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挑的那個妓女並不怎麼漂亮,但她蓬鬆的鬈發吸引了他。她在他麵前扭動著屁股晃過去,他看出她比他原先想象的要大些,大概有二十五歲到三十歲,當她的嘴唇做出天真的笑意時,眼睛裡卻是冷漠無情和老謀深算的。瓦爾特隨手挑了一個小個子姑娘,有一個男孩似的胸脯、扁平的身材和一副脆弱的模樣。威廉和瓦爾特挑完之後,另外四名騎士走了過來。威廉帶他們來逛妓院,是因為他們需要輕鬆輕鬆。他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打仗,個個都感到不痛快,想吵架。一年以前在斯蒂芬國王及其對手——所謂的皇後莫德之間爆發的國內戰爭,如今已經平息了。威廉和他的人馬追隨著斯蒂芬轉戰英格蘭西南部各地。斯蒂芬的戰略是進取的運動戰。他會以極大的熱情襲擊莫德的一個據點;但如果他初戰不能取勝,很快就會厭倦包圍戰,而加以轉移。叛軍的首領並非莫德本人,而是她的同父異母兄弟,格洛斯特的伯爵羅伯特;斯蒂芬一直未能迫使他當麵決戰。這是一場非決定性的戰爭,運動多,實際戰爭少,因此參戰的人都很煩躁。這家妓院由屏風隔成小間,每間都有一個草墊。威廉和他的騎士帶著各自挑好的女人都到了屏風背後。威廉的妓女把屏風擋得嚴密些,然後把她的襯衣從頭上褪下來。如同威廉從外麵看到的,她胸前青筋暴露,是喂過奶的女人的樣子,威廉感到有點失望。不過,他還是把她拉過來。“輕點嘛,”她用一種柔和的抗議聲說著。她伸出雙臂摟住他,按著他的屁股往懷裡拉,用她自己的身體在他前麵蹭著。過了一會兒,她把一隻手插進他倆身體中間,去摸他的腿襠。他低聲罵著。他的身體沒有反應。“彆擔心,”她喃喃地說。她那種屈尊俯就的聲調讓他很氣憤,但他什麼也沒說,這時她從他的擁抱中脫身出來,跪下去,撩起他緊身衣的前襟,用嘴吮起來。起初,那種刺激讓他很高興,他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了,但初始的湧動過去之後,他又沒興趣了,他盯著她的臉,有時候這也可以激起他的欲火,但此時他隻想到他的表現如何不濟事。他開始覺得生氣,陽痿益發嚴重了。她停下來,說:“儘量放鬆點。”她重新開始之後,嘬吮得太使勁,把他弄疼了。他往回一抽,她的牙齒刮到了他的嫩皮,他叫了出來。他反手抽了她一耳光。她喘著氣,側身摔倒了。“笨婊子,”他吼著。她躺在他腳邊的席子上,抬起頭畏懼地望著他。他胡亂踢了她一腳,真是惱羞成怒了。那一腳踢到她肚子上,踢得很狠,其實他並沒想使這麼大勁,她痛得收起肚子,弓著身子。他意識到,他的身體終於有反應了。他跪下去,把她翻過身,仰臥著,還劈開她的兩條腿。她仰望著他,眼睛裡是痛苦和恐懼的神色。他把她的衣裙撩起到腰際,看著她的身體,擺弄著自己的下身,他那兒還不夠硬挺。她眼中流露出恐懼。他覺得,她是誠心分他的心,竭力打消他的欲火,以便不必伺候他,想到這裡,他給激怒了,撩起拳頭狠狠搗了她的臉。她尖叫著,想從他身體下麵掙脫出來。他把他的體重壓到她身上,把她釘牢在地,但她仍一個勁掙紮叫嚷。這時他已經充分勃起了,想強迫她叉開雙腿,但她抗拒著。屏風給推到一邊,瓦爾特進來了。他隻穿著靴子和襯衫。他後邊又進來兩名騎士:醜鬼格瓦斯和斧頭休。“替我按住她,小夥子們,”威廉對他們說。三名騎士跪下去,圍在那妓女周圍,按住她動彈不得。威廉擺好位置準備進到她裡邊去,然後停下來,享受著事前的快感。瓦爾特說:“出什麼事了,老爺?”“她看見這麼大個頭,就變了主意了,”威廉獰笑著說。他們全都哄堂大笑起來。威廉插進了她。他喜歡旁邊有人看著。瓦爾特說:“我剛要進去,就讓你給攪了。”威廉看出來,瓦爾特還沒有儘興。“插到這家夥的嘴裡,”他說,“她喜歡這樣。”“我來試試看。”瓦爾特換了個位置,抓住那女人的頭發,拽起了她的頭。這會兒,她已經嚇得任人擺布,情願合作了。格瓦斯和休沒必要再按著她了,但他們還待在那兒看著。他們著迷地看著,大概還從來沒看過一個女人同時被兩個男人玩弄。威廉也沒見過,其中有種令人好奇的激動。瓦爾特似乎也有同感,因為沒過多久,他就喘起氣,痙攣地抖動起來。威廉看著他,稍遲一點也到了高潮。過了一會兒,他倆站起了身。威廉仍很激動。“你們倆乾嗎不乾她一下?”他對格瓦斯和休說。他喜歡再看一次重複的表演。然而,那兩人並不熱衷。“我還有個小乖乖等著我呢,”休說。格瓦斯說:“我也是。”那妓女站起身,抻了抻衣裙,臉上說不上是什麼表情。威廉對她說:“還算不賴,是吧?”她站在他跟前,瞪了他一會兒,然後一皺嘴唇,吐了出來。他感到他臉上糊上一層又熱又黏的液體:她把瓦爾特的精液存在嘴裡了。那玩意兒蒙住了他的視線。他怒氣衝衝地舉起一隻手去打她,但她從屏風之間躲了出去。瓦爾特和那兩名騎士爆發出一陣大笑。威廉並不覺得可笑,但他滿臉精液又不能走近那姑娘,他明白,保持尊嚴的唯一途徑是裝作滿不在乎,於是也放聲大笑起來。醜鬼格瓦斯說:“唉,老爺,這下,我希望你不致懷上瓦爾特的孩子!”他們都哄堂大笑。連威廉也覺得這事可笑了。他們一起走出那小房間,互相擠靠著,抹著眼睛。彆的姑娘們都憂心忡忡地觀望著他們。她們都聽到陪威廉的那個妓女的尖叫,擔心會惹出事情。有一兩個嫖客從彆的小屋裡好奇地往外窺視。瓦爾特說:“我還是頭一次看見一個姑娘噴出那玩意兒!”他們又捧腹大笑起來。威廉的一個雇從正站在門邊,樣子很急切。他還隻是個半大小子,大概以前還從來沒進過妓院。他不自然地微笑著,不確定自已有沒有資格和他們一起歡笑。威廉對他說:“你在這兒乾嗎,你這麻臉的傻瓜?”“給您送信來了,老爺,”那扈從說。“喂,彆浪費時間,告訴我是什麼事!”“我很難過,老爺,”那孩子說。他那樣子著實驚慌,威廉覺得他會立刻轉身跑出妓院的。“你難過什麼,你這狗屎?”威廉吼著,“把信告訴我!”“您父親去世了,老爺,”那孩子脫口說,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威廉目瞪口呆。死了?他想。死了?“但是他身體十分健康啊!”他癡呆地叫著。確實,父親不能再馳騁沙場了,但這對一個快五十歲的人來說毫不奇怪。那扈從還在哭。威廉回憶起他們最後一次見麵時父親的樣子:身體結實,麵色紅潤,脾氣火暴,日子過得生氣勃勃的,那不過是……他這才有點吃驚地意識到,他已經有快一年沒有見到他父親了。“是怎麼回事?”他對那扈從說,“他出什麼事了嗎?”“他突然發病了,老爺,”那扈從抽泣著說。突然發病了。這消息慢慢滲進他心裡。父親死了。那個身材高大、健壯,隨時都會發脾氣的人,在什麼地方的一塊石板上躺著,冷冰冰的,無可奈何——“我得回家,”威廉突然說。瓦爾特轉聲說:“你得先向國王請假。”“是啊,不錯,”威廉含糊地說,“我得先請假。”他腦子裡一團糟。“我要不要給老鴇錢?”瓦爾特說。“要。”威廉把他的錢袋遞給瓦爾特。一個人把威廉的鬥篷給他披到肩上。瓦爾特向老鴇嘀咕了句什麼,把錢給了她。斧頭休為威廉打開門,他們全都走了出去。