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快活的人(1 / 1)

甘露 吉本芭娜娜 5451 字 1天前

“你的感覺好像真的又變了呀。”打開房門一看見我,龍一郎便說道。無論多親近,我都不太喜歡到成田機場去迎接從國外回來的人。這也許與我不願意彆人到機場來接我的心情有關,因為坐過飛機以後,人顯得萬分疲憊,臉色憔悴,皮膚變得粗糙。我常在從機場回東京的汽車裡呼呼大睡,以致一百年的愛情也會醒來,我隻是想儘快回家洗澡,然後睡上一覺。因此,龍一郎回國那天,我沒有去機場迎接。儘管如此,想到自己的戀人與自己置身於同一時光的流程之中同度朝夕,一如往常的黃昏也顯得格外甜蜜,即使通電話,也會念念叨叨地說個不停。能夠感覺到夜晚變得寧靜而悠長。我仿佛看見,平時那因為不願意感到寂寞而硬要麻痹自己的感覺,如今在一個個地舒展著。就像受到季節的陽光照射的花朵一樣,平靜然而踏實地綻放開來。龍一郎回國的第二天,我去旅館裡與他相會。以前在我小的時候,我非常喜歡父親去國外出差回來,總覺得從國外回來的人都有些緊張,散發著清新的氣味,對方本身有著一種很新鮮的感覺,好像換了一個人。他難得睡一次好覺,甜甜地酣睡著,他的那顆心還在塞班島的海邊彷徨,惟獨這樣的他,才顯得格外新鮮。從天氣晴朗的窗口望去,可以眺望到新宿區高樓的景色。我仿佛能夠看見清新的春風輕輕地吹過街頭。龍一郎為我泡了一杯茶。“你不出去吃點什麼嗎?”我問。“嗯,出去吃點吧。我從早晨到現在什麼也沒有吃過,肚子餓了。”他說,然後久久地沉默著。“你在想什麼?”“我一直在找一句合適的話來表達,現在我找到了。”他說,“你看上去很幸福,一副很快活的樣子。”是啊,我很幸福。並不是說我變得很彆致,“彆致”這個詞必然會附有不公平的偏頗狀態。說不定哪天夜裡,失衡傾斜的部分會突然向我湧來。我寧可說更接近於“安心”的狀態。我在無意中變得輕鬆起來。對我來說,自從頭部摔傷以後,平時靠著一連串模糊的記憶勉強度日,此間已經相當疲憊。我更多的時間是在揣摩自己記住了什麼、記到什麼程度、什麼東西已經全部忘記了。這顯然是極不正常的。以前儘管我裝得很不在意,但內心總是盤踞著深深的不安。現在那種不安的情緒已經消失,我每天每天都會過得很快樂。以前我與人交談時總會隱隱感到一絲緊張,現在已經從那種籠罩著我的緊張感中解脫出來了。早晨起床,一打開窗戶,我就能聞到柔和的陽光和青草的氣味交織在一起的春天的氣息,看見櫻花結出花蕾,過不多久櫻花盛開,會釀造出一片淡淡的粉紅色空間。我看著窗外櫻花的花開花落,年複一年,今年也將如此。我還要繼續那樣生存下去,一切都顯得不可思議。我有著一種很神秘的感覺,甚至懷疑那樣的事情為什麼會如此不可思議,就像“自己”這個詞的精髓從身體深處湧現似的,視力也比平時好了許多。常常可以看到和尚和嗑藥者中那些自戀的人,書本中將他們的心態稱為“多福感”,說他們有多麼的幸福。到了自己身臨其境,才體會到那種滿心舒展的感覺,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損害自己的心情。酒吧老板的執意勸說弄得我都有些心煩了,於是有一段時間我集中讀那樣的書。那時我心想,那些人真是太煩人了,還特地把自己的幸福寫成書,但有過那樣的體會以後,受一種使命感的驅使,覺得一定要把什麼東西寫下來留給後人,這也是順理成章的。這種感覺就像是闖進了前所未聞的人生裡。我非常理解既不想讓那樣的感覺打攪任何人,又希望彆人分享這種體驗的心情。