。“為了有所得,”艾倫說,“沃爾倫·比戈德被任命為副主教。珀西得到了漢姆雷的莊園和好幾個彆的村子,變成了一個有錢人。我不知道詹姆斯副院長得到了什麼獎勵。”“我可以回答這一點,”一個新的聲音說。菲利普轉過頭去看,很是吃驚:說話的人是雷米吉烏斯。他早已年過七旬,白發蒼蒼,說話容易離題;但是現在,當他撐著一根手杖站起來時,他目光炯炯,表情警覺。如今很少聽到他當眾說話了,自從他潦倒歸來後,他一直過著不言不語、低聲下氣的日子。菲利普不知道會出現什麼情況。雷米吉烏斯到底要站在哪一邊呢?他會不會抓住這最後一次機會從背後捅他的老敵手菲利普一刀呢?“我可以告訴你們,詹姆斯副院長得到了什麼獎賞,”雷米吉烏斯說,“修道院得到了北原、南原和百英畝這幾個村子,外加奧爾狄安的森林。”菲利普驚呆了。老副院長為了幾個村子的緣故居然在發誓之後提供偽證,這是真的嗎?“詹姆斯副院長從來不善管理,”雷米吉烏斯繼續說著,“修道院處於困境,他以為額外的收入會幫我們擺脫困難。”雷米吉烏斯頓了頓,然後又透徹地說,“其結果好處不多,害處不少。那些收人一時有用,但詹姆斯副院長再也恢複不了他的自尊了。”耳中聽著雷米吉烏斯的發言,菲利普回憶起了老副院長的那副老態龍鐘、委靡不振的樣子,終於明白了個中的原委。雷米吉烏斯說詹姆斯本人實際上並沒有作偽證,因為他隻發誓說聖餐杯屬於修道院;但他知道傑克·謝爾伯格是無辜的,卻緘口不言。在之後的日子裡,他一直為那次沉默而後悔。菲利普想,他會的;對一個修士來說,這是一種受賄罪。雷米吉烏斯的證言證實了艾倫講的情況——並且譴責了沃爾倫。雷米吉烏斯還在講著:“今天在座的一些老人會記得,四十年前修道院是副什麼樣子:衰敗、沒錢、老朽、腐化。那都是因為罪孽的重負懸在副院長的頭上。他彌留之際,向我懺悔了他的罪過。我當時想——”雷米吉烏斯中斷了。大家靜靜地等待著。那老人歎息一聲,又重新說下去:“我想得到他的職位,整頓一下修道院。但上帝選擇了另一個人來完成這項任務。”他又停頓了一下,在他掙紮著結束他的話時,老臉痛苦地抽動著。“我應該說:上帝選擇了一個更好的人。”他突然坐了下去。菲利普震驚了,高興了,心中充滿感激之情。兩個老敵人,艾倫和雷米吉烏斯,搭救了他。這些久遠的秘密的揭示,使他覺得自己似乎一直閉著一隻眼生活。沃爾倫主教氣得麵色鐵青。他必定以為事隔多年他已平安無事了。這時他湊近彼得,在副主教的耳邊說著什麼,聽眾中則升騰起紛紛議論聲。彼得站起來高喊:“安靜!”教堂裡靜了下來。“法庭閉庭!”他說。“等一會兒!”這是傑克·傑克遜。“這還不行!”他激動地說,“我想知道為什麼。”彼得不理睬傑克,顧自向通往回廊的大門走去,沃爾倫跟在後邊。傑克尾隨過去。“你為什麼這麼做?”他朝沃爾倫喊著,“你發了誓還要撒謊,使得一個人死了——你打算不再說一句話就從這兒走掉嗎?”沃爾倫直視著前方,麵色蒼白,緊閉嘴唇,他的表情是壓抑著氣惱的麵具。在他走過門口時,傑克叫道:“回答我,你這個撒謊的、墮落的、無用的膽小鬼!你為什麼要殺掉我父親?”沃爾倫走出了教堂,門在他身後砰地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