他們默默地在小鎮的街上穿行。威廉有一種奇妙的孤獨感,似乎他在超然地看著一切。他無法接受父親已經不在的這一事實。他們走近大本營時,他儘量打起精神。斯蒂芬國王把教堂權充朝廷,因為這裡既沒有城堡,也沒有市政廳。這座教堂不大,是石頭蓋的,結構很簡單,牆內側塗著鮮亮的紅色、藍色和橙色。地麵的中間點著一堆火,長著滿頭茶褐色頭發的英俊國王坐在火邊的一張木製禦座上,兩條腿還如往常那麼放鬆地往前伸著。他穿著戰士的服裝,皮靴,緊身衣,但頭上戴的是王冠而不是頭盔。威廉和瓦爾特推開聚在教堂門前請願的人群,向擋著人群不讓進門的衛兵們點點頭,就大步走了進去。斯蒂芬正在和一個剛到的伯爵說話,但他注意到了威廉,馬上就中止了談話。“威廉,我的朋友。你已經聽說了。”威廉鞠躬。“我的國王陛下。”斯蒂芬站起身來。“我向你致哀,”他說。他抱住威廉,摟了一會兒才放手。他的同情讓威廉眼裡第一次充滿了淚水。“我要向您請假,回家一趟,”他說。“我很願意批準,儘管我並不高興,”國王說,“我們會懷念你這強有力的右臂的。”“感謝您,陛下。”“我還批準你監管夏陵的采邑,收取那裡的全部租稅,直到繼承權的問題決定下來。回家吧,安葬你的父親,然後儘快回到我們這裡來。”威廉又鞠了一躬,退了下去。國王重新開始了他與那位伯爵的談話。廷臣們圍著威廉,對他表示同情和安慰。他一邊應答著他們,一邊想到國王剛才那番話頗有深意。國王批準他監管伯爵的采邑,直到繼承權問題決定下來。什麼問題呢?威廉是他父親的獨子,怎麼會有問題呢?他望著周圍的麵孔,目光落在一位年輕的教士身上——他是國王身邊文書中頗有見識的一位。他把那教士拉到跟前,悄聲說:“見鬼,他指的繼承權‘問題’是什麼意思,約瑟夫?”“還有一個人對伯爵采邑提出了要求,”約瑟夫回答說。“還有一個人?”威廉吃驚地重複了一遍。他沒有同父異母兄弟,沒有非法的兄弟,也沒有堂兄弟……“是誰?”約瑟夫指著一個背對著他的身影。那人和剛到的那些人在一起,穿的是鄉紳的服飾。“但他連騎士還不是呢!”威廉大聲說,“我父親原先是夏陵的伯爵!”那位鄉紳聽到了他的話,轉過身來,“我父親原先也是夏陵的伯爵。”威廉起初沒認出他。他是個十八歲上下寬肩膀的英俊青年,身穿對鄉紳來說相當考究的衣服,佩著一把漂亮的長劍。他站立的姿勢很自信,甚至很自得。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用純粹仇恨的目光瞪著威廉,使威廉畏縮了。那張麵孔很熟悉,但已經變了。而威廉還是想不起來。隨後,他看到了那鄉紳的右耳垂上有一道憤怒的疤痕,顯然是原先被切掉了一塊。他腦海中閃過清晰生動的記憶:他看到一小塊白肉落到了一個嚇壞了的處女起伏著的胸脯上,還聽到了一個男孩痛得直叫。這是理查,叛逆巴塞洛繆的兒子,阿蓮娜的弟弟。那個被迫眼看著姐姐被兩個男人強奸的小男孩,如今已長成一個令人生畏的男子漢,淺藍色的眼睛裡閃著複仇的光芒,威廉突然給嚇慌了。“你還記得,是吧?”理查說,他那稍稍拖長的聲音並沒有掩飾住深藏著的冷峻的憤怒。威廉點點頭。“我記得。”“我也記得,威廉·漢姆雷,”理查說,“我也記得。”威廉坐在桌子頭上的一把大椅子上,那是他父親原先的座位。他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天會占據這個座位的。他曾經想象過,一旦坐到那座位上,就會感到極其強大,但事實上他有點恐慌。他怕人們會說,他不是他父親那樣的人,他們會不尊重他。母親坐在他的右手。父親坐在這把椅子上時,他時常觀察著她,思量著她如何利用父親的畏懼和軟弱來自行其事。他已經打定主意不讓她在自己身上故技重演。他的左手坐著亞瑟,是個頭發灰白、態度和藹的人,一直管理著巴塞洛繆伯爵的采邑。父親被封為伯爵後,仍舊雇用了他,因為他對采邑了如指掌。威廉一向對這一理由心存懷疑。彆人的仆人有時會按過去主人的辦法行事。“斯蒂芬國王不可能封理查為伯爵,”母親正忿忿然地說,“他不過是個鄉紳!”“我甚至不明白,他怎麼會熬成個鄉紳,”威廉氣憤地說,“我原以為他們已分文不剩了。但他穿著考究的衣服,佩著漂亮的長劍。他從哪兒弄來的錢呢?”“他靠當羊毛商一路爬上來的”,母親說,“他弄到了他所需要的所有的錢。或者確切地說,他姐姐賺到了錢——我聽說阿蓮娜經營著他的生意。”阿蓮娜,原來是她在幕後。威廉從來沒有真正忘記她,不過,從戰爭爆發開始,直到見到理查,她也並沒有那麼厲害地咬齧他的心房。最近,她又不斷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是那麼活生生的,漂漂亮亮的,還是那麼脆弱,楚楚動人。他恨她居然如此留住了他。“這麼說,阿蓮娜現在有錢了?”他裝作無動於衷的樣子說。“不錯。不過你已經為國王打了一年的仗了,他不能拒絕你的繼承權。”“理查也一直在勇敢地作戰,這是顯而易見的,”威廉說,“我跟彆人打聽過了。更糟糕的是,他的勇敢已經引起了國王的注意。”母親的表情從生氣的輕蔑變成了深思。“看來他還真有機會。”“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對。我們應該擊退他。”威廉不由自主地問:“怎麼辦?”他本已決心不讓母親插手,但這時還是要聽她的主意。“你應該帶著更多的騎士,更多的鄉紳和戰士,嶄新的武器和更好的馬匹,回到國王身邊去。”威廉本想不同意她的話,但他明白她是對的。國王最終會把采邑賜給承諾給予最有效支持的人,而不會考慮其中的誰是誰非。“這還不夠,”母親接著說,“你應該注意一舉一動都像個伯爵的樣子。這樣一來,國王就要把封賜看做是未雨綢繆的必然結局了。”威廉不由得感興趣了。“一位伯爵的一舉一動應該是什麼樣子呢?”“要把你的想法更多地說出來。對各種事情都要拿出主意:國王應該怎樣來打這場戰爭,每次戰鬥最好的戰術是什麼,北方的政治形勢如何,以及——這一點尤其要注意——其他伯爵的能力和忠心是什麼程度。跟一個人議論另一個人。告訴漢丁頓的伯爵,瓦倫涅伯爵是個偉大的戰士;告訴伊利的主教,你不信任林肯的郡守。人們會對國王說:‘夏陵的威廉和瓦倫涅伯爵是一派。’或者:‘夏陵的威廉和他的手下反對林肯的郡守。’如果你表現得很強大,國王會給你更多的權力,還感到舒服。”威廉對這種陰險的小動作沒什麼興趣。“我認為,我的人馬多少更重要,”他說。他轉過臉去,麵對那個管理采邑的人。“我的庫存裡還有多少,亞瑟?”“一無所有了,老爺,”亞瑟說。“見鬼,你在說些什麼?”威廉板起麵孔說,“總該有的。有多少?”亞瑟的神氣有點高傲,如同對威廉無所畏懼。“老爺,庫存裡一點錢也沒有了。”威廉恨不得掐死他。“這是夏陵的采邑!”他說,聲音大得在桌子另一頭坐著的騎士和城堡的官員們都抬起頭來看。“應該有錢的!”“錢當然是源源不斷地來的,老爺,”亞瑟振振有詞地說,“但又都支出了,尤其是在戰爭時期。”威廉打量著那刮得乾乾淨淨的蒼白麵孔。亞瑟也太得意了。他誠實嗎?實在沒法說。