就是說,因為經曆過艱辛難熬的時期,所以才產生了想要寫下來的衝動。想必這是一種心靈的激蕩:未來的自己想要對以前的自己有所教誨。但是,尤其是無與倫比的幸福,經曆過那樣的體驗以後,才能領會那種感覺隻是一種狀態,就像精神衰弱者沉浸在悲傷裡不能自拔一樣,僅僅隻是一種狀態而已。我把這樣的感受講給龍一郎聽,龍一郎用力抱緊我。“看著你在不斷地發生變化,我深深覺得,人真是一種容器,是一種簡單的容器,裡麵裝什麼都可以,甚至還可以變成另一個人。和街道上的行人基本上沒有什麼區彆。由於命運的安排,你必須不斷向容器裡裝入新的東西,你隻不過是那種會產生變化的容器,在‘你’這個容器的深處,有著一種‘朔美’特有的感覺。我想這大概就是‘魂’這東西吧。不知道為什麼,惟獨這一點永遠不會發生變化,它始終盤踞在那裡,容納著一切,試圖尋求快樂。一想到它始終盤踞在那裡直到你死去,就會有一種疼愛和痛苦的感覺,令我坐立不安。”我笑了:“你說得太好聽了吧。”龍一郎也笑了。我從他的身上也有所收獲。我的收獲與灑滿這房間的耀眼而溫暖的陽光非常相似,最重要的是一種事物得到伸展的感覺。性格如此強烈的兩個人在一起,被那個叫作“戀愛”的驚濤駭浪給弄翻了,卻還沒有沉沒下去,這應該歸功於他這個人身上具有的一種天才性的距離感。人與人的相互關係在這世上都是獨一無二的,兩人之間產生的空間也隻有一個。明白了這一點,進而明白那裡還有著一個特殊而有趣的空間,人無意中就會希望縮短彼此之間的距離,看得更加清楚。然而,他是作家,所以能堅持站在原地不動,並且萬分珍惜地培育著隻存在於兩人之間的陽光一般的東西,培育著獨自一人無法創造的溫暖而明亮的空間,培育著能在那裡衍生出各種事物的微妙的空氣。那種優先順序非常明確的地方,就是他的有趣之處。而且我想,真由感到難以忍受的,多半也是他身上那樣的地方。一天夜裡,我因為口渴得厲害而醒了。月光映照在天花板上。一片寂靜,仿佛連時間都已經消失,肅穆得沒有任何聲息。我看看鐘,三點,正是深夜。我久久地睜著眼睛躺在床上。來了,我有一種久違了的感覺,覺得很久沒有來這裡了。我已經很久沒有陷入這樣的狀態了。頭部摔傷住院時,我常常在這樣的狀態中半夜裡醒來。那真的就是一種“狀態”,感覺中等到回過神來時人已經在那裡了,所以無法用隻言片語來表達清楚。隻是,什麼都沒有了。隻知道自己飄浮在宇宙中。按道理是能夠理解的,也有那樣的心理準備。現在是什麼時候,我在睡覺前做了什麼?一片茫然。然而,顯得非常遙遠,既沒有感情,也沒有感覺,隻感到自己在一個虛無飄渺的空間裡休息著。自己到底是三歲,還是三十歲?我實在是不知道。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睡覺前我是怎樣度過一天的?如果有人對我說,這一切都是夢,你是即將出生的嬰兒,我也會信以為真。我隻是靜靜的、赤身裸體的一張白紙。我是不是快要發瘋了?我總是在這樣想。但是,我這樣躺著,記憶就像小溪的涓涓細流,點點滴滴地蘇醒過來,把我這條漂泊的小舟輕輕地拴在令人懷念的岸邊。睡覺之前看見的、和我道晚安的母親的笑臉。還有許多我喜歡的人。曾經和現在已經不可能再見麵的人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夏夜的焰火,在岸邊閃閃發光的螢火蟲,大雪紛飛的夜裡,和真由一起趴在桌邊看著黑暗裡飄動的白色的結晶,在小小的燈光下,和著收音機裡傳出的心愛的歌聲一起唱歌。奇怪的是,回憶起來的全都是那些瑣碎的片段,現實的、自己的空間占有量在一點一點地增加,拴住了我這條小舟。