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慈雨(1 / 1)

甘露 吉本芭娜娜 3710 字 1天前

經常聽人說,經曆過十分慘烈的體驗,眼中看出去的景色就會迥然不同。我常常覺得,我所經曆的就是這樣一種體驗。我有那樣的體會。現在我能回憶起所有的一切,像故事一樣回想起自我出生以後的二十八年間,身為若林朔美的所有插曲,以及家庭成員、我愛吃的食物、我討厭的事情、我之所以是我的種種要素。已經過去的往事,隻能像故事一樣回顧。因此,實際上我沒有辦法知道,在發生那起不足掛齒的小事故之前,我對自己的人生懷有什麼樣的感想。也許我在很早以前就已經在這樣想了。這是怎麼回事呢?難道就像堆積在地上的雪一樣,僅僅是度過的歲月嗎?我是怎樣使現在的自己和以前的自己妥協的呢?我常常聽人說,突然將自己的頭發剪短,彆人對自己的態度會稍有變化,由此導致自己的性格也會產生微妙的變化。我在接受手術時還剃了光頭,如今已經是冬天,總算養成了這樣一個體麵的短發發型。家人和朋友都異口同聲地對我說:“朔美這樣的發型還從來沒有見到過,非常新穎,好像換了一個人。”是嗎?我微微一笑。以後,我偷偷翻開影集。裡麵的確有我,留著長發在笑。所有的旅途,所有的場麵,我還都記得。當時的天氣是這樣的,其實那時我因為痛經好不容易才站穩……諸如此類的情景,我都還記得。因此,照片裡的就是我,不是其他什麼人。但是,我的思緒怎麼也集中不起來。我莫可名狀地有一種飄遊的感覺。即使在這種虛無的精神狀態裡,我也不放棄營造自我的努力。我不知疲倦地奔跑著,希望給自己鼓掌喝彩。如今住在我家裡的,有母親、我、讀小學四年級的弟弟,還有母親童年的朋友——吃閒飯的純子,和讀大學的表妹乾子。我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母親再婚後又離婚了。就是說,我和弟弟由男是同母異父的姐弟倆。在我們姐弟倆中間還有一個妹妹真由,和我是同一個父親所生。她在演藝圈裡混,引退後和一名作家同居,不久患了心病,類似於自殺,自暴自棄地死了。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在當女服務員,每周上五天班。夜裡工作,雖然也賣酒,但那是一家非常正派而古雅的小酒吧。老板以前一度是嬉皮士,酒吧內部裝飾就像學校校慶的裝飾一樣司空見慣。白天有空閒,就去朋友的公司裡幫忙,或者辦一些雜事。父親已經去世了,本來他還算得上是一個有錢人。有一段時期,我一直在考慮錢的事情,思索著什麼樣的生存方式才能使如此悠閒的生活變得更充實。儘管是無意識的,但我一直這樣思索著。而且,我忽然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奇特的位置,既不是淑女,也沒有延續青春反抗期的任性。我很喜歡自己的人生,喜歡到無以複加的地步。因為感覺如此之好,所以我偶爾會在內心裡由衷地希望大家都這麼感覺。一天夜裡,我打完工回到家時已經是淩晨三點鐘,母親獨自愁眉不展地坐在廚房的桌邊。每次有話要對我說時,母親總是這樣愣愣地坐在廚房裡。以前她決定再婚時就是這樣。我想起那天母親明明樂不可支,卻又強忍著裝作很深沉的模樣。最近她什麼事都和純子商量,所以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她這樣的神情了。我憑直覺感到準是因為弟弟的事。弟弟有些古怪,在學校裡常常成為人們談論的話題。真由去世以後,對母親來說,養育孩子似乎已經成了一個永遠無法解脫的緊箍咒。一想到母親,我就有些傷懷,因為母親經常對自己的人生感到不太滿意。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我過得如此清閒,母親卻十分辛勞。我為此感到很哀傷。“出了什麼事?”我問。全家都已經睡下,房間裡非常安靜,廚房裡隻是水龍頭邊上亮著一盞小熒光燈,顯得很幽暗。燈光裡,母親就像是一幅黑白肖像畫。她那緊鎖著的眉頭和嘴唇凝積著濃濃的陰影。“你來坐下。”母親對我說道。“哦。你喝咖啡嗎?”我問。“我來幫你衝。”母親趕忙站起身來。