威廉想,要是長著一雙能看透人心思的眼睛就好了。母親知道威廉在想什麼。“亞瑟是誠實的,”她說,不在乎這人就在眼前,“他上了年紀,有點懶,喜歡自作主張,但他是誠實的。”威廉震驚了。他才剛剛坐到這把椅子上,但權勢已經動搖了,似乎有魔法在作怪。他覺得受到了詛咒,似乎有一條法則,要威廉永遠做成人中的孩子,不管他長到多大。他虛弱地說:“這是怎麼回事?”母親說:“你父親病了大半年才死的。我看得出來,他在任憑事情走下坡,但我無法讓他采取任何措施。”母親居然還有無能為力的時候,這對威廉倒是件新鮮事,他以前從來不知道她還會有辦不到的事。他轉過臉去,麵對亞瑟,“我們這兒有全國最肥沃的土地,怎麼會一文不名呢?”“有些農場出了些麻煩,好幾個佃戶都欠租。”“為什麼呢?”“我常聽到的一個理由是,年輕人不肯在鄉下乾活,進城去了。”“那我們就該製止他們!”亞瑟聳了下肩。“一個農奴一旦在城裡住上一年,就成了自由民了。這是法律規定的。”“那些欠租的佃戶怎麼樣了?你們對他們是怎麼辦的?”“我們能怎麼辦?”亞瑟說,“如果我們要撤佃,他們就永遠還不成田租了。因此我們要耐心,指望能有幾個好收成,好讓他們補足欠租。”威廉氣憤地想,亞瑟對他自己無力解決這些問題也實在太得意了;但他這時隻好控製住不發脾氣。“好吧!既然所有的年輕人都進城了,我們在夏陵的房產總可以收到租金吧?那一項總可以有些現金進款吧。”“說來實在古怪,那一項也沒進款,”亞瑟說:“夏陵有很多房子空著呢。年輕的男人一定是到彆處去了#”“也許是人們對你撒謊,”威廉說,“我猜想,你還打算說,夏陵鎮市場和羊毛集市上的收人也減少了吧?”“是的——”“那你為什麼不增加租金和賦稅呢?”“老爺,我們已經遵照你已故父親的命令這樣做了,然而收人依舊下降。”“靠這種沒收益的產業,巴塞洛繆怎麼能維持生計呢?”威廉憤怒地說。亞瑟竟然還有話回答。“他還有采石場呢。過去,那兒有一大筆進賬。”“如今采石場落人那該死的修士手裡了。”威廉氣得發抖。正在他需要出一番風頭的節骨眼上,他卻聽說他一文不名。這局麵對他太危險了。國王剛剛恩準他監管一片采邑,這可是對他的一種檢驗。如果他帶著一支不大的隊伍回轉宮廷,那可太丟人,甚至是不忠。何況,亞瑟所描繪的圖景不可能完全真實。威廉心中肯定,人們在欺騙他——他們說不定在背後還嘲笑他呢。想到這裡,他氣急敗壞。他不打算容忍這個,他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在他接受失敗的事實之前,要先流點血。“對什麼事你都有借口,”他對亞瑟說,“事實是,在我父親生病期間,你聽任這塊采邑荒廢了,而你本該加倍努力才是。”“可是,老爺——”威廉提高了嗓門兒。“給我閉嘴,不然我就用鞭子抽你。”亞瑟麵色蒼白,不做聲了。威廉說:“我們明天就出發,對整個采邑巡視一番。我們要到我屬下的每個村莊去視察,讓他們都清醒清醒。你可能不懂怎麼對付那些苦苦哀求的撒謊農民,我懂。我們很快就會弄清,我的采邑到底有多窮。如果是你在對我撒謊,我向上帝起誓,我就先拿你開刀,把你們一個個都絞死。”除了亞瑟之外,他還帶著他的侍從瓦爾特,以及其他四名一年來在他身邊作戰的騎士:醜鬼格瓦斯、斧頭休、雷恩的吉爾伯特和骰子麥爾斯。他們都是大漢子,喜歡耍蠻動粗,脾氣火暴,隨時都會鬥毆打架的。他們騎上最好的馬匹,全副武裝,以便嚇唬農民。威廉的信條是,一個人要是不能讓彆人怕他,他就無可奈何了。那是夏末一個炎熱的日子,田裡立著大捆大捆的小麥。眼前一片豐收年的財富,而他竟然沒錢,這使威廉益發氣憤,一定有人在掠奪他。他們定是嚇得豁出去了。他們家在巴塞洛繆倒黴的時候得勃了這塊采邑,而如今他分文沒有,巴塞洛繆的兒子卻有了不少錢!人們在偷他,還笑他對被盜毫不懷疑——這念頭咬齧著他如同胃痛,他騎在馬上,越走越生氣。他事先定好從北溪開始,那是個遠離城堡的偏僻小村子。居民裡有農奴,也有自由民。農奴是威廉的財產,不經他允許,什麼也不能做。他們在一年的某些時間裡欠了他許多天的工,再加上他們收獲的一定份額。自由民隻給他交租,貨幣地租或實物地租。其中有五人欠租。威廉有一種想法,他們以為因為遠離城堡就可逃租。從這裡開始震動霖動這幫賤民應該是挑對了地方。他們騎著馬走了很長時間,快到那小村時,太陽已經掛在頭頂了。村裡有二三十戶人家,周圍是三塊莊稼地,上麵卻是收割過的短茬。在一塊地頭上有三株粗大的橡樹相鄰,不遠處就是農舍。威廉帶人越走越近,看到多數村民都坐在樹蔭下吃午飯。他催馬小跑過這最後幾百碼路程,彆人緊隨著他。他們在村民跟前勒住馬,周圍揚起一團塵土。村民們連滾帶爬地起身,連忙吞下他們的麵包,眯起眼睛躲避著塵土,這時威廉狐疑的目光看到了奇特的一幕場景:一個蓄著黑胡須的中年男人,對一個抱著胖胖的紅臉蛋嬰兒的胖胖的紅臉蛋女孩子悄聲而急切地說了句什麼。一個小夥子湊過去,就被那男人立即給噓開了。隨後那女孩子朝農舍走去,顯然是要躲藏起來,跟著就消失在塵土中了。威廉覺得好奇。整個情況有點鬼鬼祟祟,他想,要是母親在場解釋一下就好了。他決定暫時先不去管這件事。他向亞瑟發話,聲音大得讓他們都能聽見。“這兒有我的五名佃戶欠租,對嗎?”“是的,老爺。”“欠得最多的是誰?”“阿瑟爾斯坦有兩年沒有交租了,但他非常倒黴,他的豬——”威廉打斷他的話,麵對眾人說:“你們當中誰是阿瑟爾斯坦?”一個大約四十五歲的高個、拱肩的男人向前邁了一步。他頭發稀疏,兩眼水汪汪。威廉說:“你為什麼不給我交租?”“老爺,那是一小塊租地,如今我的兒子都到鎮上乾活兒去了,我沒人手幫忙,後來就鬨了豬瘟——”“等一等,”威廉說,“你的兒子們到哪兒去了?”“到王橋去了,老爺,去修那兒新的大教堂,因為他們要娶媳婦,年輕人理當如此嘛,我的地養活不了三家人。”威廉把年輕人去修王橋大教堂的事先記下,留到將來再考慮這件事。“你的地反正足夠養活一家人的,但你還是沒交租。”阿瑟爾斯坦又講起他的豬。威廉惡狠狠地瞪著他,根本沒聽。他想,我知道你為什麼不交租;你知道你的東家病了,就存心趁他沒法強製行使他的權力時欺瞞他。其他四個欠租的人也抱著同樣的打算。你們趁我們軟弱的時候掠奪我們!他一時充滿了自憐,覺得這五個人確確實實在為自己的如意算盤竊笑。好嘛,現在就讓他們得到點教訓。“吉爾伯特和休,把這個農民按住,彆讓他動,”他平靜地說。阿瑟爾斯坦還在喋喋不休地饒舌。兩名騎士下了馬,朝他走去。他那套豬瘟的故事無濟於事。那兩名騎士拽住了他的臂膀。他嚇得臉色煞白。威廉還用那平靜的聲音對瓦爾特說:“你帶著你那副鎖子甲手套了嗎?”“帶著呢,老爺。”“把手套戴上。教訓阿瑟爾斯坦一頓。可彆讓他死了說不成話。”“遵命,老爺。”瓦爾特從鞍袋裡取出一副帶金屬護手的皮手套,細密的鎖子甲一直覆蓋到指關節和指背上。他從容地戴好手套。全體村民都害怕地盯著,阿瑟爾斯坦嚇得呻吟起來。瓦爾特下了馬,走到阿瑟爾斯坦跟前,用戴著鎖子甲手套的拳頭朝他肚子揍了一下。那一拳砰的一響,聲音大得令人膽寒。阿瑟爾斯坦彎下腰,憋得叫喊不出了。吉爾伯特和休把他拽直,瓦爾特衝著他的臉又是一拳。