塞班島上那如夢如幻的血紅的太陽將要沉入大海的時候,被太陽照得通紅的花娘的麵頰和烈日下透著棕色的頭發……那是探頭觀賞含苞欲放的鬱金香時花香撲鼻而來的組合。是年幼的弟弟哭叫著四處尋找母親時慌亂得令人發笑的腳步。腳的感觸,就像是龍一郎的、或者以前同床睡覺的人那同樣溫暖而沉重的感覺。如同電影放映結束、從電影院裡走到外麵時大白天那刺眼的陽光。又像調換花盆時接觸到的泥土的冰涼。全都是這種感覺的碎片,撩撥著我想要活下去,想要牢牢地記住它,企圖想要把它們連貫起來。我還是希望能連貫起來。那種欲望很像是祈禱,祈禱自己的孩子、親屬、家畜、田地都能夠平安無事,祈禱今年是個豐收年,希望自己能夠感受到豐收的幸福。對人類自古至今周而複始地經過的某個地方的呼喚。然而,命運依然是叵測的。自己的明天會如此靠不住,頭部被撞後至今還活著,這和當場死去一樣都是常見之事。人們害怕的正是這種人生無常的感覺。我覺得自己不知不覺地懂得了這些道理,情緒也得到了恢複。我起床,想去廚房喝點什麼。泡咖啡時,發現桌上放著一個信封。我順手拿起來一看,嚇了一跳。那是專門招收自我封閉症兒童和逃學兒童的私立學校印發的小冊子。我能想象到這意味著什麼。但是,我沒有聽到任何人說起弟弟已經變成那副模樣,而且我記得昨天還看見他去學校的身影。是發生了什麼事吧?在塞班島上,我和弟弟親近得就像搭檔一樣,而現在弟弟卻好像離我非常遙遠。儘管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吃著同樣的食物。惟獨那件事,我卻知道得異常清楚。“他自己說要去那裡讀書呀。”早晨我問純子這件事,純子這樣回答我,“那本小冊子是他自己要來的。不過,今天早晨你母親帶著阿由一起去參觀了。”“可是,學校會怎麼想啊?轉學的事放在以後考慮不行嗎?”我吃驚地問。“其實我們已經知道,他從塞班島回來以後,一次也沒有去上過學,我們是上星期知道的。”純子說。什麼!我驚訝地大聲嚷道。“他確實沒有去上學。”“但他是背著書包出去的?”“是啊。不知道什麼人,是大人吧,或是年齡較大的朋友,那些人常常打電話到學校幫他請假,等到知道已經晚了。”“我一點兒都不知道。”“是啊,第一次聽說時,我們還說呢,說那電話也許是朔美打的,這次她又想乾什麼?我們沒有想得太多。後來才聽說打電話請假的人好像是個男的,我們知道是搞錯了,我和由紀子都慌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有沒有說起過在外麵已經有朋友了?是什麼樣的人?”我問。“不知道呀。他不肯說,隻是說那樣的學校他不願意去,要去就去這樣的私立學校。”純子說,“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對不起,我們家的孩子全都讓你操心。”我由衷地說。純子笑了。是彆人家的事,然而卻如此擔驚受怕,因為對純子來說,這裡是她現在的居住地。家人是可以增加的,如果增加居住的地方,隻要生活在一起,家人就可以無止境地增加。純子是一位極其普通的、溫文爾雅的女性。我不知道這對純子來說是不是一件好事,但隻要是有關弟弟的事,她性格中剛毅的一麵就會顯露無遺,有時甚至還會發揮出我和母親都不具備的才能,這可以說是出自母性的熱情吧。每到那樣的時候,我就對她肅然起敬倍感親切,即使有朝一日與她各奔東西,她在我心目中也仍然是我的家人。這真是不可思議。我和純子說著話,母親回來了。她開口就要求我帶由男出去,弟弟則哭腫了眼睛,徑直跑進了房間。