我大大咧咧地拉過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上班是站著的,所以一坐下,我頓時感到渾身乏力,腰部的疲憊猛然間向全身擴散開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喝一杯熱咖啡,我非常喜歡這樣的氛圍。為什麼呢?因為這會令我想起還是孩子的時候。孩提時自然是不喝咖啡的,然而卻像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早晨或台風來臨的夜裡一樣,每次都令人頗感眷戀。“是由男的事啊。”母親開口說道。“什麼事?”“他說,他想當家。”我是第一次聽說。“怎麼又出新花樣了?”我問。弟弟完全是在現代社會的蜜糖裡泡大的孩子,是個令人討厭的淘氣包,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大言不慚地說長大後要當公司職員,說在電視劇裡看到過,感覺很好,還說什麼收入還可以。“說什麼……上帝托夢給他了。”母親說。我忍俊不禁。“是嗎?現在正流行這一套呢。”我笑著打圓場,“孩子說的話,你不要當真。”“他的樣子也有些古怪呀。”母親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於是,我勸她道:“不要著急,還是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吧。”“你不管管他?”“他當不了家的。”“我總是不放心啊。”“他是我們家第一個男孩啊,我會看著他長大的。”我說。“真由去世以後,你摔了一跤,接下來就是他,我總覺得家裡從來就沒有太平過。”母親說道,“這孩子,好像被什麼東西迷住了,正在埋頭寫稿子呢。”“真是個奇怪的孩子。”我點著頭,本能地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母親好比是燈塔,因為亮得過分耀眼,所以過往的船隻都產生了混亂,各種奇妙的命運都聚到一起來了。”我覺得某種魅力依靠它本身存在的能量,會一味地尋求變化。母親對此隱隱有所察覺,並受到了傷害。因此,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家裡發生什麼事,就一定會變得像三島由紀夫的《美麗的星星》(一部科幻。地球人對核武器泛濫將會毀滅地球的事態熟視無睹。大杉一家四口各自目睹到飛碟以後,分彆認為自己是火星、木星、水星、金星的外星人。他們齊心協力與自認為來自天鵝座第61號星這顆未知行星、堅信地球人沒有生存資格而企圖徹底毀滅地球的三人團體進行了搏鬥。這部確定了三島由紀夫作為作家的世界性地位。)那樣。這不是很好嗎?應該高興才是。”我這麼說道。以後我才知道,這話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被我說中了。母親聽了我的話,笑了。“明後天我去試探一下由男吧。”“你一定要問問他。我知道你會理解我的苦心的。”“有那麼可怕?”“簡直像變了一個人啊。”母親還有些放心不下,但臉上的表情比剛才舒展了許多。我想看來沒有問題了。深夜獨自待在廚房裡,會讓人的思緒永遠閉塞。在廚房裡,時間不能待得太久,也不能將母親和妻子封閉在廚房裡,那裡是掌管家庭的重要場所,大開殺戒的地方,同時也出產美味佳肴和酗酒的家庭主婦。我最近才深切感受到,人是那麼一個肉球,看上去很結實,其實非常脆弱,被什麼東西稍稍紮一下或者碰一下,就輕而易舉地被毀了。脆弱得好比是一個鮮雞蛋,今天還安然無事地發揮著它的功能,營造著生活。我認識的人,我熱愛的人,大家直到今天都還操持著各種能輕易毀滅自己的工具,卻安然無恙地結束一天的生活。這真是一種奇跡呀……頭腦裡一旦浮現出這樣的想法,便思緒聯翩,怎麼也無法止住。直至今日,每次有熟人去世的時候,每次看見周圍的人悲痛欲絕的時候,我心裡就會暗暗地想:這世上真會有如此殘酷的事情嗎?同時我又會覺得:現在還活著,這真是一種奇跡,相比之下,死亡是無可奈何的事。於是,我便會有一種眼看就要窒息的感覺。宇宙啦,熟人啦,熟人的父母,還有他們愛著的熟人。