鮮血從他的鼻孔和嘴裡噴湧而出。旁觀的人群中間有一個女人,大概是他老婆,尖叫一聲,撲到瓦爾特跟前,哀求著:“住手吧!饒了他吧!彆打死他!”瓦爾特推開她,另外兩個女人拽住她,把她拖了回去。她還在尖叫和掙紮。其餘的農民敢怒不敢言,眼看著瓦爾特一下一下地打著阿瑟爾斯坦,直打得他身體癱軟,滿臉是血,兩眼緊閉,人事不知了。“放開他吧,”威廉終於說了。吉爾伯特和休鬆開了阿瑟爾斯坦。他摔倒在地,一動不動。女人們也鬆開了他老婆,她哭叫著跑過去,跪倒在他身邊。瓦爾特脫下手套,從鎖子甲上抹去鮮血和肉屑。威廉對阿瑟爾斯坦已經不感興趣了。他張望了一下村子,看到了在小溪邊有一棟新蓋的兩層的木結構房子。他指著新房問亞瑟:“那是什麼?”“我以前沒見過,老爺,”亞瑟緊張地說。威廉認為他在說謊。“那是一座水磨坊,對吧?”亞瑟聳了聳肩,但他那種不置可否的態度毫無說服力。“我想象不出還能是什麼彆的,剛好蓋在水邊嘛。”他剛剛親眼目睹了威廉下令把一個農夫打得半死,怎麼還能如此傲慢無禮呢?威廉近乎無可奈何地說:“我的農奴未經我的允許,可以蓋磨坊嗎?”“不行,老爺。”“你知道為什麼不準私建磨坊嗎?”“因為這樣他們就會把麥子拿到老爺的磨坊,付錢磨麵。”“那麼老爺就有收益。”“是的,老爺。”亞瑟用那種向小孩子講普通道理的俯就口吻說,“不過,如果他們出錢修了磨坊,東家同樣賺了錢。”威廉的火氣越來越大了。“不,東家賺不到同樣的錢。修磨坊出的錢絕對不如農民磨麵的錢那麼多,所以我父親才絕不準他們建磨坊。”他不等亞瑟回答,就踢了一下馬,向磨坊跑去。他的騎士們也催馬跟上,村民們在他們後麵拖拖拉拉地尾隨著。威廉下了馬。毫無疑問,那是座磨坊。一個大水輪在湍急的溪水的衝刷下轉動著,水輪帶動著一個穿過磨坊側壁的軸。那是牢靠的木頭裝置,做得經久耐用。建磨坊的人顯然是想好好用上幾年。磨坊工站在敞開的門外,臉上已經扮就一副受害者的無辜表情。他身後的房子裡,整齊地放著一袋袋糧食。威廉下了馬。磨坊工畢恭畢敬地向他鞠躬,不過,他那副樣子是不是隱含著嘲諷呢?威廉又一次痛苦地感到,這些人不把他放在眼裡,而他無力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他們更使他感到技窮。氣憤和沮喪同時湧上他心頭,他朝磨坊工氣勢洶洶地叫嚷起來。“是什麼念頭讓你以為你能逃避責任呢?你以為我是傻子嗎?是不是?你是不是這麼想的?”接著他衝那人的臉就是一拳。那個磨坊工誇張地痛得大叫,還裝模作樣地倒在了地上。威廉跨過他,進了磨坊。水輪的軸由一組木製齒輪相連著帶動樓上磨盤的中軸。磨好的麵粉通過一個斜槽,流到底層的脫粒地麵。二層因為要承受磨盤的重量,由四根粗壯的木柱(不用說,也是未經允許,從威廉的樹林裡砍伐來的)支撐著。木柱一斷,整個磨坊就會坍塌。威廉走了出來。斧頭休舉著平時捆在馬鞍上的武器,那是一柄大斧,他的綽號即由此而來。威廉說:“把你的戰斧給我。”休聽從了。威廉回到磨坊裡,開始砍撐著上層的四根木柱。農民們精心建起這座磨坊,以便免交他的磨錢,這時他一斧斧地砍著,那種斧刃砍進木頭的感覺,給予他極大的滿足。他惡狠狠地想著,如今他們不會笑話我了。瓦爾特走進來,站在一邊看著。威廉在一根木柱上砍出了一道深槽,又把第二根木柱砍斷了一半。承受著磨盤巨大重童的上層地板,開始顫動了。威廉說:“拿根繩子來。”瓦爾特走了出去。威廉大著膽子又把另兩根木柱砍到還不致斷的程度。磨坊眼看著就要塌了。瓦爾特拿了一根繩子回來了。威廉把繩子係到一根木柱子上,把繩子的另一頭拽出磨坊,拴到他戰馬的脖子上。農民們陰沉著臉,默默地觀望著。繩子係好以後,威廉說:“磨坊工跑到哪兒去了?”那人走了過來,仍然擺出一副受委屈的樣子。威廉說:“格瓦斯,把他捆起來,放到磨坊裡邊。”那磨坊工拔腿就跑,但吉爾伯特絆倒了他,騎在他身上,格瓦斯用皮條把他的手腳捆綁起來。兩名騎士把他提起來,他掙紮著求饒。一個村民走出人群,說:“你們不能這樣做,這是謀殺。就是老爺也不能謀害百姓的。”威廉用顫抖的手指點著他。“要是你再開口,我就把你和他一起扔進磨坊裡。”那人有一陣子滿臉不服氣,隨後改了主意,轉身回去了。兩名騎士走出了磨坊。威廉牽著馬走到把繩子拽直的地方。他拍了馬屁股一巴掌,馬把繩子拽緊了。磨坊工在磨坊裡開始尖叫,那叫聲讓人聽了全身的血液都會凝固。那是一個人瀕死的恐懼的呼號,一個人眼看著就要被砸得粉身碎骨時發出的絕望的淒厲撕叫。那馬擺著頭,想掙開繞著它脖子的繩子。威廉衝它叫著,踢著它的屁股,催它往前拉,然後又朝他的騎士喊著:“拽著繩子,你們幾個!”四名騎士攥住繃緊的繩子,和馬一起使勁。村民們發出抗議的呼聲,但他們都嚇得不敢上前阻燒。亞瑟站在一邊,樣子很難看。那磨坊工的叫聲更尖利了。威廉想象著,那個等待可怕的死亡的人內心一定充滿茫然失措的恐懼。他想,這些農民誰也不會忘記漢姆雷家的報複了。木柱發出斷裂的聲響,然後,隨著一聲巨響,木柱斷了,馬匹向前一躍,四名騎士鬆開了繩子。屋頂的一角傾斜了。女人們哭泣起來。磨坊的木牆似乎在顫抖,磨坊工的尖叫已經嘶竭,上層隨著轟然坍倒而甩了出來,嘶叫聲戛然而止,磨盤落到脫粒地麵震得地麵抖了一下。牆塌了,頂落了,刹那間磨坊成了一堆破木頭,裡麵壓著一個死人。威廉感到舒服多了。一些村民跑上前去,開始發狂地掏挖著破木頭堆。如果他們想看到那磨坊工活著,隻有失望了。他的屍體慘不忍睹,這樣隻有好處。威廉四下張望,看到了那個抱著紅臉蛋嬰兒的紅臉蛋女孩子就站在人群背後,似乎儘量不引人注意。他想起來,那個蓄著黑胡子的男人——大概是她父親——剛才怎麼急切地讓她躲起來。他決定在離村前要解開這個謎,他和她目光相遇,招呼她前來。她回頭去看,希望另有所指。“就是你,”威廉說,“過來。”那個蓄黑胡子的男人看見了她,氣得哼了一聲。威廉說:“誰是你的丈夫,丫頭?”那父親說:“她沒有——”他太遲了,可惜,那女孩子已經說:“了愛德蒙。”“噢,你已經出嫁了。你父親是誰?”“是我,”那個蓄黑胡子的男人說,“西奧博爾德。”威廉轉過臉問亞瑟。“西奧博爾德是自由民嗎?”“他是農奴,老爺。”“農奴的女兒出嫁的時候,她的東家作為主人是不是享有初夜權呢?”亞瑟震驚了。“老爺!那種原始的習俗在這塊地方早就不再強製施行了!”“不錯,”威廉說,“那做父親的就要出一筆錢來贖。西奧博爾德交了多少錢?”“他還沒交,老爺,不過——”“沒交!她倒已經有了個胖胖的紅臉蛋孩子!”西奧博爾德說:“我們一直沒有那筆錢,老爺,她和愛德蒙有了孩子,而且想結婚,但我們現在交得起錢了,因為我們已經收了莊稼。”威廉朝那女孩子笑著。“讓我來看看這嬰兒。”她很害怕,但她不能不走過去把嬰兒交給他。威廉走近她,輕輕地從她手裡接過孩子。她眼睛裡充滿恐懼,但沒有抗拒他。那嬰兒開始哭叫。威廉抱了一會兒,然後用一隻手抓住孩子的兩個腳踝,猛地儘力向空中一拋。那女孩像是報凶信的女妖似的尖叫起來,看著孩子向空中飛上去。她父親伸出兩臂向前跑著,準備在嬰兒下落時接住。就在女孩子看著天上,發出尖叫時,威廉一把抓住她的衣裙,撕開了。