母親對我說:“事情的經過以後再告訴你,這孩子一個人哭會越哭越傷心的,你帶他去吃一頓吧。”母親的眼神仿佛在說:事情會變成這樣,你也有責任呢。我一口答應說,好吧,就交給我吧。便去了弟弟的房間。弟弟躺在床上,他的目光讓人看了不覺心裡生疼。那與被丟棄的貓因為天真可愛而令人心疼的感覺截然不同,但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身上背負著他個人無法承受的重荷,卻又無法為他分擔,讓人看著感到怪可憐的。但是,我身上“快樂”的能源絲毫也沒有為那種感覺所動。“出去吃飯吧。”我笑著說。“我不想去,今天阿朔姐很精神,在我身邊隻會讓我感到累。”他依然毫不留情地刺中了我的痛處。這孩子這麼小,他身上怎麼會有如此敏銳的直覺?這是一種非常神秘的技巧,大人都不一定有。而且,對這孩子來說,這種能力會發生什麼樣的作用呢?“你待在家裡肚子會餓的,母親她們在樓下談論著你的事情,你最好還是出去吧。我什麼也不想問你,聽說你想轉學?”我說,“聽她們說你沒有去上學?你乾得真好,我一點兒都沒有發現。”弟弟變得沾沾自喜,臉上稍稍發出光來:“我是累了呀,心想這次不勞你操心,我自己一個人來解決。”“這段時間你到哪裡去了?”我問。我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心,於是弟弟興致勃勃地說起來。“我搭乘電車遊覽了各種地方,比如多摩川的堤壩之類,還交了大朋友,有的還有超能力,也有我喜歡的人,他們教會我各種事情,還請我吃飯。後來還跟著一個人偷過點心。我隻乾過一次。他人很好,我和他混了一天,以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我是在遊戲中心和他認識的,他就坐在我的鄰座,還請我吃冰淇淋。”“聽你這麼說,你還是一個擋不住彆人誘惑的人。”我說。反正,我總算明白了他是想乾一番事情,希望一夜之間成為大人。“那是因為我身上帶的錢不多嘛。”“說的也是。”我想了想,準是在路邊萍水相逢卻讓他頗感珍惜的新新人類或美國佬。儘管算不得很妙,但我知道這孩子是在拚命努力,也體會到他有一種焦灼,因為他希望向我或者其他人炫耀一番,又不得不瞞著。見到弟弟其實隱藏著活潑的一麵,我總算鬆了一口氣。原來我還以為是諸如受到同學欺侮之類更加悲傷的事情呢。“交朋友是一件好事,但你要注意,決不能受同性戀之類的人引誘,小心被人誘拐了。”我說。“你放心吧。我知道有的人不能交朋友。每天上街,就會發現真正有空閒的人、真正在東遊西逛的人還真不多呢。無論在公園裡還是在堤壩上,大家看上去很空閒,但心裡卻忙得像起了風暴一樣。”弟弟繼續訴說著自己的成果,“那些人給你的感覺很差,說著說著隨時都會翻臉,所以我光和看上去頭腦很單純、在街上閒逛的人交朋友。”“說的也是。”我說,“起來,去吃飯吧,吃飯時再接著說。”“不過,我求你一件事,我沒錢了,有件事怎麼也做不了。”“什麼事?你是想去吃牛排?”“不,我想去見父親。”弟弟說。趁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接著說:“我去見他不是想得到他的安慰,也不是向他告狀,是有件事想問問他。”母親不願意去見已經離了婚的男人,連我自己都不清楚他們為什麼離婚,如果弟弟想去見他,母親決不會反對,但心裡是不會感到高興的,因此弟弟自然就和父親疏遠了。母親的意思也許是:到了自己能去看父親的年齡,他用不著經過任何人的同意就能去了。