無數的命運中有著無數的生與死。令人毛骨悚然的數值。我在這裡凝視著永無止境地接近永恒的種種命運。我坐在廚房裡,頭腦一片混亂。那天,初秋時節的九月二十三日。朋友之間稱之為我“墜下石階的日子”。我匆匆地趕去打工。想抄近道,便沿著後街那個陡峭的石階奔跑下去。我平時很少走那條路。那段石階因為陡直而聞名,又寬又長,地處一所中學的背後,因為危險,下雪天時還被禁止通行。傍晚,天已經全黑了,四周沉澱著濃濃的暮色。我留意著昏暗的街燈燈光和懸掛在天空的金黃色的殘月,不料腳底下踩空,我摔了下去,腦袋狠狠地撞了一下。我昏迷過去,被抬進了醫院。剛醒來時,我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腦袋疼痛難忍,像被牽拉著似的。我伸手去摸,頭部綁著包紮帶,於是石階上的情景、摔倒時的疼痛和驚嚇,在我的腦海裡蘇醒過來。有一位漂亮的中年女性站在我的麵前。“朔美。”中年女性喊我。她的年齡已經不小,何況又是到這樣的地方來陪我,所以我猜想大概是我的母親。這是我惟一的感覺。我認識她,但不知道她是誰,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怎麼也想不起與此有關的信息。她之所以在這裡,是因為她是我的母親,或是與我非常親近的人……這個人很像我嗎?我即使這麼想,也無法回想起自己的麵容。如果因為她是我的親人所以才在這裡的話,我不能讓她傷心。我正這麼想著,感到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個記憶忽然閃現在我的腦海裡。是母親在家裡哭泣時的記憶(我努力回想著我的家在哪裡,是哪個角落裡的什麼樣的建築物)。記憶如一泓透明的湖水,有關眼淚的記憶,電影的回顧場麵,像過濾器一樣從記憶的水麵浮現出來。祖父死的時候的確是那樣的,人的眼淚真的會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打濕我的麵頰,滾落在地上……然後,我想到了妹妹。妹妹的名字,我已經想不起來了,但一個非常可愛的孩子的形象,和“妹妹”這個概念一起浮現在我的頭腦裡,所以我認定這個孩子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妹妹。然而那的確是真由的身影,是妹妹在整理父親遺物時的背影。我在獨自生活的時候,因為戀愛失敗,在打電話時忍不住哭了。當時,母親驚訝地喊道:“不得了了!朔美哭了!”因為我是一個不大愛哭的孩子。對了,看來沒錯啊,她真是我的母親?……我不能傷害她。我告誡著自己不能傷害她,腦海裡惟有這樣的想法。這一念頭昏昏沉沉地像咒語一樣折磨著我疼痛的大腦。她以為我還沒有從麻醉中清醒過來,見我安然無恙地睜開了眼睛,她那眼圈已黑的柔潤的瞳子裡便充滿了歡欣的水分。……我明白了。因為她如此為我操心,我才總算撿了一條命。我想起了另一位我不太熟悉的“朔美”這個人的人生。然而,我醒悟到這裡也隻是在今天才想起來,以後隻能是走一步算一步。“媽媽。”我喊道。母親緩緩地點點頭。她喜不自禁地、由衷地點著頭,像出嫁的新娘一般燦爛地笑了。我如今隻是說了一個人們在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以後最先知道的、也是這人世間最感溫馨的單詞,卻總覺得像是騙婚的小流氓一樣,心裡感到虛怯。我的頭部很痛,痛得就好像“母親”這個概念經過極度濃縮變成濃汁滲透到我的腦汁裡一樣。但同時,“媽媽”這個詞的發音,在我的左胸下部微微形成了一個發燙的熱團。這是什麼呢?我睜眼望去,看得見明亮的病房和窗外耀眼的天空,就像我的記憶一樣空空蕩蕩的,一片透徹的湛藍。記憶漸漸蘇醒過來,就像用明礬水在烤墨紙上塗抹出來的字畫,用火一烤便慢慢顯現出來一樣。好比在以前的我和現在的我之間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玻璃上就像手表玻璃罩蒙上了水汽一樣沾著水珠。儘管並無大礙,儘管我沒有在乎。翌日,我白天打工,傍晚下班回到家,興衝衝地敲響弟弟的房門。家裡竟然發生了這麼有趣的事,我隻能去拜訪他。