她露出了粉紅色圓潤的年輕胴體。她父親把嬰兒平安地接住了。那父親把嬰兒遞給一個婦女,轉過身來看著威廉。威廉說:“既然我在新婚夜沒有得到應有的權利,而且贖金也還沒交,我現在就來取欠我的。”那父親朝他衝過去。威廉拔出了劍。那父親站住了。威廉看著那女孩子,她躺在地上,竭力用雙手遮著赤裸的身體。她那恐懼的樣子使他勃起了。“等我完事之後,我的騎士們也要玩玩她,”他露出得意的獰笑說。三年之中,王橋變得難以辨認了。自從那次聖靈降臨,菲利普和他的自願乾活兒的大軍挫敗了沃爾倫主教的陰謀以來,威廉沒再來過這兒。當年,從修道院的大門外直到那座橋的泥濘小路上,散亂地擠著四五十間木頭房子,如今,當他穿過起伏的田野走近村子時,看到那兒起碼有三倍以上的房子。這些房子圍著修道院的灰色石牆,形成一道褐色的鑲邊,並且布滿了修道院與河岸之間的空地。有好幾棟房子看起來蠻大的。在修道院的圍牆之內,有幾棟新的石頭建築,而大教堂的牆壁看來也升高得很快。河邊有兩座新碼頭。王橋已經成了一座城鎮。這地方的外觀證實了他從戰場歸來後腦中一直增長著的疑團。在他四下巡視,收斂欠租和恐嚇不聽話的農奴時,他不斷地聽人談起王橋。無地的年輕人到那裡去乾活;富裕家庭送他們的兒子到修道院的學校去讀書;小農到那裡把雞蛋和乳酪賣給在工地上乾活兒的人;大家在節日都到那裡去,儘管還沒有大教堂。今天就是個節日——米迦勒節,今年剛好趕上星期日。那是個溫和的早秋上午,是適合旅行的好天氣,那裡一定人山人海。威廉想弄清是什麼東西吸引著他們到王橋去。他的五名親信隨同他一道騎馬前行。他們在一個個村子裡乾下了件件駭人之事。威廉巡視的消息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遍了四鄉,開始幾天之後,人們就知道了會出現什麼事情。在威廉要來時,人們把兒童和年輕婦女送到森林裡藏匿起來。人們從內心感到恐懼,這讓威廉感到很得意:這下他們總算知道要循規蹈矩了。他們當然都知道如今是他在主事!他們一行人接近王橋時,威廉策馬疾馳,那五個人緊緊相隨。這種疾馳而至總會產生更深的印象。彆人紛紛退到路邊,或者跳到田裡,給這些高頭大馬讓路。他們衝過木橋,蹄聲震耳欲聾,根本不理睬收過橋費的修士,但他們前麵的窄道被一輛滿載著大桶石灰的牛車擋住了,兩頭碩大的公牛拉著車緩緩地走著;騎士們胯下的馬匹被迫突然放慢了速度。他們跟在牛車的後麵走上山坡,威廉往四下看著。匆匆建起的新房子把舊房子間的空地都擠滿了,他注意到一家飯館、一家酒館、一個鐵匠鋪和一個製鞋作坊。那種繁榮的氣象是不容置疑的。威廉心中滿懷嫉妒。然而,街上人並不多。或許他們都上坡到修道院去了。他率領著他的騎士,跟著牛車,穿過修道院的大門。這不是他喜歡走的那種大門,他憂心忡忡,唯恐人們會注意到他,嘲笑他,所幸根本沒人正眼看他。和牆外清清冷冷的城鎮相反,修道院內卻是一派忙碌景象。威廉勒住馬,四下張望,想把一切都看在眼裡。這裡人頭攢動,熙來攘往,活動眾多,起初他感到目不暇接,有點眼花繚亂。後來才看出有三大活動區。離他最近的是靠近修道院西頭的市場。沿南北方向排列著整齊的攤位,好幾百人在通道裡轉來轉去,購買吃的、喝的、鞋帽、刀子、腰帶、小鴨、小狗、罐子、耳環、毛氈、線、繩和幾十種各色各樣的生活必需品和奢侈品。市場顯然很繁榮,所有不斷轉手的便士、半便士和四分之一便士累積起來,是一筆很可觀的款子。威廉痛苦地想,難怪夏陵的市場日漸蕭條,原來在王橋這兒有了日益興旺的市場取而代之了。攤位的租金、供貨人的賦稅和銷售的稅金,原本要流進夏陵伯爵的財產的,現在卻充實了王橋修道院的金庫。但市場是要有國王頒發的執照的,威廉確定菲利普副院長並沒有。他大概打算一被抓住就馬上申請執照,就像北溪的那個磨坊工似的。可惜,威廉要想教訓菲利普可沒那麼容易。市場過去就是一片寧靜的地方。緊靠回廊,就是舊教堂交叉甬道的位置,有一座上有天篷的聖壇,一位白發修士正站在前麵誦讀一本經書。聖壇的遠端,排成整齊隊列的修士們正在唱讚美詩,不過離這裡距離太遠,歌聲被市場的嘈雜聲所淹沒了。那裡有一個小型的宗教集會。大概是九時課,一種專門為修士祈福的祈禱,威廉想:當然,為了米迦勒節的主要祈禱活動,一切工作和市場生意都要停下來的。在修道院的最遠端,大教堂的東翼正在修建。菲利普副院長從市場上搜刮來的錢就花在這牆上了,威廉酸溜溜地想。牆壁已經砌到三四十英尺了,窗戶和連拱廊頂的輪廓已然可見。工人們在整個工地上比比皆是。威廉覺得,他們看上去有點怪模怪樣,過了一會兒才明白,原來是他們穿的五顏六色的衣服。他們當然不是正規的工匠——付工錢的工匠在今天這樣的節日是要休息的。這些都是自願乾活兒的人。他沒想到會有這麼多自願千活兒的人。好幾百個男男女女在抬石頭、劈木料、滾大桶和拉著整車的沙子從河邊過來,他們在這裡乾活兒,隻圖的是寬恕他們的罪過。那個狡猾的副院長真夠詭計多端的,威廉嫉妒地觀察著。到大教堂來乾活兒的人總要把錢花到市場上,而到市場來的人也要到大教堂工作一陣子,因為想贖罪。真是互為因果,相得益彰。他策馬前進,穿過墓地到工地,好奇地想靠近些看看。連拱廊的八個巨大的扶壁,沿工地兩側排列下去,構成相向的四對。從遠處看,威廉還以為他能看到把兩麵相鄰的扶壁連在一起的圓形拱頂,但這時他才明白,拱頂還沒有建呢——他剛看到的不過是木製臨時支撐,外形和真的一樣,在造拱頂和灰泥乾燥這段時間,用來撐起石料的。臨時支撐沒放在地麵,而是由扶壁頂端伸出的柱頭模樣的東西支撐著。與扶壁平行的側甬道外牆也在砌著,為窗子留出了規則的空洞。每個窗洞中間,都從牆線上伸出扶垛。從沒砌好的牆的開口端看進去,威廉可以瞧見,牆不是實心的,而是由中空的兩層石頭牆構成的,中空處看來要填進沙子和灰漿。腳手架由結實的木柱捆紮在一起構成,木柱之間是用有彈性的枝條和編織的草席搭成的找橋。威廉注意到,這裡可花了不少錢。他騎馬繞著聖壇的外圍轉了一圈,後麵跟著他的騎士。靠牆搭著一些木頭的披屋,是工棚和匠人們的住處。大多數棚屋這會兒都鎖著,因為今天沒有建築工砌石頭,也沒有木匠做臨時支撐。不過,匠人中的工頭們一建築匠工頭和木匠工頭——正在指揮從河邊運材料來的自願乾活兒的人,告訴他們在哪裡堆放石頭、木料、沙子和石灰。威廉騎馬繞過教堂的東端來到南側,這裡有些修道院的房子擋住了他的去路。他隻好從原道往回走,心中想著菲利普副院長的鬼聰明著實讓人吃驚,他居然能讓他的工頭們在星期日忙個不休,讓這些乾活兒的人自願不要錢。在他回顧他所看到的一切時,看來再清楚不過的是,夏陵采邑財富的減少,大都要歸咎於菲利普副院長。農田沒有了小夥子,他們到工地去乾活兒掙錢了,而夏陵鎮——這塊伯爵采邑的珠寶——也因新崛起的王橋鎮而黯然失色。這裡的居民向菲利普而不向威廉交租,在這個市場買賣東西的人為修道院而不為伯爵采邑增加收人。何況菲利普還擁有曾經使伯爵致富的木材、牧地和采石場。威廉和他的手下騎馬穿過修道院,來到市場。他決定到近處看一看。他催馬走進人群,隻能一寸寸地向前挪動。人們並不嚇得散開,給他讓路。