弟弟還年幼,不便對母親提起那樣的事情。他的父親現在住在橫濱。“行啊,我陪你一起去見他。而且,我們到唐人街吃中餐。”“真的可以?”“我覺得母親事後會知道的吧。”“嗯。”我提出我們不用走著去,讓龍一郎開車送我們,弟弟說不用了。“為什麼?我倒想起來了,你最近好像不喜歡阿龍哥?”要說起來,自從龍一郎回國以後,弟弟沒想過要去見他。我猜想也許是嫉妒。“我明白了,我們坐電車去吧。”我說。弟弟欲言又止。“你想說什麼?”“你知道嗎?阿朔姐,你受騙了呀。”弟弟說。“說什麼呀,你是說你父親有個姘婦?”我笑了。“不是。”弟弟結巴了。“你不要吊我胃口啊,說呀。”我緊逼著弟弟問。“你知道嗎?真由打過兩次胎,都是阿龍哥的孩子。”“我不知道。”我說。要說我為什麼感到吃驚,其實我並不是因為這一事實,而是弟弟竟然知道“打胎”這個單詞並把它說出口來,這更讓人感到驚訝。“你小小年紀就會使用那種詞語,搞不好很快就會弄大女孩肚子的。”我一邊說,一邊心裡想,果然還是與美國佬打交道學壞了吧……而且,我還在思忖著。這孩子的確有一種與肉眼看不見的東西有關的才能,而且他還知道如何去利用這種才能,並深諳如何讓人產生動搖並站在自己一邊之道。我不想因為他是一個孩子尚且年幼無知而原諒他,但眼前這件事確有不同。我已經體諒到弟弟是不願意讓我受到傷害,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悲哀。“你是什麼時候,又是怎麼知道的?是直接聽阿龍哥說的?”“對不起。”弟弟說,“你是不是受打擊很重?”“沒有……我要想一想,”我思索了一會兒,“這是很早以前的事吧……會不會是真由提出不要孩子?因為真由這個人,除了你阿由之外,其他孩子她都不喜歡,她自己還是一個孩子嘛。可是,她明明可以告訴我的。這樣的事情,她說也沒說就撒手去了。我呢,如果一定要我說出心裡話,他們兩人有過性關係,這反而令我感到難堪啊,就是姐妹倆一個不漏全讓他占了,這不是很體麵吧。”我是認真思考過,所以對弟弟說了實話。“你為什麼一點兒都不在乎?”弟弟說。“你很在乎吧,因為你一直都很依賴真由的。”母親過分嚴厲,而我則有些男孩子氣,他多半在真由身上產生了對女性的憧憬。我心想,這家夥真傻,將來一定會因為女人而受苦的。像真由那樣的人會把男人拉進她的泥沼裡不讓逃走,我也有這樣的特點,隻是很巧妙地壓抑著而已。真由依靠非常古怪的價值觀在生活中掙紮,男人隻要與她交往過一次,無論多麼疲憊,在現實中就會對其他女性視而不見,感覺不到其他女性的魅力。然而,真由偏偏沒有自知之明,所以就不免有著更加陰暗可怕的一麵。每次看到她這副媚態,我就暗自慶幸自己不是男人。真由是一個小小宇宙的女皇,她的技巧不會帶來任何和平,她的做法最終是把女性朋友全都趕走,隻能和男性交往,潛意識裡還認定在這世上隻有自己一個人受苦受難受傷害。我竟然和墜入真由情網的男人交往著。真由實在是一個非常真摯的女孩,他又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所以難免會對真由那悲慘的命運懷有一種憐愛。“你怎麼知道的?你還沒回答我呢。”我說。“我是在夢裡見到的。”弟弟說,“但那不是夢。你相信嗎?”“你不用刨根究底地問我信不信了。”“我在夢裡和真由見麵了。”弟弟說,在夢裡,他在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那地方有長長的走廊,有花圈,有許多小房間,有五顏六色的布,還有招貼畫,但有一種“背後”的感覺。