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的故事,長孫齡。luoqiu明天我們就要進入帝都了,你的記錄也該到了儘頭。你還有什麼問題要問?”“大君說得很詳細,我沒什麼問題。”長孫齡沉吟了半晌,“許多事情大君並不在跟前,卻都若親見一般,這也隻有大君能做到了——”那一名麵色蒼白體形瘦弱的王者看著天空笑了起來,他心不在焉地扣著一匹成年的白色巨狼的鬢毛,仿佛在回憶什麼:“你不是說,這世界上發生的每一件事情,無論巨細,都會被龍淵閣一一記錄在案,他們能做到沒有什麼不知道的,我為什麼就做不到呢——下馬時要小心,彆閃了腳。”長孫齡在跳下馬的時候踩在一塊滑冰上,不由得閃了一下,幾乎摔倒在地,一把抓住馬鐙才穩住身子。“大君,你當真什麼都能事先知道嗎?”他驚訝地抬起頭來問。“‘事先知道’又是什麼呢?”瀛台寂的麵色白如宛州天嵐出產的綿紙,長孫齡總覺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涼氣像萬年的冰川一樣可怕。這位草原王的嘴角浮起一絲難見的笑容:“你穿著皮靴,這裡又多碎冰,下馬不注意自然會摔倒——你說,龍淵閣裡會記錄你的這次摔跤嗎?”他帶著玩笑口氣問。“那誰知道呢?”長孫齡一時發起癡來,“我所見到的龍淵閣,浩浩蕩蕩,沒有開始也沒有儘頭……如果不是記錄下每一件事,它又有什麼必要如此龐大呢?”瀛台寂低頭對長孫齡笑了笑:“之所以跟你說所有這一切,是因為我希望有一天,這本書也會被放入龍淵閣裡。讓它去告訴後人,在我瀛台寂入主北都之前,在這一天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在此之前,你不用擔心我殺你,繼續問吧。”他還沒笑完,就猛烈地咳嗽起來,用手痛苦地按住胸口。“鐵狼王後來是怎麼死的?”長孫齡咬了咬牙,終於問出了這個他早就想知道的事情。他問話時雖然神色堅定,其實膝蓋卻在微微顫抖,他知道這一點顫抖躲不過瀛台寂的眼睛,索性就不掩飾他的害怕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怒色在瀛台寂的臉上滑過:“你還是在怕我啊,長孫齡,不過我不和你計較……”他轉過臉去,看著眼前那座正在燃燒的城池慢慢地述說了起來:“我還記得大合薩那天晚上和我說的話,貪狼的驕傲和鬱非的憤怒就是他們致命的弱點……那天晚上,是我去見了瀛台白,告訴他誰殺了我們的父親。”“是你嗎?大君,”長孫齡低頭問,“為什麼我不知道。”“那時候我派你們出發了,長孫。我為什麼要派你去尋找龍淵閣,就是不想讓你看到當時的場景啊。”瀛台寂承認說。殺父之仇不可不報,那是草原上千年不變的傳統。瀛台白去找鐵狼王的時候,鐵狼王早就作好了準備。他手擁大權,麾下精銳的馳狼騎足可抗衡整個瀛棘部,但他卻寧願驕傲地獨自麵對這個可怕的敵手。他說:“你有權利向我挑戰。隻是我真想知道,你背後的人是誰?”“我背後沒有人。”瀛台白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看。“不,有的。隻是你看不到。”鐵狼王翹了翹嘴角,肯定地說。瀛台白沒有回話,憤怒已經燒紅了他的心。一些東西在空氣中靜止了,就像是龍卷風來臨前的平靜。血液衝上了他的額頭,使之通紅發亮。“來吧,”鐵狼王輕輕地說,“殺父之仇不可不報。你如果不殺我,就不是瀛台白了。不要讓他們等得太久。”瀛台白的身子顫動,振得身上的甲葉亂響。你們真應該好好看看那場大戰。我再也沒看到過如此驚心動魄的搏鬥,他們兩人麵對麵地廝殺,仿佛兩座大山在相互撞擊,八百裡的北荒原野地動山搖,斷了的草葉飛卷起來飛上半空。一千名披掛著鐵甲的武威衛和三千名騎在巨狼背上的武士都列陣而立,分列在黑草呼嘯的陰羽原兩側,他們圍繞著廝殺的首領而站,手將刀柄攥出水來,但誰也沒有上前一步去幫忙,因為他們的首領都已下了嚴令,不許他們妄動一步。孤獨的勇士在寂寥的草原上揮劍搏擊。他們手中的武器相互撞擊的時候,兵刃也為之折斷,碎裂的甲殼碎片一葉葉地掉落在地,落到那些茂密的黑草叢中不見了。很多年以後,那些牧民們還會在那片草地上揀到生鏽的鐵片。而當時就站在身邊觀看的瀛棘人都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那個遙遠的傳說裡,那匹和巨怪搏鬥的熊。它們呼喊,嘶吼,折斷大山和樹木,將身上流下的血灌溉大地,讓沃野的黑色草浪翻滾如潮。他們的身上和臉上流著血,我不知道他們誰更能代表瀛棘的熊,那些血裡都流淌著瀛棘最早的源泉。鐵狼王最終仰著臉朝向了天上那一輪太陽的光。他歎息著說:“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啊。”這讓人想起了呂德說的話。舞裳妃趕來阻止,她還沒有跑到他們搏鬥的地方,就從馬上摔了下來。那時候瀛台白已經跪在鐵狼王那碩大如山的身體前,低首不語。鐵勒延陀的臉上還帶著笑,他掙紮著說:“我聽到他們說你是我兒子。”“當你兒子,也不辱沒我的名聲。”瀛台白低沉地說,他沉默了很久,才又湊到鐵狼王的耳邊,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低低地問道,“你是我父親嗎?”鐵狼王仰起頭哈哈大笑,血從他的嘴角流了下來。“現在說這個,已經沒有用了。”他微弱地說,手動了動,把一枚青色的指環扔了出去。那個小小的東西在天空上劃出了一道弧線,滾落到草叢中不見了。瀛台白掉過頭去追著那東西看的時候,鐵狼王的臉已經凝固在太陽的光輝下,再也不動了,是舞裳妃過去合上了他的眼睛。瀛台白看著這個他所痛恨而又無比明媚的女人,寬容地說:“你可以繼續當你的王後,我不會動你。”舞裳妃朝著他疲倦地笑了笑。烏黑的血順著她裙下修長的大腿流了出來。她流產了。血沾染在她潔白的衣裙上,她轉過頭問楚葉:“楚葉,現在你還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嗎?”我的奶媽哭泣著在她腳前跪下:“當然了,公主始終是草原上最美麗的女人。”她對這個答案啞然失笑。“楚葉,”她又問,“我是瀛棘的壞女人嗎?”