當他的馬碰著人的時候,他們抬頭看看威廉,那神色分明不是畏懼,而是氣憤或厭煩,而且隻是由於珍惜自己的時間,還帶點優越感,才讓開那條路。這裡沒人怕他,這讓他有點心虛。要是人們不害怕,那就不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來了。他沿著一排攤位走過去,再沿另一排攤位回來,他的騎士尾隨著他。他因人群的緩慢移動而垂頭喪氣。下馬步行倒可能會快些;可是那樣一來,他確定,這些不肯屈從的王橋人很可能會不把他放在眼裡,衝撞他。他沿著回去的過道剛走過一半,就看到了阿蓮娜。他猛地勒住馬,死死盯著她。她不再是三年前聖靈降臨節那天他在這兒見到的那個腳穿木底鞋,瘦削、緊張、驚恐的姑娘了。她那張當時因慌張而抽緊的麵孔,如今重又舒展,而且還有一種幸福和健康的神采。她深色的眼睛閃著興奮的光,她搖頭的時候,鬈發在她臉蛋周圍亂顫。她實在太美了,她使威廉頭暈目眩,欲火上升。她穿著一件繡著斑斕圖案的猩紅色袍子,她那富有韻味的雙手閃著戒指的金光。她身邊有個年紀大些的女人,稍稍站在一側,像是個仆婦。他母親說過,她有很多的錢;所以理查才能成為鄉紳,並裝備著優良的武器,加入了斯蒂芬國王的軍隊。該死的。她曾經一度一貧如洗,無權無勢——她是怎麼發跡的呢?她在一個出售骨針、絲線、木頂針和彆的縫紉必需品的攤位跟前,和矮個子、黑頭發的猶太商販興致勃勃地談論著貨品。她的神態自信、果斷而輕鬆。她已恢複了原先做郡主時的那種沉著鎮靜。她看上去比以前大多了。她當然已經大了:威廉現在二十四歲,她應該是二十一歲了。但她的變化不隻在模樣上,她身上毫無孩子的稚氣了,她成熟了。她抬起頭來,遇到了他的目光。上次他死盯著她看,她羞紅了臉,跑開了。這次她堅定地站在原地,回眸盯著他。他擠出一個表示相識的微笑。她臉上掠過一種冷峻而輕蔑的表情。威廉感到自己臉上發燒。她還像過去一樣高傲,她現在還像五年前那樣蔑視他。他羞辱了她,強奸了她,但她不再怕他了。他想和她說話,告訴她,他還可以照以前那樣再次糟蹋她;但他不願隔著那麼多人的腦袋把這話喊出來。她那毫不畏縮的盯視使他自覺渺小。他想嘲笑她,但又不能,而且他知道自己正扮著愚蠢的鬼臉。他狼狽不堪,轉過身來,踢著馬往前走;但人群擁擠著,他騎不快,他痛苦地一步步躲開她,仍然感到那令他畏縮的目光燒灼著他的後頸。他總算逃出了市場,卻又麵對麵地碰到了菲利普副院長。這個小個子威爾士人,兩手叉腰,下頜咄咄逼人地向前伸著。他仍像以前那樣瘦,威廉看出來,他那不多的一圈頭發,已經過早地由黑變灰。就他的職務來說,他的模樣不再顯得過於年輕了。此刻他的一雙藍眼睛正閃著憤怒的光芒。“威廉老爺!”他用一種挑戰的聲調叫著。威廉擺脫關於阿蓮娜的念頭,想起他還有個理由要控告菲利普。“我很高興碰上了你,副院長。”“我也一樣,”菲利普氣憤地說,但他眉間顯出了懷疑的陰影。“你在這兒辦了個市場,”威廉指責地說。“那又怎麼樣?”“我不信斯蒂芬給王橋開設市場發過執照。就我所知,彆的國王也沒有過。”“你怎麼敢?”菲利普說。“我或者任何人——”“你?”菲利普用蓋過他的聲音喊著,“你怎麼敢跑到這裡來,侈談什麼執照——你,在過去的這一個月裡,你在這個郡裡到處放火、搶掠、強奸,而且至少還有一樁謀殺——”“那礙不著你什麼——”“你怎麼敢跑到修道院裡,侈談什麼執照!”菲利普叫道。他向前邁了一步,向威廉搖晃著一個指頭,嚇得威廉的坐騎驚慌地直往一邊躲。菲利普的嗓門比威廉的更響亮,威廉連一個詞也插不進去。一群修士、自願來乾活兒的人和市場上的顧客圍了上來,看著這兩個吵嚷的人。菲利普益發不可收。“你乾下這種種罪行之後,你隻該說一件事:‘神父,我犯了罪!’你應該在修道院中下跪!你應該請求寬恕,如果你還想逃避地獄之火的話。”威廉臉色蒼白。一提起地獄,他內心就充滿了難以遏製的恐懼。他竭力打斷菲利普滔滔不絕的責難,說:“著你的市場又怎麼解釋?你的市場又怎麼解釋?”菲利普幾乎沒聽見。他已經義憤填膺。“為你乾下的可怕罪過請求寬恕吧!”他叫道,“跪下!跪下!否則你就會在地獄中遭火燒!”威廉嚇得完全相信了;他要是此刻不跪下來在菲利普麵前祈禱,他就非遭地獄之火的煉燒不可了。他知道他早就該懺悔了,因為除了他在巡視伯爵采邑時犯下的罪行之外,還在戰爭中殺死了許多人。要是沒等他懺悔就死了可怎麼辦?他想到地獄中的永恒之火和手握利刃的魔鬼,就開始心驚膽戰了。菲利普又朝他邁了一步,伸出手指點著,叫道:“跪下!”威廉騎著馬向後退。他絕望地四下看了看。人群圍攏上來。他的騎士就在他身後,個個目瞪口呆:他們不曉得該怎麼對付來自一名手無寸鐵的修士心靈上的威脅。威廉從來受不得任何羞辱。在挨了阿蓮娜的蔑視後,又遇到這種責難,實在太過分了。他拉緊韁繩,讓他那匹碩大的戰馬危險地倒退著。人群在那強大的馬蹄前閃開了一條路。等馬的前蹄再次落地時,他狠踢了它一下,馬又往前一躥。圍觀的人散開了。他又踢了它一下,馬便奔跑起來。他為羞辱之火燒灼著,驅馬馳出了修道院的大門,他的騎士緊隨著他,如同一群狗被一個老婦人用掃帚趕著,狂吠著跑開。威廉在主教宮殿的小祈禱室冰冷的石頭地麵上,嚇得發抖地懺悔了他的罪行。沃爾倫主教默默地聽著,威廉羅列著他所犯下的屠戮、鞭打和強奸罪時,他的臉上蒙上了一層厭惡的神色。即使在威廉懺悔的時候,他對這位目空一切的主教也充滿厭惡感:瞧他那乾乾淨淨的一雙白手合在胸前,他那半透明的鼻孔略張著,似乎塵埃飛揚的空氣中有什麼惡臭。請求沃爾倫赦免,對威廉來說,是一種折磨,但他的罪孽深重,普通的教士無法予以寬恕。因此他隻好膽戰心驚地跪著,這時沃爾倫命他在伯爵城堡的祈禱室中點起一支長明蠟燭,然後告訴他,他的罪孽就得以赦免了。那種恐懼霧一般地緩緩升騰而去了。他們走出祈禱室,來到煙氣騰騰的大廳,坐到火邊。已進入秋冬之交的季節,在這座石頭蓋的大房子裡,煞是涼氣侵人。一名廚工端上來熱呼呼的加了蜂蜜和生薑的香辣麵包。威廉終於感到平靜如常了。這時他又記起了其他問題。巴塞洛繆的兒子理查對伯爵采邑提出了要求,而威廉自己財力不支,無法招募一支數目足以令國王滿意的軍隊。他在過去這一個月裡,搜刮儘了所有的現金,但仍不敷使用。他歎息一聲,說:“那個該死的修士在喝夏陵伯爵采邑的血。”沃爾倫伸出他那爪子般的、指頭長長的、蒼白的手拿了塊麵包。“我一直在思索,你要多久才能得出結論。”當然,沃爾倫早在威廉之前就都料到了。他確實無與倫比。威廉巴不得不和他談話。但他需要聽聽主教從法律上提出的看法。“國王從來沒有給王橋頒發過經營市場的執照,是吧?”“就我所知,絕對沒有。”“那就是說,菲利普違反了法律。”沃爾倫聳了聳披著黑袍的瘦肩,“就其價值而論,的確如此。”沃爾倫似乎無動於衷,但威廉卻步步深人。“得對他加以製止。”沃爾倫莫測高深地微微一笑。“對付他,你可不能用對付未經批準就嫁出女兒的農奴們的那套辦法。”威廉的臉漲紅了,沃爾倫在影射他剛剛懺悔過的一樁罪行。“那你想怎麼對付他呢?”沃爾倫考慮著。“市場屬國王的特權。在和平的日子裡,他大概會親自過問這類事。”