我心想那是後台。真由剛開始和龍一郎同居時曾上過舞台演戲。那是真由在演藝生涯中獲得評價最高的一出戲劇,我想多半是那個劇場。弟弟穿過繁忙的人群,走進掛著真由姓名牌的房間。房間裡非常雜亂,抹著雪白濃妝的真由獨自坐在一張小椅子上,麵對著帶燈光的鏡子,據說還穿著金黃色花紋的和服。的確沒錯,我還記得,那時候真由擔當觀音菩薩的角色,穿著某位名人設計的華麗衣裳。弟弟非常羨慕,想要觸摸真由的戲裝,但他不敢。真由那透白的笑臉顯得特彆神聖,弟弟感到害怕,再說他儘管在夢境裡,卻知道真由已經死了。“阿由,你坐下。”真由和顏悅色地說。弟弟坐下。想要看個真切,真由便變得模糊,如果不經意地看去,她卻顯得十分清晰,令人目眩。“我有兩個孩子沒有出生。”真由對他說。弟弟當時還沒有領會她的意思。“我感到悔恨的就是這一點,你要告訴阿朔姐,就說這一點我很遺憾。你對她說,他們兩人在塞班島的叢林裡想起我,我非常感謝。你告訴她,阿朔的‘朔’不是新月的意思啊。母親已經忘記了,父親對此感到很遺憾,父親說,阿朔如果連這個都知道,他就沒有遺憾了。你能記住嗎?”弟弟點點頭。“你真是一個好孩子啊,你已經長大了,”真由微微地笑著,“你一定要長大成為一個幸福的人啊。”弟弟哭了。因為他知道真由是硬撐著的。“你知道大團圓這句話嗎?”弟弟搖搖頭。真由搜索枯腸地尋找著詞語繼續說下去:“如果能看見大團圓,我就沒有遺憾了,真的。我也許會投胎轉世重度一次,但以後我不會這麼著急了。我隻是太著急了,怨不得彆人,我一直這麼想。阿由你也是早熟,所以要當心,不要像我這樣急於求成。你要好好地看著母親做的飯菜、為你買的毛衣、班級裡同學的長相,還有附近的鄰居因工程而毀壞了房子的時候,你要多多留意。“其實啊,活著時是稀裡糊塗的,走下人生的舞台後就看得很清楚了。天空是藍的,手指有五根,有父親和母親,與路邊的陌生人打招呼,就好像大口大口地喝著可口的水。每天不喝水就不能活下去。一切都是那樣。如果不喝水,活在那裡卻不喝水,就會口渴,最後死去。“我很笨拙,所以詞不達意講不清楚,但確實是那樣的。你要轉告大家,說我沒有後悔。以前我總是在放暑假的頭一個星期就把暑假作業連同日記一起全部做完,我很羨慕大家在暑假快要結束時聚在一起匆匆忙忙地趕作業,但以後我還是會這樣做,我怕做不完。我就是這樣一個孩子。不過,下次重度人生時記日記,我就不會那樣做了,而是會每天記,記下夏天的酷暑和陽光,記下每天的事情和我當天的感受。我是走得太急了。就對你說這些。”弟弟點著頭。真由笑著站起身來,拿起水壺要為弟弟沏茶……這時,弟弟醒了。真由已經不在了,弟弟躺在自己房間裡的床上。這就是弟弟訴說的夢境。我坐在開往橫濱的電車裡,一言不發,冥思苦索著那個夢的含義。窗外,看得見黑暗中城市的閃光。列車靜靜地搖晃著,將車上各色人等的人生送往目的地。隻是我感到很寂寞,一想到真由就感到非常哀傷,如今我感覺到的隻是淒涼。隻要我還活著,隻要我沒有去真由那裡,今生今世就永遠隻能是這樣的感受。我想見真由,希望真由能夠回來,我感到很傷感。我喜歡她,有時還覺得可恨,但我想觸摸她。這種感覺反反複複,不停地旋轉著,如同一個封閉的圓。在車站打電話一聯絡,弟弟的父親大吃一驚,但他說現在正好有空,馬上就趕來,並指定在唐人街入口處的茶室裡見麵。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到他了,頓時感到緊張。我非常懷念以前曾經度過的那些古怪的歲月:一個可愛的姑娘將素昧平生的人叫“爸爸”並住在一起,還要為他的換洗衣服操心。