“請進。”傳來由男的聲音。我打開房門走進屋裡,弟弟正躬著腰趴在寫字桌上。我湊上前去一看,弟弟正用細筆在B5大小的稿紙上奮力地寫著。“聽說你想當作家?”我問。“嗯。”弟弟心不在焉地答道。“感覺就像赤川次郎那樣?”我問。我知道不久以前弟弟還在拚命地讀著推理家赤川次郎的書。“不,要像芥川龍之介那樣。”他說,眼中流露出執著的目光。我覺得他是被什麼迷上了,感覺和我一樣,內心悄悄地潛伏著以前未曾有過的嶄新的衝動。“像真由的那個阿龍那樣不行嗎?他也是純文學作家呀。”我說。我是指妹妹活著時與她同居的龍一郎,要說作家,我們隻認識他一個人。“是啊,我很崇拜他,他才是真正的作家!”提起龍一郎,我忽然想起那些抽象性的難以理解的作品。“那些作品,你看得懂它的意思嗎?”我問。“不太懂,但全神貫注地就會產生一種很美好的感覺。可以說,整本書裡都散發著幸福的氣息吧?”“呃?”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我隻感覺到文體晦澀,簡直不知道作家在追求什麼。“很像真由的笑臉。”弟弟說道。對了,這麼說我就能夠理解。我點點頭。作品裡有著一種完美無缺而孤傲的美,隱含著非常複雜的含義。它包容著一切,語義精微,文辭奧博,因此有著一種不同尋常的哀傷。某種純樸的東西包含著天然的水分,還散發著一種甜蜜。我懷戀著妹妹的那副笑臉。直到現在,我還常常夢見她。我很想能夠看一眼她那幅笑著的麵容。“你寫出好的,先讓姐姐看看。”我說。“嗯。”由男點著頭,露出成人般的表情。“不過呀,我……”我說,“我還是希望你能夠成為一個很棒的男子漢。我更希望你能成為一個有人緣、體麵、又會寫文章的人,不要成為那種落魄的人,雖然能寫一手好文章,生活狀況卻很糟糕。”“我會注意的呀!”“不過,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麼突然像大人一樣聰明起來,想要寫東西了?對我,你要說實話呀,我會對母親保密的。”我笑了。他露出一副認真的表情。“是我的頭腦裡發生了什麼。”“發生了什麼?”“有個神仙似的全身發光的人出現在我的夢裡,對我說了什麼,以後某種東西發生了變化,腦子裡就怎麼也停不下來。人每天要吃喝拉撒睡,毛發會自然生長,幾乎絕對不可能停止,才成為現在這個樣子。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會記住以前的事,還要為今後的事擔心。我覺得不可思議,感到很神秘,要把我那樣的感覺講出來,就隻有創作故事。在寫著各種人身邊發生的各種事情的時候,我才能領悟到自己感受到的事情。”他的想法實在是無可非議,我很欽佩。“我非常理解你,我會支持你的。不過,我們兩人的年齡相差很大。我把我的理想告訴你,你先要記住啊。那就是,到你讀高中的時候,我攢一些錢,陪你去日比穀的專賣店,為你的女朋友挑選一件禮物,然後在賽利納咖啡店裡喝咖啡。姐姐很細心吧。你出生的那天早晨還下著雪,當時我就在心裡想,那樣的理想如果能夠實現該有多好啊。”“我記住了。”弟弟說道。我放下心來,在地上坐下,順手拿起一本書,是《世界真實推理100》。“這是本什麼書?”“這本書很有意思的!”弟弟終於露出了孩子般的神情。“嗯……”我隨意地翻著那本書,無意中發現有這樣一段。“居住在得克薩斯州的瑪莉·黑格特(四十二歲)自從遇上車禍以後,便擁有了兩份記憶。她有兩個孩子,丈夫在高中當老師,原本過著平靜的生活。一天,她在駕車去接丈夫的途中,與迎麵開來的汽車相撞,負了重傷,但腦部沒有受損。”“然而,兩個月以後出院時,瑪莉·黑格特發現自己擁有了與以前的記憶截然不同的另一份記憶。那份記憶是居住在俄亥俄州一位十七歲時患肺炎死去的瑪莉·索頓的。”“因為記憶中有瑪莉·索頓上學的學校名字和她母親的名字以及所有瑣碎的細節,所以瑪莉·黑格特下決心將此事告訴了丈夫。”“丈夫見她的另一份記憶十分合理,於是對此進行了調查,證實在俄亥俄州確實有一個叫“瑪莉·索頓”的人,在瑪莉·黑格特遇上車禍的三年前,就因肺炎去世了。”“據說,擁有前世記憶的人極其罕見,像這樣擁有一份他人記憶的情況,更是聞所未聞。兩者之間的關聯隻有“瑪莉”這個名字,但“瑪莉”這個共同的名字並不足以說明這一現象。”