威廉嘲弄地笑起來。沃爾倫儘管機靈,但還不如威廉了解國王。“即使在和平時期,他也不會因為我揭發了一個沒有執照的市場而感激我的。”“嗯,那麼,代他處理地方事務的人是夏陵的郡守了。”“他又能怎麼樣?”“他可以發出一紙令狀,在郡庭上控告修道院。”威廉搖了搖頭。“這是我最不願意的了。郡法庭可以課以罰金,修道院把錢一交,市場就照樣辦下去。這無異於頒發了執照。”“麻煩的是,當真沒什麼理由拒絕讓王橋設市場。”“從王橋到夏陵要足足走上一天呢!”“人們願意走長路。”沃爾倫又聳了聳肩。威廉明白,他聳肩就是他不同意。沃爾倫說:“按照傳統,一個人願意花白天的三分之一時間走到市場上去,在市場上待上三分之一的白天,再用白天的三分之一時間走回家。所以嘛,一座市場要為周圍白天三分之一時間路程的人們服務,也就合七英裡的距離。如果兩座市場相距十四英裡以外,其涉及區域就互不重疊。夏陵鎮距王橋有二十英裡。按規定,王橋有資格開設市場,國王應該批準。”“國王可以隨心所欲,”威廉氣衝衝地說,但他內心卻很煩惱。他原先並不知道有這麼個規定。這可讓菲利普副院長立於不敗之地了。沃爾倫說:“反正,我們不該和國王打交道,我們要在郡守那兒做文章。”他皺起眉頭,“郡守可以命令修道院停辦沒有執照的市場。”“那要耗費很多時間的,”威廉傲慢地說,“誰會理睬一個沒有威脅作後盾的通知呢?”“菲利普可能會的。”威廉不信。“他為什麼會呢?”沃爾倫毫無血色的嘴邊泛起嘲弄的笑意。“我不敢說我能不能給你講清楚,”他說,“菲利普相信,國王就是法律。”“蠢念頭,”威廉不耐煩地說,“國王就是國王嘛。”“我跟你說了,你不會明白的。”沃爾倫那種未卜先知的神氣很讓威廉惱火。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去。他望著窗外,能夠看到附近的山頂,那兒有沃爾倫四年前起建的城堡的土石工程。沃爾倫曾經指望過從夏陵的伯爵采邑的收人中獲得建築費用。菲利普打破了他的計劃,如今土堆上已長滿了草,荊棘填塞了乾壕。威廉想起,沃爾倫曾指望用夏陵伯爵的采石場的石料。如今采石場在菲利普手裡。威廉自忖著說:“如果我能奪回采石場,我就可以用來抵押,借到錢招募一支隊伍。”“那你何不把它奪回來?”沃爾倫說。威廉搖搖頭。“我試過一次。”“而菲利普勝了你。但這會兒那兒已經沒有修士了,你可以派一夥人去,趕走采石匠。”“但我怎麼能阻止菲利普再回來呢,就像他上次那樣?”“圍著采石場,豎一圈高籬笆,再留下一個長年的看守。”這倒可以,威廉熱切地想。這可以一舉解決他的問題。可是沃爾倫出這個主意的居心何在呢?母親曾警告他要當心這個無恥的主教。“對於沃爾倫·比戈德,你隻要了解一點,”她曾經講過,“那就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精心策劃的。從來沒有一時衝動的事,從來沒有馬馬虎虎的事,從來沒有草率隨便的事,從來沒有白費工夫的事,尤其是絕沒有慷慨大度的事。”但沃爾倫憎恨菲利普,而且曾經發誓讓他建不成大教堂。有這一條動機就足夠了。威廉一邊看著沃爾倫,一邊動著腦筋。他從一個教士起步,年紀輕輕的就當上了主教,但王橋是個既不起眼又很窮困的教區,沃爾倫必定隻把這裡當做繼續往上爬的墊腳石。然而,正在獲得財富和聲譽的卻不是主教,而是修道院。在菲利普的形象造成的陰影中,沃爾倫和威廉同樣黯然枯萎。他倆同樣有理由要毀掉他。威廉想通了,暫時隻好為了他自己的長遠利益,再次把對沃爾倫的厭惡放到一邊。“好吧,”他說,“這可以辦到。但如果菲利普事後向國王申訴呢?”沃爾倫說:“你就說,是出於報複菲利普沒執照的市場才這麼做的。”威廉點點頭。“隻要我能帶著一支像樣的軍隊回去參戰,什麼借口都成。”沃爾倫的眼裡閃著邪光。“我有一種感覺,菲利普如果不得不以市場價收購石頭的話,他就建不起大教堂。而如果他一停止建設,王橋就會衰落。這下可就把你所有的問題全都解決了,威廉。”威廉不打算表示感謝,“你是真恨菲利普,是吧?”“他妨礙我的事,”沃爾倫說,但在那一刻,威廉瞥見了主教冷漠、謀算的姿態背後赤裸裸的凶殘。威廉又恢複了講求實際的姿態。“那兒大概有三十名采石工,有些還有老婆孩子,”他說。“那又怎麼樣?”“可能會有一場流血。”沃爾倫揚起了他的黑眉毛。“真的?”他說,“那樣的話,我將給予你赦免。”天還黑著,他們就出發了,為的是在天亮時到達。他們舉著火把,亮光晃得馬匹受驚。除了瓦爾特和那四名騎士,威廉還帶著六名士兵。跟在他們後麵的是十多個農民,他們準備挖溝豎籬笆。威廉堅信周密的軍事行動計劃,這正是他和他的部下對斯蒂芬國王那麼有用的原因,但這次他並沒什麼戰鬥計劃。這樣的舉手之勞也要像真正打仗一樣策劃一番,豈不是小題大做。幾個采石工和他們的家屬不會進行什麼抵抗的;再說,威廉記得聽說過,那個采石工頭——他名叫奧托嗎?對,黑臉奧托——在建築匠湯姆第一天帶人來采石場時,曾經拒絕鬥毆。一個陰冷的十二月的黎明來到了,樹上懸垂著霧凇,如同窮人家晾著的洗好的破爛。威廉不喜歡一年裡的這段時間。早晨很冷,晚上很黑,城堡裡總是濕漉漉的。飯食裡老是鹹肉和鹹魚。他母親脾氣更壞,而仆人也變得無禮。他的騎士們吵得更凶。這種小小的行動對他們有好處,對他也有好處,他已經以這個采石場做抵押,向倫敦的猶太人說妥借二百磅銀便士。今天一過,他的前途就保險了。他們離采石場還有一英裡的時候,威廉停了下來,他挑了兩個人,派他們在前頭步行。“那兒可能有放哨的,也許有狗,”他警告著,“要彎弓搭箭,準備好。”又走了一會兒,大路彎向了左邊,之後,在一座開采過的山頭的陡峭的一麵跟前突然中斷了。這就是采石場了。周圍一片死寂。威廉的人在路邊抓住了一個嚇慌的孩子~~大概是個放哨的學徒——他的腳邊有一條狗,已經被一支箭穿頸射死,血流遍地。偷襲的隊伍上來了,他們已經用不著特意保持不出聲。威廉勒住馬,觀察著現場。自從他上次來這裡,已有大部分的山消失了。腳手架沿山側搭著,上至難以望及的地方,下至山腳的一個深坑。不同形狀和尺寸的石料堆在路邊,兩輛有巨大車輪的大型木車已經滿載石頭待運。四下裡到處都蒙著灰色的石粉,連樹木和灌木上也不例外。一大片樹林都伐光了——威廉氣憤地想,這都是我的——那兒有十一二座木頭房子,有的有小菜圃,甚至還有個豬圈。這裡儼然是個村落。那個放哨的剛才大概在打瞌睡——他的狗也是。威廉問他話。“這兒有多少人,孩子?”那男孩樣子很害怕,但似乎勇氣十足。“你是威廉老爺,對吧?”“回答問題,小子,不然我就用這把劍砍下你的腦袋。”他嚇得臉色煞白,回答時聲音雖然發抖,但話卻很有挑戰意味。“你是不是打算從菲利普副院長手中偷走這個采石場?”威廉想,我這是怎麼了?我甚至連個沒長胡子皮包骨頭的孩子都嚇唬不住!人們為什麼以為他們能公然對抗我?“這個采石場是我的!”他嘶啞著聲音說:“忘掉菲利普副院長吧——他此時不能為你幫任何忙了。一共多少人?”那孩子沒有回答,反倒一扭脖子叫喊起來。“救命!當心!有人打來了!打來了!”威廉的手伸向他的劍。