我們喝了好幾種中國茶,吃著芝麻湯圓高高興興等著時,“父親”走進門來。他穿著毛衣和牛仔褲,顯得很年輕,隻是和住在一起時相比,臉上的皺紋有些增加,身材也顯得有些萎縮。“你們兩人一起離家出走的?”“父親”笑了。他眯起眼睛望著弟弟,表情鬆緩,一副打心底裡感到高興的樣子。我覺得他那副欣慰的表情對弟弟是最有效的,弟弟也許會因此覺得幸好自己長大了。父親用不著說“儘管離得很遠但我還很愛你”這樣的話,就已經明白無誤地向兒子傳遞了這樣的信息:我非常想見你。“由男,你長大了呀。”他由衷地說。“爸爸。”弟弟眼看就要哭了。“朔美,你給人的感覺不一樣了啊。好像一個大人了。我們有多久沒見了?”“是在真由的葬禮以後吧。”“那個時候真是很可惜,真由還那麼年輕。不過,我們真有那麼久沒有見麵了嗎?我感覺好像沒那麼久吧。你母親她身體好嗎?”“是,她一點兒也沒有變。”我為自己的恭敬態度感到有些可笑。我們曾經同住在一個家裡,然而如果沒有理由的話,他就僅僅隻是一位普通的大叔。“理由”是那麼的重要。臨時組合的模擬家庭在唐人街上走著。唐人街上熙熙攘攘熱鬨非凡,行人都眉開眼笑,恍如在異鄉他國過節一樣。路邊在出售熱氣騰騰的糕點,店鋪裡陳列著從沒有見過的食品材料。我喜歡唐人街,小時第一次來的時候,還歡鬨得淌出了鼻血。母親說我“真不害臊”。這種難以形容的活力,撼動了沉睡在我體內的某種熱乎乎的東西。雜亂地重疊在一起的廉價霓虹燈廣告,來吃飯的人們那種躍躍欲試充滿企盼的模樣。每一條小巷裡都開著好幾家小店,人來人往,門庭若市。這裡有著一個國家,有著一種秩序,我對此感到驚訝和敬意。就是這樣的感覺。“父親”和弟弟牽著手。“父親”一家商店一家商店地作著介紹,弟弟認真地聽著。燈光將兩人的表情照得很明亮。幸好來一趟,簡直像做夢一樣。我心裡想。在唐人街上漫步,感到很陶醉。我從相愛的人們的臉上和行人的臉上,同樣地感受到了什麼,如愛憐、晚餐的香味、掛在那房間裡的水壺和茶壺,還有他們的爺爺奶奶、結婚儀式和盂蘭盆節、曾經到過的外國,以及那個國家的土特產。全都帶著一種土腥味,被土腥味勾起的懷鄉之情、風貌、人類繁衍生息之處的氣息。大家都有父親和母親,都要經曆換尿布或者夫妻吵架,經過如此折騰而在這裡閒逛的人們,無論多麼有錢或是多麼貧困,夜裡同樣都要鑽進被窩裡做夢。那一切都充滿溫馨。如今走在這裡,不知何時命歸西天。我死去以後,這條大街依然會這樣熱鬨,我為此而感到一種奇妙的平靜和寂寞,我覺得自己會像氣體一樣蒸發,甚至忘記自己還有肉體。我這樣信步溜達著,如同行將消失的幻影。“爸爸還是在大學裡當老師?”我們完全融洽之後,我這樣問“父親”。我們跟著“父親”走進一家中華料理店裡。吃飽喝足以後,我們一邊吃著餐後點心木薯澱粉,一邊談到這個話題。“還沒有被開除。”他在研究亞洲文學,會講多國語言。“我想什麼時候乾脆去父親的大學裡讀書算了。”弟弟說。“到那時我也許已經不乾了吧。我已經不給學生上課了。”“聽說你再婚後生活得很美滿,已經有孩子了吧。”我說。“是我的弟弟還是妹妹?”弟弟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問。“是個一歲大的女孩,名字叫‘莊子’,這個名字非常好記,又有些傻氣。”“將來會成為一個偉人吧。”我說著,心想果然很好記。“同樣取自中國,但不像你‘朔美’的名字那樣有來頭。”“父親”笑了。什麼?我感到納悶。弟弟興許也有同感,我們兩人互視了一眼。“我這朔美的‘朔’字,不是新月的意思嗎?是月亮剛剛滿弦。我是聽母親那麼說的。”我說。