“這本書很有趣啊。”我說。“是嗎?”由男沾沾自喜道。我合上了書。“走了。”我離開了房間。我心想,這孩子還沒有變得乖僻,看來沒什麼問題。冬天的走廊裡十分幽靜,到處彌漫著夜的氣息。他的房間離我的房間有兩米遠,這之間的窗玻璃有著一種光澤,幽幽地映出我的麵容,和所有已經忘卻的一切。那天夜裡,我做了一個怪異的夢。我坐著觀賞風景。天空藍得可怕,深邃得眼看就要把人吸進去似的,以一種井然有序的濃淡層次從天頂一直伸向一無遮攔的地平線。那濃淡層次活像湛藍的果凍一般,整齊得讓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下。乾燥的空氣,乾旱的大地。稀稀落落的建築物在這浩瀚的景色底下輪廓清晰,像是模型。這樣的景色,我出生以來從沒見過,感到震悚。坐在木凳上,帶著沙塵的風兒儘情地吹拂著我,我默默地遙望著這樣的景色。一位女性坐在我的身邊,夢中的我對她非常熟悉。莫非是得克薩斯州?不,那地方什麼也不是,隻是寥廓的天際和曠寂的大地相接之處,夢幻與夢幻相遇的地方,那裡刮著香甜而乾燥的風。“瑪莉小姐,關於你的記憶,你如果想到什麼,請告訴我。我好像真的很牽掛呢。”我說道。她的瞳仁呈藍色,是眼看就要融化在藍天裡的顏色。四周彌漫著同樣的色彩,我感到悲愴起來。難道是因為那種顏色包容著兩個人的人生?那樣的顏色宛如記憶的海洋,往事如拍打著岸邊的濤聲一般洶湧地向我湧來。“我想不起來那個隻有我一個人的我是一個什麼樣的我,這好像是在做文字遊戲。”她用很輕的聲音說道。我望著她那深深刻進眼角裡的皺紋。“在廚房裡準備著晚餐,或者呆呆地眺望著晚霞,或者像這樣無所事事的時候,我常常會莫名其妙地傷感起來,好比無法排泄的傷感突然闖進我的胸膛一樣。那樣的時候,我總是會想,這也許是另一個瑪莉的記憶。就是說,如今她的記憶已經如此這般融入我的人生了。她早已對人生沒有依戀,與她相比,我還是更加珍惜自己的人生。因為某種緣分,她突然闖進了我的體內,我絕不想疏遠她。”“何況你根本還沒有體會到有沒有‘隻有我一個人的我’這種感受呢。”我望著遠方,用商量的語氣繼續這樣交談下去。“我知道這樣的想法是不會有任何收獲的,隻是常常會難受得要死。無論眺望著天上的星星,還是凝望著自己的弟弟,我都非常愛,我愛一切。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瑪莉默默點頭,凝視著我微笑。我突然醒悟,與我這樣的人相比,眼前這個人算是有著死亡瞬間的記憶。我想象著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感到害怕,就連視野裡的景色都因為過分深邃而令人無法釋懷,何況我還知道死亡的體驗早晚會再一次降臨。“也許會這樣,然而我……開始的時候非常煩惱,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吧。但是,我覺得兩個靈魂依偎在一起,正通過我的眼睛眺望著這壯觀的景色。”她一副很幸福的模樣。天空中突然落下了水滴。“是太陽雨。”我說。雨從碧藍天空的那片潔白得像要融化的雲層中,隨著陽光傾注下來。我還以為是陽光的碎片呢。雨水不斷地打濕大地,也傾注在我們的頭發上,傾注在我們兩個人黑色和金色的頭發上。雨在溫暖的空氣中傾瀉著,豔麗奪目地落下冰涼的影子。它靜靜地下著,像用探照燈照射這美麗的景色似的,在光的領域裡一閃而過。一切都閃爍著光芒,顯得非常柔美,風景被滋潤著,我還以為自己麵對著這份感動和耀眼的美景在流淚呢,其實隻是天上掉下的雨滴打濕了我的麵頰。“也許現在總共有四個人的人生在注視著天空、地麵、雲層和太陽雨。”我說道。瑪莉平靜地點點頭。醒來後,我久久地懷戀著夢中的景色和從無垠的天空落下來的閃光的雨。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夢。我不知道夢境意味著什麼,但我看見了令我感動的東西。我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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