他遲疑著,眼睛望著那些房子。從一個門洞裡探出一個驚慌的麵孔張望著。他決定先不理睬這學徒。他從一個部下手中抓過一個火把,踢了一下馬。他高舉著火把,朝那些房子馳去,他聽到他的人就跟在他後邊。最近的一所棚屋的門打開了,一個身穿內衣的睡眼惺忪的人往外看。威廉把火把朝那人的頭上方拋去。火把落在他身後的乾草上,立刻著起了一片火。威廉得意地呼哨一聲,騎馬掠過去。他穿過那一小群房屋。他的人在他身後衝過來,一邊叫喊,一邊把火把拋向草屋頂。所有的門都打開了,驚慌失措的男男女女和孩子們一擁而出,尖叫著躲避沉重的馬蹄。火苗燒起來了,他們慌亂地在四周打轉。威廉在人群外邊勒住馬,看了一會兒。家畜都放出來了!一頭發狂的豬在四下瞎跑,一頭乳牛站在中間不動,不知所措地來回搖動著它那蠢腦袋,連平時最好鬥的小夥子們@時都稀裡糊塗地嚇呆了。這種行動無疑在清晨最為相宜,人們處於無防備的狀態,顧不了對抗。一個滿頭黑發的深膚色男人穿著靴子從一間擁屋中走了出來,開始下命令。這準是黑臉奧托了。威廉聽不見他在說些什麼。他隻能從奧托的手勢上看出來,是在告訴女人們帶著孩子躲到樹林裡去,但他對男人們說了些什麼呢?過不多久,威廉就明白了。兩個小夥子跑向隔在一邊的一間棚子,打開了從外邊鎖著的門。他們進了門,拿著采石工沉重的大錘出來了。奧托指揮其餘的男人也到棚子那兒去,顯然那是個工具抽。他們打算打上一場。三年前,奧托曾拒絕為菲利普鬥毆。他怎麼會變了主意呢?管他是什麼原因,他是會為此而被殺的。威廉獰笑一下,抽出了他的長劍。這時已有七八個人手握大錘或長柄斧了。威廉刺了下馬,朝聚在工具棚門前的人衝過去。他們讓開他的路,但他揮舞長劍,在一個人的臂上劃了一道深深的傷口。那人的斧頭落到了地上。威廉馳過去,再究轉馬頭。他喘著氣,感到滿足,在激戰之中沒有畏懼,隻有刺激。他的一些部下看到了這場麵,正等著他下命令。他招呼他們跟上他,再次向采石工們發起衝鋒。他們要想躲避六名騎士可不像躲避一個那麼容易。威廉砍倒了兩名匠人,另外好幾個則倒在了他部下的劍下,不過他騎得太快,來不及數清人數或看清他們到底是死是傷。他再次調轉馬頭時,奧托已經聚集起他的人手。騎士們衝鋒時,采石工們就分散到著火的房子周圍。威廉懊悔地承認,這是個聰明的戰術。騎士們追逐著,但采石工們分散開就比較容易躲避,而且馬匹也避著燒著的房子。威廉追趕著一個拿著大錘的灰發漢子,好幾次眼看要追上了,卻被他穿過一個屋頂起火的房子而躲掉了。威廉明白,奧托是症結所在。他不但指揮著采石工,而且給了他們勇氣。隻要他一倒下,彆人也就不會抵抗了。威廉勒住馬,尋找著深膚色的人。大多數婦女兒童都已藏匿起來,隻有兩個五歲的孩子站在戰場當中,拉著手哭叫。威廉的人馬在房子中間衝鋒,追逐著采石工。使威廉吃驚的是,他的一個人倒在了大錘下,躺在地上流著血,呻吟著。威廉很沮喪,他沒料到自己這方會有傷亡。一個狂亂的女人在起火的房子那兒跑出跑進,叫嚷著什麼。威廉聽不見她的話。最後她看到了那兩個五歲的孩子,便一手一個抱起了他們。她往外跑的時候,幾乎撞上了威廉的一個騎士,雷恩的吉爾伯特。吉爾伯特舉劍要砍她。奧托突然從一座棚屋後跑出來,揮動一柄長柄斧。他很熟練地用他的武器一砍,斧刃砍穿了吉爾伯特的大腿,劈到了馬鞍的木架裡。那條斷腿落到地上,吉爾伯特嚎叫一聲,跌下了馬。他再也不會打仗了。吉爾伯特是個很有用的騎士。威廉憤憤地踢馬前進。那女人帶著孩子消失了。奧托正用勁從吉爾伯特的馬鞍裡向外拔斧頭。他抬頭看見威廉衝了過來。要是他拔腿就跑,也許就逃掉了,但他還站在那兒拔斧頭。斧頭拔出來時,威廉也就眼看著衝到了他跟前。威廉舉起他的長劍。奧托站住腳跟,舉起斧頭。在最後一刹那,威廉意識到,那斧頭是對著他的馬來的,不等威廉跑到能砍倒他的距離之內,采石工早就把他的馬廢了。威廉絕望地勒緊綞繩,那馬猛地一停,後腿站著,人立起來,擺頭躲開奧托。斧頭落到馬頸上,斧刃深深地砍進它強有力的肌肉裡,血如泉湧,馬倒在地上。威廉趕在碩大的馬匹撞在地上之前,跳下了馬背。他氣壞了。這匹戰馬價值連城,跟他在一年的內戰中出生人死,如今居然倒在一個采石工的斧下,他簡直要瘋了。他跳過馬匹,揮劍向奧托氣勢洶洶地衝過去。奧托可不是任人宰割的,他雙手握斧,用橡木心的斧柄隔開威廉的長劍。威廉一劍比一劍凶地砍著,逼著他後退。奧托雖然年紀不小了,但肌肉強健,威廉的攻擊難以震開他。威廉雙手握劍,更加拚命地砍去。這次又讓斧柄給隔開了,但威廉的劍鋒已經砍進了斧柄,拔不出來了。這時奧托向前進逼,而威廉後退了。威廉使勁拽劍,終於拔了出來,但這時奧托幾乎已經逼到眼前。威廉突然擔心起自己的小命。奧托舉起了斧頭。威廉向後躲著。他的腳跟絆到了什麼東西上,一個趔趄,摔過他的馬身,仰倒在地。他跌進了一汪血水裡,但總算沒鬆開長劍。奧托站在他跟前,舉著長柄斧。就在那武器落下的瞬間,威廉狂亂地往旁邊一滾。他感到斧刃劈下時帶著的一股風,緊貼著他的麵頰;跟著他跳起身來,把劍朝那采石工刺去。一名士兵在從地上抽回武器時會向一側移動,因為他懂得剛剛一擊不中之後,自己的身體是最易受到攻擊的;但奧托畢竟不是士兵,隻是個勇敢的莽漢,他一隻手握著斧柄,另一隻暴露給了對方。威廉剛才匆忙的一刺,幾乎盲無目標,但卻刺中了。劍尖穿進了奧托的胸膛,威廉用力一捅,劍鋒就在肋骨間刺了進去。奧托鬆開了斧頭,臉上掠過了威廉看慣了的表情。他的眼睛是驚愕的,嘴巴張開似要叫喊,不過沒有聲音發出來,他的皮膚突然發灰了。那是一個受了致命傷的人的樣子。威廉把劍用力捅到頭,隻不過為了保險不出意外,然後才拔出來。奧托的眼睛上翻,襯衫前胸上一片殷紅的血跡立刻浸開,他倒下了。威廉原地轉了一圈,掃視了一下全場。他看到兩個采石工跑開去,大概是看到了他們的工頭給殺死了。他們邊跑邊向彆人喊叫。戰鬥變成退卻。騎士們在追趕逃跑的人。威廉站著不動,喘著氣。這幫該死的采石工竟然抵抗!他看了看吉爾伯特。他一動不動地躺在血泊裡,眼睛緊閉著。威廉把一隻手放在他胸口上;已經沒有心跳了。吉爾伯特死了。威廉圍著還在燒著的房子,數著屍體。三個采石工死了,再加上一名婦女和一個兒童,看樣子是讓馬蹄踩死的。威廉的三個士兵受了傷,四匹馬或死或殘。他數完之後,站在他戰馬的屍體旁。他喜愛這匹馬勝過喜愛大多數人。每次戰鬥後,他都感到一種喜悅,但這回卻情緒低落。這是個屠宰場。本來是場驅逐一群無能為力的工匠們的簡單行動,結果卻成了一場傷亡慘重的激烈戰鬥。騎士們追趕采石工一直到樹林,林子裡騎馬抓不到人,他們隻好回來了。瓦爾特騎馬來到威廉站立的地方,看到吉爾伯特死在地上。他畫著十字說:“吉爾伯特原先殺的人比我還多呢。”“像他這樣的人可不多,為了和一個該死的修士爭吵,我可損失不起一個出色的騎士,”威廉苦澀地說,“更不要提這麼些馬了。”“打了一場什麼仗啊,”瓦爾特說,“這些人比格洛斯特的羅伯特的叛軍打得還狠。”威廉厭惡地搖搖頭。“我不明白,”他看著周圍的屍體說,“見鬼,他們以為在為什麼戰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