“名字不是我取的,所以我不知道真正的意思。我聽到的意思不一樣啊。是你母親忘了,還是記憶模糊了?”“那麼,你知道是什麼意思?”我問。“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講清楚。嗯,你父親不是經常看經濟類的書嗎?就是教人如何獲得成功之類的書,好像是引自那樣的書。是中國的古典,那故事我也知道,所以有些印象。”“那故事說什麼?”“說以前在漢朝,有一個很奇怪的人,叫‘東方朔’,不知為什麼很得皇帝的寵愛。這人很古怪,無論皇帝賞賜給他什麼東西,他都絲毫沒有感恩之意。如果皇帝賞賜給他布帛,他把布帛往肩上一搭就走了,皇帝賞賜他生肉,他就朝懷裡一塞,弄得渾身都很臟,皇帝如果賞賜他銀子,他馬上就去找女人玩,就是這樣一個人。”“這難道算是好話嗎?”“不,接下來就有趣了。據說左鄰右舍因此都說:你這個人很古怪,是一個怪人。他回答說:‘不,不對。古人小隱隱於野,像我東方朔是大隱隱於朝。’就是這樣一個故事。”“我還是沒有聽出它的好來。”我說。故事的含義我是知道的,但我不知道真由在弟弟的夢裡想告訴我什麼。“浪漫的是月亮,像個女人吧。”弟弟說。“我覺得你和這個名字很相配。”“父親”說。“我似乎能聽懂。”弟弟說。“我知道你想說的意思……”我對“父親”說。我雖然知道得很清楚,但還有一個地方聯接不上。我隻體會到真由對我的一片好意,隻體會到真由期待於我的一絲淡淡的關懷。“這就可以了嘛。”“父親”說。“父親”是一個很會吃醋的人,跟母親在一起的時候非常浮躁,沒一刻安寧,現在卻很沉穩,充滿自信。我不願意認為他與母親生活在一起是陰差陽錯弄錯了地方,但現在他一定是在一個很舒暢的氛圍裡生活著。弟弟的情緒已經完全得到了改變,他像個孩子似的歡笑著。他能夠如此快速地作出反應,恢複得這麼快,證明了他的年輕。送我們坐上出租車時,“父親”不停地叮囑著“以後再來”,又吩咐司機“請從大橋過去”,然後站在那裡不停地向我們揮手。弟弟沒有向父親提出任何值得一提的問題。但是,弟弟多半想問他:你還認不認我是你的兒子?這個問題從剛見麵時父親的笑臉上就得到了答案,那樣的揮手也是答案。我感動得不能自已,覺得仿佛要去遠方旅行一樣。和弟弟兩人,到一個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去旅行。那種感覺,在駛過黑夜的大橋時變得越發強烈。大橋在朦朧的燈光下呈“H”形的剪影,附近海港裡的燈光層層疊疊交相輝映。停靠在港灣裡的眾多船隻靜靜地照亮著夜晚的海麵,紅色、橘黃色、白色的光,遠近不一。道路呈螺旋形,燈光排成美妙的弧形。汽車穿過大橋,宛如在光的海洋裡移動。我們不多久便穿越了一切都顯得豪華的夜景。“像銀河一樣。”弟弟說,“你來過這裡嗎?”“來過啊。”我來過好幾次,但覺得今天是最漂亮的,比上次來時要漂亮得多。“好像在旅行。”弟弟說。我們交談時,汽車已經穿過光的螺旋,駛到黑夜裡的高速公路上。回顧某一段被濃縮的時光,當時最讓我感到惆悵的,就是旅行。回家後給龍一郎打電話,還是隻字未提真由,心想見麵以後再說。我隻是先講了我這個名字的由來,他聽了哈哈大笑。我說行啦,他依然笑個不停。想到我所愛的人這樣的大笑可能代表著真由的意思和去世的父親對我的期望,我就忍不住沾沾自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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